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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后来者的逆袭

2014-02-14王庆卫

长江文艺 2014年2期
关键词:现实小说历史

王庆卫

穿越作为一种文学题材和手法,在中外文学史上并不新奇:中国古代有唐李公佐著传奇小说《南柯太守传》、沈既济的《枕中记》,晋代王质的烂柯山遇仙传说、明冯梦龙《喻世明言》 “闹阴司司马貌断狱”、董说的《西游补》等富于穿越精神的作品,当代则有李碧华的《秦俑》、《青蛇》,席绢的《交错时光的爱恋》、黄易的《寻秦记》等;西方有马克·吐温的《康州美国佬在亚瑟王朝》被誉为穿越鼻祖;另外还有英国威尔斯的《时间机器》、好莱坞电影《终结者》之类穿越题材作品。我们所谈的穿越小说是新世纪以来流行于网络的一股文学潮流,其特点是描写主人公离开当下时代背景进入过去时空进行的活动。它作为文学创作类型,在过去几年的网络文坛上迅速兴起,蔚成风气,这一现象十分值得重视和研究。我们应当追问,什么使穿越小说从不被看重的网络戏笔到风靡一时的创作题材,成为炙手可热的畅销书;与以往具有穿越色彩的文学相比,穿越作品的创作和接受过程呈现着什么样的时代精神、社会心理和文化取向?穿越小说在创作理念、叙事手法和文本形式等方面有什么新的开拓?这些都是文学研究者应当思考的问题。

有人说,穿越小说是继玄幻、历史和盗墓小说之后的网络文学新势力。这一说法大体准确,阅读穿越小说我们不难发现它接受之前网络文学潮流的影响,以及它们之间的异同:

相同之处在于艺术情境的非当下性,对想象性的诗意空间的营建,对历史观、社会观、价值观等主流观念的规避和个人叙事的凸显;

相异之处在于:与玄幻和盗墓小说相比,穿越小说不谈鬼神怪异之事,不以奇幻恐怖取胜;

与网络历史小说相比,穿越小说以史实作为情节展开于其中的背景,强调历史后来者在历史中的身份代入,这一点又与网络游戏有类似之处。

基于网络写作中创作与接受交流互动频繁的特点,作者的构思、行文和修改过程始终有接受者的参与,这一类作品所呈现出的审美心理和时代精神就更具有公共性质——一种公共参与的创作方式,使作品成为时代风貌的吸附器,显现出这个时代中人的精神轮廓。

萨特称文学是对现实的介入,而穿越文学却想象性地介入历史,或者不如说,介入一种历史的仿像,一种现实心理的投射物。这种仿像是运用历史元素拼合而成的诗意空间,借助古代情景与现实形成时空倒错的审美距离,在其中展示一个现代人的生存体验。从波德里亚的仿像与模拟创造超现实的理论而言,被穿越者选中的古代不过是仿像的一种,它与游戏中架空虚构的平行空间或未来一样,都只是为了迎合某种趣味而已。穿越历史的作品近年来蔚然成风,它们反映的却是当下的社会心理。

首先是现代生活的焦虑感。穿越回过去,是现代人按自己的方式对历史进行的想象。选择介入想象的历史而非介入现实,正源于现实的难以介入。完善的人应该是感性与理性、必然与自由、自然性与社会性的统一。而现代社会的固结形态使个人变得微不足道,成为庞大社会机器上的小零件,失去了个性,失去了发挥个人才智的余地。现代社会塑造了现代人单调而疲惫的心灵。日常生活的平庸,乌托邦从精神世界淡出,现代人普遍缺少对生活意义的确认,缺少形而上的心灵慰藉。同时,生活节奏、知识更新加快,加剧了生活的不确定感。

穿越小说将想象力指向过去,用已知的历史置换不可把握的现实和未来,用全新的自我角色定位和历史环境,摆脱对体制化社会中社会身份的厌倦。在超现实和人为现实中为读者提供成功的满足感。如天下归元的穿越小说《扶摇皇后》、《千金笑》等所谓“养成文”,女主人公从现代穿越回到古代或架空时代,女主人公个体身份从弱小到强大,直到无所不能,以自强自立的个性成就伟大,获得所有男性的喜爱和帮助,最终成为万国来朝的女主。显然,小说反映的感觉结构里包含着超越社会秩序、实现自我的愿望。这一写作模式所包含的宣泄和补偿意义迎合了当今社会成员特别是年轻人的心理,避世入梦,放逐历史,在幻想中体验现实所不能提供的自我实现,为个性的压抑和消泯提供替代性补偿,成为一种时代的集体想象;同时,穿越也成为当代人格的自我分裂隐喻。

其次是对现代性主导叙事的不认同。有一句人们耳熟能详的格言:历史不容假设。这一几乎成为自明公理的论断蕴含着这样一种历史观:历史是实现了的必然性。历史是合乎规律的、不可逆的线性的流程,一切偶然性事件不是被纳入宏大叙事的主题,就是被著史者作为无意义的碎片,遭到霸道的清除;于是,历史展现为真理的权力话语所主导的叙事。如果如黑格尔所说,历史是理性推动的,是绝对精神的逻辑展开,则任何假设毫无意义,凡存在的是唯一必然的。

