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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前明月光

2014-02-23马召平

延河(下半月) 2014年6期
关键词:窑洞月光月亮

◇ 马召平

窗前明月光

◇ 马召平

马召平,1973年5月出生陕西岐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出版散文集诗集四部。曾获第三届柳青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现居西安,媒体从业者。

只有失眠的人才能看见月光,有一段时间,在后半夜,我常常突然惊醒,仿佛就是被一缕的月光叫醒的。清冷的月光洒在窗前。不远处是夜行汽车的声音和一些醉汉的大呼小叫声。城市寂静了下来,抬头就能清晰地看见月亮,明晃晃地挂在楼群的高处。但这样的月亮有些恍惚,好像在北风中摇晃。是的,北风在刮着,月亮在摇晃着。北方的冬天从早到晚都是刮着北风。而在这样的夜晚,月光就显得特别清亮。看得久了,人就觉得孤单,觉得有些陌生。陌生的,是它的气息和它的形状。古人说,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我知道这样的月光不会凝结成地上霜。但是月光洒下来,一点一点洒在窗台上,最后斜斜地照到书桌上,茶杯上,照到我躺的床上,我就有些怀旧起来,感觉有许多旧日的月光突然来到我的窗前。

比如秋收夜晚的月亮,一夜又一夜地升起在村庄的上空。村里人不用照明工具就能利索地摸进玉米地里挖玉米杆子扳包谷棒子,麻利的人顺手就扯下包谷皮,把黄溜溜明晃晃的包谷扔进架子车里。那样的夜晚,有人在地头放置了马灯,但在明亮的月光下,马灯似乎从来没有被点亮过。人们在月光下默不作声地劳作着。丰收了,玉米棒子似乎一年比一年结实起来了。人们施展着手脚,舞蹈一般地在田地里动作着,一片一片浓密的玉米杆子被挖倒在地里,人影晃动在地里,没有人高声说话,只有拨玉米的声音在咔嚓咔嚓地响着,不远处的渭河在潺潺流动着。那样的夜晚,月光甚至照出了杨树叶子碧绿的色彩来。

但我总是要哭出几声来,那时候,我六七岁的年龄,跟在母亲的身后,捡拾着掉落的玉米棒子。记得捡着捡着我就饿了,我想起家里锅灶旁剩下的半块油饼。我想回家吃油饼去。但是母亲说要抓紧捡玉米棒子,还要把挖倒的玉米杆子抱到地头,天亮后拖拉机就要翻地,因为马上要种小麦了。母亲给我塞过来一个干硬的玉米窝窝头,又给我提过来一壶的大叶子茶。水已经凉了,我不想吃玉米馒头,因为整整一天我已经吃了6个干硬的馒头。我也知道,母亲没吃几个馒头。母亲只是喝水,似乎水能抵挡饥饿一样。

月光高挂在天空,我诅咒着月光消失,希望太阳出现。我也幻想着突然下雨,下一场大暴雨,这样我就能回家吃油饼睡觉,我记得母亲烙好的两张油饼就放在锅台上,母亲原本是打算收完玉米,给我做荷包蛋泡油饼的,但前提是我要帮她把地里的包谷棒子全部拉回院子里。我那时间还没有上小学。但我能背起一大背篓的粮食,我还会撅着屁股拉架子车,给牛镲饲料。一年又一年的成长中,我没记得多少个炎热毒辣的日头,而是记住了一轮又一轮的月亮,在秋夜的玉米地里,在夏天的麦田里,在冬天积雪厚重的后半夜,一轮月亮总是高挂在天空,格外纯净。在月光里站久了,人心里就会泛起一阵寂寞和惆怅。

