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艳［中国石油大学（华东）文学院， 山东 青岛 266580； 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 济南 250100］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西方文学中持久而丰富的暴力与复仇传统可溯源至希腊神话，希腊神话中的复仇与暴力可说是从始至终。整个希腊神话系统的叙述就是在复仇、暴力与战斗中开始，它的众神谱系简要展现了宙斯之前充满血雨腥风的神权力更迭的概貌:克洛诺斯用镰刀阉割贪恋权力的父亲乌拉诺斯；宙斯又联合提坦神，经过十年激战，推翻了为保住王位而吞食自己孩子的克洛诺斯，从而建立了以宙斯为权威的新神体系。希腊神话以“奥德修斯的胜利”结束，这胜利指的就是特洛伊战争结束后返家的奥德修斯向求婚者大肆复仇，他无情诛杀了所有求婚者及同谋者。

提及特洛伊的故事，这个时间跨度十年之久、占希腊神话近三分之一篇幅的故事也就是因为特洛伊王子帕里斯诱拐斯巴达国王的妻子海伦而引发的复仇与战争故事。这是一场由神挑起、有神参与、被神谕决定的战争。其实，希腊神话中以宙斯、赫拉为代表的相当数量的神族心胸狭隘，对蔑视或冒犯神威的神或人睚眦必报，常对其施以毁灭性的惩罚与报复。例如，宙斯把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用铁链锁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还让其遭受被老鹰反复啄食肝脏的痛苦。尼俄柏因傲视神 ，太阳神兄妹便射杀了她无辜的七子七女，尼俄柏自己也被变成冰冷的石头。阿剌克涅就因敢于向雅典娜挑战纺织技艺而被变为丑陋可憎的蜘蛛。除此之外，希腊神话中重要的复仇与暴力故事还有美狄亚杀子、特洛伊战争中阿喀琉斯的“愤怒”，以及俄瑞斯忒斯弑母以报父仇等。精彩纷呈的希腊神话中复仇与暴力无处不在，以不同的形式在多个故事中反复出现。无论是神族之间、神与人之间，还是人与人之间，诉诸复仇与暴力解决冲突争端成为希腊神话中司空见惯的手段，也成为理解希腊神话的一个重要侧面。

一、阿喀琉斯的“愤怒”:英雄个人荣誉的彰显

希腊神话实际上就是一部英雄们的传说，塑造了众多性格鲜明的英雄人物。有充满叛逆精神、带给人类文明开端的普罗米修斯，有率领阿尔戈英雄们远征科尔喀斯夺取金羊毛的伊阿宋，有在人间完成了十二件英雄业绩的赫拉克勒斯等。然而，更多的英雄出现于战场上，与战争、荣誉紧密相连。战争需要英雄，英雄需要荣誉，战争中的英雄珍视荣誉，义无反顾地为赢得荣誉而搏斗、厮杀，甚至愿为荣誉而牺牲生命。这鲜明地体现在希腊神话中最著名的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们身上。

特洛伊战争历时久长，也造就了众多英雄，其中最大的两位英雄就是对阵双方的主将:骁勇善战、英勇无双的阿喀琉斯及誓死保卫特洛伊城的赫克托耳。若说特洛伊军方面的赫克托耳更富于集体主义精神，把保卫城邦的公众利益当成自己的光荣职责，把为集体牺牲看成是一种荣誉，那么，希腊联军中的阿喀琉斯则更多的是为个人荣誉而战。依据希腊神话的叙述，阿喀琉斯是被狡黠的奥德修斯用计识破其男扮女装的伪装而不得不同意出征特洛伊。而且，“阿喀琉斯参与战争主要是为了博取流芳千载的英雄荣誉与英名”。除了为个人荣誉的出战初衷，战争中的阿喀琉斯更是视个人荣誉为生命，他的两次“愤怒”及由此而引起的从退出战场到重新出战，都是因自己的荣誉受到了侮辱与损害而发生。

