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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我心里到底住着谁

2014-02-11百合

百家讲坛 2014年19期
关键词:主子凤姐雀斑

百合

真正的美女从来不拘于形式,不见得非要脸自得踏雪无痕才算美女,只要整体够美,即使脸上长点儿雀斑也无妨。不过,雀斑好不好,那也得看长在谁脸上。

“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荷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这个长雀斑的姑娘叫鸳鸯,是贾母的贴身侍女。此刻,邢夫人受了老公贾赦的委托,正在说服她做贾赦的妾。用大老婆的目光打量小老婆人選,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儿瑕疵。

一个身材长相不俗的姑娘就这样呼之欲出。这是一种素素气气的美,不凛然、不妖艳,是一种宜家宜室的可人,腮上的雀斑更让这种美接了地气,仿佛能让人多一层放心,消解了邢夫人心中那种天然的嫉妒。

鸳鸯的衣服也穿得很对,不像晴雯那样打扮得花红柳绿,貌似家常,细看就会发现有种低调的讲究:藕荷色上衣,水绿裙子,都是蜜蜜柔柔的颜色,兼有一点明暗对比,青缎背心和谐过渡,这种搭法就是放到今天也很符合色彩搭配法则。这青锻背心还是“掐牙”的——说白了就是镶边,用锦缎叠成细条,嵌在衣服的夹边上,有一种含蓄的精致。

到底是什么让鸳鸯吸引了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贾赦?不得而知。也许是在家宴上,鸳鸯伶俐利落的接待;也许是在为贾母传话的不经意间,鸳鸯那种落落大方的态度;也许,什么都是不是,和“心动”没有半毛钱关系,贾赦只不过是有“集邮”的嗜好,就像平儿说的那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总之,鸳鸯被他盯上了。

鸳鸯家世代在贾府为奴,在贾赦眼里,鸳鸯就是奴才秧子,能看上她,那是给她脸,哪有不乐意的道理?亏得这姑娘模样中看,还体贴能干,把老娘照顾得十分好。如果能纳她做妾,床上床下都能把他伺候熨帖,一半是小妾一半是保姆,真是一举两得。

老男人贾赦越想越美,压根儿就没想到鸳鸯会回绝。

纵然是邢夫人、鸳鸯的嫂子和哥哥三个人轮番上阵劝说她,结果仍宣告无效。面对死活不买账的鸳鸯,自尊心受不了的贾赦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是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恼羞成怒的贾赦口不择言,亲侄子、亲儿子,贾赦都气急败坏地扯了进来,逼得鸳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恶心了他一把,还恶心得惊天动地。

鸳鸯跑到老太太面前跪下,当着一屋子主子、奴才外加亲戚的面,将大老爷贾赦的丑态和盘托出,并剪发明志。贾母气得浑身发颤,当然不是气鸳鸯,是气贾赦:“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她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这是一个掌权人物特有的警觉,她马上从另一个角度对这件事定了性:你们明着是要鸳鸯,其实是冲着我来的!敲山震虎,连王夫人也骂了一通。这样一来,谁还敢替贾赦说话?

老太太最后让邢夫人传话:留下他服侍我几年,就像贾赦服侍我尽了孝的一般。从孝道的高度出发,让贾赦无话可说,灰溜溜找了个替代品收在屋内,鸳鸯自保宣告成功。

大家都说鸳鸯这么做很有反抗精神。反抗不反抗的,说得有点大,其实就是看不上呗。

鸳鸯是什么人?是会拿自己衣服给刘姥姥穿的实在人,是凤姐眼里的“正经女儿”,是老太太嘴里“他说什么……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可靠丫头,是发现司棋的私情后主动立誓“我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的仗义姑娘,是在牙牌桌上宣令时面对一众主子敢朗朗笑说“不论尊卑,惟我是主”的扬眉女子。《大宅门》主题曲里有句“有情义有担当,无依无傍我自强”,说的不就是鸳鸯这号人?

贾赦是什么人?是家里有了大事“只在家高卧”、偷懒躲自在的大老爷,是为了几把古扇就逼得别人家破人亡的恶霸权贵,是儿子贾琏不肯害人便劈头盖脸打得他脸上挂彩的混账父亲,是老太太嘴里“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的不孝子,是小妾心里最恨的“年迈昏聩,贪多嚼不烂”的老色鬼……差不多就快赶上无恶不作了。

一个是奴才,却人人高看一眼;一个是主子,却口碑又臭又烂。从身份上,她没法跟他比;但是在人格上,她的确有资格嫌弃他。所以,鸳鸯不是嫌贾赦老这么简单,是压根儿看不上他这个人:“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真从了他,那就是“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

鸳鸯虽然暂时安全了,但是贾赦不是说过吗:“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鸳鸯自己做了两手准备,既有权宜之计——老太太活着她就安全,老太太死了还有三年的孝,等过三年还不知道是个啥情形;也有鱼死网破——不嫁人做姑子去,或是以死相拼,的确够刚烈。这些让人以为,鸳鸯最后的结局似乎出不了这两条。

鸳鸯有没有第三条出路?应该有。

曹雪芹拖着篇章踽踽前行时,会习惯性地往身后撒下零星的路标,指引读者一路追踪。

第三十八回,凤姐跟鸳鸯开玩笑时,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做小老婆呢。”

第四十六回,平儿出主意说:“你只和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

那么鸳鸯本人的意愿如何?她中意贾琏吗?

