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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轻飘飘

2014-02-24杨逍

滇池 2014年2期

杨逍

邵月阳在她写的那封长达六页之多的诀别信中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知道幸福快乐是奢侈的,无能为力的时候,还不如让思念带着寂寞远走高飞。

你也许认为她是为她的突然离开找了一个多么华丽的借口,而我却能感觉到她内心的孤寂和怠倦,那种孤立无助时的彷徨跃然纸上,我能肯定她在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必然存在了暂时的意识空白。

这根本就是逃避。李全站在我的对面愤愤然地说。他一脚踢开脚边的转椅,然后不停地来回走动。椅子无辜地转动了半圈,停下来时,他又说,她为什么要离开呢?难道和我在一起她不快乐?

我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因为有关他和邵月阳之间两情相悦的事,截至目前并没有给公众展示出一个棱角分明的样板来,即使是我——作为他最要好的朋友也不知道内幕,而我所了解的则仅仅是道听途说或是李全在我面前大肆炫耀的部分情节,但凭着我对李全的了解,我深知他的炫耀中肯定存在了某些一厢情愿的成分,所以我仍然还是个局外人。尽管如此,我却不怀疑他们的爱情,尤其对于李全,我相信他是真心爱着邵月阳的。

当然,我也不想回答他的问题。我并不想说出一些伤害李全的话,让他的全部辛劳付诸东流绝对不是我之所愿——而这一点是次要的,至少在我看来如此。既然邵月阳选择了离开,那就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李全并不是值得她托付终身的人,她还是不信任他,所以回答他的问题就显得毫无意义。

李全突然沮丧起来,他低下了头,完全失去了他刚刚来时怀揣着这封信的难以掩饰的激动与焦灼。他说他刚下班就发现了这封信,起初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么糟。在他早上出门的时候,邵月阳还像往常一样为他准备了一份三明治和一杯牛奶,也像往常一样在他临出门的时候和他深情拥抱,她说早点回来,我等你。他看到了她眼睛里流露出的幸福和不舍,就凭这一点,她完全没有理由出走。而对于放在桌子上的信件,他以为这只是她玩出的另一个新花样,这在以前是司空见惯的。他并没有在意,只是草草地看了前面几句,无非是说些过去他们多么恩爱的话,但在他翻至第二页的时候,他却感到了莫名其妙的不安,甚至心跳突然加快,像是某个着力的点触动了他,使得阅读也同时变得艰难起来,以至于他后来决定折起这封信,找到我一起来分析将要发生的事,他说他害怕一个人承担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也许,李全心理防线的彻底溃败和我的沉默有关,他一定是想得到我对此事的看法,或者期望我对他的安慰与建议。而我——作为他平日里最值得依赖的兄弟,却在此时无言以对,一直口若悬河的我并不能带给他一丝的希望。他整个人最终瘫软下来,仰面躺在我不大宽阔的铁架床上,把眼镜撩起架在额头上,双手捂住眼睛。窗外还是惯常的嘈杂,三楼之下的街道逼仄得连小小的自行车都难以通过,唯有老哈卖肉的叫声冲破正午两点被云遮掩的阳光,在平房的顶端回旋。“天热,小心肉臭”的叫声既无预感又无征兆,成了这一天最难忘却的记忆。

你说她能去哪儿?李全在一阵悲伤过后问我。他满眼担忧。

我不知道。虽然我对邵月阳有一些或多或少的了解,虽然李全也曾向我透露过他们的一些私密以及他们未来的规划,但我还是不能推断邵月阳何去何从。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想法吗?你的聪明都到哪里去了?李全显然烦躁起来。他挺身坐起,抽出一颗烟来自顾自点上,也没有给我一颗的意思,和他之前的礼貌截然相反。他抽着烟,不时地拿起那封信,随即地翻到某一页开始阅读,但只看几行,他就又不耐烦地丢下叹气,也不说一句话。空气紧张得近乎粘稠,远远就能清晰地听见他粗重的呼吸,他不时地吮吸鼻子的声音倍加响亮。我不敢招惹他,以他意气用事的脾性,招惹无疑是火上浇油,说不定他会干出别的什么事来。

