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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记文学的突破与超越

2014-03-05李钧

福建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袁宏道传记文学风骨

曾纪鑫在新著《晚明风骨·袁宏道传》“自序”中提到“李钧兄”对他写作此书的“热情鼓励与支持”,而我之所以鼓励他,不仅因为这将是迄今出版的第一部《袁宏道传》,更因为袁宏道等晚明文学家的思想曾对五四新文学产生过重大影响;阐明袁宏道的文学思想,必将有利于人们重新认识传统文化(文学)与新文学之间的源流关系;毫无疑问,《袁宏道传》是一个具有重大学术价值和文学史意义的写作选题。

近几年,我一直关注着曾纪鑫的写作走向,因为他是当代中国不可多得的一个有思想的作家。我也知道,他之所以与我聊他的写作计划,必定是他处于写作构思的关节点,想找个机会把他的写作计划重述一遍,从而把思路理得更加清晰,同时也想得老朋友的建议和鼓励。他对我谈起重修《袁宏道传》的构想是在2011年,因为他在1993年就曾经受邀为“荆楚十大文化名人丛书”写过一本10万字的《袁中郎传》,可惜那套书因为种种原因最终没能出版。他一直不能忘怀袁中郎,18年来一直想修订出版。

我为他的这个想法叫好,因为我正主持一个山东省社科项目“优秀传统文化与20世纪‘寻根小说研究”,此课题是想弄清楚中国传统文化(文学)在新文学中的创造性转型和再生。这是一个十分不讨巧的题目,但是我在这个课题上用功多年,钻得越深就越坚信:传统早已成为中国作家的集体无意识,中国新文学与传统之间从未发生过“断裂”。正如余光中在《幼稚的“现代病”》中所说:“‘现代病是心理变态的‘排他狂(Monomaniac)之一种征象。表现在艺术观上面,便是绝对的反传统,而事实上却不知不觉地追随欧洲刚死的传统。表现在人生观上面,便是绝对的反价值、反道德,绝对的虚无与自渎。……一个作家要是不了解传统,或者,更加危险,不了解传统而要反传统,那他必然会受到传统的惩罚。……我们能够登报和父亲脱离父子关系,却无法改变父亲给我们的血型,否则我们一定死亡。”不妨举一个有意思的例子:鲁迅说五四新文学“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周作人和林语堂则称“现代散文为继性灵派之遗绪”,也就是说,现代散文的成功主要并非因为西方文学的影响,而是与晚明文学传统以及那时“人的自觉”直接相关;而无论是“京派”的俞平伯、江绍原、废名、沈从文还是“海派”的施蛰存等,都推崇袁宏道的“适世”人生观和“独抒性灵”的文学观。我甚至觉得,中国现代小说也与晚明小说有着内在的精神传承,只不过还少有学人对此加以阐释罢了,而这正是我的研究意图……因此,当我听到纪鑫要研究袁宏道时,似乎找到了“同路人”。现在,曾纪鑫的著作给我提供了最好的证据,我也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因为读了《晚明风骨·袁宏道传》而重新认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

曾纪鑫的《晚明风骨·袁宏道传》在传记文学写作方面取得了多方面的突破。学者、评论家耿云志在《略论胡适的传记文学理论与实践》一文中认为:“中国传记史学本有自己的渊源和传统,但长期未得到充分的发育。一是篇幅太短,绝少长篇的详传。二是受‘春秋笔法的局限,重褒贬而不重客观的记述,往往陷入谀颂与诋毁,于历史的研究有不利影响。三是文字刻板,不很讲究结构,以致未能发展出近代式的传记。中国新式的传记史学在民国时期才略有基础,而真正繁荣,实始于近二十年。这是因为第一,材料的发掘有重大的进展;第二,忌讳减少了,史家比较有了发挥自己才能的余地;三,外国史学的借鉴更多了……”以这个标准来衡量曾纪鑫的《明晚风骨·袁宏道传》,可以说是发扬了中国传记史学的优良传统又弥补了其不足,其拓深性与创新性更令人刮目相看。

