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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猬心脏

2014-02-14宋小词

长江文艺 2014年2期
关键词:阿兰董事长

宋小词

那时候到底年轻,以为名牌大学毕业后就有一个远大前程,至少找个饭碗是不愁的。可没想到投了四十多份精装简历,过了两个月,连半个动静都没有。坐在出租屋的电脑前,想着老家刨土的父母心里如压着块石碑。夜里睡不着觉时就一个人去天桥上晃晃,趴在天桥上,头尽量往下,我总想如果跳下去会是什么样,也许是天堂吧。

找工作四处碰壁,这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社会。这个社会饭碗太少,可张嘴要饭吃的人太多,要活命就不能把脸面看得很重。为了吃上一口饭,得使出浑身解数。人饿到了抢的地步,就饥不择食了,嘴跟碗就乱了套,想喝粥的,被挤到了咸菜缸里,想吃馒头的,到了棒子面碗的跟前,像我一个学会计的,硬是被挤到了卖医疗器械的里面来了。

这行内昏天黑地,成天勾心斗角,生怕谁挡了谁的财路,你盯着我的钱袋子,我盯着你的皮夹子,谁都不安分。因为这行利润大,一台医疗器械就是大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只要你肯钻营,肯动脑筋,不用担心这么高的价钱没人要。听说不少女同事为了能卖出一台高价的医疗器械,把身子也赔进去了,跟有钱的老板,或大医院的院长睡睡觉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所以很多知晓内幕的人说,做这行的女人跟“鸡”一个样。

我自认为我没有要发大财的贪欲所以跟“鸡”还是有距离的。进了公司后才知道这里没有底薪,也没有最低生活保障金,你没本事将这些器械换成钱,你就得饿死,但你如果能将这些器械换成钱,那你的日子立刻脱胎换骨,可以食有鱼,出有车,几分钟就能在别人眼里镀上一层黄金,闪闪发亮。

女孩子都是爱慕虚荣的,我也不例外。谁不希望自己的日子过得体面呢!老家有句话叫“远重衣冠近重人”嘛。

干这行再怎么臭,可冲着那么高的薪水与外快,它也是个香饽饽,每个人都想吃它,而且还要吃饱。对于新进的人,那些老员工都虎视眈眈,在他们的眼里,你不是同事,你就是一个跟他们抢食的狗,于是挤兑你,压制你,将你赶出去。我刚进来的时候,孤立无援,没有交际圈子,也没有客户,掌握的货也不好。那些好货都被老手们瓜分了。我犹如海洋世界里的一只小虾,剥削我,压制我的人太多了,我能面对的只有脚下这方泥土。没硝烟的战争往往是最残酷的。

那个时候,公司新进了一批医疗器械,销售经理召集我们开会,要我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把这些医疗器械推销出去,换成钞票,做季度奖金。他还暗示,表现好的,可以提为公司的中层干部。他说,这年月,日子过好了,可人的命却贱了,动不动就瘫痪,就癌症,但没哪个人想去阎王那儿,为了治病,人们是肯花钱的,所以只要你们努力工作,这些医疗器械是不成问题的。

我暗地算了一笔账,这些器械不说全卖出去,就是卖一台那也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所以很多人都开始摩拳擦掌,热血沸腾了。会议刚结束,他们就跑到仓库看货去了。我从来不去,去了也白去,一个新来的小样儿,谁会把好货留给你,等着他们挑剩的,看不上眼的货,混口饭吃吧。从未发过横财,我也从不打横财的主意,靠着自己两条腿和一张嘴去一些私人门诊搞推销,把价压低点,把话讲甜一点,或跟人合伙到下面一些城市去推销,基本上也能生活,靠着勤奋过日子,倒也蛮清静。

当我领回我那些鸡肋一样的玩意儿,正准备与一些客户联系时,公司里一位女同事拉住了我。我回头一看是阿兰,她满脸盛开的菊花。我问,大姐,有事吗?