终于,他说要走了。他已经连着抽完了三颗烟。他没说他要干什么。但他的情绪明显得到了控制。我没拦他。

看着李全渐去的背影,我收紧的心才得以放松。说实话,我在他面前竟然产生了害怕的念头,这是多么不应该的事。我们从初中开始就相识相知,他在我面前多数时间就像个孩子,很多人都说他是我的跟屁虫。这主要与他的年龄偏小以及脾气暴躁有关,他是个坚硬的人,和我的憨厚和善以及老成持重大相径庭,因而他对我略有依赖。当然,而今二十六岁的李全对我的信任已经是个迷人的表象,他对自己的生活完全有着不同于我的特别的规划,甚至我能明显感知他在一些特殊问题上对我的刻意回避,比如他在遇到一些困难时对我的隐瞒以及他和邵月阳的爱情。而我也不喜欢说破他,就任由他的小小的聪明自由发挥,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因为我知道,在友谊的原则问题上李全不会出错,他的隐瞒是善意的,无关紧要的。我还知道,他是一个犹豫的人,不大会自己拿捏主意,但他又不想直接向别人讨要经验和建议,他会换个方式从别人嘴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而不动声色,这就是他的聪明,当他把这种聪明发挥得恰到好处的时候,往往我也能从他那里得到启示,因而我们还是最要好的朋友。而在对待邵月阳的诀别信的时候,他还是慌了神,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的料理范围,他把他的爱情全部暴露在了我的面前。而正是这种做法,才让我手足无措,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慌乱,就像被别人掌握了我的秘密一样。李全没有按常规出牌,他漠然无神的离去给我的害怕增添了一些阴影。一只乌鸦掠过窗外阳光耀眼的天空,我的担忧便随着它的翅膀一闪一闪,我竟觉得我把事情搞成了一团糟。我的自鸣得意也就渐渐下降到了老哈的肉摊上。

老哈刚刚回来,他的肉摊还没有打开,牛肉在他铁制的桌子上被一面白布遮掩着,苍蝇在上空悬飞。老哈蹲在桌子边低着头抽烟,有人问牛肉他也不去理会,只是翻翻白眼看看对方,那人被看得发毛了,只好讪讪走开。其实,老哈的眼睛里并没有恶意,而是那种空洞让人心里发虚。大约两颗烟的功夫过去,他从怀里掏出几页纸,翻到中间的页码,读了一阵,然后仰起头看看天空,他宽阔而又白皙的脸面像一朵向日葵,失落布满了每一处细微的地方。接着又低下头再读,如此再三,好不容易看到了最后。他突然站起,撕碎了那几页纸,而那把弯月尖刀也迅速回到了他的手上,他隔着白布一刀一刀地刺进牛肉里,力道越来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白布顿时千疮百孔,弯月尖刀闪烁的亮光不停地在他的脸上游走,害怕又一次埋进我的心头。

