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莉

亲切的目光到处可以看见。

无论是在繁华的法兰克福，还是在宁静的小城波帕特，漫步的时候，我常常会遇到亲切友善的目光。让我难忘的目光，深邃得像湖水，像蓝天，是会说话的目光。

这目光在说什么呢？目光中的心语是什么呢？

这心语也许会流露在匆匆走过宽敞街头的青年人的胸前。

在德国，青年人有的在短袖衫胸前，印上汉字。“龙”字的居多，也有“山”字的。“山”字背景是淡淡的远山，近处婆娑的垂柳，宛如一幅水墨。

也许这是受到欧洲艺术界新近出现的一种见解的影响吧。这种见解认为，西方的风景画最早是从中国传去的。物证是达·芬奇的一幅风景素描，极似一幅中国山水。青年人敏感，追风。先锋派们真正又先锋一回了。

更有新奇的是，有些衣着鲜丽的青年人，他们竟然将汉字纹在身上。有的刺的是一个“男”字，有的刺的是一个“女”字。这让我忍俊不禁。

这样的纹身真正意义是什么呢？真正在说的是什么呢？

是青年人猎奇，追求新奇，既向往又朦胧。这是遥远的距离，迥然不同的语言，新奇文化的差异。是一种心的距离。

这心的距离是什么呢？

在黑格尔的《哲学史演讲录》中能够看到这距离是多么遥远。他在《演讲录》中谈及东方哲学。他谈及了《易经》：

中国人“他们是从思想开始，然后流入空虚，而哲学也同样沦于空虚”，“这些卦的解释以表示它们是如何肤浅”，“没有一个欧洲人会想到把抽象的东西放在这样接近感性的对象里”。

读到这里，真令我怀疑黑格尔。他竟然不知道，将抽象思想用形象表现，是思维发展的一个高度。这在中国智慧中比比皆是，用“沧海桑田”表现变化，用“水到渠成”表现条件的作用，使真理不胫而走。八卦，揭示基本要素的变化和组合，形成万物，多么深刻！太极图，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多么透彻！东方重视综合，西方重视分析。黑格尔用西方的观点，不可能理解东方。

然而，一次愉快的游历，犹如扑面而来的清风，意外地吹散黑格尔在我心中留下的阴霾。那是我在游历德国西部的玛利亚·拉赫湖的感受。

是这碧湖的娇媚、妙曼召唤我去的！她奇异的圆，圆得像飞落碧野的月亮。不过德国人说，她是白云的梳妆镜。一朵朵的白云，真的常常对着她梳理。你如果从蓝天俯瞰，她就是一面映着天光的明镜，可是站在湖畔看她，近处湖水苹果青，远处湖水化为深海蓝，云朵的脸庞不时飘过在这面明镜。岸柳绿云，翠鸟轻鸣，微风无声，宛如仙境。

不过这里真正令我难忘的不是她的妙曼风姿，而是那里的一块朴拙的青石。它被打磨得方方正正的，光洁得就象我们家乡一方普通的石砚。它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了。

说来话长。

湖的附近有一座名叫拉赫的古老教堂，是天主教的一个隐修会本笃会的。本笃会的一个基本信条是信徒们要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生活来源。从13世纪开始，至今这座教堂的修士们严格遵循自己的教义，自力更生。他们在这里创造美丽的工艺美术品，有多彩的玻璃器皿，有木雕的小天使，还有在他们简朴的商店里陈列着的一方方青石。

青石毫不华美，但是有一块令我十分惊异。这块青石上用德文刻写的竟然是中国古代先哲老子《道德经》第四十五章末句：“清静为天下正。”在遥远的异国，在异国边远村庄，竟然能够见到我们先哲的思想！

不过，给我印象更加深刻的还在后面呢。

我问店中的服务员：

“这是谁的作品？”

“修士施瓦尔的。”

“能够见一见他吗？”

“在那儿。”他指着远处茂林中的一座教堂说。

眼前这座13世纪的古老教堂，深褐色的火山石砌成，建筑风格有拜占庭的穹顶，有哥特式尖塔，还有罗马风格的石柱。也是山寨版的杂牌，忒古怪吧！

穿过大理石石柱围廊，轻扣深褐色橡木窄门。开门的就是施瓦尔。白皙的面庞，脸颊留着微红，是苦修的痕迹。一身修行人的墨色长服。

他的目光中含着谦和。

他笑着，用汉语说：“中国朋友！请进！”

真难以进入，斗室太窄了。高而长的彩色玻璃窗，把阳光洒在一张木床、一个长桌上。桌上一方青，旁边是一排刀具。墙角整齐堆放着方方正正的青石块。

“你的新作？”我细看桌上的那一方青石，上面刻着的一行洁白字迹，我惊奇地问道：

“哦！是孙武的？”

“是的。‘转圆石于千仞之山。”

“为什么刻写这一句？”