窑洞上有酸枣树,一棵一棵的长得并不高,像是一簇野生的杂草。我坐在窑洞口,看头顶上的酸枣树在月光下摆动着,刚刚添上红色的酸枣在细小的叶子中晃动着,有大风吹起,就有酸枣掉下来,滚落到窑洞周围,虽然枣掉落的声音不大,但总能被我发现,并被我快速地扔进嘴里,反复咀嚼。酸枣似乎是少年时代最好吃的一种食物。这样的酸枣树就长在姥舅爷家的窑洞上,一大簇一大簇蔓延着,崖边几乎全是酸枣树。记得白天枣还是青绿的,但到了晚上,似乎在清亮的月光照耀下渐渐变红了,吃起来,酸中透着凉凉的甜。小时候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是月亮照熟了酸枣,有了清凉的月光才有了酸甜的小红枣。

我喜欢去姥舅爷家,是因为那里有沟壑,有河水,有野鸭子看,有鱼摸。更重要的姥舅爷家常有有好吃的,比如白面花馍,猪头肉和一些甜点心。姥舅爷是个念经师,会做法事。四里八乡死了人过祭日,姥舅爷就会带着一帮人去做法事,超度灵魂安然入土。做完法事,主人家答谢,除了微薄的酬劳费外,还有一些廉价的烟酒和酒席上剩下的肉食甜点。姥舅爷家离我们家不远,大概有七八里的路。我每次去姥舅家,他总是把好吃的给我留着。担心熟肉食会放坏,他常常按土办法,把那些熟食物用碗碟盛好后,盖上笼布放进水桶再将水桶吊到深水井里,吊上几天不会发馊变味。记得饱餐之后,我就躺在姥舅爷家后院的窑洞里睡觉,窑洞坐北朝南,窗棂上糊着白色的浆纸,纸上贴着各式各样的窗花,月光像水一样蔓延进窑洞清洗着我的身子,我长得奇快,总觉得骨头发痒,我总是在夜晚睡不着,翻着身子,想象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发明一种类似压缩饼干的阳光食品,比如在月球上吃超大奶油冰棍,我的想象不切实际却总是让我心潮澎湃。我还想不止一次地想着村里新嫁进来的一个新媳妇,她恰到好处的身体总让我有着莫名的冲动。那时间,身体的早熟折磨着我,心里膨胀着许多原始的欲望,只有在清凉的月光下,我才能平静下来,裹着粗布床单和土布被子迷迷糊糊地睡去。

窑洞冬暖夏凉。即使炎热的夏天,窑洞里气温适宜,当月亮升到半空,月光大片大片伸进窑洞的时候,空气似乎也变得湿润起来。夜越来越静,村里的狗似乎在这样的月光下也睡得酣畅,没有一点声音。在这样的夜晚,我却是胡思乱想的,比如神秘白衣人的游荡,比如远处坟地上的磷火。月光照亮了一切可以窥探的物体。有时候,我竟然能听见远处村子夜戏散场的声音,那时候,我也会想象夜戏场子上叫卖的甜米甑糕和肉炒凉粉。

月亮大概到公鸡叫鸣的时候才慢慢消失,那个时候,我也睡去了。姥舅爷既是闻名十里八乡的念经师也是村里的生产队长,在月光下,我常常隐隐约约听见他吆喝着村里的青壮年去平整土地。他们平整土地就是要从窑洞里搬到窑洞上面去。窑洞上面的空地里正在修公路,有了公路,人们就可以搬到公路边可以进城赶集去了。搬到窑洞上面盖房子是要花一笔钱的,要准备木料和砖块。姥舅爷他们天天下到深沟里,不管是洋槐树还是白杨树,不管木质怎么样,只要树长得直长得粗,就砍了下来,先晾晒起来,然后就是打胡基,在一个结实的木框里,填满干湿均匀的黄土,用石锤锤打出类似砖块的材料,然后垒起来晒干,盖房子。