我的害怕不是毫无理由,因为老哈也爱着邵月阳,比之李全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哈是我高中的同学,准确地讲,我,李全和老哈曾在高中的某一年级里在同一个班厮混了一些时日。之所以用这种含糊不清的叙述来说我们之间过去的关系,仅仅是因为老哈在上学期间给我造成了很多错觉。最早我和李全同在重点班,而老哈则在普通班里叱咤风云,足够称得上是我们那一级的王中王了,或者不仅仅是一个年级的王,他在全校的势力令老师都对他礼让三分。老哈当初给我们这些弱小者的印象并不像别的小混混那样嚣张,反而绵软憨厚,他能和任何人开玩笑。当然他也能和任何人打架,在不伤及他的利益的时候,他的矛头经常指向那些歹毒的人,而弱者往往会得到他的庇佑,所以他得到了很多人的赞誉,而他也因为正义有了越来越多的跟随者。不过我们千万不能对他放松警惕,因为一个称王称霸的人即使能够维护正义,那他也会利用他的霸道维护他的权势,而后者则是主要的。老哈总是打扮得整整齐齐,头发偏长且油光铮亮,他经常对着镜子梳理,木质的梳子一直放在他上衣的兜里,一身深蓝色的西服,戴着闪闪发光的腕表,球鞋和皮鞋总是排列有序地摆放在窗台外面,没人敢有不良之心。男同学和狗都把他敬若神灵,甚至一些老师也是如此,女同学则大都怀着艳羡的心态背地里看他,议论他。学校里很多跟随他的混混们都在有意无意地学他的样子,连说话吐口水的架势也和他相仿。老哈也有着其他混混的特征,比如,他绝不允许在他高谈阔论的时候,有人截断或者打搅他;不允许有人发表言论的声音高过他;不允许别人的言论和他背道而驰。他说谁都要听我的。这是他的遵旨,俯首听命才是像我和李全这样的人应该做的。

老哈突然在某一天就和我同班,并且坐在了我和李全的后面,这样就促使我和李全在得到他的保护的同时也受到了他的压制,那是一个进退两难的境遇,就像一个潜伏着的特务,两头都要拿捏得准,不然随时都会有意想不到的后果。老哈能混迹于重点班,大约有三个方面的原因:一是传言老哈巴结了原来的班主任,在计算上学期成绩的时候,生生给他多加了五十分;二是老哈自己放出来的话,他说他曾帮着政教主任做过很多维护学校纪律的活,政教主任在上级面前得到了赞许,他也相应地得到了酬劳(也有人说是老哈威胁过政教主任);三是我自己的观察,因为老哈的成绩并不是一塌糊涂。

我和李全自然而然地成了老哈的人,准确地说,我们都被迫成了老哈的傀儡。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由于我们绝对服从老哈的调配,十分勤快地给老哈买酒买烟买早餐,当然有很大一部分钱是来源于我们的口袋,但我们也同样和老哈一样拥有了物品的使用权,于是,我们一起抽烟喝酒,共进早餐。教室后门的角落成了我们疯闹的根据地,那些拼命学习的人经常偷偷对我们翻白眼,却也不敢言语相向,因为老哈会在他们的不悦没有完全显示出来的时候把拳头砸在他们的嘴上,这一点让我和李全十分受用。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并不是嫉恨热爱学习的人,也不是故意要破坏他们学习的良好氛围。就这样,盘踞在重点班里的霸王们便因此敢怒不敢言,他们失却了之前的作威作福,瞬间和蔼可亲起来,甚至有人还在某个晚自习刚下后,在黑暗的楼道里拉住我,递给我一颗烟,向我道歉,为他在早期对我的侮辱而后悔万分。那时候,我和李全也可以挺胸抬头走路说话。尽管我们会不断地得到班主任的镇压,尽管班主任会把所有的气都撒到我和李全身上,但这都不能削弱其他人对我们的敬畏。

显然,我们的成绩开始下滑,尤其是李全,已经从前十名落到了三十几名的可怕地步,所以他对老哈的强权或多或少地有了抗议,他是个极端的人,不会隐藏自己的不满,有时候还会公然不去执行老哈的决策。而老哈在权利失重的情况下,终于在某个早上的课间对李全施展了拳脚。老哈的拳头下落的时候,李全根本没有防备,第一拳就砸在了他的鼻子上,顿时鲜血迸出,而老哈并没有因此罢手,反倒怒气冲天,他需要一场拳脚来巩固政权,李全便在他狂风暴雨般的摧残下慢慢蜷缩在地,我们都吓坏了,谁都不敢上前阻拦,老哈也因此肆无忌惮地踩坏一个凳子,那半截凳子腿径直落在了李全身上。这一场殴打直到惊动了学校领导才得以平息。