她呵呵一笑,两眼向四周扫了一番,用手遮住嘴,神神秘秘地说,妹子,我给你介绍一客户,这可是个大主,你只要说服他,让他买下我手里的那台超声波治疗仪,所得提成咱们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你还可以把你的货一起脱手,何必满大街地磨嘴皮子呢,说实话,姐有时候看见你累得要死的样子,心里疼得不得了,姐也是过来人,你的苦处,姐是尝过的。

阿兰刚生完孩子,乳房肥嘟嘟的。她跟我说话的时候,眼角跟嘴角都向上翘着,一脸慈祥。

有利可图的事,我当然不会客套,我也心急火燎地想置换行头,出来两三年了,房子、存款和车子总得有件东西为我那脸朝黄土背朝青天的父母做个交代。

阿兰将那人的电话告诉我后,我体内所有的激情都点燃了,火苗呼呼地往上蹿。我每天都跟那位财神爷打电话。这位爷姓马单名一个耀字,年龄50多了。他的声音有些缺陷,吐字不清晰,仿佛嘴里含了一块烧萝卜。我跟他交流很费神,可我却要把这费神的事做得很开心很开心。假装是这个世上最痛苦的事,当然做惯了就好了,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那不把人累死,我们这行见人得说人话,见鬼更得说人话,谁有胆敢得罪鬼哩。

起先我跟他说话很客套,我说我是阿兰的朋友,他似乎很高兴听到这个名字,他说阿兰很漂亮,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他那种语气仿佛沉浸在某种回味当中。后来我们一点点混熟了,就开始聊生活上的事。但我没跟他谈买卖。公司在给我们培训的时候说过,让人掏腰包的事儿不能表现得很直接,得哥啊姐啊亲啊多绕它几道圈子,得弄得他浑身舒坦喽才能下手,掏钱等于放血,这么大的手术能不先打麻药吗?

生意场上,我是个黄花闺女,又是大学生,自诩为斯文人,有些事确实很羞于开口,跟人谈单子就跟落难的小姐乞讨一样,觉得抹不开这张脸。阿兰隔三差五问我工作进展得怎样了,我说还行还行。她就充满鼓励地笑笑,说她前几天又给马老板打了电话,马老板话说得很冠冕,要我再努努力。她的眼神意味深长,像一汪潭水,我忽地打了一个寒战。

办公室的那部银色电话我足足泡了一个月,才跟马老板的关系搞融洽。有时候他还主动打电话过来跟我聊,他说,你这丫头片子活活把我这耳朵给强奸了,现在听不到你的声音,它还痒痒呢!我高声地打着哈哈,这笑声很接近公司的那些干了多年的女同事了。

马老板有时候跟我说一些荤段子。据公司有经验的女同事说,到了说荤段子的这个阶段,就说明这事就有了些希望,处于文火慢炖的微妙处,得熬。这天马老板跟我说一光棍洞房花烛夜后,新娘艰难地扶着墙出来,骂道:“骗子,他说他有三十年的积蓄,我还以为是钱呢!!” 这个段子委实不好笑,但我还是笑得直打咯咯,像母鸡下了一串蛋似的。我们公司公关部工作做得很细,我们人手一部工作秘籍,上面笑话经典、历史人文、旅游交通、美容养生什么都有,荤段子更是多,连三个代表的学习大纲都有,碰到喜欢谈政治的老板我们就得找出这样的纲领来跟他聊天。我翻到荤段子那一页跟他说,一美女作家请一风流编辑审稿。编辑斜看着美女笑曰:上半部较丰满,有两点很突出,可惜下半部有些毛糙,并有一个漏洞,水分太大。美女着急地问:那怎么办?编辑答曰:日后再说!马老板在那头笑得如打机关枪,连连说,现在的小丫头片子真是不可小瞧啊。关系到了这份上,说话就比较随便了,我便开始把他往正题上带,我跟他说我手上有一台质量很好的设备,价格也厚道,让他考虑考虑,原以为他会打个哈哈,推三阻四的,没想到他答应得倒很爽快。他说,看你这丫头片子刚刚入道,做得挺辛苦的,看着心疼,你那台设备我要了。endprint

我笑着说,那就谢谢马老板了,那我什么时候把货发过去呢?