我记得,打胡基是夏秋两季农闲时节的活,不少人家打胡基往往从后半夜开始,大概是考虑天气的原因,有些人家彻夜在打胡基,在白天期盼着有好的阳光照晒。打胡基的地址一般放在沟里,因为沟里有合适的黄土,我记得,姥舅爷家的几个孩子经常要送饭和茶水过去的。姥舅年岁不小了,但还是精力十足,两只胳膊提着石锤上下轮转,月光洁白,均匀地铺洒在沟壑之中,沉浸在搬新家喜悦之中的庄稼人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将一块块打好的胡基铺展开来,盖上衰草,防止后半夜下雨。那时候,村子里是人畜兴旺的,牛马成群,老幼满屋。所有的人围绕着土地忙前忙后,虽然不是家家户户都五谷丰登,但温饱尚可的日子总是充实的快乐的。

月亮似乎一夜比一夜亮,亮得使漫天的繁星隐没了,但孩子们还是能找到织女星、牛郎星、北斗七星,能看到一颗颗流星滑落。那时候的村庄,池塘里总是盛满着清澈的雨水,地头总是有着一垄垄的绿菜,露水晶莹剔透,微风四处荡漾。近处和远处,是大片的麦田,一些麦田里套种着豌豆、西瓜、苜蓿和辣椒,微风里,总有一阵阵的清香。

雪夜的月亮似乎很大,在白雪的反照下,月亮似乎离村庄很近,就像挂在房檐前的一把弯刀。这样的月光首先会将整个庭院照得亮堂,然后是把窗台照得洁白,最后照进房子,照到热乎乎的土炕上,照到熟睡中的孩子脸上。

那样的月夜,雪落满了前后的庭院,整个世界都是白色,银白银白的,一尘不染。雪落的声音显得清晰而又巨大。但母亲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有几次我醒了。看见母亲还在纳鞋底,没有点灯,母亲就坐在窗台下,借着月光和雪光纳鞋底。

父亲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回家了,母亲称了棉花,要赶在冬季来临前,给我们姊妹做好新棉鞋,新棉手套。但那一年,母亲没有给我们做新的棉鞋棉手套,我们姊妹几个的棉鞋已经穿了三四年了没有了暖气。那时候,我们也没有一双像样的袜子,袜子总是补了又补,已经千疮百孔了。那时候,哥哥姐姐已经上了高中住校了,没有像样的袜子,总是要被同学耻笑的。哥哥姐姐央求着母亲买袜子,母亲只是叹气,哥哥姐姐说的多了,母亲就有些生气,厉声数说着哥哥姐姐,完后,又无可奈何地说等父亲回来就买新袜子,还有新手套。那时候,一双袜子大概就是几毛钱,可母亲拿不出来。更让母亲生气的是,哥哥把自己的烂袜子在土炕的火塘口烧着了,母亲满屋子追着哥哥打,哥哥委屈地哭着到处躲藏。后来,母亲才弄清楚,哥哥不是故意烧了袜子,而是洗了袜子后,一时半会干不了,他就学着母亲平时烘烤我们棉鞋的做法,把自己的袜子放在烧炕的火口烘干,结果,没放好位置,袜子掉落到炕火里烧着了。

那时间,母亲一直在想着法子联系过父亲,父亲在一个山区县城工作,交通不方便,连个口信都没法捎。本来,母亲是用镇上邮局的电话可以和父亲联系上的,结果,雪下得太大,山里的通讯线路出了故障,电话打不通。后来,母亲就给父亲写信,母亲读过几年学校。认识的字不多。我说我写吧,母亲说还是她来写。就这样,母亲用我的铅笔遮遮掩掩停停顿顿地写了半晚上。后来我睡着了。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写完这封信的,第二天,母亲到镇上发出了这份信。

