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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为水云心

2014-02-14赵柏田

长江文艺 2014年2期
关键词:遂昌汤显祖

赵柏田

1584年冬天,屠隆灰头土脸被逐出京城时,汤显祖正在南京过着清冷而又优裕的闲曹生活。礼部观政结束后,他被分发留都,担任太常寺博士这一闲职,职衔正七品,七月动身,八月十日已经到任。

对那个时代的青年官员来说,最理想的晋身之道是经由馆选,进入翰林院,再分发到中央六部历练,一步步熬到进入内阁中枢,像汤这样一入官场就被打发去坐冷板凳,算是比较少见,比分发到州县的同年要差劲得多。

在正式踏入帝国官场之前,这个来自鄱阳湖边小城临川的才子已在科考的道路上蹭蹬了十余个年头,昔年名动江右的青年诗人已过而立,华发早生。在1583年通过最高一级国家考试之前,四次春试不售的经历足以让一个人的自信心饱受摧击,但他竟然挺了过来,这不能不提两个同时代优秀人物对他人格铸造的影响:一位是万历初年起用为兵部尚书的江西宜黄人谭纶,另一位是曾短暂在汤家施教的著名理学大师罗汝芳。尤其是后者,其学出自王学分支泰州学派的著名学者颜钧(颜是王艮的再传弟子),善于运用诗歌和艺术手段激发弟子的天机,对未来的剧作家的影响更为深远。

其实早在万历五年那场春试中,如果这个江西人不那么不识抬举,他的人生已然是另一种前景。1576年春天,汤在前往南京国子监游学途中,应罗汝芳的另一门生、同学沈懋学之邀,顺道在皖南宣城作客。沈介绍了自己的好友、戏曲作家梅鼎祚与汤相识,不久他们那个社交圈子像滚雪团一样扩大了,宣城知县姜奇方也加入进来。沈懋学性喜骑术,常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挥弄长矛,梅鼎祚则是一本古代名姬美女传记集《青泥莲花记》的作者,这几人都是风流倜傥的名士脾性,让一向拘谨的汤大开眼界,说是聚在一起为明年的春试资粮,实际上是游赏的日子居多。某日,姜知县向汤、沈两位好友传话,说首辅张居正邀请两位明年春天进京时务必到相府一见。原来,张居正为了让次子张嗣修在明年的春试中及第,正在百般设法罗致海内名士,以作儿子高中科第的陪衬。张府的人打听到,这一科南北士子中,罗汝芳先生的两个高足汤显祖和沈懋学于时文最为精通,于是请宣城知县姜奇方居间传话。姜向他的两位朋友坦言,他这么做也有不得已处,因他早年曾以同乡身份在张府坐馆。

第二年初春,汤、沈两位同门学子到了京城,入住东城裱背胡同的一家客栈。沈同学认为一个父亲为了儿子的前途做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欣然就道,依约前往张府。汤同学却打死也不肯去。最后放榜结果出来,几乎全在意料之中,沈懋学高中一甲第一名,张嗣修以第二名及第,即俗称的榜眼,汤显祖则名落孙山,明摆着是首辅大人要给恃才傲物的年轻人一点眼色看。这事儿让沈懋学也老大过意不去,写信安慰他说:“独怜千里骏,拳曲在幽燕。”

可以想象这个年轻人的屈辱和伤心。很长一段时间,这个世所公认的八股文名家对考试制度乃至帝国的用人机制产生了严重怀疑,其直接结果是好多年他都不再去碰那些能够带给一个人功名和荣耀的时文。其间他在家乡出版了第三部诗集《问棘邮草》,并在写作一部叫《紫箫记》的传奇。比之诗文的高蹈与艰涩,戏曲传奇是一种多么世俗化的东西啊,连带着写作过程也充满着浮世里的种种快乐。他初试啼声的这个戏取材于唐人小说《霍小玉传》,其实并不拘泥原著,而是随意生发出去,表达自己和同时代人对友谊、爱情和仕途的一种带有浪漫色彩的憧憬。据汤日后回忆,他每填好一曲,就有等在一边的朋友玉云生“夜舞朝歌而去”,此人体态苗条,假声清润而尖细,用海盐腔演唱时发现有曲调不合的地方就随时向他指出。

从一个理学家的高足、时文写作名家转向诗歌和传奇,并让世俗的情感进入他的写作,汤在万历五年后经历着心智和情感上的脱胎换骨。但他那时尚不自知,倒是同时代灵敏的读者已经辨认出了他独特的气息,其中就有著名的画家兼诗人徐渭。这个因杀妻案入狱的传奇性人物1579年刑满释放时,已快六十岁了,他在前往北京投奔翰林侍读张元忭的途中读到了一册《问棘邮草》,评价是“通篇都佳,愈看愈妙”,并在客旅中写下一封热情如火的信,自谦愿意给小他近三十岁的诗人“执鞭”。此信无法投递,直到后来有人前往江西才得便寄出,到达汤的手上。