阿喀琉斯的第一次“愤怒”与希腊盟军的统帅阿伽门农有关。当阿伽门农利用权势抢夺了阿喀琉斯的战利品，阿喀琉斯认为阿伽门农不仅侵害了他的所得利益，更重要的是自己的荣誉与尊严受到了莫大的挑战与轻侮。“从现在起，我再也不会到战场拼杀了。当凶狠的赫克托耳像割草一样屠杀希腊人时，你也休想让我来帮你了。你将来就是悔恨不该冒犯我的尊严，那也是徒劳的了”，盛怒之下的阿喀琉斯退出战争而使希腊军队节节败退，遭受巨大伤亡和损失。直到伴自己长大的好友帕特洛克罗斯冒名替他出战而被赫克托耳杀死，对他的英雄荣誉构成更大的挑衅与辱没后，阿喀琉斯才由愤怒转为悲伤，继而再次愤怒，“如果命运之神不让我为死去的朋友复仇，那么我宁愿马上去死……我没有能够保护帕特洛克罗斯和无数的朋友。现在我跟他们拼了，我要立即去找杀害我朋友的凶手偿命”。他再次披挂上阵，以一人之力为希腊军队扭转战局，杀死赫克托耳，既为他的亲密战友报仇，也为自己恢复了至上的个人荣誉。

阿喀琉斯杀死他最大的敌手后仍不罢休，他继续凶狠无情地屠杀特洛伊人，就连赫克托耳死后的尸体也不放过。他将尸体倒拖在战车后，挥鞭策马，驱车游行，其虐尸泄愤的暴行令人发指。即使后来在赫克托耳年迈的父亲普里阿莫斯的跪求下，阿喀琉斯让其领回尸体，并答应停战十天以使赫克托耳有个体面的葬礼，那也是出于英雄相惜之情，更多的是阿喀琉斯设身处地地以英雄的身份维护英雄个人荣誉的结果。

二、美狄亚杀子:女性争取自由与权利的表达

除了战场，情场也是希腊神话中复仇与暴力上演的舞台之一，例如，嫉妒成性的天后赫拉经常向宙斯迷恋的女子发起爱情复仇。她将变成一头小母牛的伊俄囚禁起来，并找来百眼怪阿耳戈斯严密看守。伊俄只能吃枯草、睡硬地、饮污水，受尽折磨。情爱复仇与暴力也发生在人类，例如杀子做成人肉筵肴以食其夫的王后普洛克涅，她以此向奸污并囚禁妻妹翡绿眉拉的国王忒柔斯的罪行复仇。希腊神话中以同样极端的暴力复仇的人物还有性格刚烈、爱憎如火的美狄亚。

美狄亚本是埃厄忒斯国王的小女儿，为了爱情，美狄亚抛弃富贵，背叛国家和父亲，设计杀死兄弟，帮助伊阿宋夺取金羊毛，并和他私奔。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年岁日增的美狄亚魅力日减，忘恩负义的伊阿宋欲娶科任托斯国王克雷翁的女儿格劳刻，另结新欢。在以曾经的付出劝说伊阿宋回心转意徒劳后，在克雷翁威胁着要将她驱逐国境而面临无路可走的绝境时，美狄亚选择以残忍的复仇还击国王的凶狠及丈夫的负心和背叛。她先是用浸过剧毒的金袍谋害了嫁女的国王和新婚的公主，而后亲手杀死自己和伊阿宋的三个儿子，以杀子绝后的方式给伊阿宋致命的打击，以报自己遭遗弃的仇恨。

美狄亚极端的复仇与暴力是惨烈的，有违天理人伦，然而从另一角度看，她残暴的行为是对希腊男权社会中女性卑下的地位及受制于父权、夫权的桎梏的不平命运的复仇与反抗，是女性争取与男性享有同等社会地位与权利的一曲血泪绝唱。

