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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女医生

2014-02-14祁又一

长江文艺 2014年2期
关键词:台长时说吴京

祁又一

常时今年35岁,是一档著名电视访谈节目的主持人及制片人。他的节目在全国家喻户晓,上到国计民生下到家长里短,追踪一切社会热点且收视率稳定。大爷大妈亲切地称呼他为小常。如果这世界上真有特别被上帝关照的幸运儿,应该就是常时这种人了。

除了事业,常时的生活也无可挑剔。他女友叫张一一,比常时小6届的小师妹。张一一属于那种完美学历、完美面庞、完美背景的官二代美少女,目前供职于中石油的国际事业部,专门负责海外并购的商业可行性评估。张一一要强,不愿意让爸爸和爷爷帮忙,她职业生涯的简历好得没话说,一般这么优秀的青年才俊会被同僚和上司嫉妒猜忌,但只要周围人悄悄说一句:“你还不知道么,她爷爷是张常委而她爸爸是张副部长啊!”所有的嫉妒和猜忌全都烟消云散了,人们会觉得,哦天啊,她怎么这么低调竟然还出来上班,甚至跟我们一样每天加班吃工作餐!所以张一一从小没被欺负过也没欺负过别人,浑身散发着一股坦荡。虽然常时本人不愿意承认,但实际上,台里领导之所以让他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独挑大梁,批准他这档访谈节目在黄金时段播出,很大程度上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早有八卦新闻报道过官二代张一一和这个青年才俊的故事了,这种新闻传播面不会特别广,但该知道的人都一定会知道。台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常时以后不得了,现在能帮他一定要多帮他,你不帮他,想帮他的人多了去了。

所以常时每每夜深人静闹失眠的时候,辗转反侧间摸着良心问自己:你这是要闹哪样?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你这完全是找抽啊!你还有什么可忧郁的?!

这天张一一和常时两人一起去参加某慈善晚宴,这是他们一个星期以来第一次碰面。晚宴是中华慈善总会主办的,这种活动名为慈善,其实吸引大家来的当然不是给穷人捐多少钱而是权贵阶层的社交。晚宴的举办地点是北京近郊的一处庄园,他俩从张一一的奔驰小跑里一下来,立刻成为众人的焦点,迅速被两个圈子的人分开包围了。常时端着香槟酒谈笑风生,心里想着下期节目,没人看得出来他昨晚又一夜没睡。他从人缝里望见另一个圈子里谈笑风生的张一一,心里揣摩,这算爱情么?他跟张一一走到一起顺理成章,跟她相比,其他人都太丑、太弱智、太没趣味、太不上档次,或者太老,唯有张一一是个配得上自己的人。顺理成章的意思是说,常时知道反过来也一样,自己也是个配得上张一一的人。

大约晚上9点不到,张一一分开众人冲了过来,告诉常时说她必须回去了。

“刚接了老总电话,我正在做的那个稠油项目出了点儿状况,让我紧急回去跟美国那边开视频会议。”

常时:“这么早就走?等会儿我还要上台主持抽奖环节……”

张一一:“是,我知道,所以你留下我走。车我开走了。”张一一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她说:“这周六晚上我应该能挤出点儿时间来,我找你去?”

常时:“好,我看看我的时间表,应该没什么事。”

张一一吻了一下常时,和电视台的几个领导点头致意,急匆匆地走了。

这天的晚宴一派天下承平的景象,喝了香槟让常时放松下来,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觉得自己不忧郁了,日趋腐败的社会和该枪毙的贪官现在不归我操心,这个晚宴上人人都衣冠楚楚文质彬彬,就让我愉快一晚吧。主持完抽奖环节,常时微醺地嘴角挂着矜持的微笑走入台长的朋友圈,台长给他介绍了几位长者。常时随口说了个笑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正在此时,常时忽然感到有什么不对劲,背后的气场一阵混乱,一阵香水味袭来。常时只觉脖颈一湿,有个人滑过他胳膊倒在了地上。

常时划拉掉衬衫上的葱烧海参和蔬菜沙拉,看见那个倒在地上的女士万分抱歉地看着他,要哭了似的。那女人看着比常时大一两岁的样子,被自己的失态惊着了,嘴半张着看着众人,深邃的事业线里还夹着另外几块葱烧海参。这个女人的胸部美丽而坚挺,酱汁在这块白而温热的画布上留下了痕迹,就像一块柔软蓬松的棉花糖从连衣裙里跳出来一半。台长等人都愣住了,常时也愣住了,别人怎样他不知道,至少他自己没能把眼睛从这女人身上挪开。这女人快速地将乳沟中的葱烧海参抠出来,有人给她递上餐巾纸。常时查看了身上西服的污染程度,伸手去扶她,意识到自己汹涌澎湃地硬了。

这个倒地的女人很抱歉,语无伦次地向众人解释,说她新买的高跟鞋忽然断跟了。

众人都万分愉快地接受了她的道歉。那女人拿了纸巾帮常时擦领口,靠得近,常时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遭遇了这个女人的大胸,他换了站姿,希望不要让别人看到他裤裆处奇怪的突起。台长等人都调笑常时,说你小子真是因祸得福。

那女人抱歉地说:“恐怕擦不干净了,不如你把衣服留给我,我干洗完了给你送过去。”

常时说不必,他回去自己干洗就好。

“给我带走吧,如果洗不好我可以照着买件一样的。”

“真的不用麻烦你。”

女人说什么也不同意,又带他去洗手间用水擦,还是不行。

她问常时怎么补偿好。

常时问:“你开车来了么?能不能把我送进城?”

女人说:“都怪我。”

常时:“不,我正不知怎么脱身呢,正好。”

这女人叫范玑蕙,是个心理医生。

“准确地说应该叫精神科医生,心理医生是洋人的叫法,其实国内没有这么叫的,国内的医院只有精神科对吧。跟心理沾边的只有心理辅导,那个不算治病。”

夏天的夜晚凉爽宜人,他们没开空调,摇下车窗呼呼地吹着风。

常时问范玑蕙能不能在她车上抽烟,范玑蕙说当然可以。常时点了烟,就着奔流而过的晚风吐出青烟,觉得今晚的愉快显得不那么虚幻了。他问:“我在网上查过抑郁症的症状,我好像是轻微抑郁,你们精神科怎么界定抑郁症的?我不敢吃药,他们都说吃抗抑郁症的药不能停,一吃就得吃一辈子?”

