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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玉镯

2014-02-14许侃

长江文艺 2014年2期
关键词:柳家小影柳先生

许侃

颜母是个收拾得很利索的老妈子,鬓边连一根发丝也不叫它散乱。她擦着锃亮的家具,跟坐在沙发上的柳太太聊天聊儿子。柳家的儿子留洋归来,在一家外企当高管,月薪过万。颜母的儿子在国企,收入不多,提副科长了。柳先生端着一杯茶,插话说:“颜俊?是特钢的那个颜俊吧?刚提了副科长……我认识他,风度老好咯。”颜母听说柳先生认识儿子,又得了夸奖,心里很高兴。不料,柳先生却叮嘱她说:“回家不要跟颜科长说,你在我们家做事时跟我们提起过他……”

颜母的表情怅然若失,心里有点像腌肉时搓了一把盐,漂亮的表皮慢慢地渗出细汗来。她品咂着柳先生这句话的意思,明白了儿子为什么激烈地反对她出来做钟点工。儿子是孝顺的,在城里买了大一点的房子,还没有装修,便把寡居的母亲从乡下接来。颜母知道,没装修是因为买房子把钱花完了。颜母劳作惯了,进了城没了地,又没有猪啊鸡啊啥的需要侍弄,就吵着要做一点事,一来打发时间,二来也帮帮儿子。可谁知道儿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死活不同意。颜母不管他,自己跑到家政介绍所登记了,得到柳先生这么一个好雇主。她明白柳先生嘱咐她的意思,是怕儿子得知母亲在熟人家里做钟点工,面子上抹不开。柳先生一番好意,却令她幽幽地想:劳动有什么丢人的?

颜母心情不顺,手上的动作也变形。她的眼皮塌蒙下去,一不小心,将多宝格里的那个瓷花瓶碰落在地上。花瓶的瓷胎极薄,落在地毯上,砉然碎成几瓣,瓶中水把地毯也洇湿了。

“哎呀呀,怎么搞的?”柳太太从沙发上蹦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颜母吓得慌慌的,脸色黑红黑红。

柳太太坐着的时候很亲切,站起来就看出骨骼很硬。她叉开两脚,指着地面的食指好像一把锥子,说:“这只花瓶很贵的呢。”柳先生蹲下身来帮助颜母收拾地上的碎瓷,打断妻子的话,说:“不值什么,不值什么。”颜母说:“我赔的,我赔的……”

柳先生唱反调让柳太太气不打一处来。丈夫蹲下去,秃顶好像飞机场一般袒露无遗。柳太太看不过去,上前一步,揪着柳先生的耳朵把他提溜了起来。颜母惊愕得忘了手上的动作,仰面看着被拎上去的柳先生。柳先生面红耳赤,生气地掸开妻子的手说:“你干什么你!”

这一幕对颜母来说真是太奇异了。自己的丈夫在世时,夫妻何曾当着外人的面做出这般非礼的举动来?颜母和丈夫虽是乡下人,却相敬如宾。丈夫瘦小如一捆干柴,一辈子只是一名乡下民办教师,可是在颜母眼里,总是放大了的。乡下人相信一个传说:牛马畏人,是因为人在牛马眼睛里是放大的;虎豹噬人,是因为人在虎豹眼睛里是缩小的。高大的柳先生被娇小的柳太太耳提面命。颜母想,莫非这柳太太的眼睛竟然与虎豹一般不成?

颜母收拾了残局,带着愧意回到家中,内心忐忑不安。孙女小影已经放学,领着一个女同学在家。两个丫头人小鬼大地躲在房间里不知叽咕什么。颜母随口搭讪一句:“带同学回来玩啊?”只见她们一阵慌乱,似乎有什么秘密要掩盖。颜母无心窥探,正要退出,听见小影介绍说:“这是我们五(3)班的柳烟。”颜母听说她姓柳,产生了兴趣,问道:“你跟香樟园2栋的柳家可有什么关系啊?”长得像早春的柳条一般葱翠的柳烟说:“那是我爷爷家。”颜母轻轻“哦”了一声,心想:真是缘分,原来小影与柳先生柳太太的孙女竟然是同学。

晚上,颜母一心想着打碎了花瓶的事,忘了柳先生对她的嘱咐,带着一点儿讨好的笑容,对儿子说:“今天有人夸奖你呢。”颜俊正趴在灯下给领导写一个讲话稿,回过头来,看见母亲脸上讪讪的,好像落了一层灰。他推开笔记本电脑,和颜悦色地说:“妈,你想说什么?”颜母说:“我去做钟点工了。”颜俊脸色暗了一暗,问:“谁夸我啦?”颜母说:“今天我在柳先生家,听柳先生说他认识你,对你满口夸奖呢。”颜俊问了柳先生的年纪、长相、是否秃顶等,立即就对上号了,他有点烦躁地说:“妈,不叫你做钟点工你偏要做。做就做吧,又提我干吗!”