希腊神话中的旧神谱是以女性为中心的社会结构，地母该亚以及瑞亚是主导，享有高度的尊敬与威望。克洛诺斯推翻马拉诺斯、宙斯推翻克洛诺斯，都离不开母亲的帮助。但在宙斯为主神的新神谱时期，父权制逐渐取代母权制而居于主导地位。在社会结构上已向男权社会过渡的古希腊神话中，女性无疑处于弱势和被动地位，在与男性情爱的较量与博弈中，无论是在权力抑或武力方面，她们都处于下风。美狄亚就是如此。身处男权统治的社会中及夫权主导的家庭中，美狄亚是无助的。她深知男权社会中女性的悲哀，“我们女人是最不幸的……我们用重金争购一个丈夫，他反而会变成我们的主人”，同时，她更深谙父权制时代儿子是“作为父亲的生命、权力、荣耀、地位和财产的体现存在的，尤其是作为父亲生命的一种延续存在的”思想观念，因此，要给背叛她的负心汉致命的报复，就是要杀死他的亦即美狄亚自己的儿子。亲情人伦的重负也使美狄亚短暂止步，然而，毒蛇般复仇的火焰最终撵赶着美狄亚迈向万劫不复的复仇深渊，“孩子们倒在血泊中，像祭祀时的供品一样被杀掉了”。而看着乘坐龙车离开的美狄亚，伊阿宋束手无策，绝望的他拔剑自刎而死。就这样，美狄亚以比男性使用的更暴力更残忍的复仇斩尽杀绝，给男性致命的惩罚。她的复仇与暴力体现的是在希腊男权社会中女性主张自由与权利，对女性从属地位及不平命运强烈的反抗意识与颠覆精神。

三、俄瑞斯忒斯弑亲:希腊父权制社会正义的确立

和美狄亚杀子一样，俄瑞斯忒斯弑母反映的也是希腊父权制社会在人伦道德方面的矛盾冲突。俄瑞斯忒斯是特洛伊战争中希腊联军的统帅阿伽门农的儿子。阿伽门农在一次打猎时射杀了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的小鹿，激怒了女神，女神便停风息浪，使集结在奥里斯港口准备出征特洛伊的希腊联军的战船无法前行。从随军祭司卡尔卡斯那儿得知原委，并遵照预言，阿伽门农将他和克吕泰涅斯特拉所生的女儿伊菲革涅亚献祭给女神，以平息阿尔忒弥斯的愤怒，换取船队出航的顺风。阿伽门农杀女献祭的暴行在克吕泰涅斯特拉的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她决定以暴制暴，惩罚冷血无情的丈夫，为女儿复仇。她勾结奸夫埃癸斯托斯霸占了王位，两人又合谋杀死战后凯旋而归的阿伽门农。长大成人后的俄瑞斯忒斯和他的姐姐厄勒克特拉联手杀了自己的母亲以报父仇。为父亲报仇而弑杀母亲的俄瑞斯忒斯因此受到复仇三女神的追杀。最后在正义女神雅典娜组织的法庭上，俄瑞斯忒斯被宣布为无罪。

俄瑞斯忒斯弑母的故事包含数次复仇与暴力，其前因后果的关系仿佛形成一条复仇链，展现了正义与罪恶的较量。作为希腊联军的统帅，阿伽门农为了全希腊的利益牺牲女儿，将集体利益看得高于个人私情，是英雄般的大义之举。然而，他因傲居不恭的过错得罪女神本就错在自己，又亲手杀死自己无辜的女儿抵罪更是有悖伦理，因而必将为此受到严厉的惩罚。克吕泰涅斯特拉杀死阿伽门农，是为女儿复仇，而且，她与被她谋杀的丈夫没有血亲关系，然而，杀死丈夫就是侵害儿子拥有父亲的权利。除此之外，克吕泰涅斯特拉杀夫也不乏逢迎阿伽门农的堂兄弟，也就是他的杀父敌人埃癸斯托斯的可耻动机。无论是侵害儿子还是背叛丈夫，克吕泰涅斯特拉的行为都不为希腊男权社会所容忍，即使有为女儿复仇的幌子为遮掩，也不被视为“正义的事业”，她必将在劫难逃。

俄瑞斯忒斯杀死克吕泰涅斯特拉虽受阿波罗的神谕指示，然而，为了忠于父亲，他却成为弑杀生身母亲的人，也是大逆不道的。正因如此，俄瑞斯忒斯饱受复仇女神追杀的折磨与痛苦，这反射出的其实是他的良心对弑母罪行的“正义性”的追问。然而在审判俄瑞斯忒斯的法庭上，雅典娜女神维护父亲和儿子的权利:“我不赞成妇人为取悦情人而杀害丈夫。我认为，俄瑞斯忒斯杀掉的不是一位母亲，而是他的杀父仇人。他的行为是合理的。”正义女神非母体所生，而是从父亲宙斯的头里跳出来的，希腊神话中的这一情节本身就说明了希腊父权制社会中正义的砝码倾向所在，因而，按照这一正义倾向对俄瑞斯忒斯的罪行加以判断，他为父复仇而杀母的行为就是对侵害父权的行为的正义的反击，他的罪行就应得到赦免。俄瑞斯忒斯的最终胜利实际是父权制取得的胜利，说明“当时以父权制为基础的社会正义已经在一系列斗争中得到最终的确立”。