“用药是主流疗法,可以显著减轻症状,可是去不了根。你严重吗,哪天可以来找我看看,症状不严重别吃药,美国的那些心理医生都跟药厂连着关系,动不动就给病人开药,要说滥用药物,美国人在心理治疗这方面最严重了。抗抑郁症的药原理都差不多,都是控制脑内分泌物的分泌量,药一停,原先抑制的或者刺激分泌的东西就会爆发,那种时候病人最容易自杀。”endprint

常时问范玑蕙接触过的最严重的病人什么样,范玑蕙说你还是别听了。

“咱们一般说周围犯神经病的都当笑话说,真得病的就不是笑话了,你不能笑话个聋子说话哦哦哦的吧,一个道理。”

“你们上学的时候都学什么,弗 洛伊德?”常时问。

“弗洛伊德和斯金纳都是基础,肯定得学啊。”范玑蕙一边开车一边说,“你们这些外行啊,一听说我是学心理的就问弗洛伊德,其实弗洛伊德不管治病,他是精神分析,纯粹的理论而且在学界还存争议。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精神科医生用弗 洛伊德的理论治病,要是有啊,那肯定是骗人的。”

“那为什么弗洛伊德最著名呢?我们上学的时候好多人都拿本《梦的解析》捧着读呢。”

“因为弗洛伊德的书写得好看啊,他可卡因重度依赖,这种人写出来的书肯定与众不同而且可读性强,就跟飞高了的人做出来的音乐好听似的,对吧?而且呢,他的理论和每个人都有关,人人读过了都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但是在科学上又不可被求证。这有点儿像什么呢,有点儿像算命。算命的说你有轻微的人格分裂,有时候很敏感容易受伤害,有时候又大大咧咧容易忽略周围的人——这种话人人听见了都会说哦是啊,我就是这样的!”

“那弗洛伊德是骗人的?我记得他说的那个口腔期、肛门期,还有人人都有弑父情结什么的,都是假的了?”

“弗洛伊德是大师是天才,他怎么可能骗人?只是说他的理论更像是经验科学,经验科学就比如说中医不可被求证,但是实际上有效。”

“你能在我身上试试吗?”常时把烟头扔出窗外,“实际上有效的那部分。”

范玑蕙看了看常时,抿嘴笑了,她说:“你真要听?来场运动,村里先打死烧死的可都是神汉巫婆哦,你要对我好一点。”

常时说:“乱说,您这是科学,我平时根本不上医院,去也只去看中医!”

范玑蕙说:“那好吧,你抽烟而且喝酒,所以你也爱吃对吧。你抽烟并不仅仅是为了提神醒脑,如果真是为了尼古丁的刺激作用,直接喝咖啡对你帮助更大。你想过你为什么很难戒烟么?”

“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焦虑。”

“不,是因为你属于口欲期人格,你刚生出来第一年母乳喂养有问题,或者就是你父母对你的照顾有问题,比如禁止你啃手指还不给你奶嘴嚼,这就会出问题,会形成口欲期人格。由于你一岁之前过得不好,所以你一紧张就需要有个东西放在嘴里。香烟就是成年人的棒棒糖,所有抽烟的男人女人,至少一半以上是口欲期人格。”

“你怎么知道我肯定属于口欲期的,万一我是那少一半的人呢?”

“因为你渴望爱和被关心,但是又很难拥有爱别人的能力。与奉献相比,你更喜欢占有,掠夺性地取得储备,所以你爱存钱。你常会和看不惯的人吵架,口出恶言并且有容易自怨自艾的倾向,不管你管束自己多么严格,与人交锋时你都会偶尔使用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手段。你受不了被人管理,你很难学会与别人合作,可以说在团队中你只能当统治者,骑在别人脑袋上的角色。另外你的皮肤和呼吸系统容易出毛病,比如鼻炎、支气管炎、湿疹什么的……”

“停!别说了!”常时苦笑道,“我觉得被你扒光了。”

“这就是为什么你会没来由地焦虑,其实不像你想的那样为国计民生焦虑,你只是生来焦虑。”

“还能治吗?”

“下次想抽烟的时候,不妨试试只叼着烟不点着,或者嚼嚼口香糖。”

“我觉得我有必要再看一遍弗洛伊德。”

“不,不需要,我留个电话给你,你需要的是我,你可以找我聊天。我喜欢看你的节目,你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主持人要刻薄,我喜欢看你刻薄的样子。”

常时家在华贸公寓。范玑蕙把车停在西大望路边上,目送常时下车。

常时走了没两步就被她叫住,范玑蕙说:“我可能很快会约你,一起喝个咖啡之类的。”

常时说:“那太好了。”

这天晚上,常时觉得他终于感受到了愉快,他一边回味着跟范玑蕙的聊天内容一边往家走,还没走到楼单元门口手机就响了。是范玑蕙发来的短信,问他要不要明天中午一起吃午饭。

“12:30在嘉里中心的大堂咖啡厅见吧,我知道那里有个不错的饭馆。”

常时关了手机,他没有回复范玑蕙的短信。当然,他被范玑蕙撩拨得心潮荡漾,但他隐约觉得这个女人在感情问题上过于感性了。他怕自己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第二天常时像平时一样早早来到台里开始工作。但是,整个上午他都心神不宁,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点,直到跟节目组开会时,各个编导依次讲了自己的选题,主编吴京问常时的意见,常时这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听进去。

吴京小心翼翼地问常时是不是不舒服,常时说有点儿,可能感冒了。

吴京说:“请嫂子约中石油海外项目部老总的事,这两天真得定下来了,您那儿跟嫂子说了吗?”

常时手机来了个短信,他看了一眼,是范玑蕙,短信就三个字“我到了”。

常时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咔吧咔吧响,他说:“说过了,一一说要请示一下,问题不大。但是如果做的话,我们这边一定要准备充分,不能有半点闪失……”

吴京说:“明白明白,出了差错就是政治错误!”

常时忽然站了起来,扔下大眼瞪小眼的吴京等人,说你们先开会吧,中午不跟你们吃饭了,我得回家歇会儿,选题先给吴京负责,挑好了报给我。

吴京追出来,问常时下午回来吗?中石油那边儿怎么着啊……

常时忽然觉得自己非常焦躁,吼道:“什么事儿都问我!要你们干吗吃的!”

他扔下吴京往外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爽,就像逃课一样。

常时出了大裤衩往嘉里中心走,赫然发现自己紧张了,点香烟的时候手在抖。东三环上又堵成了停车场,他跟着行人过马路,脚步被肾上腺素刺激着,陷入了一种混杂着恐惧的兴奋中。endprint

他到的时候已经12:40了,常时安慰自己,那个叫范玑蕙的女人一定不在了,自己根本没给她回过短信,而且还迟到了,这根本都不算一次约定。结果,也不知算不算常时希望的结果,他在咖啡座遭遇了范玑蕙那对粉嫩蓬勃的胸脯,范玑蕙站起来,向他走过来,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常时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看范玑蕙的乳沟,他想说句俏皮话活跃气氛,刚一张嘴,发现自己的嗓子是哑的。

他为自己此时此刻的不知所措感到害怕。他已经是举国闻名的电视节目主持人了,不紧张和谈笑风生就是他的工作,今天在这个大胸脯的女医生面前,常时非常惊恐地发现自己一坐下来就开始抽烟,一根接着一根,而范玑蕙假装没有注意到常时的反常,继续用欣赏的眼光注视着他。