马老板说,别急,我过几天亲自过来查货。

这是一个阶段性的胜利。挂了电话,我心里开始欢呼雀跃,即使装了几个月的傻比也值得,我将这一消息告诉了阿兰,阿兰瞪大两眼说,是吗?有本事啊!不过,她也很谨慎,叮嘱我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那位马老板果真靠得住,只过了三天,他便给我打电话,说已经上了飞机,下午三点到,他还说他已经在最好的酒店迎春来订了一间包房,并说来后要请我吃饭。

饭是在春来楼吃的,我把阿兰也叫上了,阿兰那天精心打扮了一番,眼睛还沾了假睫毛,头发也烫了,身上的衣饰也很讲究,但再怎么拾掇也经不住因生育而走了形的身板。他们应该是老相识了,见面后一双手握得紧紧的,阿兰脸上一片绯红。

服务生把菜单递上来,那马老板顺手就给了我说,小丫头片子,你点吧,点你喜欢吃的。我接过菜单说,马老板,小丫头片子喜欢吃的多着呢。阿兰接过话说,你只管点,姐今天跟你享享口福。我笑了笑,翻开菜单,从头到尾全是山珍海味,那价钱也一个比一个高,说实话,那是我第一次开那么大的眼界,以前老听别人说什么一些达官贵人吃一顿就得花个万儿八千的,当时只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我全信了。在阿兰的催促下,我点了传说中的鱼翅、燕窝、鲍鱼和龙虾。我偷偷瞄了一眼马老板,他脸上没有一丝挨宰的神情,看来这个老头的腰包是很有实力的。我稍稍放了些心。

酒过三巡后,阿兰有些坐不住了,她开始把话往医疗设备上引,她说,马老板,听说你这次过来是专门验货的?都老交情了,您还信不过?马老板擎着酒杯对我眨巴下眼睛,仿佛我跟他是一条船上的,他说,你看,她急了,她这个人啊,心里边只有钱。马老板这么说她,毫不忌讳,可见他们确实是打了很多年交道的,那么这笔生意也就是十拿九稳了。阿兰对马老板的话毫不介意,她端着酒杯斜着眼睛说,那当然了,活了这么些年,我才明白过来,这世上唯一对你忠诚,对你好的就只有钱了,你说我心里不装着它我装谁去,难不成装你?

阿兰的眼睛虚了起来,像是蒙上了一层东西,雾一样的让人看不清。在这番话的敲打下,马老板显得不自在了,他抽了根牙签,用手捂着剔牙。红光满面,笑容可掬地说,瞧你这话说的,可别装着我啊,你年纪轻轻的,我一糟老头子,呵呵。

阿兰摇头笑了笑。马老板立起身对我说,这样吧,你拿着合同去我宾馆签字,我还有话要跟你谈谈。阿兰吐了一口气,脸上显出几许失望的神色,鬓角的头发散了几缕,有点落寞,但她还是挺着笑,说,去吧,跟马老板去签个字,早点回来。

在酒店三楼长长的甬道里,我忽然有些忐忑,心里很紧张,脑子里什么样的念头都有,一浪接着一浪地涌。马老板在前边,我跟在他的后面,因为铺了红地毯,我的黑色高跟鞋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听到的是呼吸声,我能预感到一样事情,但这又是逃不脱的,可耻的是我居然有些兴奋,有些隐隐的期盼,如果真要发生什么事了,倒是一种把柄,那台器械是不会有问题的,何况这样财大气粗的老板,愁什么呢。