老哈得到了留校察看的应有处罚,他从此就很少来学校,直至中考过后,由于成绩太差的缘故,他又回到了他曾经称霸的普通班,而我因为在老哈面前表现良好,反而获得了他的绝对信任,老哈便在众人面前放出话去,说谁若是给我脸色就是和他老哈过不去。他对李全的态度后来竟又回归到了当初,他甚至还对李全说过对不起之类的话。于是,我,李全和老哈看起来还是朋友。

我不得不承认我对老哈存有绝对的戒备心理,他在我的心中有了朋友和敌人的双重身份。我担心我也会遭到和李全一样的悲惨命运。众所周知,老哈毫不留情,说得更准确一点,他就是一个变脸如脱裤子一样的心狠手辣的人。我们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荣辱只是他的一个念头而已,而我和李全却在这样的环境中大约度过了三个学期。

直到我和李全各自上了大学,那种压抑在我们心里太久的怨恨才得以缓释,时间也随着老哈的杳无音讯变得富足起来。老哈终究没有和我们一样人模人样地混在大学的校园里,关于他的未来也不是我们所要关心的,况且我们也不愿关心,除了偶尔我们会把他当做谈资讲给那些误以为是传奇的同学之外,他已离开了我们的生活。

老哈再次出现已是五年以后的事情,我们的相遇巧合得就像书上说的一样。之前曾有传言说老哈在高三复读的第二学期里,因为在建材市场的某个黑暗小屋里聚众赌博,又兼及嫖娼被抓进了局子,但是否属实,我并无意考证。我很幸运地进入机关上班,而李全则做了中学的数学教师。为了上班的近便,我便选择在离机关大院不远的菜市场附近租了房子,李全也由此成了我的常客。

不久,老哈在肉摊面前喊了我的名字。他的声音高亢而略带沙哑,身体微微发胖,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好像他一直都和我保持着联系一样。我给老哈发烟,他的面色透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暗红,显出尴尬的样子来,直觉使我在瞬间就感觉了老哈的底细,他的锐气没有灼伤到我,反而因着我的客气他有些手足无措。简单地聊了几句,他就沉默起来,我买了他的肉,临走时他说,你现在是有身份的人,和我不一样。他的眼神竟清澈透亮,完全没有调侃或是嘲讽的意思。我突然觉得我们仍然是朋友,或者一直是朋友。

如果我没有把我的地址告诉老哈,或者说我没有把老哈重新纳入我的朋友范围,也许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糟。随后,我,李全和老哈重新回归到属于我们的圈子,而这个圈子同时也有了应有的平等,老哈甚至还要低调一些,他总是在我和李全高谈阔论的时候低着头抽烟或是喝茶,并不参与进来,有时被我们问及,也只是闪烁其词,憨憨一笑而已,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老哈似乎已经消失了。

李全也许已经忘记了老哈殴打他的情形,所以他有时会取笑老哈,但老哈总是嘿嘿一笑了事。而我对老哈的戒备却没有因为老哈的变化有所松懈,也许这种戒备已经成了一种自然,是早些年练就的护身符,所以我对老哈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尊重。有一阵子我想我们三人的关系就像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包罗着过去,现在和将来。虽然我们此刻沉浸在熟悉的幻象之中,但谁都不能保证,在某一段不大明确的时间里,我们彼此的内心会触及过去隐秘着的夙愿,当一切模糊的往事突然又生机勃勃地呈现出来的时候,说不定,一个人还是会成为另一个人冥冥之中的仇敌。

我的担心不无道理,从老哈上楼时沉重急促的脚步来说,我就能感受到他的愤怒,一如多年前的愤怒一样,气息在很远的地方就流窜进我的房间。

老哈铁青着脸,没有接我递过去的烟。他左手的小指滴着血,落在干净的地板上。我不知道血的来由,也许与他刚刚疯狂的行为有关吧,而我并没有问他。

大约一分钟,老哈站在原地,他的情绪似乎得到了控制,脸色也显出了原有的红润,他说,李全呢?我摇了摇头,以不明就里的语气说,怎么了?我隐去了李全刚刚激动的情节,当然老哈也没有回答我的问话。

她是个无情的人吗?老哈的问话很突然。

谁?