卡尔·波普尔则认为:“不可能有一部‘真正如实表现过去的历史,只能有对历史的解释,而且没有一种解释是最后的解释,因此,每一代都有权做出自己的解释。”也就是说,历史毋宁说是一个非理性的过程,而历史学把一系列事件纳入一个理性的框架。历史本就是一连串琐碎的细节和无迹可循的偶然,各唱各调的无主题变奏,一旦被种种意识形态和社会理论过了筛子,就成为宏大的架构,成为质地细腻的合规律性的学问,与某一套话语体系呈严丝合缝状。

主流文化的历史观,无论马克思主义史观的解放叙事,还是西方现代史观的进步叙事,都为历史设定了宏大的主题,依据其史观为评价历史事件和人物建立了观念秩序,经过这种理性主义建构的历史成为政治合法性的注解。而穿越小说所显示的历史观承袭了上个世纪末以来的戏说历史、新历史小说和网络写史对主流历史观的拒斥态度。这一切与西方新历史主义思想不无关系,新历史主义通过关注正史不屑一顾的历史碎片、边缘题材,为文艺作品构设话语语境。穿越小说则在保持了对史实的敬畏的同时,对主流历史观和价值立场进行着笑谑式的消解。它拒绝按照某种主导叙事建构起来的历史架构行事,从壁垒森严的制度世界中逃脱出来,拥抱日常生活世界。使旧历史和革命历史小说的宏大叙事变成平民叙事、私人叙事和所谓青春叙事,国家民族的历史合法性叙事被质疑,宏大叙事被抛弃,国家民族或社会形态发展等所主导的主流叙事让位于个人的成长奋斗史。在这里,穿越小说往往不把个人命运同化于沉重的历史使命,而把历史转化为一个个人生存体验的虚设背景,主人公的实践活动不是指向已不可改变的历史,而是指向主体自身。对历史人物的颠覆性重写是作者的重要发挥空间,这一层面对主流史观的消解意味也最为浓厚。endprint

第三是知识经济时代的白日梦。与主流文化所显示的“社会性格”以认同和表现现实为特征不同,穿越小说的感觉结构中有忘却现实、在想象中寻求慰藉的成分。摆脱当下社会角色的束缚,实现个体价值和生命力的自我张扬成为当代人潜在的愿望。在现实生活中,个体所拥有的知识和智力资源在同一时代无法构成对他人的优势,而在一个想象性的过去时空里,今天最基本的自然、文化和历史常识都是他人绝对无法企及的智力资源。借助这被无限放大的资源,这些对现实世界掌控无力的历史后来者置身历史之中,在采取限制视角的历史人群中获得全知视角的优势,以过去完成时的心情书写着人生的进行时态。比起遥不可知、需要费力掌握无数新知才能把握的未来,这个时空里的成功只有半步之遥。

巨大的资源优势并不意味着可以随心所欲。历史已成过往,但对穿越主人公而言,并非一切都是已知的、给定的,他们所要面对的是历史的偶然,不入正史的未知。出于实现个人成功愿望的目的,穿越主人公更多地带有创作者自我的影子。主人公的情感和观念仍然是其在现代社会中真实人格的投射或变体。与以往的玄幻、盗墓、武侠小说不同,他们更多着眼于宫廷,而非江湖。因为江湖不载史册,历史知识的优势无从发挥,社会化自我的实现难以完成。他们把自己嵌入有惊无险的过去,像一个熟练的游戏玩家,在恣肆彰显叛逆性格的同时,小心翼翼不越半步雷池。他们有意识地恪守着后来者的伦理,坚信一切载于正史的重大事件都不可更改。他们不让任何偶然的个人化的事件被放大到足以干扰历史的主线,纵然是难以忽略的情节也会最终被以殊途同归的方式纳入历史潮流,他们精心维系着历史进程的封闭性。

如《步步惊心》、《独步天下》、《不负如来不负卿》等穿越作品,都表现出尊重历史的态度。女主人公以卑微的身份卷入政治漩涡,倾尽全力尝试终究无法改变历史,即使只想改变个别重要人的命运,最终也无能为力;或因为改变不了历史,女主人公数次穿越,身份化为不同的历史人物,仍不能撼动历史分毫,只是给历史的空白处添加了悲情的现代想象;或者用机器穿越进行科学考察,用现代人的介入历史来填补历史空白点,给予疑点以合理的解释,如鸠摩罗什的身世、娶妻、宫女陪侍、生子、舍利等等,成为猜测历史、提出假说的一次形象演绎。那些不入正史的历史缝隙正是主人公发挥才智展开活动的空间,他们在其中进行自我建构,展示其现代知识、全局意识。一个想象性的可能世界在现实性和必然性的世界中固守着自己的本分。

以穿越小说为代表的当代大众文化无意与官方主流文化抗衡甚至取代其文化领导权,只想在文学和文化的领地中谋得一席之地;而对它的警惕则显示了主流文化的权力意识和敏锐的审美嗅觉。穿越小说是当代社会人的向往与焦虑、进取与放逸、挣扎与旷达心态的投影。一个舒缓、可知、易于把握和自我实现的环境,是现代人的渴望。正如旅行活动是一成不变的城市生活的解药,时空穿越的幻想也是给现代生活的一帖安慰剂。只是随着审美疲劳的到来,这帖安慰剂的药效正在减弱,现实的抗体正在生成。新的变革必将取代模式化的创作,我们拭目以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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