颜母看见儿子黑了脸,想起柳先生嘱咐她的话来,果然有先见之明。她一面内心懊悔,一面觉得非常委屈:自己的儿子,有头有脸的,为什么人前提不得呢?其实不是儿子提不得,是自己的“老妈子”身份让儿子不愿她在人前提起他。颜母想到这里,叹了口气说:“俊啊,咱凭劳动吃饭,不偷不摸,不丢人的。”

颜俊也觉得自己态度上有问题,辩解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跟街坊邻居聊聊也就算了,别在雇主家提到我。”颜母心想,还是那个虚荣心在作怪啊……不过,谁不爱面子呢?儿子三十多岁,正是血气方刚、要头要脸的年龄,这也算不得什么毛病吧。要说糟心,还是在柳家打碎了一只花瓶更糟心,自己本来不是要说这事的吗?这样想着,颜母便把在柳家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向儿子说了。

“ 那怎么办?”颜俊问,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颜母避开儿子的目光,惴惴地说:“我想买一个同样的花瓶赔她。”

颜俊把自家没有装潢过的白坯房子扫了一眼,说:“人家要你赔了吗?不赔也不要紧吧?”

颜母说:“我觉得还是赔了好,赔了人家无话可说,我也就心安了。”

颜俊说:“你那么在乎人家说几句气话吗?”

颜母的目光落在既没有铺地砖更没有铺木地板的水泥地上,说:“我晓得你不宽裕。我就是想帮帮你。我算过的,做一年钟点工,挣下的钱可以给你买一房木地板。可是,你瞧这事闹的,还没挣下钱,先叫你倒找出去。”

颜俊看见母亲惭愧的样子,心里一软,连忙表态说:“好吧好吧,你到商店里去寻,看见同一模样的甭管贵贱,买了赔他就是了。钱,你手里有的,只是别叫小影妈晓得就完了。”

小影妈吃完晚饭去广场跳健身舞了,此刻不在家。钱是儿子交给她买菜的,只要儿子同意她用在别处,媳妇是管不着的。虽然背着媳妇不太好,可是也只好这样了。

第二天,颜母在瓷器店和旧货市场转悠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了和柳家打碎的那只几乎一样的花瓶。颜母很高兴,询问了价格,一尺高的花瓶竟然要280块钱,不便宜!颜母还价260块把它买了下来,一块心病像是带疤的果儿落了蒂。她再去柳太太家做钟点工时,便把那只用纸盒精心包装的花瓶带去了。endprint

“柳太太,我今天运气真好。你瞧,我在市场上恰巧碰见了那天打碎的花瓶,就给你带了一只来。”颜母说,小心地避开一个“赔”字,从纸盒里把垫衬在拉花纸绦中间的花瓶捧了出来。

柳太太的脸色阴沉着,似乎并不高兴。倒是柳先生显得很热情:“哟,你在哪儿找到的,跟我家原来那只,简直一模一样啊。你花了多少钱?不能让你破费的。”

颜母说:“这是该当的。花瓶是我打碎的,我给你们重带一只来,你们不挑错,我就念阿弥陀佛了。”

柳太太内心很纠结,眉头拧得像两条打架的蚕,说出来的话有点儿让人摸不着头脑。她说:“按说呢,一只花瓶,打碎也就打碎了,哪能真叫你赔呢。也许吧,不说赔还好些,只怕要人赔的话,越赔越亏大发了。”

颜母的心里打了个哆嗦,问:“柳太太,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什么叫越赔越亏大发呢?”