她啐道:“什么东西!你还说呢!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的?谁知应到今儿了!”佯怒之中,显然对这个玩笑很上心,仿佛有一种甜蜜的受用。

人人都知道,鸳鸯是老太太的一把总钥匙。身为一个有实权的奴才,比一般的主子混得都强,贾琏作为荣国府的当家人,平日里免不了与她有事务上的配合商议。贾琏情商极高,又极懂女人心,一定很会哄鸳鸯开心,鸳鸯对贾琏的印象一定也错不了。

在邢夫人跟鸳鸯提亲时的游说之中,老曹一共写了她N次“低头不语”,这个过程很耐人寻味。邢夫人第一句话是“我特来给你道喜来了”,鸳鸯“猜着三分,不觉红了脸,低了头一言不发”;邢夫人要拉着她去见老太太时,“鸳鸯红了脸,夺手不行”;邢夫人再三劝服,鸳鸯只是低头,“低了头不动身”“只管低了头,仍是不语”。

这是一个有趣的心理过程,从一开始到最后,鸳鸯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一样,从高到低,从热到冷。

邢夫人“道喜”,她已猜到要给她提亲,有少女的羞涩,完全没有抵触;等到邢夫人说是给贾赦提亲时,鸳鸯“夺手”显示出一种抗拒;后面的两次“低头”,实在况味复杂。

她猜到了是要给她提亲,她却以为提的是另有其人。有凤姐的玩笑做铺垫,今日邢夫人前来,以她的身份,似乎只有替儿子讨妾才名正言顺——然而,没想到,竟然是这样。鸳鸯被打蒙了,一下子回不过神来,只剩下了“低头不语”。回头误以为是凤姐算计她,还扬言要和凤姐去闹一场。

她对老太太转述贾赦的话:“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后面又发毒誓:“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只拿宝玉说事儿,慷慨激昂之间,却把贾琏轻轻地、轻轻地绕了过去。

这又是个有趣的心理现象:没恋着宝玉,所以心里没鬼,敢堂堂正正地提;对贾琏只字不提,只能说明她心虚,怕暴露了自己。

毕竟一个姑娘家,主动爱人是可耻的,更何况对方又是主子,如果被人发觉并传扬开去,那还不如一头撞死——她的自尊心让她本能地把贾琏“私吞”了。

她后面还发毒誓:“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对比她安慰司棋时发的誓“立刻现死现报”,前后一对比,轻重一目了然。这个誓,看起来声势浩大,其实根本无关性命,就是个咽喉发炎化脓,吃几剂梅花点舌丹就好了。这个药,鸳鸯手头就有,还送过刘姥姥。老曹這么写,是给鸳鸯留着后路呢!

真相无非如此:轰轰烈烈地表忠与反抗,不过是被贾赦言中心事之后,用力过度的否认和掩饰。

她看不上贾赦是真,她心仪之人是贾琏也是真。

那么一个口齿伶俐、大方从容的女汉子,一见贾琏,立即缩成了一个羞涩拘谨的小女孩。第七十二回,贾琏央求鸳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监守自盗偷老太太东西,就算事后要还回去,也绝对是一件违反鸳鸯做人原则的事,却连个“不”字都说不出口,只能强装镇定,除了贾琏能忽悠,难道这里面真就没有一点儿鸳鸯喜欢的成分吗?

而贾琏,也在无意间帮鸳鸯渡过了难关。贾赦要讨鸳鸯时,让贾琏把鸳鸯的爹叫来,贾琏驳得头头是道:“上次南京信来,金彩(鸳鸯的父亲)已经得了痰迷心窍,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便是活着,人事不知,叫来也无用。他老婆了又是个聋子。”问一他能答十,知道得门儿清,搞得贾赦大怒:“下流囚攮的,偏你这么知道,还不离了我这里!”父子二人一个急火攻心焦头烂额,一个不不明就里却像存心阻挠,令人捧腹。

风波过后,老太太开玩笑叫凤姐把鸳鸯“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以老太太的睿智,说不定真会在自己即将离开人世时,替鸳鸯物色一个可托之人,最关键的是,这个人要让贾赦没法开口争抢,除了贾琏还能有谁?鸳鸯姓金,贾琏从玉,他俩貌似还是一桩金玉良缘。

鸳鸯后来真的跟了贾琏了吗?她曾对袭人和平儿说:“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可见对于被提前安排好的命运,鸳鸯并没有那么乐观。她的眼光与见识,使得她对于未来有着深刻的忧患。对一个有主见也够刚烈的姑娘来讲,不排除在人生被逼至绝境时,她的选择会很极端;但也说不定会置之死地而后生,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她的结局是怎么样的?不知道,唯一确定的是,至少当下,她的不妥协让自己免了一场玷污,至于未来,走着瞧吧,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编辑/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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