邵月阳啊。老哈竟然平静地望着我说。

这是个难度较大的问题。我不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对一个女人做任何评价,尤其是在老哈面前,我相信他有自己的答案。其实,我也倍感茫然——当一个女人因为爱上另一个人而放弃了之前的恋人,那谁又能保证她不会再次因为爱情而放弃呢?假若邵月阳离开了老哈和李全,和我在一起,那她能成为我永远的爱吗?这是个未知数,但我宁愿相信能,至少我愿意相信邵月阳的纯真。

所以我说,她怎么能是无情的人呢!老哈依旧用充满怀疑的眼神望着我,但我能明显感到从他身上发散出来的寒意正在慢慢散去,那是一种看不见的,不可触摸的躁动。随后,老哈说,中午邵月阳约他一起吃饭,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吃饭,而且还是邵月阳主动的,他因为激动和紧张甚至打翻了一杯水,邵月阳并没说太多的话,只是一味地责备自己,说她的不好。最后,他给了老哈一个信封就快速离开了。而她却在信中说,她要走了,永远离开,不让任何人找到。

之后,老哈竟然精神一振,他说,一定是李全搞的鬼。

我仍然选择了沉默,就像我对李全时一样。我知道我现在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影响老哈对这件事情的判断,我的赞成和反对反而都是无效的。我在想,老哈和李全到底是谁先和邵月阳好起来的呢?若说是李全,那邵月阳怎么又能在后来和老哈暧昧呢?难道是老哈胁迫她,但似乎又看不出她的不情愿。如果是老哈,她又怎么要和李全呆在一起呢?难道是老哈先喜欢上她,而她又选择了李全,但李全也不是那种勇于做第三者的人啊,况且在老哈作为对手的时候,他应该明白绝不能这么做。这似乎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那么,他们谁更爱邵月阳呢?也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而我所知道的,仅仅是我们四个人初次见面的情形:我和邵月阳在一次公车相遇后,闲聊中莫名其妙的互留了电话,如果仅仅是留了电话,那也无非是内心深处的一次小小的触动,无可厚非。而我们三个却在一次酒后试着拨了邵月阳的电话,并邀她来我的租房共进晚餐。那时,我是主角,邵月阳也是主角,因而她便获得了更多和我们在一起的机会和自由。但后来我却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人,事情发展到了他们三人含糊不清的爱情之中。或明或暗,爱情潜伏在底部,被一张半透明的玻璃纸覆盖着,若有若无。

老哈最终还是出人意料地愤怒了,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但他的脸色又回到了起初的铁青,似乎是转瞬之间的事。他站起来说,狗日的李全。然后摔门而去。挂在他腰间的弯月尖刀露出牛皮刀鞘来,像一条蛇,一闪就又钻进了他的衣服下面。

门在他的身后连着碰响了三次,我又一次感到了老哈身上的躁动,就像多年前老哈殴打李全时的不安一样。我觉得房间逐渐潮湿起来,闷热逼仄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我仿佛看见邵月阳隐蔽在某个狭小的空间里,浑身颤抖,我抱着她,可她却没有一丝暖意。窗外起风了,门再次碰响,我一回神,却发现已是满身大汗。

我追着老哈出去,我多么希望能赶在他之前见到李全,那可恶的家伙竟然关机了。我抄近道去了李全的租房,他的房门大开,里面混乱一片,一些不必暴露出来的物什也被抖落一地,像是一种愤恨后的恣意妄为,几张李全和邵月阳的合影散落在床上,其中有一部分碎片找不到对方,而李全却不在现场。正好他的女房东探出头来,我问李全哪儿去了?她说刚才还在,在房子里磕碰出很大的声音,谁都不敢拦,这会儿没了声息,她才打算看个究竟。我立刻便想到了邵月阳的房子,于是,我一路奔跑着穿过东大街,不远的路程,我却费了很大的劲。我像一个执行任务的特务,奔跑时抱着孤注一掷的冒险心理,在明快的阳光下,我的心里飘忽着糟糕透顶的复杂成分,一种可怕的不祥预感笼罩着我的周身。