柳太太张嘴想说什么,柳先生踩了她一脚,抢话说:“哎呀,你今天治眩晕的参芪乳鸽汤还没喝吧?快去快去,再不喝就凉了。”

柳太太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她从柳先生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叫城府。柳先生是讲究“下棋看五步”的,也许他的处事方法才是对的。柳太太这样想着,走进厨房喝她的参芪乳鸽汤去了。剩下颜母呆呆地站在客厅里,好像捐了门槛回来,仍不许碰祭肉的祥林嫂。她愣怔了半天,不知道究竟是哪儿又出了什么毛病。

颜母把花瓶在花架上摆好,心里头像塞了一把猪毛。在厕所里擦洗浴缸和便池的时候,她分明嗅到一股臭味,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柳太太家的便池是高级陶瓷材料的,擦得精光锃亮,虹吸式冲水设备随用随冲,怎么会有异味呢?可是,颜母就是感觉到一股怪味儿。好像饭馊了会有一股馊味儿,人情要是变馊了,也会发出一种气味儿来吧?

正纳闷儿,颜母听见柳太太的手机响了。柳太太接电话,原来是麻友喊她去打麻将:“三缺一,你快来!”柳太太说:“哎呀,真不巧,老头子刚刚出门去了。”麻友在电话里讥笑了她,柳太太说:“你不知道,我现在离不开呀,我家里有人呢。”

放下电话,柳太太的心被麻将搔痒着,有一眼没一眼地瞟着颜母。颜母知道她的麻将搭子又喊她了,放胆说了一句:“柳太太,你要想打麻将,只管去好了。我做完活,会代你把门锁好的,你放心!”

柳太太说:“打麻将哪有那么重要……”说到这里,她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拿不定主意说不说,或者怎样说。犹豫了片刻,她小心翼翼地说了:“哎,我说,你还拿着我家的钥匙吧?这个,这个……(忽然聪明起来的样子)我家柳烟大了,放学到爷爷这儿来做个作业啥的,有把钥匙才方便。我想收回来。”

颜母像被火燎了一样,轻轻“噢”了一声,从衣襟里掏出那把三棱匙的钥匙,像拿着一只烫手的烤山芋那样,忙不迭地丢在了餐桌上。

柳太太拈起桌上的钥匙,说:“不好意思哦。”

颜母嗫嚅地说:“哪儿话,您本不该给我的。”

柳太太的眉梢往上一挑,像摁住了一只跳蚤那样,用眼光罩定了颜母,感兴趣地研究她的表情。颜母被她的目光看得窘促,像没做亏心事也会脸红的女学生那样低下了头。

柳太太把颜母端详了一阵子,毕竟不是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什么妖蛾子也没看出来,只好又变成没辙的唐僧,说:“哎,你啥时候才能搞完呀?快点搞,我还是给你按两个钟点算钱。”

颜母说:“这就好了,今天的工钱我不要了。”说着,把便池上的皂沫擦干净,站起身来。她已经在内心里作出决定:这家的钟点工不再做了,像这样昨天还把你当个人,今天忽然把你当个贼,不明不白的,叫谁受得了哇!

柳太太巴不得颜母早点结束,自己好脱身。听见这话,情知不对,也不作劝解。两人正要出门,柳先生上街缴了电费回来了。柳太太一见大喜,说:“好了,好了,你可以继续做了。”

颜母说:“算了,我不在你家做了。”

柳先生说:“咦,这是怎么搞的?颜嫂,你做得好好的嘛。”

颜母听见柳先生跟往常一样把她叫做颜嫂,心里的委屈差点变作眼泪冒出来。柳太太担心颜母就这么走了,自己心中的疙瘩没法解开,便放低姿态说:“我是急着出门打麻将嘛,你别多心啊!”

颜母心里不是滋味,可是嘴上却说不出。柳太太把颜母交给柳先生,自己赶紧打麻将去了。颜母面对柳先生,没有理由撂挑子走人了。人家柳先生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又没有说什么不得体的话,更没有得罪她。只是自己纳闷:柳太太前后变化太快了,这么三天装猫两天装狗的,究竟为了什么呢?

颜母在柳家洗完了厕所,又清洗了油烟机。忙活到日头偏西,孙女小影跟在柳烟屁股后头闯了进来。颜母吃了一惊,问:“小影,你怎么来啦?”

