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刍议藏族文化中的双色式符号“黑白/红白”及其文化象征

2014-03-03拉巴次旦

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年1期
关键词:苯教红白山神

次 珍 拉巴次旦

(①西藏大学艺术学院 ②西藏大学文学院 西藏拉萨 850000)

正如白庚胜先生在其著作《色彩与纳西族民俗》中所云“:因为要进行区别,色彩的使用往往以复数的形式出现,有的成对,有的成群,不一而足。”[1]在藏族文化中,除了以诸多形式出现的象征符号之外,还有成对出现的双色式象征符号如黑与白、红与白等。本文拟从成对出现的双色式象征符号:黑白和红白的对立与统一关系探讨其两极性在苯教、佛教、艺术、民俗等不同文化中的象征寓意。

一、黑白双色式象征符号

(一)黑白双色式象征符号的对立关系

回顾藏文古籍文献,藏族人对黑白符号并非像后来被佛教所影响的那样对红白一组符号同时崇尚,对黑白一组符号则是尚白抑黑。

如前所述,相对来说佛教的传入对藏族人“黑白”对立式符号的观念未造成很大的影响,但其统一的一面受到了一定的影响。以苯教为主流的藏族早期文化中,单色式白色符号作为天界的颜色象征着天神[2]、善良、忠诚、吉祥等一切积极的事物,与之相对的黑色作为魔界的颜色象征着恶魔、邪恶、奸佞、凶恶等一切消极的事物。后来,佛教的传播遍及整个藏区时,对“黑白”双色式象征符号的观念亦是如此,佛教教义中所指出的“善恶”作为一切修行的两个终极因素,称“善业”为“白业”,“恶业”为“黑业”。“十善十恶”称作“十白十黑”。古印度哲学大师世亲所著《俱舍论》第四品分别业中云:“四法智忍离贪欲,八无间道十二思,唯能灭尽黑之业,第九思灭杂白业,离贪禅无间末灭。有说地狱受黑业,余欲受业有二种,余说见断即黑业,欲界所生黑白业。”[3]

此教义内容常常体现在藏区各大小佛寺的壁画——“斯巴轮回”(藏文:srid pa‘khor lo)上,其具体位置一般在寺院大门左侧的墙壁上。此轮回图从中心算起,第二圈是以“黑白”两种颜色成对式符号所构成的圆圈,一半是黑色、一半是白色。据佛教教义,黑色上出现的人群低着头向下走,标志着因罪孽深重,故入地狱道、傍生道及饿鬼道;白色上出现的人群昂着头向上走,标志着因积德行善,故升天道、非天道及人道。可见,“斯巴轮回”作为众生轮回于六道的示意图,其第二圈以白色和黑色成对式构成的这一符号表示佛教所提倡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亦称“白有白报,黑有黑报”。

在民间,迄今还保留着崇尚白色、蔑视黑色的习俗。譬如,在后藏地区民间婚礼仪式中的“黑白”石。“白色石头”一般用白脂石,与之对立的“黑色石头”无具体特指的石头,是黑色即可。白脂石,俗有“驱鬼石”之称。在民间,白脂石有时被称作“白色神石”(藏文:lha rdo dkar po),与其对立的黑色石头被称作“黑色鬼石”( 藏文:’dre rdo nag po)。在卫藏一带的农牧民婚俗中,迄今为止,男方娶亲时门口左右各立一块“白色神石”和“黑色鬼石”。送亲者入男方家之前,必须过此难关。也就是说,送亲者不但要以最好的歌词赞颂“白色神石”,而且要用最坏的歌词亵渎“黑色鬼石”。当仪式进行到最后阶段时,送亲者必须要以白色糌粑或白色酥油祭“白色神石”,并在其上敬献白色羊毛、白色哈达等。最后,送亲者以唾骂踢倒“黑色鬼石”以告入门仪式的结束。

另外,关于苯教、佛教,乃至藏族民间鬼神观念中均有白色护法神和黑色护法神,鼓卜中的黑白两方,以及藏戏中的黑白面具等黑白对立式出现的相关论点,我们可以在民间故事、古籍文献、占卜仪式、藏戏、跳神仪式等中得到印证。