这时候，我感到他的目光中闪现出奇异的光芒。

“这是中国的蝴蝶效应！轻轻推动千仞之上的圆石，圆石飞落。用力至微，而势不可挡。这个思想，比混沌学创始人洛伦佐提出蝴蝶效应早2000多年。而且孙武还揭示了蝴蝶效应的产生原因，就是蓄势！孙武还应用蝴蝶效应于用兵，控制驾驭蝴蝶效应！”

施瓦尔学识的透彻，令我惊异。施瓦尔在哥廷根大学获得哲学博士学位。他却出人意料地到边远寂静的褐色石屋苦修。

我问他：“为什么？”

他手抚着一块青石，说：

“是《道德经》的引导。本笃教是朴实的，离开城市，到这里寻找宁静。宁静致远。这里的青石是默默无语的。可是，我想让更多的人认识老子和孙武，仿照中国人刻石寄言，让青石说话。这是我创作青石作品灵感的来源。真正的智慧是无疆界的。它有雄鹰的双翅，能够飞跃时空。你们丰富的语言帮助我亲近你们的先哲。”

他送我们离开斗室。他那墨色的修士长服，风卷衣祛，翩翩风度，永远留在我的心中了。

离开玛利亚·拉赫湖，回首看看那庄严的教堂，我感到多年以来黑格尔的傲慢压在心中的阴霾，突然散去了，眼前出现一片明朗的晴空。那一块块青石引发我的深思：那里的修士精选出我们先哲的真谛，刻在青石块上，放在礼盒中，作为珍贵的礼品，赠送友人，让友人铭记这些真理。他们在精选，他们在尊敬，他们在传播，他们在普及。普及的是中国人神思异彩飞扬的精华。

历史学家约瑟夫是我的德语老师。他已经76岁高龄了。从科布伦茨大学退休以后，隐居爱梅斯豪森小镇附近的勒宁根村。他是一位现代隐士，很像费尔巴哈，躲到乡村去思考，完成他的唯物论。约瑟夫躲进山村读书，他生活唯一的内容是去巡视世界的历史。

他尤其热衷的是玛雅文明。他的书柜里面满是关于玛雅的历史、文化书籍。他从书架上抽出一部厚厚的大书，翻开其中的一页，一张插图上，立着一个由方方正正的石块垒砌的石柱。石块上刻着繁缛浮雕。

“这是多么精美的艺术品呀。”我说。

他善意地笑了。

“这是玛雅的文字！它们记载着太阳王宏伟的功绩。太阳王开辟水渠，带来玉米丰收、举国欢庆的历史。”

随后，他带着诘问的语气问我：

“世界古老的语言有很多种，中亚的苏美尔文字、古波斯的楔形文字、古埃及的象形文字，还有美丽的玛雅文字都随着岁月的远去，离开人间，为什么唯独汉字五千年来，能够至今生机勃勃？”

我一时语塞，感到自己的脸上在发热。我想掩饰，让它褪去，可是我做不到。他看到我的尴尬，立刻自己回答：

“单说玛雅文字吧。它消失的原因是因为这种文字太美丽了。也许是当年的文书们精心将它们创造成为心中最美丽的艺术作品。他们充分发挥想象力，发挥象形文字的特点，力求真实、繁缛、美丽，使得每个玛雅文字都是一件精美的浮雕艺术作品。然而，美丽不是实用。语言不等同于艺术。繁缛使它难以走出王族们的神殿。

你们的汉语产生和发展的历史，走的是另一条路。固然，最初从七八千年的简单刻画，发展为象形文字，走向甲骨文，从甲骨文走向繁缛的钟鼎文，从简单走向繁缛了。但是，你们很快清醒了，没有继续走下去，而是反向逆转，从繁缛的钟鼎文，转向简约的秦篆汉隶，走向简明的楷书。蜕变化蝶。”

“可是，美丽的事物也是有生命的呀？”我为美丽的玛雅文字惋惜地说。

“当然，美丽是有生命的。然而，给予玛雅文字致命一击的是哥伦布、麦哲伦们，是西班牙的殖民者。用这种美丽的语言纪录的玛雅人的典籍全被西班牙占领者毁灭了。他们掠夺玛雅的黄金，焚毁玛雅文字典籍。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可耻的、最令人类永远无限惋惜的一页！”

“他们和你们的张骞、郑和不同。他们带给世界的是屠杀和掠夺；你们带给世界的是贸易和给予。回顾世界历史，有两条对立的定律：西方输出的是战争；中国输出的是贸易。这一点，早在一个多世纪以前我们德国人李希霍芬就认识到了，他深刻地提出了“丝绸之路”这个概念。这些定律是东西方漫长的历史决定的，是经得住审视和检验的。现在依然在起作用。不是吗？有人掩盖这个历史真相，套用西方的定律，散布中国强盛必然侵略谬论。这荒谬绝伦的类比，是掩人耳目的阴谋。”

说到这里，像往常一样，他的眉宇紧皱起来，目光中有深思，有忧虑，有愤慨。我感到这位清醒的历史学家的思想具有锐利的穿透力，穿透迷雾，显示历史的真实。

也许这就是国际友人们目光中的心语吧。（作者系留学德国美茵兹大学德国语言文学系。曾任杜塞尔多夫大学医学统计学院院长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