吃饭的时候,不知道话题怎么就岔到了性癖好上。范玑蕙给常时讲她一些病人的奇闻异事,然后讲到自己,说她尝试过各种有趣的性经历,甚至去过性虐俱乐部当宠物,“精神科医生嘛,各种人群的生活我都想实践一下。而且,我最喜欢那种疯狂一次,从此不再相见的关系。”

范玑蕙后面的讲述听上去就像假的,比如那些男人如何把她吊起来,一边骂她是个贱货一边用蜡油滴她,还有那种不会留下伤痕的鞭子。常时看着眼前穿着得体的范玑蕙,分不清楚她这是妄想还是在编故事逗自己。

“我觉得自己像个婴儿,生活在礼品盒子堆砌的监狱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这么说是不是显得特别贱,特别找抽啊?”跟范玑蕙聊天让常时觉得特别放松,自己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是可以被原谅的。“每天的生活都是一样的,从三年前到现在基本没变过,最可怕的是,这是我曾经梦想中的生活,可真过上这样的日子,我发现我还是不愉快,我的焦虑反而更严重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得更好些。一想到自己已经这么努力又这么幸运,却还是得不到平静和愉快,我就害怕……我觉得自己像个永远满足不了的怪物。”

常时说这话的时候像个犯错的小孩儿。服务员走过来结账,端着账单说:“常先生您是刷卡还是现金?”

常时立刻换上平时那副公众人物的皮,中气十足地递过信用卡说:“刷卡吧,没有密码。”

服务员一走,常时意识到自己在范玑蕙面前犯傻逼了。有点儿脸红。范玑蕙像个大姐姐似的看着常时,手支着下巴,她说:“我家住得不远,要不要去坐坐?”

常时如蒙大赦。

范玑蕙家也在光华路上,是一处高级公寓的二层,那个小区虽然在市中心,但是花园非常的富丽堂皇。

一进门,范玑蕙说了一句话,让常时当即便把持不住了,她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我,因为你是口欲期人格,你需要被哺乳。”

常时再也按捺不住,直接把范玑蕙推倒在门厅地板上。他们连鞋都没来得及脱。

范玑蕙反抗着,说你等一下,别这么急!

常时根本不听她的,拉开范玑蕙的领口,把手伸到乳罩里去。范玑蕙的乳房从乳罩里跳出来,乳头坚挺手感绵软,常时觉得有股电流通过他的手传到后脑。他不顾一切地抱住范玑蕙的腰,像个吃奶的孩子叼住范玑蕙的乳头开始吸吮。

范玑蕙说:“别别!我妈在家呢!”

与此同时,常时发现一位穿着拖鞋的老太太正站在厨房门口左右为难。她大概正在犹豫是退回厨房去,还是上来制服这个将自己女儿按倒在门厅的男人——老太太手里甚至还举着炒菜用的勺子。

常时赶紧爬起来,尴尬极了,问阿姨好,表示自己是范玑蕙的朋友,不知道您在家非常抱歉。

范玑蕙把常时拉到自己屋里,两个人都笑了,常时埋怨范玑蕙竟然不提前告诉他家里有长辈。范玑蕙说:“谁知道你那么猴急!进门前还衣冠楚楚的呢!”

张一一在常时家里加班做PPT,常时看着张一一忙碌的背影,思路从与范玑蕙的激烈性爱上收拢回来。

常时问张一一,你们老板接受采访的事推进得如何了。

“已经上报宣传部和组织部了,你们能确定安排好吧?”

“能。”

“这期节目你让吴京好好准备,千万别瞎糊弄过去,我们老板不是部长胜似部长,让老百姓真的能了解了解中央的决策,别搞得外媒都比中国人知道得多。说起来,明天晚上姚姐过生日,问你去不去,我说你可能没时间,你去吗?还有咱们两个的健身卡该续签了,你等会儿拿出来放桌上……”

常时说你怎么天天都这么忙,别弄了,过来坐我腿上来。

张一一笑了,说你干吗啊!

常时:“过来!”

张一一绕过桌子坐到常时腿上,说你今天好像挺高兴的,怎么了?

常时抱着张一一,觉得那股混杂着恐惧的兴奋感终于慢慢安静下来,甚至感受到了幸福。

“一一,你说咱们算幸福吗?”

“幸福?”张一一被常时问愣住了,“你受什么刺激了?幸福是什么,好吃吗?”

“一一,咱们结婚吧。”

台长站在摄影棚角落里看常时录节目。这期采访的是著名摇滚歌手齐迹,他今年刚刚上了春晚,个唱也很成功。常时和齐迹这一少一老在台上谈笑风生,随便抖出一个包袱,台底下的观众一片笑声。

台长有一点发愁。常时这档节目现在已经是新闻栏目的拳头产品了,不管收视率还是社会影响力都很高,但问题是,堂堂电视台新闻频道,党的喉舌机关,收视率最高的怎么能是一档个人风格化的节目呢?中宣部和广电总局找他谈过好几次了,他也找常时谈过,让他注意减少个人色彩,多从大局出发,多做关乎国计民生的正面报道。让台长发愁的是,常时满口答应,态度好得不能再好了,然后扭脸就找个摇滚教父来聊天。台长没法说他什么,毕竟常时才是这档节目的制作人,而且找齐迹来聊天横竖就是比做抗震救灾采访指战员官兵收视率高。

常时这档节目又不比其他,这是他带着一帮小兄弟从零开始做起来的,当年制作人承包制的产物。靠行政命令,台长只能让节目停办,中途强行换制作人是不合章法的。收视率这么高的节目说停就停?除非中宣部发话。强行换人?台里那么多制作人中心制的拳头产品呢,引起众怒怎么办?换常时必须找个强有力的说法,最好是他自己请辞。endprint

这场节目到尾声了,观众一片掌声,机器一停,观众们围上去找齐迹合影签名。

常时带着手下编导远远地过来跟台长打招呼,说您怎么亲自来督战了?

台长打哈哈,说关心你们嘛!又小声说:“尽给我找麻烦,找个摇滚教父来做节目,万一话说秃噜了怎么办?!”

常时笑着说:“台长您瞧您这话说的,录播!录播您还怕什么啊!”

吴京也在旁边说:“您看齐迹老师多识大体啊,整场节目高屋建瓴,一句秃噜的都没有!明天我就把节目剪出来给您送办公室去审查,保证大气上档次!”

台长挥挥手,让吴京闭嘴。

台长:“小常啊,最近压力是不是很大啊?我在报上都看见说你抑郁症的事了,身体要紧吗?”

常时说:“您别听那些记者瞎扯,咱们台里这么多编导,谁没点儿压力啊,人无压力轻飘飘。我没问题。”

台长:“怎么没问题,我看你最近有点儿不在状态,需要休假不?需要休假随时说,台里给你安排,带薪休假,地方你随便挑,不出地球给你全额报销。”

吴京接口:“我看常时状态没问题啊,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又生龙活虎了……”

台长:“你闭嘴,该干吗干吗去!齐迹老师来一趟不容易,你好歹把人家送下楼啊!”