在青海省果洛州,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则故事:“有一位青年猎人,在俄错湖边救起了一条差点被黑雕叼走的白蛇,谁知这条小白蛇是年保页什则山神的儿子。后来这位青年猎人应山神夫人之邀到山神居住的地方作客,并接受了山神的请求,答应帮助山神消灭前来侵犯神山的妖魔。第二天,当化身为白牦牛的年保页什则山神与化身为妖魔的黑牦牛在天空中战斗时,青年猎人便发箭射死了那头黑牦牛,使年保页什则山神获得了胜利。故事中年保页什则山神的形态是一头白牦牛,山神的儿子是一条白蛇。”[4]

同样,在《五部遗教》中,莲花生大师经尼泊尔险路入藏与雅拉香波山神相遇时:

(雅拉香波山神)化为白牦牛如山巨,

发狂弄踏诸山岩,

堵断道路无处寻;

口鼻喷气如霭霭降雾,

雨雪纷纷睁眼不见路。[5]

以上民间传说、藏文古籍文献等中的引言可以证明,在藏族传统鬼神观念中,黑白牦牛分别象征着山神和妖魔的化身,诸多山神总是以白牦牛的形象出现,除以上提及年保页什则山神、雅拉香波山神之外,冈底斯山山神,藏北念青唐古拉山山神云云都化身白牦牛,乃至不少土著山神乘坐的坐骑也是一头白牦牛。

在诸多藏族原始宗教占卜术中的鼓卜来论,鼓面分成黑白两方,占卜师击鼓时“假如代表病人的青稞粒移向了白方,病人具有康复的希望,如果青稞粒移向了黑方,则病人便会凶多吉少。如果鼓中心的青稞粒已向白方移动,占卜师还要继续击鼓,观察那些代表邪怪的青稞粒的移动情况,其中蹦跳得最高的,就是致病的邪怪,要针对它进行禳解仪式。”[6]

从藏戏面具中出现的“半白半黑面具”也是对立的一体,脸部底色右半面是白色,左半面是黑色,以阴阳脸造型来表示角色狡猾的两面派性格。譬如,八大藏戏之《苏吉尼玛》中舞女亚玛更迪桑姆,《诺桑法王》中墨官部落头人之妻嘎姆等均带着半白半黑的面具。[7]“一张半白半黑的三角脸(在藏戏中称为‘阴阳脸’),谓之‘善恶明冥于左右’,象征表里不一、两面三刀。”[8]

另外,每年在扎什伦布寺举行的色莫钦姆羌姆(藏文:gzigs mo chen mo’i‘cham)中第九段《卡堆卡萨》也是由黑、白两组神共四人来表演,其中两人戴黑色面具,另外两人戴白色面具,头顶插一根孔雀毛。内穿僧服,外套与面具的颜色对应,亦即,戴黑色面具是以黑布“曲巴”[9]为外套;戴白色面具是以白布“曲巴”为外套。同样,戴黑色面具的右手持黑旗,左手握“优达”(藏文:dbyug to,此处指挂骷髅头的一条木棍);戴白色面具的右手持白旗,左手握“优达”……白神代表善意,黑神代表恶意。两种神打骰子进行表演,有意识地安排白神战胜黑神,这时全场观众撒糌粑,表示实现了人们的心愿。最后寺院向白神献哈达。[10]

显然,在特定的文化领域中藏族人对黑白双色式象征符号的对立观念,依然如故。

(二)黑白双色式象征符号的统一关系

“黑白”双色式象征符号除了对立的一面,还有和谐的一面。以黑白双色式象征符号出现的斯巴[11]形成观是根植于原始的苯教。譬如,在苯教斯巴起源论中的“黑蛋与白蛋”(亦称“黑卵与白卵”)、“黑光与白光”、“黑人与白人”等黑白成对式出现的符号均表明“黑白”和谐的一面。杜齐先生在《西藏和蒙古的宗教》中说:

首先产生了两束光芒,一白一黑。它们又产生了两个人。从黑光中诞生了一个黑人,从白光中诞生了一个白人。[12]

杜齐先生此处所引用的“黑白光”生出“黑白人”是源于《斯巴内库根本经》,与苯教宇宙论中“五大”生出“黑白卵”是同属一源。此处所指“黑白”表层上看是对立的,但是从其深层意义上看,苯教宇宙论中称整个情器世间是“黑白”两极所构成的统一体。因此,我们初步可以分析,在远古藏族先民的宇宙观中,黑白(不管黑白卵、黑白光还是黑白人)两极性的最高和谐统一体所形成斯巴的这一观念是一种原始朴素的唯物主义观念。此说法并非没有实际的道理。黑白象征着阴阳、雌雄、男女等,包括人类在内,是斯巴万物形成的根本因素。