柳烟说:“我们上我爷爷家来做作业。”

小影看见奶奶在同学家做钟点工,颇不自在,便有点目中无人的意思。倒是柳先生得知小影与颜母的关系,对小影格外热情。他把喝咖啡用的茶点端给小影和柳烟吃。小影不好意思,柳烟拣了两块冰皮椰饼,与小影一人一块吃着。

颜母说:“小影,咱们回家吧?”

柳烟说:“不嘛,小影在我们家做完了作业再走。”

颜母觉得小影的吃相难看,守着外人又不好直说。这祖孙俩的表情便有意思了,是相互瞧不上,都以为对方给自己丢了脸的模样。

柳先生说:“颜嫂,你累了半天了,也坐下来吃块冰皮糕吧。”

颜母果决地说:“不,我不吃零食。”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谢谢呀,柳先生!”然后走掉了。

柳烟拉着小影躲进书房里。小影问:“你爷爷是干啥的?”柳烟说:“他退休前是大学教授。”小影看见书桌下有一小袋灰土,问:“怎么把垃圾放在书房里呀?”柳烟说:“才不是垃圾呢,它是爷爷搞的一种科研产品,有专利的,卖给炼铁的工厂,叫什么高炉喷补料……”

小影回到家中,颜母在饭桌上忍不住教诲说,女孩子大了要懂得好歹,别随便吃人家的东西,别……小影打断了奶奶的唠叨,掉转脸去,问了爸爸一个奇怪的问题:“老爸,针孔摄像头是什么东西呀?”endprint

颜俊说:“那是监视坏人用的,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小影说:“我在柳烟家,听见柳奶奶跟柳爷爷说,要在家里的墙角装几个针孔摄像头。柳爷爷不干,柳奶奶就跟他吵。”

颜俊说:“你听错了吧?谁把针孔摄像头装在家里呢?装在家里干什么?”

小影说:“真的!他们在外头客厅吵,我跟柳烟在书房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家就是要装针孔摄像头,还不止装一个,要装得把家里每个角落都照到呢。”

颜母想起柳太太对她的阴阳怪气,不由得问:“她们家为什么要装一个监视坏人的摄像头啊?”

小影憋了一会儿,忍不住说:“柳奶奶有一个玉手镯,这些天忽然不见啦。”

颜母的纳闷像一堆捂着冒烟的湿柴,呼啦一下子见了明火,透亮了。对于自己在柳家的遭遇,她陡然明白了其中缘由。明白之后,便有一种受伤感。柳太太是把她当成了玉手镯失踪的怀疑对象啊,这真是奇耻大辱!颜母是个有洁癖的人,没想到被人泼了这么肮脏的一盆污水。

好在柳先生大概并不这么看。想想柳先生的态度,颜母稍感安慰。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骨子里他会怎么想呢?思来想去,颜母的手拿起筷子端不起碗,一顿饭吃不下几粒米,陡然苍老了好几岁似的。

颜母有一种掉进了井里头的感觉。柳家丢了玉手镯,自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她该怎么办呢?如果就此不再去柳家,反而好像自己心里有鬼似的。继续去呢?她又丢不起这个人——在装了针孔摄像头的监视器下干活,这太让人感到屈辱了。就算颜母是个乡下人,就算颜母一个大字不识,可是乡下人也要颜面的呀,不识字却识得眉高眼低呢,不识字却识得人情冷暖呢,难道只因为她身份卑贱,就可以把屎盆子尿盆子随便扣在她头上吗?

颜母一着急,头大了一圈,仿佛罩了一个铁帽子。她想起“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的俗语,这不是要病了吗?颜母有些后悔不该到城里来。乡下有一亩二分地,有丈夫生前在房前屋后种下的竹子,有猪有鸡,吃喝不愁。就算孤单点,还有嫁在邻村的女儿常来看望。她这一走,丈夫的坟头不是十分■了吗?