常时不傻,知道台长这是为杯酒释兵权在探他的口风。

常时说:“齐迹老师要走啦?不行台长,我得亲自去送,您先坐会儿让他们给您倒水喝啊!”

顾不上台长在后面喊他,常时和吴京追上齐迹,簇拥着他下楼。

齐迹问他:“干吗啊?我自己走就成,你陪你们台长聊会儿。”

常时:“他那是要杯酒释兵权,能躲赶紧躲!”

送走了齐迹,吴京把常时的手机还他。常时拿过来一看,发现上面有一堆范玑蕙的未接来电。

吴京:“做节目的时候就一直在闪,谁啊这是?”

常时说没什么,一个工作上认识的人。“你回家吗,我捎你一段儿吧。”常时说。

他跟吴京一起往停车场走,商量最近工作的事。吴京这小子是常时的左膀右臂,虽然岁数只比他小两岁,可是一直拿常时当大哥供着。一般工作上生活上的事常时都跟吴京说,但是这回范玑蕙的事他不想说,直觉告诉他这事最好谁也不要告诉,大概因为他自己心里有点看重范玑蕙,所以常时自己心里觉得危险。

到了停车场刚要上车,停常时旁边的那辆轿车的窗户摇下来了。是范玑蕙。

“常时!”

常时心里一紧,没半秒钟立刻恢复平静并露出笑脸:“哟范总,这么巧啊!”

范玑蕙冲旁边的吴京点头致意,对常时说:“常总您太忙了,您忘了?咱们今天晚上要一起去见客户啊。”

常时想推托,看了看吴京又看了看范玑蕙,无奈,只好把戏继续演下去。

他把自己的车钥匙给了吴京,跟他说小心点儿开,明天还给我搁这儿啊。

“挺成熟一男的,不接电话算什么,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你不是说喜欢干过之后老死不相往来么?我这是帮你控制住自己。”

“没办法,你太棒了,不让你干一下受不了。”

常时被范玑蕙逗乐了,他觉得自己见到了一个狂野的、不要脸的、坦荡荡又热烈的人。跟他平时的生活离得远,就像小室哲哉和秦始皇那么远,但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又让常时觉得近,就像每天在一起鬼混了很久的狐朋狗友。

范玑蕙一边开车一边拿出药,用随身带的小壶喝了。小药瓶递给常时,常时问是什么,范玑蕙说麦当劳,尝过吗?常时摇头,范玑蕙笑了,说那你前面三十几年真算白活了。常时放了一颗在嘴里,闻了一下,小壶里竟然是威士忌,就没喝,药片一仰脖子咽下去了。

一开始并没有觉得怎么样,后来觉得感触特别强烈,而且都是正面的感触。色彩速度形态光影和声音,常时觉得自己正坐在一部美丽的电影里,电影里一个是自己,另外一个美女叫范玑蕙的在旁边开车,时不时地凑过来亲他一口,他觉得自己可能回到17岁了。范玑蕙问他感觉怎么样,常时没反应过来,范玑蕙扭大了音乐,两个人都高兴极了。

车到一个路口慢下来,一开始两个人谁也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后来范玑蕙笑着说:“啊呀,麻烦了,前面好像在查酒驾。”

常时吓坏了,就像做梦似的从美梦瞬间转成噩梦,而且感触比平时要强。他跟范玑蕙吵架,说这怎么办,你这是要害我坐牢吗?!范玑蕙也紧张,常时想开车门逃跑,范玑蕙吻了他。说你准备点儿钱。

“准备钱干吗?!”

“万不得已再拿出来。”

说完范玑蕙把自己的领口往下拉了拉,露出了炫目的乳沟。

车慢慢往前挪,轮到他们了。范玑蕙摇下车窗,眼前这个警察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他举着测试仪过来,冲范玑蕙敬了个礼,说:“您好,请配合一下检查。”

范玑蕙跟人家笑脸相迎,说警察同志你们太辛苦了,大晚上的还得出勤。

小交警没说什么,看了看两个人,把测试仪器伸了过来。

范玑蕙:“今天天气挺好的,呀,你长得真漂亮!”

小警察脸红了,“快吹!”

范玑蕙不好好吹,警察让她对准了吹,范玑蕙把气都吹边上去了,小交警嫌麻烦了,说你对准了这里吹!常时攥着钱的手都快出汗了,他想到万一他们被抓,八卦小报肯定会蜂拥而至,他怎么跟人解释?万一再验个尿什么的,那自己这辈子就算完蛋了,他怕极了。正当他准备最后一搏把钱送上去时,整个检查点的警察都向后跑去。

对范玑蕙一脸不耐烦的小交警,也扔下他们向后跑,一边跑一边喊:“停车!”

原来排队车辆最后面,有一辆大卡车倒车打算逃跑。常时和范玑蕙都被这戏剧性的一幕搞无语了,他们两个谁也没说话,平安通过检查点。

车又开了起来,常时从后视镜看到交警们在向大卡车飞奔,他又看看范玑蕙,百感交集,说你靠边,找个人少的地方停车。endprint

范玑蕙觉得特别逗似的,忍不住笑,她把车停在四环辅路一片僻静的所在,这里像个未完工的工地,路边还有小树林。常时说:“开树林里去。”

范玑蕙顺从地将车开上土路。停稳了车,熄了火,范玑蕙说然后呢?

常时一把拽过范玑蕙的头发,他不知道是因为药物还是恐惧,他觉得自己失控了,像是某种兽性大发。两人在车上猛干,有那么一会儿常时有些信范玑蕙当过性宠物了,她大声呼救却满脸陶醉,而这表情更刺激了常时,他好像要把眼前这个疯狂的女人弄死一样。

或许还是药物的作用,高潮过后的空虚并没有来到,相反,有一种甜蜜的意犹未尽在两人之间传递,像神秘的电波。这晚后来的事情对常时来说像个梦境,他一直处于迷离的爱意中,如果强迫自己回忆一下,当然也可以说出后来的行踪——范玑蕙带常时到工体附近的一处夜店,先是进了范玑蕙一群朋友的包间唱KTV,包间里有各种各样衣冠楚楚或者奇装异服但是总之年龄相仿地位相当的朋友,大多数都已经喝大了,常时一个也没见过,但是他们对常时都很友好,而常时在晕眩中也觉得他爱这些人。再后来,范玑蕙拉着常时到包间外面的舞池跳舞,在电子音乐的刺激下药效愈发持久,整个舞池人满为患而且黑漆漆的,没有人会注意到常时这张人人都认识的脸。范玑蕙的朋友还给了他一件Tee,常时扔了西装衬衫,在药物的作用下和范玑蕙相拥而舞,觉得舒服极了。