在居民建筑上体现的“黑白”来说,白色涂在墙面,黑色涂在屋檐和门窗边框上。人们对此多有解释和猜测,诸如,“门窗边框的黑色漆象征着‘大威德金刚本尊的两只角’,白色象征着‘观世音的身色’,具有驱邪守护的功能”。又如,“白色以反光‘保养屋面’,黑色以吸光经过门窗‘取暖’”云云。迄今为止,尚未见过比较统一的说法。从这两种说法上看,前者显得比较古老,而后者是否远古藏族人的说法,暂且毫无定论。但不管怎么说,以黑白为主调色,加之深红色的门窗从审美意义上说何尝不是和谐的一种体现。

在民间,尤其在牧区,“黑色和白色”分别是“牦牛和羊”的代词。牧民们在日常生活中,“黑白家畜”(藏文:phyugs dkar nag)一词的使用率远远超过“牦牛和羊”,“黑色”指牦牛,“白色”指羊,是“雌、雄牦牛和山羊、绵羊的总名”[13]。还有,牧民所用的最上等抛石器——“乌朵曲美古智”(藏文:'ur rdo chu mig dgu sgril),可直译作“九泉眼抛石器”。它是用黑白两种羊毛线编成的“乌朵”,上面有九个泉眼,牧民们认为除了一条最好的牧狗作自己的“守护神”之外,相信黑白色的“乌朵”也同样具有辟邪护身的功能。人们又用黑白色羊毛织成形似手镯的“拉智”( 藏文:lag dkris),戴在手腕上也作护身符。另外,“白色”酥油上涂“黑点”以示保“央”( 藏文:gyang),新生婴儿、儿童等“洁白”的鼻尖上涂“黑点”以示辟邪等均表明,藏族民间并不是一直“轻视黑色”的。被称为“高原之舟”的“黑色牦牛”,其身毛织成的“黑色帐篷”、“黑纛”( 藏文:thung nag,守护神的依托之处)[14]等无非也是一种尚黑的表现。从这一意义上看,藏族人在未受佛教影响之前的更古老的民间习俗中,如同纳西族先民一样,崇尚“黑色”是不言而喻的。

二、红白双色式象征符号

(一)红白双色式象征符号的对立关系

如同“黑白”的对立,“红白”成对式符号在藏族文化中也有对立的一面。“红白”的对立关系,在藏族言语中体现得特别清楚。如:“吃白者”(藏文:dkar skyong,吃素的人)和“吃红者”(藏文:dmar skyong,吃荤的人)、煨桑中的“白烟”(藏文:dkar gsur,用糌粑和乳制品拌成的煨桑)和“红烟”(藏文:dmar gsur,也作赭色煨桑)、供神时的“白供”(藏文:dkar mchod,即三白供:乳汁、乳酪、酥油)和“红供”(藏文:dmar mchod,即三红供:血、肉、脂肪)等等都是对立出现。这一问题,笔者在《从象征学的角度探析远古藏族族称“赭面”及其文化象征》中已有论及[15]。另外,在藏族星算学中,藏历初一至十五称作“白方”(藏文:dkar phyogs),十六至三十称作“红方”(藏文:dmar phyogs),亦称“黑方”(藏文:nag phyogs),是按照月盈和月亏的规律命名的藏族传统星算学术语。有时,藏族人在书面语中用“白方”象征积极向上的东西,反之用“红方”或“黑方”。可见,它们都是以对立面出现的。

(二)红白双色式象征符号的统一关系

佛教立足于藏区后,藏族人对“红白”双色式象征符号有了新的认识。从这一认识的形成开始直至今天,从未离开过佛教教义中的“红白”观念。自公元7世纪以后的吐蕃王室、寺院乃至居民建筑,都离不开“红白”双色式象征符号。它们都是佛教教义中的“方便与智慧”的象征,即红色象征着“智慧”,白色象征着“方便”,是福慧双修的标志。闻名于世的布达拉宫,分白宫和红宫,白宫在东方,红宫在西方。其“红白”象征“福慧”的同时,亦象征着东方白色大日如来,西方红色阿弥陀佛。在布达拉宫举行展佛仪式时,笔者曾亲眼目睹过展佛的景象。此情此景,我们在布达拉宫壁画上亦可欣赏。从当年展佛的方位上看,与佛教大乘密宗曼荼罗修习仪式中的方位是相对应的,亦即东方白宫展白色大日如来,西方红宫展红色阿弥陀佛。后来人们逐渐把白宫看作是“行政区域”,红宫看作是“佛事区域”,白宫和红宫以政教合一制度的象征标志来解释。