就这么着,直到张居正死后一年即万历十一年那一榜,汤显祖总算是结束了三年一度令人痛苦不堪的向着北京的奔跑,晋身这个时代最为精英的人群行列。他的会试成绩不算太好,三十四岁的及第年龄也不算年轻,但这足以使多次碰壁的他稍感安慰。像那个年头所有抱有政治热望的青年官员一样,结束礼部观政后,汤显祖当然是希望留在京城一展抱负的,毕竟时人的眼里,没本事没后台的才去外补,用他朋友屠隆的说法是,“以内馆为高华,以外吏为流俗,以词赋为雅道,以吏事为风尘”。但此时的阁臣张四维、申时行都是江陵执政时代的元老,他留京的希望实是很渺茫,虽然申、张两人的儿子也都是他的同年进士,但禀性高傲的他从来不想动用这层关系留在北京。

南京,或称南都,从十五世纪初成祖迁都以后,在帝国的政治版图上一直相当于朝廷的后乐园,虽然名义上保留了一套虚设的行政机构,设有礼、刑、工三部,实际上是失意官员的集散地、生意人的天堂和帝国全境范围内最繁华的娱乐中心。从一个道德主义者的目光看来,这是一块与堕落、腐化、犯罪接壤的土地,只会生长出享乐主义的恶之花和迁延、迟疑、不负责任的行事作派,一个北方人如果到了这里,必须要加倍小心,才能使智力和精神不致堕落。但显然,汤显祖对这座散发着浓郁艺术气息的古都并不反感,六朝以来的抒情诗歌早就让他对这座城市向往不已,在他眼里,留都在文化上的重要性或许要超过北京,而城中规模宏大的国子监、秦淮河上的歌童美女,麇集于三山街的印刷作坊和书铺,以及遍布城内外的名山古寺,这些文化地标在他眼里都有着持久的魅力。

早在1576年前后他就多次造访过石头城,并在1579年春试落第后的南京之行中结识了学问渊博的时任国子监祭酒戴洵,一位来自浙江奉化的和蔼的小老头。从他自叙行迹的诗歌来看,他到南京的第三天就去了国子监,门房告诉他,戴洵早在两年前就已离开国子监回了浙江奉化老家,这未免让他感到了一丝失望。endprint

一个热衷社交的年轻人,在万历年间的南京总会找到气息投合的朋友,汤供职的太常寺,在帝国庞大的躯体里是一个类似盲肠的部门,基本上可有可无,除了重大节庆活动时要祈天、祀祖,让他和同僚们忙乎一阵,大多时间尽可让他读书、喝酒、四处玩赏。与他来往密切的朋友,一位是后来被劾行为不端丢官的国子监博士臧懋循,此人来自浙江长兴,精通音律,有许多歌伎朋友,有事没事总喜欢往秦淮河的画舫送银子。还有两位他视之为畏友的,是当年张居正“夺情”一案里受过廷杖处分的著名的反对派赵用贤和邹元标。汤赴任南京不久,邹元标因慈宁宫焚毁上了一道评论时政的奏章被下诏切责,由吏科给事中被贬南京刑部,他和汤算是前后脚到的南京,同系江西老乡,往来自然更为密切。反倒是自己的上司太常寺少卿王世懋那里,他很少走动。王世懋是万历五年进士,与屠隆、沈懋学等同年,但时人更看重的是他的另一个身份,文坛领袖、刑部尚书王世贞的弟弟。其兄声名笼盖海内,一个文坛后进只要得到了王世贞的片言褒赏就会身价骤起,多少人想通过王世懋搭上他那位有权势的兄长而不得,但汤认为他与上司复古主义的文学主张不合,“不与往还”。事实上,文学趣味的异同不过借口而已,他们的关系搞得这么僵,究其根本还是笼罩在了元老派与少壮派对抗的阴影之下。

在南京这些年,汤一直在修改三十岁那年在老家写的《紫箫记》。是剧改编自唐传奇《霍小玉传》,大概1579年的时候他就写出了上部,当时有地方戏班来找他谈过搬演上舞台的事,但有人指出此剧涉嫌影射某朝中大佬,后来就不了了之。刚到南京那几年,他就想把这部戏的下部写出来,但苦于一直找不到感觉,直到1587他三十七岁那年才把此剧正式定稿,并改名为《紫钗记》。南京的一家书坊文林阁有意刊印此稿,但因王世懋的干预,“是非蜂起,讹言四方”,出版商不得不忍痛放弃。

他对戏剧终身的热爱,最初可追溯到十二岁那年在老家临川看的一场戏。这是邻县宜黄人谭纶在军中招募的班社,擅唱海盐腔,谭纶回籍奔丧,带来的这个戏班就在附近县乡演出。现已无法得知当年这场戏上演的是什么剧目,但不难想象戏台上穿梭的人影和咿咿哑哑的唱腔对敏感的少年内心世界的冲击,因为从此他知道了,这世上有一种叫传奇的东西,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借由美轮美奂的音律和戏中角色的宾白,传达出内心的悲戚、欢乐和梦想。