说起来有点儿不可思议,不过,那天范玑蕙穿的是裙子,他们在摩肩接踵的舞池里又来了一发。

从那疯狂的一夜之后,常时决定不再接触范玑蕙,迄今为止已经两个月了。

并不是那一晚过得不愉快,那一晚过得很愉快,相反太愉快了,以至于让他觉得不舒服。尤其是第二天早晨起来以后的宿醉和头痛欲裂,那个也让他后悔。常时相信一个健康有成就的人,不该把时间精力耗费在享乐上,恰恰相反,他觉得人都是容易放纵堕落的动物,杰出的人应该用理性约束自己。所以他不再接范玑蕙的电话,后来范玑蕙发过几次短信来,他干脆把范玑蕙的电话加入了黑名单,从此以后也不再接听任何陌生号码。

时不时地他会想起范玑蕙绵软的手感,还有与她在一起时疯狂有趣的那些瞬间,一想起来嘴角就会挂上笑容,但仅止于此。常时决定将范玑蕙以及她所代表的那种人生划入记忆里,抑郁了就想一会儿,但不再增加新的内容。

这两个月除了工作上的事情,生活上也有了些进展,他去见了张一一的父母。

张一一的父母家在玉泉山附近。他们两个开车到了大院门口,张一一父亲的警卫员已经等在那里,借去常时的身份证在警卫室做了登记,拿着通行证跟在他们的车后面一溜小跑500米,到第二层关卡替他们做了登记,然后敬礼目送他们开车进去赴家宴。

常时问张一一:“他干吗不上咱们的车?”

张一一说:“警卫连规定很严的,我们这儿的警卫连小兵都可不容易了。”

常时说:“你爸爸这些当首长的也是,摆这谱干什么!”

张一一让他闭嘴,“你可别把你做节目那套阴损毒辣用到我爸身上啊,千万别在他面前耍贫嘴!”

实际见到,常时对未来的老丈人和丈母娘的印象都很好。他自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从小靠脑子聪明学习好再加点儿运气奋斗上来的。按说他这样的人先天对当官的没好印象,可其实张一一的父母都是很朴实的人,甚至比社会上的人朴实一万倍。他们让常时想起小时候崇拜的小学校长那样的人,单纯、明朗、政治上滴水不漏,但绝对不像社会上的人那么油滑,相反,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张一一的父母,常时觉得朴素这个词最合适。奇怪吧,警卫员不许上首长的车,必须跟在后面奔跑五百米的首长,其实竟然是些非常朴素的人。

张爸爸的意思也简单,你和一一恋爱挺长时间了,差不多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关于婚姻这件事你怎么想的?

常时还能怎么想呢。“年底以前就办,办得大一点小一点都可以,听二老的。”

张一一的父母互相看看,很满意似的,气氛一下就松弛下来了。那天后来的时间,张一一的母亲一直在跟大家商议她对婚礼细节的种种计划,问什么时候跟常时的父母见面?常时说随时,您有什么决定告诉我就好,我父母不会有任何意见。

这天回家路上,常时和张一一开始非常理性地分析未来的生活如何安排。张一一的东西大多已经搬到常时家里来了,他们决定先同居一段时间看看,没问题就扯证,再没问题就请亲戚朋友办婚礼。

第二天一早常时还没起床,张一一已经收拾停当出门了,她公司离大望路远,出门都比常时早。还在睡梦中的常时隐约听到敲门声,一开始他以为是做梦,后来搞明白真有人敲门,奔到门厅去,果然发现了张一一两个手机中的一个扔在饭桌上忘了带。

常时理所当然地以为敲门的是张一一,便穿着三角裤拿了手机去开门。然而,门口站着的竟然是范玑蕙。

常时被眼前这个女人震惊了,范玑蕙两个眼圈都是黑的,看上去像个货真价实的神经病,一副濒临崩溃的神色。常时觉得自己摊上事儿了,摊上大事儿了。

“你怎么能到我家来!让人碰上了怎么办!”

“让她碰上最好!”

“让谁碰上?!你说话有逻辑一点!”

“我这是给你留着面子呢,要是想让她碰上早就碰上了!”

“你冷静一点,我们要带着相互的尊重说话。”

“尊重你妹,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为什么要接你电话?!你赶紧走,别在这儿闹了,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常时!你更爱我,这个你清楚!”

“我不清楚!我怎么可能更爱你!”

“你太不像个爷们儿了,前怕狼后怕虎的,你再这么猥琐,下回我还就让她见见我,小姑娘跟柴火棍似的怎么可能满足你呢!”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这不是不讲理吗?”

“我就不讲理了怎么着?你喜欢那柴火妞儿什么啊,她不就是高干子弟吗,你事业有成非找高干子弟有劲吗?”endprint

“你甭扯上张一一,我就是烦你!你有病吧!……算了你进来。”

常时怕邻居听见。他把范玑蕙拉进屋里,关上门,绕着门厅转了一圈,范玑蕙眼睛里含着泪水看着他,把他抱住了。有那么一会儿,常时感到范玑蕙胸口的热气传了过来,他不由自主地搂住了范玑蕙的腰肢,两个人就这么抱着在门口呆了一会儿,然后常时推开她,说:“咱们商量一下,别闹了,你需要钱吗?”

“我才不要你的钱呢!老娘有的是钱!我就要你的人!”

“你冷静点儿,你知道咱俩不可能。”

“我冷静不了,你这是在骗你自己!”

“你别逼我,逼急了我可什么都敢干!”

常时吼完了,觉得非常懊恼,他这辈子一直拿自己当个绅士要求,从来没这么大声跟女人说过话。与此同时,他手里的手机响了,常时做了个手势让范玑蕙安静。来电话的当然是张一一。

张一一:“哦手机落家里了,那就好,我还怕丢了呢。那我回家取一趟吧。”

常时:“别,我等会儿给你送公司去!”

张一一:“我这刚到地库,你跑这一趟干什么啊。”

范玑蕙打开了常时的音响,震耳欲聋的音乐响了起来。张一一问常时忽然放音乐干什么,常时扯谎说他正打算弄点儿早饭吃,开了音乐好做饭;然后,常时拿着手机,眼睁睁地看着范玑蕙把陶瓷餐具砸碎在地上,再然后是张一一以前千挑万选的一个花瓶。

张一一问常时什么声音,常时说我不小心砸了东西了。

常时:“就这么着先不聊了,手机等会儿我给你送办公室去。”

他挂了电话,奔到范玑蕙跟前一把拉住她。

“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常时发疯了一样扯住范玑蕙大吼,就在这时,门口有响动,张一一用钥匙在开门。

有那么一瞬间,常时觉得时间静止了,脑海中电光石火闪过无数念头,他抓着范玑蕙一阵狂奔,把她扔进卧室,常时说:“我求求你,别出声……”

张一一进屋来,盯着常时看了半天,说你这是怎么了,神色有异啊。她扒拉开常时径直往屋里走,看见厨房打碎的碗和客厅打碎的花瓶,觉得她不在的这几分钟家里肯定发生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了。常时把手机塞到张一一手里,他说:“你看我,本来想自己做点儿早餐,笨死了。”

“你从来不吃早餐啊。”