马老板掏钥匙开门,对我说,到了,请进。

我谨慎地迈步进去,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阔大的床,一套粉色锦缎铺盖,暖暖地散发着一种暧昧的气息。那一瞬,我忽然又有些后悔了,我的双脚想缩回去,想扭头顺着那长长的甬道跑下去,跑到一个干净的世界里去。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开步。我虽然想开了,可是我觉得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事情沦为交易就让人有些气短了,可是天底下哪桩买卖不是交易呢,又有什么事不是交易呢。我这三个月来所付出的心血,我把我的脑神经活活折磨了三个月,说了那么多言不由衷的话,巴结讨好。我不能就这么一跑了之,我跑不起。这事成了之后,我所得到的报酬,那笔钱可以让我过上体面风光的生活。

马老板将门推上了,还上了一道暗锁。我的脚开始往前迈,人有很多事,是身不由己的。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我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马老板邀我在墙角的沙发上坐,他开了一瓶红酒,他一杯,我一杯,透明的水晶玻璃让我打了一个寒战。马老板挨着我坐下,说,你很紧张?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勉强笑了笑,我突然觉得口渴,当我把酒杯递到口中准备大干一口时,马老板伸出一双手盖住了杯口,他一脸笑意,说,小丫头,红酒可不能这么喝,这可是好东西呀。我愣了一下,他轻轻地晃动酒杯,红色的酒液像夜上海舞女的裙摆一样飘荡,渐渐地,一股醇厚的酒香便在鼻子底下弥漫开来。马老板的手搭在我的肩上,他说,这就叫唤醒沉睡千年的美酒。他的气息淌入了我的领脖子,热烘烘的,他说,女人跟酒一样也需要唤醒。这种挑逗,让我的身子变得无比的僵硬,我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道如何去应付。我想推开他,可我的双手却使不上什么力。

忽然马老板将我抱了起来,我的酒杯落了下来,红色的液体无声无息地渗进了地毯里。

抵抗是没有用的,只有顺从。这行业里的潜规则,不是我一人能撬动得了的。那一晚,我用咸咸的泪水祭奠了我一去不复返的贞操。

第二天,我把签了字的合同交到了阿兰的手中,她拿到之后顿时满面笑容,在一边乐去了,她并没有留意我憔悴的容颜和落寞的眼神。背转身我才明白,原来自己失去的一切,在别人的眼里是一钱不值的。

既然失去了,那应该用点什么东西补偿吧,所以我有些在意我应得的报酬了,我得用它去买我爱吃的,爱穿的,爱用的,我得尽一切来讨好我的身体,从哪丢失的,就在哪补。

发奖金的日子到了,我等来等去却没等到我的份儿。我找到阿兰说,大姐,我的钱呢?阿兰说,嗯?你什么钱?我傻了,我说,当初说好的啊,二一添作五,咱们一人一半啊,你得了20万,我应该分10万啊。阿兰的脸像打了霜似的,立马拉得长长的,她说,哎,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小小年纪就学会讹人钱财了啊?什么说好的啊,你拿出个凭证出来让我看看。

你!我的血一下子涌到了脑门上,我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我当时真想一巴掌拍死她。但是我在冲昏了头脑的状况下,心里还是很明白的,我是惹不起她的,她是地头蛇,我是外地的,她有根在这,而我却是浮萍,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他人做了一件嫁衣裳。endprint

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冲出了办公室,这个肮脏的地方,我再也不想待了,哪怕这里堆着金山银山。

在我哭着跑出去的时候我与一个男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提着一个公文包,满脸严肃,一副领导派头,他训斥我,干什么?风风火火的?他的训斥一下子激怒了我,管他是谁呢,反正我不在这干了,我不端这儿的碗,也就不服这儿管。我豁出去了,谁惹我算谁倒霉。我叫嚣道,我干什么,关你鸟事?