这样的做派在自居正统者看来无异虚度光阴,1568年夏天,汤的老师罗汝芳由南昌来南京,应国子监祭酒赵志皋之邀在鸡鸣寺开讲性命之理,就很不满昔日得意弟子的现状,质问他:“子与天下士日泮涣悲歌,意何为者?究竟于性命何如?何时可了?”这质问让汤如针芒在背,连着数晚一想起来就不能入睡,他作了诚恳的检讨,但无可奈何地,他与理学家所期许的目标还是越来越远了。说实话,汤受学于罗汝芳的时间并不长,对于自己没有如老师所期望的那样走上理学的讲坛,他一直心存愧疚,他说自己也没想到会成为师门的叛徒,但好多时候人生的轨迹实在不是凭着良好的愿望能够选定的。

在万历朝死水一般的政坛,一个低层文官只要不过激、不出头、不落下明显的把柄,还是可以获得缓慢的升迁。到南京的第五个年头,汤显祖改官南京詹事府主簿,再一年,晋升正六品的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北京吏部的朋友来信告诉他,只要他放下身段,多与朝中大佬、特别是内阁政要们通好,内调京城任吏部主事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但几年闲散日子过下来,京城对他已没有了当初那么大的吸引力,他回信说,他现在不能离开南京,有如鱼儿离不开水,南京离老家顺风只有五日水程,每月有信札来回,而在京城一百多天不通信是常事,再说了,在北京做六品郎官,一年薪俸四万文,除去房租柴米,再雇两个当差,一年就得花七万,哪能维持得了,而在南方,人夫酒米都从家里带来,自然节省许多。他还说北方气候不好,风沙满面,吹得张不开眼还得出门拜客,冰厚六尺雪高三丈,还得摸黑去上朝,加之吸的是煤气,睡的是煤坑,自己从小受不得秽气,看见道路上不干不净的,就会头昏脑胀,北京有的是做官的人,何必一定找我?

他摆出这么一副拒绝的姿态,或许是因为与真可和尚(号达观,又称紫柏禅师)几次充满机锋的对话,使他开始有意识地给自己的人生做减法,放下一些尘世间的眷恋之物。真可和尚是当代禅宗大师,与李贽并称当世两大教主。1590年冬天,汤显祖和真可和尚在南京邹元标的寓所初次会见,真可和尚就流露出超度他出世的强烈意愿,而究其缘由,说来堪奇,竟是因为多年以前汤显祖题在南昌城外云峰寺墙上的两首小诗。真可和尚直捷痛快,当场背诵了二十年前汤显祖的这两首小诗,“搔首向东林,遗簪跃复沉,虽为头上物,终为水云心”,“桥影下西夕,遗簪秋水中,或是投簪处,因缘莲叶东”,说从中很早就看出了汤天机很深,希望他有一天能真正按照诗中的夙愿去做。

听和尚缓缓吟来,汤显祖陡然回忆起1570年秋天,秋试中式的他去南昌城外的云峰寺拜谢一个文学前辈,告别出来已是薄暮时分,他在寺门外莲池旁休息时不慎把一枚束发的簪子落入池中,于是随口吟了这两首小诗题在壁上。他一面惊叹因缘巧合,一面又感动于真可的诚意,但当真可劝他辞官剃度时,或许他身上叛逆的一面还没有真可所期望的那么强烈,他迟疑了,最后,他答应受记(一名■,皈依佛教的一种仪式)而不出家,真可给他取了一个法名寸虚,意即希望他的方寸之心永远虚空。临别时真可表示,汤一日不入空门,他就一日不放弃努力。

1591年初春,扫过西北天际的一颗彗星结束了汤显祖在南京清静自在的生活,把他扫到了千里之外琼州海峡北岸的广东徐闻县,出任不入流的典史一职。事情的缘起是,这年春天星变,万历皇帝下诏修省,同时要求臣下们上疏建言。本来只是生性怠惰的万历皇帝作出的一个姿态,这个南都散官竟然认了真,邸报传到南京没多久,他就写下一篇奏疏递了上去。道德义愤和对当下政治的不满使他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骂前十年之政,张居正“刚而有欲,以群私人器然坏之”,又骂后十年之政,现执政申时行“柔而有欲,又以群私人靡然坏之”,真个是“辅臣欺蔽如故,科臣贿媚方新”。他又举两位正直敢言的御史丁此吕和万国钦为例,质问道,丁此吕揭发考试作弊,万国钦斥责对外妥协,都落得个罢职的下场,六科十三道的言官之所以噤若寒蝉,还不是因为首辅申时行专权?endprint

这个人在政治上一直都是不结盟的,此疏针对的又是手握权柄的首辅大人,受到“假借国事攻讦元辅”的反噬也在料想之中。念他为官多年,纵有携妓冶游等小节,但也无有大过,贬到广东琼州算是从轻议处了。但这一下还是把汤打得不轻,出京南下时他顺道回了一趟江西老家,一到家就疟疾发作,在持续的高烧中,他被各种各样的梦境包围,他后来不无惊悸地回忆说,在其中的一个梦里,自己被缩小成只有一尺高,在一个破屋子里四处摸索门户想跑到外面去,外面月光细碎暗淡,他就是找不到一扇出去的门。最后是他父亲把他叫醒了。