儿子接她进城,原是一片好心,要让她享福,没想到她给自己找下这么大的麻烦。可是想一想,柳家丢了玉手镯,跟她有什么相干呢?凭什么让她承担这么多的烦恼呢?就因为她做钟点工就低人一等吗?她本是被儿子接进城里来享福的,并不是当什么下人呢。颜母想不出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只是感觉心累,像丢了魂一样,被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了。

颜母再到柳家做工,心事明摆在脸上,连手脚都是僵硬的,再不像以前那般自如了。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也就罢了,一旦知道丢了玉手镯,要让她搁在心里假装没事,就好像真是她偷了一样难受。当柳太太坐在沙发上摩挲着臂弯里的黑猫,颜母拿着抹布擦着锃亮的家具,她们之间再也找不到以前那样的聊天氛围。纵然如此,颜母还是无话找话地搭讪,试图谈论一下玉手镯的事,以便挑明自家清白。

“柳太太是不是有什么不快活呀?”颜母问。

“我烦,真的好烦。”柳太太的手在黑猫头上拍着,“老头子表面上听我的,一遇到拿主意的大事,他就不听了。”

颜母瞥了一眼房间的某个角落,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设备,也许那个什么“针孔摄像头”还没有装上。她很同情地问:“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丢啦?”

柳太太一下子从沙发里直起身来,像是腰间安了弹簧一样,问:“你知道?”

这情形对颜母很不利,但颜母又不会装蒜,只得老实说:“我晓得,丢了一只玉手镯,对吧?”

柳太太马上追问颜母是怎么知道的,颜母只得把从小影那儿听来的事陈述了一遍。柳太太非常感兴趣,再三追问,小影是怎么知道的呢?颜母的脸涨得愈发黑红了,她看不上孙女儿的吃相,但是对孙女儿的品行还是有数的。她急忙辩解说,小影是听柳烟说的,或者是来你家做作业时听你们大人议论得知的……颜母说得又快又急,有点儿声嘶力竭了。

柳太太的手在黑猫背上摩挲,那样子越来越夸张,简直有点儿轻佻了。她加强了语气,意味深长地说:“那也可能。你家小影来我家做作业不止一回呢。”

颜母听了这话,陡然停止了絮叨。真是越描越黑,自己还没有撇清,又把孙女儿连累进来了。这说不清道不白的事若是传出去,谁知道人家会怎么想怎么看呢?若是柳太太公然指责谁偷了还好,颜母可以要求她拿出证据来,甚至见官也不怕的。可是柳太太说“那也可能”,既可以解释为小影可能听说了这事,也可以解释为小影可能偷拿了玉手镯,理由都是“来我家做作业不止一回呢”。这种太极八卦式的推手功夫太厉害了,致人内伤吐血却看不出伤在哪儿。

黑猫在柳太太的怀中感到不舒服,它被柳太太掐住了。黑猫在柳太太的手背上抓了一爪,柳太太一下子把黑猫扔到地上,愤怒地骂道:“该死的黑猫!”她显然是把黑猫当成了贼来骂的,因为她跟着又叨咕了一句:“那只玉手镯花了我一万两千块钱呢。”

一万两千块钱!颜母像被子弹击中一样呆掉了。倒不是这个价码巨大,吓住了她,而是她想到自己正好有这样一笔存款——丈夫的抚恤金,不多不少,恰恰也是一万两千块钱。可那是丈夫用性命换来的呀!

颜母站在柳家的客厅里,思维穿越了。穿越面前这堵厚厚的墙壁,回到乡下,回到丈夫辛苦一生的那座学校。丈夫颜玉粹一辈子教书育人,跟任何人都没有红过脸,却落了个横死。这个瘦小如一捆干柴的语文老师在一片竹林里遇见自己过去的女学生被两个社会上的小青年纠缠。他上前干涉,一个小青年说,我们谈恋爱,你管得着吗?这位女生名声不太好,颜老师犹豫着打算走开。这时暮色苍茫,竹林中的小路已经模糊了,两个小青年嬲着那位女生,拉拉扯扯地向竹林深处走去。女生挣扎着,不肯跟他们走,忽然喊了一声,颜老师救我!如果没有这一声呼救,颜玉粹作为路人就走过去了。可是听见呼救,颜老师回过头来,朝那两人大喊一声,住手!两个小青年欲火中烧,哪里在乎一个羸弱的半老头子,哈哈笑道,滚开,臭虫!颜玉粹说,你们放了她。一个小青年掏出刀子吓唬道,再不滚,老子宰了你!颜玉粹说,如果我滚了,再也无脸做人,为了一个老师的尊严,你们还是放开她为好。两个小青年笑得声音都快岔气了,说,尊严?尊严值几个钱!两人不理他,继续搂着那名啜泣的女生,旁若无人地往竹林深处拽。颜玉粹被逼到了绝处,要么含羞忍辱低头走开;要么孤注一掷扑上前去。颜玉粹这个不起眼的小个子,出乎意料地选择了后者,他像一头敏捷的豹子一下子扑了上去,凶猛地撕扯着,要把两人与女生分开。持刀的小青年恼羞成怒,一刀向颜玉粹捅来。颜玉粹倒在了血泊里。他的血吓软了那两个混账东西,他们匆匆逃掉了,留下那名女生歇斯底里地痛哭、狂喊,来人啊,来人啊……endprint