从这一意义上说,人们把红色当作是僧人文化的标志,而白色当作是世俗文化的标志。众所周知,在萨迦五祖(藏文:sa skya gong ma rnam lnga)中,由于贡嘎凝波、索南泽摩和扎巴坚赞等三位均属俗人,故名“白衣三祖”,而萨迦班智达·贡嘎坚赞和八思巴·洛追坚赞两者作为僧人,故名“红衣二祖”[16]。

有关以红白成对出现的崇尚“日月”文化,在早期藏区“金属时代的岩画”上已有体现。“日月”在藏族文化中作为象征红白色组终极的示意图符,其文化象征内涵随着藏族文化的发展,尤其佛教的传播有两种现象。一是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复杂;二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简便。毋庸论及,前者是从简单到复杂,而后者便是从复杂到简单。前者主要体现在佛教徒修习密乘的过程中,而后者体现在居民的建筑上。自佛教传入,“红白”双色式象征符号承载着极其丰富的、深邃的象征寓意,包括外解、内解、密解乃至他解等。详情参见《藏族文化中的“日月”符号及其文化象征》,[17]本文不作赘述。

另外,跳神文化中的术语“更(藏文:ging)”译作“骷髅鬼卒”,神的仆从或使者。在跳神仪式中,以手持小鼓、跳跃前进的状态演出:“男更(藏文:ging pho)”或男鬼卒;“女更(藏文:ging mo)”或女鬼卒;[18]其中,男更所戴面具为白色,女更所戴面具为红色。[19]

在民间,直到今天,后藏江孜等地生小孩举行“傍桑”(藏文:bang bsang,相当于洗礼)仪式时,亲朋好友都来参加。在此仪式中,必备数条哈达和一块棉布,至于其他礼品之大小,因家而异。那么,一块“棉布”有何解释呢?其实,最初它不是“棉布”而是“羊毛毡”,现在已经流行用“棉布”。参加“傍桑”仪式的人弄清楚新生婴儿的性别之后,按照其性别送羊毛毡。生男孩送白色羊毛毡,生女孩送红色羊毛毡。可见,白色象征着男性、方便,红色象征着女性、智慧。

三、结语

综上所述,本文通过介绍及论述有关“黑白/红白”双色式象征符号在苯教、佛教、艺术、民俗等文化中的象征寓意,对二元对立构成的苯教教义内容——“黑白”成对式符号和佛教教义内容——“黑白”与“红白”成对式符号进行了相对清楚的辨识。无论是根植于原始苯教文化中的“黑白”对立统一关系,还是与被古印度佛教文化所影响的“黑白”与“红白”对立统一关系,这两组二元对立构成的象征寓意都分别与苯教教义和佛教教义有着一定的渊源关系。

[1]白庚胜.色彩与纳西族民俗[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280.

[2]gshen lha'od dkar;可直译作“白光辛神”。

[3]古印度哲学大师世亲造;索达吉堪布译。

[4]青海果洛州群艺馆.《果洛民间故事》之《年保页什则山神的传说》,详见周锡银,望潮.藏族原始宗教[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25-26.

[5]周锡银,望潮.藏族原始宗教[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26.

[6]谢继生.藏族的占卜及其演变[J].民间文学论坛,1989(3).转引自周锡银,望潮.藏族原始宗教[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254.

[7]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志·西藏卷[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3:196.

[8][19]叶星生.西藏面具艺术[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6,146.

[9]藏文:phyu pa,藏式长袍,普通民众的服饰。

[10]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编辑部.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西藏卷[M].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0:612.

[11]藏文:srid pa,是情器世间的合称。

[12]杜齐.西藏和蒙古的宗教[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9:268.

[13]张怡荪.藏汉大辞典“phyugs dkar nag”词条[M].北京:民族出版社,1993、1998.

[14]拉巴次旦.初探“玛尼堆”和“敖包”的起源[J].西藏大学学报,2006(1).

[15]拉巴次旦.从象征学的角度探析远古藏族族称“赭面”及其文化象征[J].西藏大学学报(藏文版),2013(3):16-27.

[16]才旦夏茸.藏传佛教各派称谓研究[G]//西藏研究论文选,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85:189.

[17]拉巴次旦.藏族文化中的“日月”符号及其文化象征[J].西藏大学学报,2007(3):38-47.

[18]张怡荪.藏汉大辞典(“ging”词条)[M].北京:民族出版社,1993,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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