和屠隆一样,两人都是在度过一段时间相对顺遂平静的官宦生活后,在人生的中途遭受波折。两个都是心气很高且敏感的人,突遇挫败,自免不了世事翻覆如浮云的无常之感。对屠隆来说,“淫纵”的指控把他打入底层的泥淖,一辈子穷愁潦倒未能翻身,汤显祖比他幸运的是,做了两年典史之后,随着申时行内阁倒台,又有机会起复,调任浙江西南部一个叫遂昌(又名平昌)的小县知县——任命书上说是“量移”。这也使他免去了屠隆那样的衣食之虞,公务之余还可“借俸著书”。

从汤显祖在遂昌五年任期内的治绩来看,修城垣、捕盗贼、惩豪强、建书院,以致百姓安宁,讼案大为减少,称得上是帝国基层的一个能吏。尤其是诸如元宵夜把囚徒放回与家人团聚观灯这些举措背后的人道关怀,更是为他在当地士民中赢得了极佳口碑。“儿童竹马,阳春有脚,经过百姓人家。月明无犬吠黄花,雨过有人耕绿野,真个,村村雨露桑麻”。这曲八声甘州,是他后来在新戏《还魂记》里描述南阳太守杜宝挑着花酒、春巡劝农的场景,某种程度上也是他这个县令夫子自道。

蜗居山城小县,最易怀旧,他与屠隆交往不算多,到了此间却时常会想起。这个自我放逐山水间的人不知流浪到了何处?近来又度了什么新曲?他写信邀之前来,埋怨总是不成行:“北洗竹林寺以待足下,竟成子虚。羊沟 ■,何得赤水之珠?”

1595年暮春,屠隆在苏州参加毕一个朋友母亲的葬礼,经杭州,溯钱塘江如约来访,他虽是初次造访这座浙西南小城,但通过友人书信里的描述,他对遂昌已颇不陌生。汤显祖曾自称他这个神仙县令如山鬼,终日与白云、青萝、石泉为伍,衙署少讼案,有时连麋鹿都会大摇大摆闯将进来,主人则坐在堂中弹琴,一柱一弦尽是山水清音。荒僻的小城没有清歌妙舞可供消遣,汤知县陪着好友自侵云岭、飞鹤山、碧秀岭、三台寺一路走下来,入禅寺与老僧对谈,观摩崖石刻,又去了较远的白马山及离城八十里的青城山。此地山丘虽少奇峰怪石,寻常小景,却也楚楚可爱,屠隆对老友觅得这块神仙宝地作逍遥游心羡不已,对此地风物和淳朴民风更是赞不绝口,称“邑在万山中,人境僻绝,土风淳美”。

上一年春天,汤显祖曾赴京上计(地方官三年一次晋京述职),在北京结识了文名动天下的湖广公安袁氏三兄弟,任翰林院编修的老大宗道、中了进士在京候选的老二宏道和还在参加考试的老三中道,在袁宗道举办的一次酒宴上他与三兄弟把酒言欢,与老二袁中郎尤其投契,南归途中又与刚放了吴县令的袁中郎结伴而行。山城夜晚无事,这些交游的往事都成了主客之间极好的谈资,汤显祖还透露,袁中郎对屠隆极是仰慕,称他身上没有一丝俗气,吴县令的位置还没坐热,就想挂冠而去,跟随长卿先生游尽天下山水呢。只是中郎的辞呈今年春天已经递上去了,上面迟迟没有照准,不知是何道理。

白日里,游赏、煮酒、度曲、纵歌,到了晚上,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两个戏剧家凑在灯下一起研读董解元的《西厢记》:“古厅无诉,衙退,疏帘,捉笔了霍小玉公案。时取参观,更觉会心。■ 笔淋漓,快叫欲绝。何物董郎,传神写照,道人意中事若是。适屠长卿访余署中,遂出相质。”

他们一致认为,董解元这一出《西厢记》的精华是情,而不是色。情,就是那种让人生而复死、死而复生的东西,也是让他们走过百里千里聚在一起的那种东西。汤显祖说以前写戏,总是一味想着冲破“理”的樊篱,给人欲以应有的位置,原来“慕色”这一关也要闯过去,这样好作品才会如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他向好友透露,在遂昌的这几年一直在构思一个新戏,那是阴阳两隔的一对男女以赤诚之情感动鬼神还魂人间结为夫妻的故事。屠隆也向好友表示,数夜晤谈,就好像万历十二年以来的事都奔来眼前了,自己再次写作传奇的欲望也被唤醒。