雪还在下着,雪停了,月亮就出来了,一晚一晚的月光总是一览无余地倾泻到屋子里,把母亲忧愁的神情渲染的格外醒目。母亲把土炕烧的热热的,她把被子给我们盖的严严实实。但她不睡,她睡不着。那些日子,她每天给我们做好饭后,总要去邻村我的外公家。外公病了,病得很严重,很多天吃不进去饭了,大夫来注射过肌肉针,也开过不少的中药,但效果不明显。本来说是要送外公去县城看病,外公死活不愿意,去镇医院也不愿意,不愿意一是怕花钱,二是觉得自己年龄大,没那个必要了,所以他就躺在床上扛着,已经一个冬天了,天天喝中药,喝了又吐了。没有来钱的门路。母亲卖了积攒下的一些鸡蛋,将钱交给舅舅嘱咐着舅舅及时呼叫医生给外公看病。舅舅还没有成家,光棍一个,也没有挣钱的门道。卖鸡蛋的钱没过两天就没钱了,舅舅就去卖了后院子储存了很久的松木檩条。那些檩条原本是准备翻修房子时用的,但还是卖了。有几次,我跟随者母亲去看外公,外公瘦的已经不成人形了,我不知道外公得的是什么病,总之是躺着动不了,吃不进去饭。但外公得脑子还很清醒,能叫出我的名字。他常常低语着让舅舅给我暖柿子拌豆面吃。月光清冷,一如一贫如洗的村庄,一如村庄清冷的几声狗叫。外公一辈子靠给人做体力活养家糊口,老了,落下一身子的病。外公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就是:吃亏是福。他年轻时人高马大,也做过村上的会计,但一辈子与人和善,信奉的是活人要坦坦荡荡,堂堂正正,不要斤斤计较,他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日子过得清贫,也没多少见识,但他一直刚强,受人敬重。事实上,遵循着吃亏是福的这个做人信条,已经传递了我的母亲和舅舅,吃亏是福,外公的这句话也传递给了我,只是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难以理解这句话的最深含义。

大概过了半个月,父亲终于回来了。父亲是坐着拉木材的大卡车在蔡镇下了车,又走了几十里的路回家的。披着一身月光的父亲回来了,尽管是深夜,我们姊妹几个都醒了,帮着母亲给父亲做饭。父亲带回来了省吃俭用下的工资,还带回了几斤煮熟的牛肉。我们兄妹们几人在深更半夜兴奋地吃牛肉,嚼着牛筋满心欢喜,全无睡意。但母亲和父亲沉默着不说话。外公去世了,去的时候连块好棺材都没有睡上,母亲心里憋屈着,但没有办法。母亲大概是埋怨父亲一直没有音讯,回来的太晚。

月光照在母亲和父亲的脸上,他们是那么无助而又忧伤,被生活的洪流携裹着一路奔走,无法喘息。那天凌晨,我看见父亲一个人蹲在门口的青石头上默不作声地抽烟。月光亮堂,如风似水,但天气寒冷,人声稀少。深夜里的大门口,父亲在大口大口地抽烟,我知道母亲和父亲又吵架了,在那些贫穷的日子里,母亲总是和父亲要吵架的。父亲每次匆忙地回来,又匆忙地离去。在我的记忆中,总是带着月光回家,他很少有笑容。他的身上总是有股浓烈的烟草味。背负着全家的生活重担,父亲的忧伤谁能分担?

月光总会被一声鸟叫或者一个人的哭声打乱。村东头的李老三在建筑队干活时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十几层的楼是县城最豪华的宾馆,李老三在建筑队干的活就是贴外墙瓷砖,一次没系好安全带,一脚踩空从六楼翻了下来,脑袋没什么大碍,但是工地上的钢筋刺过了脚掌,大腿,胯骨摔断了,他被工友们送到了县医院,然后通知了李老三的女人。那是半夜时分,李老三的女人急着要去县城的医院看李老三,但是离县城四十里的路,怎么去?李老三的女人放声大哭,哭声传遍了整个村庄。村里的老老少少都醒了,相互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村西头的王大锁开了自己的手扶拖拉机,冒着黑烟突突地拉着李老三的女人去了县医院。