我的吵闹声引来了公司一些员工。管销售的部门经理气极了,他指着我的鼻子说,放肆!这是董事长!

我又蒙了,在这干了大半年,今天才认识到真佛,要不是因为今天起冲突,我还不知道我们的老板是这个样子。不过这位董事长还有些肚量,根本没把我的无礼放在心上。他大抵能从我的愤怒中觉察到我的委屈。

他说,现在的年轻人就喜欢犯冷热病,在哪做事,不受点委屈的,受了委屈就只想着当逃兵,这怎么能解决问题呢?

同事们一个个都使劲点头,仿佛这样的人生真谛是才领悟过来。我扭头说,董事长,我并不是一个不能受委屈的人,可那要看受的是什么委屈。有人从后面扯了扯我的衣角,我一把将那个自以为是的好心人的手掸开,我继续说,如果是在工作中,有人指出我的不对,哪怕她骂我,我也受得起,可有些人她却是霸道地欺负你,耍你,那又当如何理论?

董事长被问住了,他一脸愕然,回过神来后,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姓黑,他又一愣,还有这个姓?然后他说,这样吧,小黑,你来我办公室,把你的情况跟我说一下。

进了董事长的办公室后,我便把事情跟他说了一下,当然我省去了酒店一节。我说,阿兰说好此事成了之后,按提成给我分一半,可最后她一分也没给,反说我讹她,我为了谈这笔生意,花了我那么多的精力,马老板来后,我还请他在春来楼吃了顿饭,那顿饭都花了我所有的积蓄,可到头来,我什么也没得到,您说这事搁谁心里不难受啊?

是这么回事?董事长将手握成拳头搁在下巴那儿,踱了几步后在我面前收住了脚。他说,这样吧,我让阿兰给你三七开,她七你三,毕竟马老板是她的交情。

我迟疑了一下,这显然是不公平的,但多少还能得些钱,总比刚才那样两手空空跑出去的强,见好就收。如此一想,我也就伪装着开朗了起来,人家好歹是个董事长,不能太让人家为难了。我抬起头答应了一声“好”。这个一脸严肃的董事长居然还笑了,带着那么一点怜爱的意思。这种笑跟马老板的笑有点像,我心思活络起来,至高无上的董事长对我有了那么一点点意思,这算不算塞翁失马,因祸得福呢。只是他那副尊容比那位马老板更令人恶心,可是又怎么样,我想起我们村有一位得了心脏病的老人,听人说一偏方,活吃三个刺猬心脏可以治愈,他吃着带血的冒热气的跳动的腥臭的心脏,边吞咽边作呕,可还是强忍着把它吞进去了,人为了活命什么腥臭不能忍受。

阿兰还算清白,脑子里并没有灌水。她乖乖地往我卡上打了7万块钱,并且还向我赔了小意。钱一到手,我全身的神经都达到了高潮。我打的直奔商场,将紧身的性感衣服买了几套,又买了几个包包和手袋,在化妆品柜台前,我将同事们挂在嘴上的兰蔻买了一大堆,我还给自己买了几件金饰。当我的银行卡在刷卡机上畅通无阻地刷刷刷时,我的心情也跟着狂欢起来。我深深地体会到,这是一个物质大于精神的时代。在这种超快感的消费中,我早已忘了植根于我身体的疼痛,忘了我是以什么样的代价才换来这笔钱的。

当我从头到脚到肩膀,一身新装走进公司时,我看到了一大堆嫉妒的绿眼。这感觉真好,像打了胜仗般。一个男同事咂摸嘴说,黑妹,真是你呀,有本事,一秒钟变白富美啊。我耸耸肩,晃晃头,装呗,谁不会装。人靠衣装马靠鞍嘛。