汤显祖和他的同时代作家,都是把诗文、戏曲当作自传来写的写实派高手,他们的生平行迹总会在写下的文字中不经意地透露,从汤显祖这一期间写下的诗作来看,屠隆作客遂昌的消息传到邻县松阳,松阳县令、古琴演奏家周■ 喜不自胜,把汤、屠一并请到了松阳。百仞山下通宵达旦的豪饮后,又弹古琴,唱新曲,他们沿着平滑如镜的松阴溪,看了两岸有百年树龄的香樟和银杏,又去城西看了北宋咸平年间造的延庆寺塔,此塔玲珑绝伦,又传内藏舍利,令他们流连久之。按照作客惯例,两人还同为周氏先祖兄弟题写了像赞。周知县就像一个老到的珠宝商人一样,最后向贵客们亮出的宝物,是县城西郊官塘门外的一丘古坟——鹦鹉冢,据说此地长眠着南宋时的一位才女张玉娘。此女尚未成年就许婚表兄,然因父母悔婚,未婚夫忧病而亡,玉娘终生不嫁,郁郁病逝,她死后,两个侍女一病死,一自杀,连她养着的一只鹦鹉,也悲鸣绝食而死,三个女人加一只鹦鹉合葬一处,故名鹦鹉冢。周知县这一番解说,听得两个客人嗟叹不已,尤其是那只情深意重的鹦鹉,他们都觉得,如果要把张玉娘本事搬上戏台的话,那简直是一件不需外借最好的道具。而才女的那本《兰雪集》,一句“山之高,月出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让他们对埋在土丘里那个数百年前的女人大起知己之感。

此间惟一一件让人不快的消息,是汤显祖的好友兼老乡、起复为浙江海道副使的丁此吕考察论黜,被坐以贪污的罪名下了诏狱。丁也是万历五年这一科的进士,在官场上一向以敢担当、有气节著称。此番被坐以贪污罪名遭锦衣卫逮拿问京,连大学士赵志皋都保他不住,官场的凶险莫测给汤显祖留下了拂之不去的一道阴影,两人从邸报上得知消息时的反应,是“各哽咽不能读”。但两人遥处浙西南小城,御囚北行,无法前往送行,屠隆还想赶到南昌丁此吕家致以慰问,最后也作罢。按照屠隆的最初设想,他还想偕汤显祖恣游浙西各处形胜,只是忽然家中九十六岁的老母亲有事,托人来信相招,屠隆才不得不打消了继续游赏的念头提前回家。endprint

这次屠隆在遂昌逗留了一月有余,汤为之写下了多首诗作。秋雨声中,汤显祖一直把他送到了处州城。 作为回报,也是他们多年友情的一个纪念,屠隆行前为汤已经编定尚未出版的《玉茗堂文集》写下了一篇序,称汤显祖为人“气节孤峻”、“洒焉自适”,官当得不错,甚孚民望,诗文也日益精进,“气猛思沉”。

汤最为得意的是老友从气入手来谈他的文章,作为文坛复古派前后七子的反对者,他们都反对机械主义的刻板摹写,主张文章要有灵气、生气,而配得上这样的不朽文字的人,首先得是一个不为尘世所牢笼的英迈超脱之士,“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气者,全在奇士。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能飞动则下上天地,来去古今,可以屈伸长短、生灭如意,如意则可以无所不如” 。

此间可叙者,尚有一事,那就是真可和尚的到访。汤显祖1591年春天贬去广东徐闻县时,真可就想去看他,但到他能够动身时,汤已量移为遂昌令。真可和尚在1595年秋冬之交即屠隆离开遂昌后不久,由杭州坐船经龙游县,尔后徒步翻山进入遂昌。这个执着的和尚在离遂昌还有六十里的赤津岭中途休息时题了一诗:“汤遂昌,汤遂昌,不住平川住山乡,赚我千岩万壑来,几回热汗沾衣裳。”一个“赚”字道出了他对汤显祖还在红尘中打滚的焦虑,和自己度之无门的进退踟蹰。如果把1570年秋天他在南昌城外西山云峰寺读到汤显祖题壁诗作为与汤的初次相见,这应该是他们第三次相见了。汤把和尚安排在遂昌城内济川桥头的妙智禅堂,安静的禅堂里他们应该有过数次思想的交锋,而真可终究不能让对方心悦诚服地加入他的佛法世界。遂昌城外十五里有著名的唐山寺,唐末禅月大师贯休曾在此地静修十四年。汤陪着他的客人造访唐山寺时,真可给他讲了一个贯休做过的梦,贯休梦见异人叫他临摹十八罗汉的画像,画到最后一位时,异人不再指点,却叫他临摹池水中所见的影像,意即暗示贯休,罗汉即是他的前身。真可讲这个故事的目的在于向汤暗示,和尚是他前身,但汤听了这则富于想象力的传说却不置可否。