“呃,是啊,所以……我今天打算做点儿试试。”

张一一开始在屋里找,说你太让我失望了,屋里藏着人呢吧?她看了厕所,看了浴室,看了客房,看了阳台,看了储物间,然后打开了卧室的门进去。常时本来一直跟着张一一,说你这是何必呢,你太神经质了,等张一一进了卧室的门,常时站在门口没敢进去。他闭嘴了,觉得世界从这一刻起将会跟自己以前所认识的不一样了。张一一进卧室查房这几秒钟,常时像等待爆竹炸响的小孩那样恐惧。这种恐怖与众不同,你知道爆竹会响,肯定会吓你一跳,让人抓狂的却是你不知道哪一秒响。

但是,与预期的不同,张一一走出房间的时候反倒面色平和了,她跟常时说你就是压力太大了,闲着没事竟然给自己做早餐吃,想吃早餐就说嘛,明天我早点儿起帮你准备好。

张一一走了,常时冲进卧室,看着范玑蕙从大衣柜里出来,满脸泪痕。

范玑蕙站在大衣柜前面哭了一会儿,常时也觉得抱歉了,看范玑蕙哭得伤心,想上去抱她。范玑蕙推开常时往屋外奔,常时上去一把拉住,范玑蕙看着他,等他说话。

常时说:“你等会儿再走,张一一还没走远呢。”

范玑蕙脸上颜色更变,她说:“别碰我!我告诉你,你欠我的,你是我的,你喜欢的是我!”

范玑蕙气喘吁吁地看着常时,常时被她惊得无话可说,范玑蕙说:“我再给你一星期,一星期后的今天你必须处理好和张一一的事。你不跟她说,我就跟她说,我跟他妈的全世界说!”

常时:你要干什么,啊?你想干什么?

范玑蕙:看见这个了吗!我手机里都录着呢!

范玑蕙手机里录着两人交欢的视频,不清晰,镜头大多是空镜,但听声音就知道是他们俩。

这对常时来说无异于灵魂的黑夜。

他坐在办公室里,吴京正陪着台长看新剪的片子,组里的编导们各忙各的,偶尔有人拿过报销单据来让常时签字,常时看都没看就签了,然后盯着吴京和台长的背影发呆。他觉得之前为之奋斗博得的一切,如今看来似乎都不客观了,许多事情说崩溃就崩溃。如果眼前的一切说没有就没有,常时进一步想,那么自己多年来所奉行的人生信条不就变成一坨屎了么,如果辛辛苦苦得到的这些所谓名声、地位、事业说没有就没有,那他在这儿拼命工作还有什么意思?周围这些同事,吴京什么的,这么拼命还有什么意思?

常时电话响了,是个不认识的号码。平常这样的号码常时已经不接了,今天因为思考了人生怀疑了人生,他抱着未尝不可的心态接听了陌生号码。里面是个老女人的声音,说你好,你是常时吧,我是范玑蕙的妈妈。

常时被震惊了,范玑蕙的妈妈竟然给他打电话!他听着电话往外走,耳机里传出范玑蕙妈妈语重心长的话:“听说我家小蕙正在跟你交往,你要对她好一点,最近你们处得不好,她常掉眼泪嘞。”

常时走到了楼道里,上下看看确定没人。

常时说:“你有病吧?你跟你女儿都有病吧?跟她在交往啊!谁在跟她交往啊!”

“小常,你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我现在非常冷静!你是怎么有我电话的?你为什么会有我电话?!”

“我从她手机里翻出来的。”

“你闺女都多大了你还翻她电话!你当你闺女16岁情窦初开中学生早恋你偷看她日记吗?!别再给我打电话了,还有告诉你女儿,别再来烦我了!我们之间没什么!”

常时不等范玑蕙妈妈说完就挂了电话。楼道里进来一个搞保洁的清洁工,怕怕地盯着常时看,不知道为什么,常时此时此刻特别想揍这位面相忠厚的保洁员一顿。endprint

常时:“看什么看!扫你的地!”

清洁工:“哎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尊重人啊!名人就了不起啊!”

常时被噎住了,他举手想抽这清洁工,又觉得自己这是无理取闹。常时一个大嘴巴扇在自己脸上,一边扇一边喊:“让你看!让你看!”

清洁工一边看着常时抽自己,一边收拾走廊里的垃圾桶。

“常老师,你别抽自己了,手不疼啊,要不你给我50我帮你抽。”

常时气急败坏地回到组里,台长和吴京刚刚看完齐迹老师那期节目的样片,台长很满意,说最终效果还是不错的。常时说:“台长,我想休假,去南美或者南极都可以。”

此话一出,台长和吴京都愣住了。

台长说:“好好好,你再坚持两天,过渡期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哦!”

常时奔出来,吴京紧随其后。

吴京说:“你疯了!真要把咱们这节目拱手送人?!”

常时给吴京讲了事情的原委。吴京立刻颓了。

吴京:你长点儿心吧,这种女人你也敢碰?

常时:我长什么心啊,我他妈又不是学心理学的,我知道谁是哪种女人啊?!

吴京:常总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就不能谨慎一点呢?

常时:我怎么谨慎啊,我还怎么谨慎啊,人家学心理学的按说心态最平和了,我还怎么谨慎啊?!我这是倒霉撞上雷了,怎么说来说去你都往我身上说啊!

吴京:你肯定给人家心存幻想了!

常时:存什么幻想啊!说好了就一次的!谁知道她后来没完没了的!

吴京:你肯定调戏人家了!

常时:年底就结婚了我,我闲着没事儿调戏一大姐干什么啊我!明明是她调戏我!

吴京:那你肯定是潜意识里想调戏人家,人家一调戏你,你就反调戏回去了!

常时:我潜意识……我他妈知道我潜意识里是怎么想的啊!你甭来回来去就说我,你他妈知道你潜意识里是怎么想的吗?!

吴京:那人家怎么不调戏别人就调戏你呢,肯定还是你散发了骚柔的气息!

常时:我!我!我他妈抽你!你这是给我解决问题吗?!

吴京:那你说她为什么不调戏我,非得调戏你,那天那Party我也在,她怎么不调戏我呢?

常时:我他妈现在一个大嘴巴呼你脸上,你说我为什么抽你不抽别人?!

吴京:哦你要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常时此时进一步地怀疑人生,他搞不明白,身为堂堂一介精英,一代青年才俊的代表,怎么就混成这样了!

吴京:常总,你跟我说这事儿,想让我怎么帮你?

常时:你什么意思,我……我怎么知道。

吴京:别逗了常总,您这么英明神武的一个人,一般二般情况下,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啊,你肯定是想让我帮你办事吧?

常时:别!你别这么说,我我我……我就是脑子乱,违法的事儿咱可不能做!

吴京:常总,我跟你都这么多年了,你现在这样太虚伪了啊。我知道上哪儿去找这种人,不需要你参与。

常时:这种事儿怎么能干呢,万一败露了咱们就是罪犯了!