首先,曾纪鑫在相关史料搜求方面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广度。史传写作与学术研究有一个相似点,那就是注重新材料的发现和旧材料的收集,正如杨义在《读书的启示:杨义学术演讲录》中所言:“应该建立在阅读大量的原始材料和研究资料之上,因为学术研究首先是一种锲而不舍、持之以恒的艰苦磨炼,非从读书破万卷的深厚扎实的材料文献功夫开始不可。缺乏材料文献之米的巧妇是难为无米之炊的。”在收集和整理史料方面,中国现代学术大师有着各自的经验,比如冯友兰总结了“全真透精”四字诀,即搜集史料要“全”,审查史料要“真”,了解史料要“透”,选择史料要“精”;胡适更是主张有容乃大,为学要如金字塔,要能广来要能高;历史学家陈垣则赋予“竭泽而渔”以新义,主张在史料搜集方面见疑不放、穷追不舍;杨义则主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做到“耳学”(讲授讲演之学)、“眼学”(文献阅读之学)、“手学”(动手搜集材料之学)、“脚学”(走访调查之学)、“心学”(悟识思辨之学)等“五学”并举……曾纪鑫的资料搜集工作可以说汇集了众家之长,“尽可能地将书斋研究与田野调查结合在一起”。他探寻袁中郎墓的几次经历充满曲折:“第一次‘单枪匹马没有找到,第二次‘兴师动众好不容易才探得墓址,并意外地见到了字迹漫漶得难以辨识的袁中郎墓碑”,由此可见他在田野调查方面所用的功夫。18年间,他努力搜求涉及袁宏道的各种资料,除了跑图书馆、逛老书店、淘旧书摊,还通过网络搜购相关书籍,通过学术期刊网下载研究论文和著作,可以说他将袁宏道存世的作品都“一网打尽”了:其中包括《西方合论》的两种全文版本,以及长期以来被认为已失传的袁宏道的两部禅学著作《金屑编》和《珊瑚林》……

正因为占有了大量资料,所以曾纪鑫发现既有“大量研究论著或论文中的舛误与硬伤,可谓比比皆是”。即使钱伯城编校的《袁宏道集笺校》这样的权威典籍也存在一百多条舛误与疑问。这也从一个方面显示出袁宏道研究的薄弱。于是,读者在阅读《晚明风骨·袁宏道传》时,会不时看到曾纪鑫跳出来纠正既有研究中的谬误。也因为占有了大量资料,他才敢于作出如此大胆的论断:“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袁宏道是中国古代文学家中受佛教影响最深、研究佛教最精、禅悟把握最透、佛学创作最丰的一位,无人能出其右。即使从纯粹佛学角度而言,也足以称得上是一位禅学大师。严格说来,袁宏道的研究与创作,佛学超过了文学,就其个人比较而言,佛学成就应居第一,文学第二;而文学理论超过创作实践,作品尤以散文为佳,诗歌次之。”这是大胆假设与小心求证后的发现,令人惊艳,更令人信服。

其次,曾纪鑫以“跨文体”的写作打破了传记文学的固定模式。胡适曾在1930年代大力提倡传记文学写作,他在《四十自述·自序》中指出,传记文学容许“用小说式的文字”,容许“用假的人名地名”,容许“用想象补充”史料。胡适认为只有如此才能将史传与文学结合起来。其实曾纪鑫在文化历史散文写作中已娴熟地运用了这些手法。而在构思如何写作《晚明风骨·袁宏道传》时,也颇费思量,他在该书《自序》中写道:“经过一番三易其稿的折腾与踌躇,我决定在不失严谨学风、严密考证、冷静思索、客观叙述的前提下,打破某一固定体裁的限制,尽情抒写,就像黄遵宪所说的那样‘吾手写吾口。只要能够很好地厘清事实、阐明原委、塑造人物、反映时代、表达思想,即使人物传记、论著、纪实文学、文化散文等体裁元素兼而有之,哪怕弄成一个‘四不像,我也在所不惜。”

事实上,我从早晨开始捧读《晚明风骨·袁宏道传》,一口气读到第二天凌晨,都保持着阅读的兴奋;掩卷之余,仍觉意犹未尽,全部沉浸在作者的文采与思想之中,从未察觉其打破传统传记形式的“四不像”写作有何不妥,相反,我认为这种写法深得袁宏道“以心摄境,以腕运心”、“不拘格套,独抒性灵”的精髓真谛,让人觉得曾纪鑫是一位具有大才情、大智慧和高度的主体意识、创造意识的作者。