凡此种种的入世、阅世与交游,都不过是成为一个职业作家前必要的准备。此后两三年,当屠隆带着他的家僮戏班到处播演新剧《昙花记》时,汤显祖正在埋头写他的那个生死故事,被剧中一个叫杜丽娘的女子梦牵魂绕。最初引发他创作冲动的,是先前读到过的同时代作家一本叫《燕居笔记》的话本小说里的一篇,叫《杜丽娘慕色还魂》,讲的是广东南雄府尹杜宝有一小女名唤丽娘,春日游园,梦见与书生柳梦梅幽会,梦醒伤情而死,其魂执著不灭,与梦中情人再度相会,还魂后结为夫妻。一个生活在官衙之中、绣房之内的青春期女子,在春天到处飞扬着花粉的花园里,梦见与一个年轻男子幽会、交合,在一个性禁忌的时代里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但汤显祖还是觉到了这个故事的非比寻常:她竟然为这个梦一往情深,伤感、迷乱至此,以致一病不起!尤为不同寻常的是,她的梦中情人柳梦梅还确有其人,她的魂能够穿越生死关隘与之幽会。

这个故事里蕴含着的梦想的巨大力量击中了汤显祖。在那个时代,一个少女连午睡和游花园都是不道德的,而这个女子任由梦想牵引着,出入阴阳两界,追到了自己的幸福。当汤显祖在遂昌衙署里读着这个痴情女子因情成梦、因梦成真,又生而后死、死而后生的传奇故事,他一定想到了发生在邻县的宋朝张玉娘的爱情故事,想到了士林中纷传一时的法名昙阳子的太仓女子王焘贞(王锡爵的女儿),那个于十七岁那年丈夫去世后,在长时间的自我幽闭中精神失常自以为是昙鸾菩萨化身的可怜的女子。这些面容娟好、才艺出众的女子,她们的如花青春未及盛放就夭折了。他很快为剧中的这个痴情女子找到了一个美丽的还魂处所:牡丹亭。然而要将一个不到三千字的话本小说衍生为数十出的洋洋洒洒的传奇大戏,他自然不会满足于仅仅讲述一个线条单一的言情故事,“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这般付与断井残垣”,当他写下这样的句子,这个多情的人心中一定涌起了广大的悲悯。“性无善恶,情有之”,他告诉朋友在王阳明的心学启悟下的这一发现,并说自己也像女主人公一样被梦困住了,杜丽娘是因情成梦,而他是“因梦成戏”了,不把它写出来,他的一生会不得安宁。

“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还魂心痛。”原来情就是那种穿越生死两界的东西。原来这世上就两种人,有情人和无情人。

那几年,一些热心的朋友从来没有放弃过把汤从小县城调上来。这是与真可竭力要把他拉入空门的另一股相反的力。浙江巡抚王汝训上任前,汤的同年、时任国子监祭酒的刘应秋嘱他尽快呈报吏部,让汤调出遂昌脱离苦海。任职吏部文选司郎中的顾宪成不等浙江公文上报,就主张让汤显祖回京担任原职。批文迟迟不下,顾宪成甚至提出先调汤到南京任职,或者到条件好一点的州府做个同一级别的同知或通判也成,比如说就近的温州。温州知府听到传说,信以为真,还提前为汤建造了五间书楼,一等他调来就入住。汤那一时期写给朋友的信中,也经常以乐观的语气说到有“贵人”在替他设法调动。尽管他的好友、同年们没有放弃过努力,且一再降低要求,奇怪的是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刘应秋从北京写信给汤,说不知道为什么首辅王锡爵很不喜欢他。汤这才明白,不是朋友们不努力,实在是自己早年在太常博士任上递上去的那一本奏疏把元老们得罪光了。

或许是失望于再也无法回到京城,更是苦于衙署销磨时光,还要应付搜山掘金的矿使,16世纪的最后几个年头,汤显祖一直有着一个按捺不住的念头,想回老家临川去完成计划中的写作。1598年春,他终于完成了从风尘小吏向职业作家的转身。这年三月,汤赴京参加三年一度的述职考察毕,即向吏部告归,也不管上峰是不是同意,决意回转香楠峰下的祖居去了。晚明官员纪律松弛,后来连六部尚书都有出走的,朝廷也不去替补,他这一走,也不算免职,县令的虚衔还是保留着的。可能是不经意间他曾把回乡的念头透露给朋友,消息传到遂昌,当地士民即派代表北上,在扬州钞关截住了汤显祖搭乘南归的商船,要求他回任遂昌。他本是一个重情的人,拗不过父老挽留,就答应回遂昌小住。但自己既已辞官,他认为不宜再住在衙署里,便住到了他曾经招待过真可和尚的妙智堂暂时栖身。endprint

大概是1598年初夏,汤显祖回到了他的出生地临川。他终于从红尘滚滚中抽身而出,成为个闲人了,何谓忙人何谓闲人,他很早就有一个体认在:“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此皆天下之忙人也。何谓闲人,知者乐山,仁者乐水,此皆天下之闲人也。”所以《牡丹亭还魂记》一开篇他就这样说:“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此剧回乡前已经有了初稿,他所要做的是给那些伤感、典雅的唱词润色,使之体现出一种哲学式的沉思;考虑到时代的风习和观众的胃口,他还要尽可能地把整台戏拉长,填上更多活泼俚俗的曲词和宾白,使之更兴兴头头,更适于众口相传。