吴京:那你不干怎么办,要不你和张一一说明白了,看她愿意原谅你不。

常时:张一一那人你还不知道,怎么可能让她知道呢?!

吴京:那你跟我说这些,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常时:我没什么打算!我怎么可能有什么打算呢……你确定能干净利落?

吴京:这我可不敢保证,走到这步还不都是没别的招了逼出来的,要不你给出个主意?

常时:我没主意了。

在一夜总会包间里,吴京和小兄弟唱KTV,《春天里》,两个人一人一句,唱得非常投入而难听。沙发上呆坐着一戴着墨镜的东北人。

吴京对他小兄弟发牢骚,东北人在旁边坐着听。

吴京说:“这靠谱吗,当我是小崽子呢吧?你这兄弟……没恶意啊,长得也太单薄了点儿吧,做这职业能行吗?会不会太不严肃了?”

吴京:“再说——不是我说啊,你这兄弟怎么连个搭档也没有啊,办事总得有个放风的吧?你小子别告诉我到时候放风的是你啊,我可说了我要找专业的,你小子可赚不了这个钱!”

吴京:“另外,我要给了你钱你又没办成事怎么办,不是信不过你啊!我给你钱了你跑了怎么办?”

东北人起身:“你们聊,我走了。”

吴京:“别别!有江湖气,我喜欢!这就是专业人士的傲气嘛!”

吴京当即从包里往外掏钱。东北人点完钱。

吴京说:“这大哥,说说你打算怎么办?”

东北人:“办事的时候,身上不能带任何东西,身份证户口本不能带,连公交卡手机都不能带,避免留下信息;然后,你电话告诉我一下,我记在脑子里,你不要再联系我,我也不会再联系你;如果办砸了我会通知你,办成了咱们就两清了,我不会给你打电话,你心里有数就行了。”

吴京:“你找个公用电话通知我一下也好啊。”

东北人:“事成之后我给你打电话,会造成你的负罪感,增添你的心理负担。增加客户的心理负担会影响业务量。下回有业务记得再找我。”

吴京拍拍小兄弟大腿:“你找的这大哥还成!”

这天阳光明媚,东北人穿了一身物业的工作服,手里扛着个梯子在范玑蕙家的小区里走。

而此时此刻,范玑蕙正在自己房间里画画,画完了,找了根绳上吊。

她把绳子拴在吊灯上,爬上椅子,把自己挂上去。

过了没多会儿,东北人顺着梯子爬上来,翻窗户进了范玑蕙家。他进了屋子才发现范玑蕙正上吊呢。这个情景把东北人逗着了,觉得兄弟我混迹江湖多年,今天终于又遇上一个可以拿出去当酒桌笑话的事儿了。他饶有兴趣地绕着范玑蕙转了一圈,又伸手推了范玑蕙一把,范玑蕙挣扎着,像个吊着的大粽子似的晃悠了起来。endprint

东北人被逗乐了,咯咯笑着,像推秋千似的推手舞足蹈挣扎着的范玑蕙。忽然,吊灯折了,范玑蕙掉了下来,而吊灯直接砸在了东北人的脑袋上,把东北人砸倒在地。

范玑蕙的妈妈闻声进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第二天。

常时等着上台,张一一台长吴京等人都在,中石油老总的节目要开始了。张一一和台长都在陪着老总聊天,端茶倒水伺候着。

吴京对常时说:喝过咖啡了吗?状态怎么样?你是最棒的!人人都想听你聊天!你随便说点儿什么大家都会笑!记得语速慢一点儿。

常时问吴京:事情办了?

吴京:什么事情?什么事情也没有!

常时盯着吴京看了一会儿,他心中此时百感交集。吴京说:“看他妈什么看,还不都是你惹出来的事儿!”

常时:“兄弟,咱们要是躲过了这回,我欠你的……”

吴京眼圈也红了,他说:“行了行了,别说了,上台!”

和中石油老总的节目非常顺利,一切都按照节目组之前计划好的进行。常时问老总:“咱们老百姓最关心的还是个油价问题,咱们油价号称跟国际挂钩,可咱们国人的收入水平没法儿和国际挂钩啊。”

“原油这东西不比其他,咱们也要从国际上进口,进价就是这样,难道全要靠国家补贴吗?不跟国际价格挂钩怎么办,要不你们媒体人给我们石油人出出主意?”

“我的主意就是大家都改骑自行车,像咱们小时候那样。我们做媒体的肯定出不了什么好主意,我这主意真要实行了,二环三环四环五环的高架桥都得拆,自行车骑不上去啊。”

观众被常时逗笑了。

谈笑风生间,常时说咱们还是听听观众们都怎么说,在座的谁想发言?常时望向观众席,万分惊恐地看见了范玑蕙的母亲。他被惊着了,吴京这孙子不是说事情都搞定了吗?那范玑蕙她妈来干吗?!她知道事情跟我有牵连了?想到种种可能,比如节目录制过程中范玑蕙她妈忽然站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称常时买凶杀人!“他是个杀人凶手!”——想到这个,常时的冷汗就下来了。

节目勉强做完,照例观众们上来找常时要签名合影。

轮到范母了,她小声跟常时说:“范玑蕙住院了,你去看看她吧。”

“她住院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住院是因为你啊!”

常时的恐惧更进一层,范玑蕙的妈果然知道此事与我有关了。怎么办?

“你地址留下,我明天就去看她,好不好?”

“不行,你明天肯定不会去,我就在这儿等着你。”

“我等会儿还有事,我们要去吃饭!”

“我等着你,你没事了咱们一起去吧。”

“你这人怎么纠缠不清啊,你愿意等着就等着,我今天去不了我告诉你!”

“我等着,我没别的事做。”

常时告诉自己现在不能发火,周围都是人,还有专业摄影师帮他们合影。

和观众签名合影完毕,常时从吴京那里拿回手机。

常时:那老太太怎么在这儿?!

吴京:谁啊?

常时:那个!范玑蕙她妈妈!

吴京:那是范玑蕙她妈?哈……看着还挺年轻嘛……

常时:闭嘴!

吴京:啊?

常时:闭嘴!这不是关键!范玑蕙她妈为什么在这儿!

吴京:操!我又不管招热心观众,谁知道她怎么混进来的!

常时:这也不是关键!

吴京:我听不明白,关键是什么你直接告诉我吧。

常时:关键是,那老太太跟我说范玑蕙在医院里,她住院都是因为我,让我去探望她!关键是,她怎么知道是因为我?!

吴京:范玑蕙住院了?不应该啊,应该是干净利落啊……

常时:干净你妹啊!利落你妹啊!

吴京(委屈):确实干净利落啦……

常时:也好,至少没铸成大错……这回麻烦大了。

吴京:你打算怎么办?