哟!这不是昨天那个小黑吗?董事长在往办公室去的时候,扭了一下脖子,这一扭就刚好看到了我,难得董事长这么早来上班,董事长很少来公司的,因为他有很多生意要打理,所以我们很难见到他。今天看起来他的心情很不错,他走了过来说,不错呀,懂得挖掘自己身上的美也是一种能力啊。不错,赏心悦目啊!董事长的瞳仁里满是我明媚的色彩,他眼神里传递出来的讯息除了欣赏外,还有一种讯息。男人就那副德性,我脑子里突然冒出我表姐在多年前跟我说的一句话,当时年近四十的表姐夫跟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打得火热,表姐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我点了点头,算是对董事长的附和,同时也是在心里承认表姐的话有道理。

董事长对我另眼相待,令公司的同事特别是女同事不舒服,竟明目张胆地朝我翻白眼,那白眼里满是不屑和仇恨。本来我是很恶心董事长那浑浊的眼神的,可是冲着女同事们集体的嫉妒,我又暗暗期盼董事长浑浊的眼神在我身上多溜达溜达。在董事长的地盘里,董事长就是皇上,女同事们谁不想受宠,受了宠位子票子全有了。

董事长进了办公室后,阿兰含着笑跑到我的格子间来,拍着我的背说,妹子,姐刚远远地看你,你印堂发亮,是要交好运的征兆啊,以后顺风顺水了可别忘记姐。

我心里冷冷地笑。我这里对她还记着仇呢,她倒大度,一口一个妹子叫得好像我跟她真的是从一个子宫里爬出来似的。她见我茶杯干了,拿起来就朝茶水室跑,守在饮水机前用开水给我冲泡了一杯红茶。阿兰说,妹子喝吧,红茶是温性的,姐知道你每次身上来都要用热水袋敷,喝红茶对你那个有好处。我一惊,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的心眼,的确有两把刷子,怪不得她的医疗设备脱手得那么快,看来不是如同事们所说的全是这丰腴的肉身子的作用。

刚喝一口茶,部门经理就来了,说董事长有请。高高在上的董事长请一位入行不到半年的小销售,这在公司还是头一遭。这样的高抬与器重令我很是不安,我朝着那个四周挂着百叶窗帘的董事长办公室走去,步履沉沉,我心底有种隐隐的感觉,我觉得我如山里的兽,不知道自己哪一步就会踩在猎人的捕兽夹中,被钳制得动弹不得。董事长办公室里的冷气开得很足,推门进去犹如跌在冰窟窿里。合门的一瞬间我感觉门外有几十双眼睛在盯着我,那束光照得我后背发热。endprint

董事长捡起遥控器按了一下,所有百叶窗就跟触碰的含羞草一样合得严丝无缝,又是一个孤男寡女的世界,如何跟一个男人同处一室仅靠一个马老板还不足以累积经验。我木呆呆地站在董事长宽大的大班桌前。董事长满脸堆笑,一笑一脸的褶子,那脖子上的皮肤如鸡皮一样,还松松垮垮,不是靠昂贵的衬衣和大牌的定型水把头发定住,眼前这个董事长估计跟我那手握犁头的老父亲一样,就是个枯老汉。董事长招呼我坐,我坐在靠墙的沙发上,他也坐了过来。看他职位的尊卑也不顾,对我献殷勤,我就知道他的心思了。男人嘛,都是下半身的事儿。我以为会有些铺垫,像我跟马老板那样水到渠成,可是董事长一坐下就握住了我的手。我知道我是躲不开的,如果还想在这个公司里做的话,我当然要在这个公司做了,处女膜都赔进去了,这会儿谈人格尊严,谈贞洁操守有点二逼。我朝董事长笑了笑,把手挣脱了,董事长又摸了过来,还得寸进尺地摸到我脸上来了。他说,年轻真好。我要是能转回去三十年,我宁愿倾家荡产,钱最不是个东西,多了尽生事儿,睡不着觉,没味。还是年轻好。