时光一晃,许多年过去了。当年民政部门奖励的一万两千块抚恤金,颜母一直存着没用。儿子结婚成家,她也只是取出利息来作为娘老子给儿媳的见面礼。这个钱不到万不得已,颜母是绝不会拿出来花的。当听柳太太说,丢失的玉手镯正巧值一万两千块,颜母像被武林高手点了穴道,或者被巫婆神汉下了蛊,一下子呆掉了。

为了洗刷莫须有的污名,竟要逼得她动用丈夫留下的全部遗产吗?想到这里,颜母快要疯了。这是一笔很大的牺牲,简直不是她一个乡下农妇所能承受得了的。可是,乡下农妇也是要面子的呢,丈夫颜玉粹把教师的名誉看得比生命还重,颜母做为颜玉粹的未亡人又岂能忍受莫须有的偷盗恶名?

如果像上回赔柳太太一只花瓶那样,赔她一只玉手镯会怎样呢?如果颜母悄悄地把一只玉手镯放到柳太太的首饰匣里,所有的怀疑就会不攻自破了吧?仅仅考虑到柳太太,她是不肯花这个钱的,这个女人对她的态度值不了这么多钱。可是想一想柳先生,他的态度那么和蔼,总是彬彬有礼的样子,就让她压力倍增了。一想到柳先生或许也会升起一丝疑云,真是情何以堪。她绝不能允许柳先生把自己看成一个贼!

离开了柳家,颜母像丢了魂一样机械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念叨着一万二千块这个数字,她本能地抗拒着去想这个数字,可是柳太太把这个数字刻在她的心坎上了。现在是不是到了万不得已动用这笔款子的时候呢?丈夫留下的遗产岂能这样子花掉!可是不这样她又怎能解除套在头上的紧箍咒呢?她想还是先回家听听儿子颜俊怎么说。

晚饭桌上,没等颜母把一腔心思说出来,先听见儿子叹了口气。颜母说:“俊啊,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颜俊说:“叫你不要做钟点工不要做钟点工,你偏要去做,这下好了,连单位里的同事们都知道了。”颜母紧张地问:“知道什么了?他们说我什么了吗?”颜俊说:“你不要老是抱着劳动光荣的旧观念,现在的人可不是这么看的。人家听说你做钟点工,都很瞧不起我呢。”

颜母说:“是谁把我做钟点工的事说到你们单位里去的呢?”

颜俊说:“除了那个被你夸奖的柳先生,还能有谁?”

颜母心里说,糟了,如果是柳先生说的,肯定还不止儿子颜俊知道的这一点点事儿。同事只会点到为止,不会当面把所有听到的话都说出来的。还有,这事已经怀疑到孙女小影头上了,如果这些话都传到颜俊同事们的耳朵里,说他的母亲或女儿手脚不干净,那他还怎么活人呢?

颜母是有丰富社会阅历的人,她知道有一种流言比犯罪事实更可怕,不需要任何证据材料,就能把一个人莫名其妙搞臭了。颜俊刚刚踏入仕途,如果染上一丝一毫的臭味,今后别说升迁,就连立足谋生都成大问题。想到这里,颜母几乎绝望了。她没有再跟儿子提起自己心里的犹疑,因为这件事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已经来到那个万不得已必须动用丈夫遗产的最后关头。

按颜母原来的想法,“万不得已”是指得了重病,需要用它来救命。可是此时,颜母把生命也看轻了。生命算什么?生命不过是一口气一股风,它来无影去无踪,远没有另一种东西可贵。人死灯灭,只有名声还留存在世上,它不是比生命更高贵吗?人活一张脸,这才是生命中的玉石。