用这些年为官积下的微薄的薪金,汤从乡人手里买下了一所旧宅,与家塾连成一片,“玉茗堂”终于从纸上落到了实处。地方不甚大,但终于有了个安静的写作处所。到过的人都说,鸡埘豕圈之旁,都放置了笔砚,似乎有失典雅,但汤这么做实际上是为了灵感闪现时以便随时修改。《牡丹亭还魂记》的修改很是辛苦,有一天,当他改到第二十五出《忆女》时,家人突然都找不到他了,最后在柴房的一个角落发现他在掩袂痛哭。家人惊问缘由,他说,填词到“赏春香还是(你)旧罗裙”这一句时,突然控制不住泪水,于是跑入僻静的柴房,哭个痛快。

这年冬天《牡丹亭》修改完成后,汤又有一次与真可和尚的见面。1598年冬天,真可从庐山归宗寺来到了临川。这个固执的和尚还想再作一次努力。汤陪着他往南城从姑山凭吊了老师罗汝芳讲学的一处遗迹,表示自己实在惭愧,对不起和尚持续多年锲而不舍的努力。送和尚回庐山后,他在临川老家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明眸皓齿的“女奴”同寝,一番云雨后他拿出一条画有梅花的裙子让她穿,梦里他还在读一封和尚从九江写来的信,与他讨论色与空的关系。“无情无尽却情多,情到无多得尽么。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许多个日子后他把这首诗寄给真可,表达他对色空问题的见解,也是对真可多年来努力要超度他的一个交待:如果有一天,水上无波,月中无树,也就没有困惑人心的情了,可是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不久真可和尚进京,1603年在一桩牵涉到有关皇位继承的癸卯妖书案中被捕,死于狱中。当真可准备动身时,汤曾劝阻,但真可的一句“我当断发时,已如断头”,使他放弃了再度劝阻的努力。联想到一年前李贽在狱中的自杀,汤不由得慨叹,“自是精灵爱出家,钵头何必向京华”。

他的写作呈现出越来越频繁的对梦境的特殊喜好,1599年完成的《南柯梦》取唐人传奇中游侠淳于芬梦入大槐安国一节,看人生纷纭,直似槐国蚁穴。1601年完成的《邯郸记》,写的仍然是一次梦游,官宦之子卢生得仙人赠枕,睡梦中享尽人间富贵,醒来时栖身旅店,黄粱米饭尚未蒸熟,是一出更加尖锐老辣的社会喜剧。他把这三个新写的传奇与南京任上修改完成的《紫钗记》合为《临川四梦》,收入《玉茗堂文集》于五十七岁那年在南京正式出版。把世事当作梦境来写,是因为他对超现实灵境的追踪一直没有止息过,就好像他二十岁那年所说,这颗心,“终是水云心”。

就在汤完成了他所有预想中的写作计划的1601年,京城又是三年一度的吏部大计。按帝国官制,大计中凡犯有贪、酷、浮躁、不及、老、病、罢(疲)、不谨的八等官员,将分别给以革职、闲住、致仕和降调的处分。汤本已离职,是否参考本在两可之间,却有人另有用心让他名列其中,最后以“浮躁”的罪名落了个闲住的处分。离职闲住已三年,这一迟来的处置让他不无啼笑皆非之感,既然仕进的道路已经断绝,他就索性以“茧翁”自号了,在一个个茧里编织传奇的梦。这一年他五十二岁。

直到去世,此后的十五年里他再没有写作新的传奇,就好像那几个旧梦的写作已把他的激情燃烧殆尽了。他的目光投向了文坛更新的一拨人身上,尽管在地理空间上他最远只到南昌,但他的思绪却随着信件穿越南方北方。与之鸿雁往返者既有身在京城翰林院的文坛新人董其昌、钱谦益、陶望龄,有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小品文作家陈继儒、王思任、谭元春和著名的白话小说《拍案惊奇》的作者凌 ■,更有他的作品的拥趸黄汝亨、张师绎等人。他最为看重的是一个叫张大复的盲作家(即著名的《梅花草堂笔谈》的作者),还有一个叫李至清的江湖奇人。

李至清是在1606年以一个僧侣的装束来到临川拜访玉茗堂主人的。但这个江阴人并不是一个正而八经的和尚,主人留他吃斋,他竟嚷嚷要喝酒。正是此人身上的叛逆气质引起了汤的注意。交谈中,李至清约略介绍了自己的经历,早年在常熟和钱谦益一起结茅读书,后来在苏州剃度,还有过短暂的从军经历。席间,李至清问汤都有哪些诗友,天下之大又有哪一些人物值得去结交。汤回答说,自己的老师是罗汝芳先生,真可和尚是方外友人,都不算什么奇人,真可身上有侠气,当今行不通,看来你最适合走的还是罗先生那条路。李至清听了,就一个人跑到南城从姑山去拜了罗先生的遗像。