第三,曾纪鑫注重在典型环境中,在人物的比较与烘托中塑造“立体的人”。曾纪鑫塑造的袁宏道,不仅与大修、小修兄弟的人生道路不同,而且与他敬仰的前贤徐渭、李贽以及同道汤显祖、董其昌、江进之等人性格相异,从而确立了袁中郎独特的“这一个”形象,让读者看到了一个举止潇洒的“真正的性情中人”、一个在乱世中保持品味品行的“适世之人”。曾纪鑫说:“我最为推崇的,是中郎身上所体现出来的一种适度与适意。比如修禅,他追求禅净结合,没有当时流行的狂禅之风;受晚明时代士风影响,他娶小妾,挟妓女,好娈童,并直言不讳地说自己有‘青娥之癖,但不任情,不放纵,节制有度,不像同时代的屠隆那样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他的性格,既无李贽的偏执孤傲,更无徐渭的怪诞狂放,为人既豁达又严谨,既非道貌岸然、迂腐酸朽,也非放浪形迹、狂荡不羁,而是疏密有致、放逸有度;他认为人生天地之间,不外乎入世、出世、玩世、适世四种,儒家的入世、佛家的出世是两种极端,而道家的玩世又有点不恭,遂取一种适世而称心的姿态,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做‘凡间仙,世中佛,无律度的孔子,将道、佛、儒三者结合在一起;他独善其身,追求个性,彰显自我,却表现得自然而随意,散淡而通达……”当然,也正是在比较中,曾纪鑫也发现了袁宏道的“软肋”:“他的诗文,因追求‘性灵说的文学革新主张,矫枉过正,有时灵动到了飘逸的程度,没有往内里深掘,免不了直白浅露,不够深刻深远。中郎为文之不足,与他不急不躁、不温不火、适意豁达的个性特征及生活态度多少有些关联,人生没有大起大落,文字缺少大气度、大气象。”

但是,指出袁宏道的不足,反而让人觉得中郎可亲可爱,是一个活脱脱的人,而不是供在神龛里的泥胎偶像。胡适在《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序》中说:“传记的最重要的条件,是纪实传真。”而“中国的文人却最缺乏说老实话的习惯”,“故几千年的传记文章不失于谀颂,便失于诋诬,同为忌讳,同是不能纪实传信。”为达到纪实传真的效果,他要求“最要能写出他的实在身份,实在神情,实在口吻,要使读者如见其人,要使读者感觉真可以尚友其人”。曾纪鑫笔下的袁宏道,传真传神,让人如见其人,让读者“感觉真可以尚友其人”。我甚至想到,曾纪鑫之所以穷18年之功去刻画他心仪的袁宏道,必是因为他们有许多相似的情怀和性格,其中必有夫子自道的成份。若这种假设成立,那么曾纪鑫也像袁宏道一样是一个真正的性情中人,一个不仅可以立言而且可以立德、立功的人物。

第四,曾纪鑫的写作具有新的历史观与参照系。他具有强烈的“观今鉴古、重建历史”的新历史主义精神,其传记文学不仅具有黄仁宇的“大历史”观念,而且做到了“人性、现代性与传统性”的融合,形成了鲜明的诗学特质。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的英文题目为《1587: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在这样一个常人看来“没有意义的年份”里,黄仁宇却独辟蹊径,得出了“超过党派的分别,也超过国际的界限”的规律性结论:“中国二千年来,以道德代替法制,至明代而极,这就是一切问题的症结”;封建历史至明代已腐朽毁败、停滞不前了,万历十五年就是“一个大失败的总记录”,“当日的制度已至山穷水尽,上自天子,下至庶民,无不成为牺牲品而遭殃受祸”……黄仁宇的“大历史”改写了被遮蔽的历史,显示出独到的功力与史识,更给后学者以学术启示。曾纪鑫同样写晚明,则通过袁宏道的生平际遇串起了从李贽、公安派、竟陵派直到张岱、王夫之和袁枚等的几代文人,从而让人看到了在那昏聩的年代里什么叫做斯文扫地,让人明了为什么在诸如魏晋、晚明和清末等时代会有那么多文人逃禅论道、闲话风月、装傻佯狂,因为他们“有道则现,无道则隐”的信条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每个时代的历史真相。我觉得,曾纪鑫是在通过一个人物来剖析一种现象,从而阐述一种特殊的历史规律——这可以说是曾纪鑫新历史主义写作的重要贡献和主要目标。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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