那一夜,村庄不再安静,人们悄声议论着李老三的遭遇,想象着血淋淋的事故场面。有老人在神龛前跪下烧香祷告,有妇女去安慰李老三的两个小孩。面对厄运,村庄里的人总会主动地聚起来,想办法出主意。一家有难,全村共担。那个时候,与外界封闭的村庄民风淳朴,道义深远。活得简单但长幼有序,秩序井然,刚强地抵御着人生的悲伤离合。

我记得那些日子,一夜又一夜,月光不亮星星亮,星星不亮月亮亮。村庄里有清晰的咳嗽声,有噪音般的敲门声。狗叫了起来,那就是陌生人进到了村子,猫叫了,就是游荡的魂灵要回家了。记得有一年,一些人家深夜里遭窃,粮食被偷了,猪被牵走了,就连柜子里的绸子面被子也被抱走了。究竟是谁偷的这么悄无声息,没人大喊大叫。大家似乎习惯了沉默,选择应对的办法就是叉好门,在门后放根棍子。有些人家就养了狗,狗都是些土品种,只会叫不会咬人。

安天富 《门有古松庭无乱石,秋宜明月春则和风》 篆书对联

狗全部叫起来的时候,是大队的老支书去世了。各村的人都相互奔走,妇女们相约着去烧纸哭丧。就连刚从医院回到村里的李老三也一瘸一拐地去磕头作揖了。我记得老支书慈眉善目,人老了,腰板却挺得很直,村里人所了解的国家的大政方针几乎都是他在大队的广播室里发布的。他唯一让村里人嚼舌头的是他宣传计划生育政策,带领妇女干部将超龄妇女带去结扎,而他自己生了八个孩子。人多势大,老支书一家在方圆几里都是名头响亮的人物,比如他的大儿子是拖拉机手,二女子是村小学的代课教师,小儿子在村里开了磨坊,成了周围几个村子最热闹最有人缘的磨坊。

老支书家因此是天天能个吃到白面条的。县上镇上的干部要下乡,都是在老支书家吃饭。吃的是臊子面,喝的是瓶装白酒,抽的是带过滤嘴的纸烟。

村里人羡慕老支书家的生活,但没有说三道四,诋毁过老支书。因为老支书一家为人还是诚实厚道的。他儿子不管是开拖拉机犁地还是给村里人磨面,价格公道,态度热情,细心周到。二女子当教师,也是认真踏实,亲切活泼,很受孩子们的喜欢。

但是老支书寿命不长,六十岁刚过,就去世了。说是肚子里长了个啥疙瘩,把胃和食道都堵死了。老支书吃不进去饭,支撑了一个月时间就去世了,去世了,原本胀气的肚子平瘪了下来。放进棺材里,盖上黑布被子,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

月光皎洁,润物无声。老支书家里接连不断的哭声显得格外刺耳,半夜的时候,有青蛙呱呱地起来。天气似乎还在夏季,但月光明显清冷起来,蛙声不再是一片一片而是孤声凋零,叫了几声就沉入了水底。月光下的村庄,慢慢就陷入了宁静之中。

梧桐树下的老屋依旧被月光照耀着,两棵硕大的梧桐树,一到夏季就罩住了老屋十几间的房子。老屋的人很多,住着我的大爷大伯大婶大妈,一个院子有二三十口人,但吃饭一在一口大锅里,这样的大锅饭吃起来格外的香,孩子们似乎从不挑食,相互盯着对方的大碗,吃的不亦可乎,似乎一直都是饥饿得吃不饱。我记得祖母是家里的大厨,记得她做一大锅饭的情形,几十口人,有老有少,但地里打不上多少粮食,每年还要交公粮。所以常吃的饭是一锅包谷糁子,要不就是一锅稀汤面条,有时候剩下的糁子和面条就搅合在一起成了糁子面,大人小孩吸溜吸溜地喝着吃着,大人常常把稠的汤和面条夹给孩子和老人。记得初夏做槐花饭,祖母要用十几个筛子晾干槐花,还有烙韭盒,也是要晾晒几大筛子的韭菜。记得老屋里最热闹的时候是给孩子做满月,一大家子,添个孩子是极其喜庆的事情,尤其是添了男孩。