第二年九月,李至清再来临川时,腰佩长剑,一身游侠打扮,带来一本新写的诗集《问剑》请汤写序。汤看这个年轻人一会儿慷慨激昂,一会儿又落拓不堪,喝高了就和衣躺倒在临川妓院边的小街巷里,有时为生计所迫还在集市上做些顺手牵羊的勾当,就知道这年轻人还没找到明确的人生方向,可自己又爱莫能助。汤怕他遭遇不测,赠送了一把刀给他防身。

后来李至清在江阴老家出了事。此人曾在某个场合大骂富人都是养肥的畜生,积攒一辈子金银财宝无非替大盗作看守,恰好本县有富户被盗,江阴知县就把他以通匪嫌疑下了狱。汤在临川闻讯,一边写信给在押的李至清严厉告诫,要他痛自忏悔,暗下又费尽心机为之设法,写信给南直隶任职的朋友为之说情。如此良苦用心,只是因为他看出了这个小友身上的离经叛道与不同凡响,真心实意想帮他一把。但最后他的斡旋还是失败了,李至清临刑的消息传来,汤数日都没有说话。

昆山人张大复一直以汤显祖坚定的崇拜者自居。他虽然只比汤小四岁,但信中总是自称晚生。汤最早得知此人应该是通过李至清之口,后来又陆续读过此人一些文章。张大复在信中说,当年义仍先生弃官归乡路过太仓时,自己已双目失明,以致想见义仍先生一面的愿望一直未能实现。汤想到他的处境,回信劝他不必在八股时文上过于耗费精力,不妨多多留意经典,演绎阐发,也可成一家之言。张大复在回信中感谢汤的好意,但他说时文是他的糊口之策,因此只能有负汤先生的嘱咐,希望能得到宽宥和理解。endprint

时世如此艰难,汤显祖怎么会不理解呢?对来自这个盲作家的请求,他总是有求必应。张大复写了一篇充满苦辛味的回忆家史的文字,请汤为之作序。此文让汤读得泪水涟涟,他在序中说,自己六十岁后已不愿读悲伤的文字,怕自己早衰,而这篇传文使他不忍不看,不看完舍不得放下,已经看好收起来了,却又翻出来放置在书案上。尤其是张大复失明后听得见老母的声音而看不见她的形容,老母病危时,他抚摸到她形体消瘦不觉吃惊而下泪一节,更是让他叹为天下至情之文。张大复回信说,收到这篇和煦如同冬日暖阳的序文的那天早晨,自己正好做了一个梦,梦见叫人洒扫院子,因要有贵客光临,想不到应在了义仍先生的这篇文章上。

1607年,隐居太仓多年的政坛老人王锡爵接到了重返内阁的指令,这一年王已七十三岁,预见到内阁风云诡谲,他就称病再三辞免。汤显祖的同乡,时任应天巡抚的周孔教跑去王家劝驾,王锡爵让家里的戏班排演了一出《牡丹亭》招待客人。或许是想到了死去多年的女儿王焘贞,王锡爵在席间感慨万端,对周说了一句话:“吾老年人,近颇为此曲惆怅。”这话传到临川,汤的心中真是五味杂陈,于今仕途上的纠纷早就成为遥远的过去,对这位当年一直压制着自己的前首辅大人他也没有了恨意,汤写下了两首《哭娄江女子》,其一云:“画烛摇金阁,真珠位绣窗。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其一云:“何自为情死,悲伤必有神。一时文字业,天下有心人。”这“有心人”,说的是十八年前去世的王锡爵的女儿,也是那个临老惆怅悲秋风的王锡爵吧。

似乎外面的世界已与他无涉,他变得越来越喜欢回忆了,湖北石首有个崇拜者跑来拜师,临走时,汤让他带一套《玉茗堂文集》给袁小修,还附了一封信追忆二十年前北京的那次聚会。三袁中,伯修(宗道)、中郎(宏道)都已去世多年,小修独活于世,身又多病,这封信让他“读之几欲堕泪”。袁小修在回信中约略谈了自己阅读文集的感想,说是“沉着多于痛快”,对汤显祖年岁虽高而饮啖愈健表示很羡慕,称之有“异福”。但小修不知道,汤的好日子也不多了,发出这封信不久后就病倒了。

距南京出版文集十年后,亦即1616年夏天,汤显祖在老家去世。之前十数年间,他的人生导师罗汝芳、李贽,好友屠隆、真可和尚等,或病死,或在狱中自杀死,或穷困死,令他尤为心悸的是李贽下狱前朝廷公布的流行海内、惑乱人心这些罪状。以此对照,自己苦心经营的“四梦”恐怕也逃脱不了同样的厄运。在临近死亡的最后日子里,汤一一回想这个时代最优秀同时又是最叛逆的这些灵魂,既感沉痛,又为自己这一生的成就及不上他们的期望而惭愧,负疚的情绪潮水一样淹没了他,在据称是绝笔的一首五绝里他这样写道:“少小逢先觉,平生与德邻,行年逾六六,疑是死陈人。”

他总觉得,自己的生命在十八年前写作四梦最绚烂的燃烧过后,已经成烬。一个没有了“情”牵念的世界,他已不再留恋。

责任编辑 楚 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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