四、希腊神话中的复仇与暴力:与命运观相对立的人的自由意志的凸显

若说弑亲是俄瑞斯忒斯自觉使用的复仇手段，那么杀父娶母的俄狄浦斯却因此而无意陷于悲剧的命运落网。俄狄浦斯的父亲是底比斯的国王拉伊俄斯，他以怨报德，拐走国王珀罗普斯的儿子，因而受到命运之神的指示:拉伊俄斯会死于亲生儿子之手。为了摆脱命运之神的安排，拉伊俄斯将刚降生的儿子丢弃。获救并在邻国科任托斯长大的俄狄浦斯也从神谕里得知自己杀父娶母逆伦的命运，无比震惊的他逃离了他认为是亲生父母的科任托斯国的国王和王后，却来到了自己的祖国底比斯。在这里，俄狄浦斯恰巧陷入既定命运的安排，毫不知情地成为了杀父娶母的罪人。真相大白之际，俄狄浦斯刺瞎自己的双眼，离开国土自我放逐。

一方面，俄狄浦斯杀父娶母故事中的复仇——即所有底比斯人都要找出并除掉杀害国王拉伊俄斯而招致神灵惩罚、带给国家灾难的坏人——表现的是英雄的意志终究难逃定数神威的命运观念。命运观念是希腊神话所表现的重要思想之一，并成为希腊悲剧作家创作的命运悲剧的核心概念。在古希腊人看来，命运没法避免、命运不能改变、命运无可抗拒，那是一种冥冥之中不可知的神秘的支配力量，人类永远挣脱不了其束缚。俄狄浦斯是一位对国家、人民具有高度责任感的国王，为了解除底比斯城的瘟疫，他不顾一切要找出灾难的原因，没料到自己一步步陷入了命运的落网。意志坚定的英雄也不免遭受命运的拨弄，无论拉伊俄斯和俄狄浦斯怎样防范，神谕中的厄运终究难以逃脱。

然而另一方面，具有坚定意志的俄狄浦斯与无法抗拒的命运的尖锐冲突体现的是困兽犹斗的悲剧精神，是在人与命运的冲突中人的自由意志的觉醒，表达了个人反抗命运的思想。如果说在俄狄浦斯与命运抗争的英雄精神中已初见人的自由意志的端倪，那么，在阿喀琉斯、美狄亚、俄瑞斯忒斯的复仇与暴力行为中更是凸显出与命运观相对立的个人自由意志。

古希腊人相信命运，但是他们从来不消极地屈从于命运，不甘仅做命运的傀儡，而是靠自己的智慧、勇敢，甚至不惜用极端的复仇与暴力手段去挑战命运、抗争命运，这是在人的自为存在（自由意志）与自在存在（命运）的冲突中争取主动权的努力和尝试。希腊神话中无论是战场上无情斩杀敌人的阿喀琉斯，还是逆伦杀子的美狄亚、弑母的俄瑞斯忒斯，这些“英雄”的复仇与暴力行为的背后都有人对自由意志的把握。他们超越了俄狄浦斯在与命运的抗争中终究沦为失败者的命运观念，成为掌握自己命运的主人，是具有自由意志的人类的代表。从这个方面来说，希腊神话中的复仇与暴力标志着人类在走向文明的路途中的重要一步，也是西方文学中注重人的价值与存在的传统的发展根基之一。

[1]古斯塔夫·施瓦布.希腊神话故事[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2]古斯塔夫·施瓦布.希腊神话和传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3]桂萍.论希腊神话中的复仇母题[J].重庆工学院报，2006（7）.

[4]聂珍钊.论希腊悲剧的复仇主题[J].外国文学研究，20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