颜母的内心翻江倒海,想得浑浑噩噩的。赔上自己的一万两千块钱去填一个臭粪坑,这事儿换一个人完全没有可能,许多人宁愿受辱,也断不肯牺牲。但是颜母义无反顾地走到珠宝店里去了,那是她解脱噩梦的唯一途径。

颜母没见过柳太太的玉手镯,不知道那是什么模样。不过玉手镯大致都是差不多的,她也不希求找一只与柳太太丢失的完全一样的。颜母走过摆放着玉手镯的柜台,只看标签上的价格,如果价格一样,她想,就算玉的款式成色略有不同也无大碍。

一万两千块钱的玉手镯还真让她找到了。那只玉手镯素净、温润、没有丝毫杂质,令人想起瑰丽、坚贞一类的名词,它没有花哨的款式,只以纯良的质地见长,是上等的A货。玻璃柜台里,它躺在一个打开的雅致的盒子里,衬着金黄色的绸布,令颜母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个女人躺在楠木棺材里的样子。

颜母心想,就是它了。她取出带来的厚厚一沓钞票,对售货员说:“姑娘,这只玉手镯我要了。”

售货员看见一位衣着简朴的老妇一下子掏出这么多钱来,表情郑重地对她说:“您真的要买吗?”那话里藏着的意思是——可以还还价的。不料,颜母不是没听懂,而是根本不想还价,她把钱放在柜台上,说:“姑娘,我钱都带来了。”

售货员一脸敬重地替颜母将玉手镯包了,双手递给她。售货员的敬重让颜母心生感动。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张脸。原来受人尊重才是人们内心深处最本质的愿望啊。颜母想到,柳太太一定认得出这不是原来的那只玉手镯,怎样证明它的价值呢?她让售货员打开包好的匣子,将捏在手上的那张一万两千块钱的发票放在玉手镯黄金色缎子衬垫的下面,这才重新包裹起来,拿了回去。

改日到柳家做活,颜母瞅个空子,将这只花重金买来的玉手镯悄悄地放在了柳太太的梳妆镜背后。带着做成一件功德般的幸福感,颜母告辞了柳太太,心里说今后再也不会踏入这个家门了。她也不提什么工钱,扬扬眉,吐一口晦气,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回家路上,颜母心里怦怦跳得慌。走着走着,步态失掉了坚定,变得散乱了。一半是激动,一半是心痛。她眼神无光,心思怔忡,做成一件功德的骄傲,掺杂着一种大出血的虚脱,她好像一只上了柴山作茧前的老蚕,有一种通体透明的无力感。

来到自家楼前,颜母看见小影和柳烟放了学,在花圃边跳猴皮筋。跳猴皮筋需要两人站桩,她们把一根电线杆当成了另一个人。小影的脚脖子和电线杆根部套着猴皮筋,柳烟跳得像春天里的小燕子一般。两只书包放在小影的脚下。

颜母看见书包扔在尘埃里,爱惜地拣起来拍打灰尘。小影看见了,说:“奶奶,你代我们拿上去吧!”

颜母拎着两只书包上了楼。为了驱散心里头的雾霾,她需要找点事情做做。颜母在自家的阳台上为孩子们削起铅笔来。这是她平素喜爱干的事情之一,别看她不识字,更写不好字,但是削铅笔却是灵巧的,削出来的笔尖光滑圆溜,看着就令人喜欢。削好了小影的,她想,把柳烟的也削了吧。颜母从柳烟的书包里掏出铅笔盒,打开笔盒的一刹那,她愣住了——

铅笔盒里有一只断裂的玉手镯。玉的水头成色极好,跟自己买的那只几乎没有高低,可惜它已经碎为两段。

这是怎么回事?颜母的脑筋仿佛电线短路一般,电光石火一阵猛闪。想起前几天看见柳烟和小影在房间里鬼鬼祟祟地不知叽咕什么,一定跟这事有关了。毫无疑问,玉手镯是被柳烟不小心弄坏了,又不敢让她奶奶知道,便把它藏在了铅笔盒里。她跟小影在房间里偷偷商议的,大概就是弥补的办法吧?

发现断裂的玉手镯,水落石出。颜母的心中涌起感动的洪波。谢天谢地,她双手合十,仰起脸来,这时就看见夕阳在眼中碎裂成无数金色的珠子,滚烫的,一直滚落到心灵的峡谷深处去了……

责任编辑 吴佳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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