做满月的时候,准备宴席也很热闹。杀猪,去镇上赶集,通知远方的亲戚。记得那个时候是要邀请乡村里有名望的厨师来做饭,这些厨师都是周围村里的能人,烧菜不讲品相但菜的味道是庄稼人喜欢的气息。记得他们在月光下和泥,用胡基垒灶台,搭上大铁锅,然后就煮肉烧汤。灶火旺盛地烧着大锅里的肉块,吸引着馋嘴的孩子,天很晚了,孩子们还围在一边,等着啃肉骨头。煮完肉,还要做肉臊子。有些孩子就晃悠在大锅边,等着臊子出锅夹热馒头。有一年,三伯家的二媳妇生了男孩,三伯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妇都生了女孩,可三伯在内心里还是希望抱个孙子传宗接代。那几年,计划生育抓得紧,超生是要罚款的。村里的很多媳妇做了节育手术。但三伯家的二媳妇先是生了个女娃娃,后来生了个男娃娃。虽然是冬天,欣喜的三伯还是决定大摆宴席,他不仅请亲戚,还要招待同门家族所有的男女老少和左邻右舍的人吃宴席。三伯请来的厨师叼着烟不紧不慢地摆弄着各式刀具,常常喝着浓茶熬到半夜准备着菜肴。月光下,豆芽菠菜一盘菜、炝莲菜一盘菜、水煮萝卜一盘菜、甜米糕一盘菜、猪头肉一盘菜,猪肝一盘菜,还有猪肠子和猪耳朵都被切成一盘菜,一字摆开,场面颇是壮观。

记得宴席摆了十几桌,借用了不少的碗筷。早上吃臊子面,中午吃炒菜馒头喝醪糟汤。待完客,最繁忙的就是收拾碗筷和清理剩饭剩菜。记得所有的碗筷碟子全部倒入面汤锅里,洗碗不用任何洗剂水,就是用面汤洗刷,洗的干净。而剩下的菜和肉食全都盖上碗布吊到深井里面,据说,那样的保鲜效果赛过今天的冰箱。

但是,三伯的孙子两岁的时候被狗咬了一口死了。被狗轻轻咬了一口怎么会死人,这让三伯一直想不明白,村里的狗咬过不少人,都好好的,为什么两岁的孩子被狗咬了一口就死了。三伯的儿子要闹事要去找狗主人算账,被三伯父劝住了,村里的野狗多,都没拴住,这能怪谁啊!三伯叹着气,硬生生把儿子拽回了老屋里。

老屋里的一大家子后来就慢慢分家散伙了,先是大伯家的老大搬到了村子新规划的庄基地上去了,后来是二伯家的孩子,三伯家的子女陆陆续续都搬了出去,后来就留下了大伯和大伯母。老房子没有翻修过,土墙塌了也没有再夯实起来。记得早些年回家,路过老屋,透过坍塌的土墙,能看见大伯孤单地坐在墙角抽旱烟,烟雾一团一团在面孔前缭绕,大伯母在一边摘菜。后来,大伯去世,大伯父被儿子接出了老屋,老屋就有些荒凉起来。老屋在村里的中心,荒凉起来的老屋显得格外扎眼。

尤其是月明之夜,很多人家的窗台闪着灯光荡漾着热闹的声音,只有老屋黑灯瞎火,一片沉寂。耗子们在墙头穿梭,在墙角打洞。生出一窝一窝的小耗子。

住在高楼上,似乎离月光越来越近。但真正能看到的月光似乎不在高处也不在窗前。月光总是被城市的喧闹打碎淹没,照亮着一小片的天空。而我总是在深夜拉紧着窗帘辗转难眠,为内心的冲突而纠结不下。我忽视着窗外的月亮,隔离着黯淡的月光。我渐渐淡忘了农历之上的村庄,忘记了清亮的月光下,村庄的安详与平静。