我将脸别过去,我闻到了一股老人的气味,腐朽的、热臭的气味,难以忍受。董事长有些不高兴,他说,怎么了?嫌弃我?我满脸堆笑,说,哪敢哪敢,没有没有。董事长说,没有就好,小黑啊,马老板这个人以后你就不要再联系了,还是让阿兰跟他联系,他们本来就是老交情了。董事长又说,老马说你不错。说完嘿嘿地笑。我背上顿时生出汗来,曾听阿兰提起过说马老板跟董事长关系很好,无话不谈。什么叫无话不谈?马老板该不会把床上的事也跟眼前这个老头谈了吧。冲他这句不错冲他这意味深长的“嘿嘿”,我心底冒出一串一串的凉气来。原来这行里什么事都是穿的。那一瞬,我希望山崩地裂,希望世界末日到来,婊子接客逢人还可以假装说是第一次,我连假装的余地都没有了。

我像一条被拿住了七寸的蛇僵直在沙发上,任由老东西的手在我身上到处游荡。董事长说,小黑,跟了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我已经不知道东南西北了。阿兰过来去洗手间,顺便拉着我一块进去了。关了门,阿兰问,怎么了?我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脸,红得跟枣似的,有某种不洁的嫌疑,便洗了把脸。我说,没什么。董事长说我来了这么久只卖出一台大的医疗设备,这在公司是站不稳脚跟的,再不想办法只有被炒鱿鱼。阿兰看着我,嘴角动了动,终于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来,说,你就装吧。他会跟你谈这?哈哈,你呀,实话告诉你吧,公司里男的少女的多,女的个个漂亮,都来得比你早,老东西那点德性谁不知道啊。刚跟你用手谈的工作吧。哈哈。

我洗白的脸顿时又红了。我酝酿了一口痰恨不得朝阿兰脸上吐去。但是我还是暗暗吞下了。阿兰说,如果没猜错,下一步就是请你暂时辞掉工作住到他的大别墅里,在大别墅里你一定要好好把握住机会,反正你也不是黄花大闺女了,不要扭扭捏捏的。

我的脑袋“嗡”一下像炸裂了一般。我觉得我是一个赤身裸体的人,我没穿裤子就跑出来了。我眼睛睁得跟牛眼睛似的看着阿兰。阿兰重重把我拐了一下,说,别这么瞪着我,姐也是为你好,谁叫姐以前坑过你呢,这公司里住过大别墅的又不止你一个人,有的待上一月两月照样回来上班,有的待得时间长点,半年一年的,有的更长,董事长四个老婆都是我们公司的人,都在别墅里住过,那四个狐狸精样的,都修成了正果,现在他第四个老婆也被他送出了国,移居到了加拿大,你争取成为他第五个。他特别喜欢帮助你们这些从乡下来的女孩子,他把你们这样的乡下女孩打造成阔太太他就特别有满足感,他总说他是个大善人,帮助很多人脱贫致富,他说他这个先富起来的人要带动人后富起来。所以你还是很有希望的。姐看好你。

阿兰说着还向我举了个拳头,说了声加油。我蓦地觉得好笑。我扭头重新对着镜子看我这张脸,这张脸受了高档护肤品的滋润,还真是显出了嫩滑紧致的虚假质感,眼眸是明亮的,嘴唇很红润,脸颊上有几颗胆大的雀斑,流露出乡野的气息,跟公司的那些女同事比起来,我不算漂亮,但我最年轻。21岁,女人的一段大好春光啊。我内心里念叨着“先富带动人后富”,委实觉得可笑,笑着笑着忽然鼻子一阵发酸,我想起高考那天,我爸骑着摩托车送我去考场,路上被一辆轿车扫了一下,我爸忍着疼痛稳住摩托让我下车,我刚下车我爸就倒了,摩托车一下压在他身上,那开车的还下车恶狠狠地骂我们父女俩瞎了眼睛,大清早的赶着去投胎,瞧这穷酸样投胎也投不到好人家。我当时举着拳头想跟那人拼了,却被我爸拦着了。我爸起身扶起摩托车,让我上车,他一拐一拐地跨上车座笨拙地发动引擎,我从后视镜中看到我爸的脸上全是灰尘,被汗一浸成了一道道黑泥水。他提前半个小时把我送到考场,他说,姑娘,好好考,爸妈这辈子就指望你了。什么是指望,就是要有出息,什么是出息,在乡下人眼里能挣钱就是大大的出息。钱啊!