常时:不行就自首吧,没你事儿,滚远点儿。带范玑蕙她妈去咱们组里等我,我吃完饭就去找她。

众人吃的这顿高端商务餐虚情假意,人人都拿捏着自己的身份地位说着该说的话,真假对错在这样的场合不是标准,说的话有没有意义更不在考虑。中石油的老总给大家讲海外并购赔钱的事,众人都说这是难免的,花钱买教训嘛,网民们太不能从大局着眼了,■思路嘛。

常时奉承完了老总觉得没意思,这些人太不知民间疾苦了。

饭后,老总邀请大家去他的会所坐坐,众人都说好。

常时忽然说:“真对不起,我等会儿还有点儿收尾工作要做,没法和大家一起去了。”

台长:“什么收尾工作!推了推了,让吴京他们干就好了嘛!”

常时起身:“真抱歉,我这事儿推不了,一一你等会儿替我陪老总多喝两杯吧。”

不顾众人劝阻,常时离席出门。张一一追出来:“你这算怎么回事!你一个节目组负责人不陪着也太不礼貌了,咱们不是说好了要滴水不漏吗!”

常时:“一一,今天我真不能陪你们老总了……”

张一一:“你到底干吗去告诉我。”

常时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一一:“常时,你干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吧?”

常时:“一一,我原先觉得自己配得上你,最近我不这么想了。我没你好,我是个过于幸运的人,过于幸运,还想要更幸运,就像个大雪球往下滚,滚着滚着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

张一一:“你果然干了对不起我的事儿了!”

常时:“晚上回家我说给你听。”

常时说着往外跑,张一一喊住他,她说:“你别想着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我没想过谁配得上谁的事。我就是觉得,你这人这么自以为是,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搞定,却每天把自己过得惶惶不可终日。你需要我。我这么说你明白吗?”endprint

常时点点头。

张一一:“真明白吗?”

常时摇摇头。

张一一:“赶紧滚蛋,下午好好想想怎么把瞎话编圆了,晚上我听你解释!”

常时点点头,一溜烟跑了。张一一看着他跑远,轻轻叹了口气,振作精神,面带笑容地走回饭馆里去。

常时和范玑蕙妈妈站在精神病院门口。看着精神病院的大牌子,常时竟无语凝咽。

常时:你不是说她住院了吗?

范母:是啊。

常时:你说你闺女,范玑蕙,在这儿住院吗?

范母:是啊。昨天刚住进来。

常时:她一个精神科的医生怎么自己跑来住精神病院?

范母:她不是医生啊,她一直是病人,接受治疗小十年了……

医生带着范母和常时往住院部走。一边走,医生一边讲范玑蕙的病情和探病的注意事项。

“病人现在情绪比较稳定了,你们别拿她当怪物看就行,对她像对正常人一样就好了。常老师,范玑蕙从住进来就一直说想见你,你要对她好一点啊,有什么话顺着点儿说。”

这是怎么回事?让我们退回去讲,退到事发当天。

东北人正在那里跟上吊的范玑蕙玩儿荡秋千,吊灯忽然掉了下来,正好砸在东北人头上。

范玑蕙的母亲闻声进屋,看见女儿脖子上挂着绳,正默默饮泣呢;旁边趴着一物业,脑袋上插着吊灯,血流了一地。范玑蕙一点点伤都没有,倒是那个东北人被吊灯砸死了。说来也巧,那吊灯装饰性的支架掉下来,不偏不倚直接扎进了东北人的脑袋,当场毙命。范母一把抱住范玑蕙,说你这是干什么啊闺女!

几个小时后,众公安盯着东北人的尸体看。

公安:这谁啊?

范母:不知道,应该是他把我闺女救下来的。

公安:唉,英雄命短啊……

精神病院的住院部各色人等都有,有的看上去行为怪异,有的看上去比普通人还正常。

常时在病人活动的院子里见到了范玑蕙。她出奇地平静,看见常时笑了。

常时:“我听说你……好点儿了?”

范玑蕙:“之前我对你不好,太难为你了。我现在状态好多了,我想跟你道歉。”

常时看着范玑蕙,他说:“你的病能治好吗?”

范玑蕙:“不知道,医生说我……”

常时:“你出院以后打个电话给我吧。”

范玑蕙说我换了个手机,这个老的送你吧,那视频你别删,时不时地看看,别忘了我。

常时说:“你不怪我了?”

范玑蕙笑了笑没说话,拿起旁边放的一幅画给常时。就是她自杀前画完的那幅,说这个送你吧。上面画的是常时的正面肖像,画得好极了,那幅画里的常时肩膀和脑袋上各挂着两只葱烧海参。常时看着那画,嘴角不觉间挂上了一丝笑意,他意识到范玑蕙真的爱自己。不管这女人如何歇斯底里,她爱自己,爱到打算弄死自己了。

常时看看范玑蕙又看看那张画,他说:“你要在这儿住多久?”

范玑蕙说:“可能的话,我再也不想出去了。”

几个月后。

常时和张一一的婚礼热闹喜庆,台长、吴京、组里的小编导们,张一一家的党政军要人及其亲属,各界社会名流,齐迹带着他的新女友和经纪人等等,所有人都在。

台长上台讲话,告知大家常时官升一级,变节目制作中心总监了,原先的谈话节目交给新的制片人吴京主持。张一一的父母上台讲话,说:“除了婚礼本身这一喜,还有一喜是一一怀孕了。按照我们过去的观点,这个婚礼办得有点晚,但是现在时代不同了嘛,与时俱进嘛,大家一起举杯,祝贺这对新人双喜临门!”

众人各得其所各得其乐。

婚礼临近结束,常时喝多了,坐到齐迹旁边聊天。

常时:齐老师,我觉得不太舒服。

齐迹:喝多了?

常时:我干过一件特别可怕的事,我觉得,上帝好像不该对我这么好,我什么都有了……

齐迹:有多可怕啊?

常时:特别特别可怕。

齐迹:败露了吗?

常时:这跟败露没败露没关系……

齐迹:有关系。这世界上没有什么真正的坏事,除了肤浅和无知是恶,其他都不能算。恶的方法有千万种,不恶的就很少。所以,你能有今天的成就不容易,你不能这么折磨自己,不然就更没法好好生活了。

常时:你干过坏事吗?

齐迹:干过,不算多。

常时:败露过吗?

齐迹:我不管那个,遮遮掩掩的没意思,争取以后不再肤浅就好了。

常时:看这样子,我们好像不会遭报应了啊……

齐迹:遭报应?报应跟安徒生童话一样都是骗小孩儿的。

婚礼进行得喜庆顺利,到了尾声,宾客陆续告辞之际,有个女来宾逆着人流出现在大门口。她神采奕奕,径直走向常时。

来人是范玑蕙,她对常时说:“我打你手机一直打不通,你换号码了?”

常时半张着嘴看着范玑蕙,感到一阵乌云慢慢笼罩下来。

常时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个什么东西在咔吧咔吧响,他望向远处正在和闺蜜们嬉笑的张一一,又傻愣傻愣地看着范玑蕙。常时歇斯底里地说:“你不是说好了不出来了吗?!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啊!”

责任编辑 楚 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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