炎热的夏天,我因公务去了趟北山里的旬邑县,在窑洞里住了一晚上。说是窑洞,其实就是用青砖青瓦砌起来的窑洞式宾馆,有大格子的玻璃窗户,屋里铺着瓷砖,柔软的大床上有轻薄的蚕丝被,窑洞里也有冰箱和平板电视。晚上,一伙被酒精燃烧的男人出乎异常地躺在窑洞里,默不作声,看月光像风一样吹荡到心里。如果在城里,喝酒之后肯定要说些大话,吹牛或者去唱歌,以此发泄酒劲。但是在远离城市的一片月光下,我们是那么安静,似乎被清冽的月光浇醒。清风吹过窗前的一棵大槐树,树下虫子的鸣叫高一声低一声。远处的一条峡谷里,河流潺潺的声音隐隐约约。我们沐浴着月光下的这份宁静,有睡意却难以入眠。

这或许就是现代的田园生活,有风光无限的山峦和绿树掩映的房子,房子里有各式各样的电器;有和城市相通的公路;有随时接受世界一端的网络信息。但这样的生活,少了生活的碰撞,缺乏了群体间的交流。住的久了,人大概也是要逃离的。

乡村在缩小,城市在扩大,从乡村逃离到城市,再从城市逃离到乡村。我们究竟在逃离什么?寻找什么?人在长大,心却在变小,月亮之下的生活,为什么模糊不清,难以梳理?我们在城市里集中居住,远离了狂风和尘土,但温暖却越来越少。我原来居住在平房里,可以从窗户里向外倒茶叶,扔水果皮。却从来没有多少自责。因为楼下就是菜地,这些所谓的生活垃圾与土壤相互填埋,是可以肥沃土地的。那时候,小区的垃圾也少。树木枝叶繁茂,花草旺盛翠绿。那些年,是没有塑料袋和五彩缤纷的包装盒的。日子的简单也孕育出简单的生活。而简单的生活孕育出的人群敬畏大地,热爱生命,恪守伦理与秩序。

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此刻,我不谈理想,说出一个人少年时代的美好憧憬。在这样的窑洞里居住,我只想留住月光,这像家乡一样的月光,让一个沉醉的人清醒起了起来,有感慨有回忆,有了忽明忽暗的乡愁……

今夜月光依然稀疏,天气热了起来。楼下吃夜市的人还在高声论语。已近十二点了,我抬头看看高处的月亮,有些光芒,但不宁静。不宁静的还有楼下昼夜施工的挖土机,这些挖土机已经时断时续地挖了一年多,从我所居住的北边挖到南边,盖起了几栋楼。每晚,一辆接一辆的拉土车开进工地,轰鸣而来轰鸣而去。车辆的声音似乎打碎了宁静的月光。不安静的还有一些进城的年轻人,一到夜晚,他们总是招摇过市,抽烟喝酒大声说话,在凌晨的街道上唱歌,白天,他们可能在建筑工地上,可能在流水线的工厂里,也可能在餐馆的后厨里打工,现在,夜深了,他们出来了。他们对于城市来说不是陌生的,他们的青春似乎依旧是迷茫的,他们喝着廉价的啤酒,在背离故乡的城市,选择在夜晚大喊大叫。他们有多久没有留意月光,回忆村庄的温暖?

我还是迟迟不能入睡,不知道是因为这嘈杂的声音还是内心对明天的忐忑。但是,今夜的月光格外的亮,我拉开窗户,让月光洒进屋子,照在我的脸上,我不去寻找月亮此刻挂在哪里。我只是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渐渐舒展了起来。

今夜又是无眠。一切都在远去,一切又在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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