阿兰真没猜错,第二天,董事长就带我去了别墅。那栋别墅位于乡郊,前面是一片湖,湖岸边是大片大片的红蓼花,密密匝匝的,带着湖水的湿润。正值开花时节,一簇一簇的小粉花开得奋不顾身,热火朝天,像是不甘心似的。

别墅的院子里也种着许多红蓼花,这种乡野的花,城里人谁稀罕,专门开辟出这么一片来种这种花只有乡下人才这么干。我想准是他的前任太太们干的,阿兰不是说他的前任太太们都是乡下女孩么。别墅里除了我,还有佣人徐嫂和一只白狗阿福。我们就像董事长的几件道具,被他安放在各自的地方。

夜终于来了,徐嫂将洗澡水放好后就带门出去了。董事长说,去洗吧,等会看你的表现。说完他仰头喝了一大口水,像是吞药丸的样子。浴室在卧房的一角,全是透明的玻璃,无遮无挡,我将衣服脱光了走进去,跌进温热的浴缸里,看着床上躺着的松散的老男人,我的眼角有一丝泪。我有出息了,我爸妈用大把大把的血汗钱把他们的指望送进大学,送进城市里,送到有钱人的床上,我爸妈供出了一个婊子。呵呵,这多么可笑。

擦洗身子的时候,我感到不自在,但想到公司那么多的女同事都住过这别墅,她们一定也像我这般擦洗过,这样一想我就不觉得难为情了。

快来快来,小黑。董事长热情地在床上为我腾地。他抱着我,像土狗啃骨头一样啃我。那股腐朽的气味从他的鼻子里、嘴巴里和汗毛孔里喷射出来。我的脑海里又想起了老家那个患心脏病的老头活吃刺猬心脏的情景来,边呕吐边吞咽,我就这么看着他把三颗活蹦乱跳的刺猬心脏吞下了肚。

乡郊的夜如死了一般寂静。“叽叽叽”,我忽然听到一种叫声,像虫鸣也像鸟叫,仔细听了听,是刺猬,“叽叽叽”,这种短促但又清亮的叽叽声是刺猬独有的叫声。是的,是刺猬。月亮升起来了,我感到窗外那些红蓼花在月光下蓬勃地酿造香味,那浓郁的熏人的花香透过窗缝墙缝瓦缝钻进我的鼻子里。这花做妖做媚的有迷醉人的本领,老家人用它制作酒曲来酿米酒,吃上两三碗头就发晕。

董事长将我的双腿高高地架在他的脖子上。我扭过头看着窗外,我看见许多的刺猬,它们从不远的湖水里爬起来,从红蓼花丛里爬起来,从山上的树林里爬过来,它们从四面八方爬过来,这些褐色的像老鼠一样的家伙,它们一齐叫着“叽叽叽”“叽叽叽”,它们穿越马路,穿越院子,它们向别墅逼来,它们身上的针尖一根根张开,我嗅到一股血的味道。月光从云层里跳出来,我清晰地看到那些刺猬们每一根刺上都插着一枚心脏,跳动的、冒着热气的、散发着腥臭味的心脏……

可是,我看到的只是有几只刺猬钻出了花垄,它们伸着头,望着天上又红又大的月亮。这景色委实太美了。我痴痴地看着它们,看着红月亮下的它们,仿佛是一篇童话。

责任编辑 吴大洪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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