我没有在邵月阳的房子里见到李全或者是有关他的蛛丝马迹,当然,我知道我不会碰到邵月阳,以她的聪明,她绝不会在告知了别人自己要离开的真相后还滞留在原地,也许,她已经到了另一个无人知晓的所在。按理说,李全绝对会到这里看一看的,以他的秉性,对自己存有疑心的事情做一次论证是必须的。但邵月阳空荡荡的房子里没有一丝她曾经呆过的痕迹,更不要说李全的影子了,而且邵月阳那个臃肿的中年男房东也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证实了李全的确没有来过的事实。

我含混地以为,老哈也不会轻易找到李全的,也许是李全已经躲开了,或者是他去了他自以为是的地方去找邵月阳了,但不管怎样,他们应该不会在短时间内碰面。后来,我就觉得可笑,也许事情没我想得那么糟。

我期待事情的合理结局:他们彼此在我的面前握手言和,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尽管我对这个结局抱有幻想,我也为此做过应有的努力,但事情仍然脱离了轨道。

我在距离老哈的肉摊不远的地方停下来,看见了一群人惊慌失措的表情,那些行路的人像受到了召唤一样,纷纷聚拢,密密匝匝地把一块地盘围困起来,然后人越来越多,我身后竟然有人快速地跑过去,生怕错过一场不可多得的游戏。及至我走到人群外面,里三层的人却都像醉汉一样站立不稳,摇晃着向外部扩张,人群像水一样蔓延到了一个更大的范围,内部的空间大了以后,几个男人高亢的助威声此起彼伏。他们不断地喊着打,打,打,打死狗日的。

不祥的预感再一次侵袭了我,我就在人群晃动的间隙里,迅速挤了进去,隐隐约约我看到一个肥胖的人搂住一个瘦小的年轻人的头,用膝盖猛击他的脸部,似乎是口鼻出血,他们打斗的地方湿了一大片,阳光强烈地照在他们身上,他们像极了两只困兽。待我能看清楚里面一切的时候,我确定感到了阳光耀眼的一个瞬间,像是玻璃的反光。但很快,那反光就得到了证实,谁都来不及阻拦,我甚至都来不及喊出他们的名字,老哈就已经摇晃着身子矮了下去,竟是突然萎缩的样子,与他之前的凶狠判若两人。他只是摇晃了两下,就像一堆牛肉一样倒在了地上。李全已经面目全非了,浑身的血液比想象中流得更多,他惊惧地向后退了几步,失声大叫。老哈刚好仰面躺着,我们这才看到,他的腹部刺进了那把弯月尖刀,我能确定,就是老哈随身携带的那把刀。血从伤口汩汩涌出,他深红色的背心被染黑了。我飞快地跑过去,试图用自己的衣襟堵住那要命的血,我竟忘记了哭。

老哈的绝望在没完没了的阳光下放大到虚拟的境地,骚乱的人群像一条潜藏着巨大危机的小河,一条狗在我的周围迂回,垃圾,碎石以及下水道在一片噪杂里正慢慢把我裹紧——我不知道我的微贱和自私能得到多少人的宽容。我是个怯懦的人,我不得不说出隐匿在我身上我打算永远也不会吐露的秘密,或者就叫做阴谋吧——那封长达六页的诀别信是我一手策划并一式两份由邵月阳发给李全和老哈的。我或许已经取得了冒险计划的成功:我和邵月阳已经能够全身而退了,去一个未知的地方过上我们期待已久的美好生活。但我真的没有料到会有如此可怕的过程。邵月阳也不会想到她在那个隐秘的小房子里等来的会是这样的噩耗吧。可谁都不能明白我此刻的无限迷茫和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