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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心专者怨必深”——《氓》的另一种解读

2014-01-20方超群江苏省无锡市青山高级中学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4年1期
关键词:弃妇礼教诗经

■ 方超群(江苏省无锡市青山高级中学)

《卫风·氓》作为《诗经》中的名篇,声誉极高,凡有《诗经》之选本,必选之。现在一般把《氓》看作是一首弃妇诗。诗经中的“弃妇诗”有不少,如《邶风·谷风》《邶风·日月》《王风·中谷有蓷》等等。与之相较,何以《氓》的名声最大,甚至被人誉为“《诗经》中弃妇诗最优秀的篇章”?换个问法,《氓》与其他弃妇诗之间有何不同,为什么《氓》被后人如此广泛地接受?这是一个不易回答的问题,也是一个一针见血的问题,只有回答了这个问题,才可以说真正读出这首千古名篇的精妙处。在解答这个问题之前,不妨看看前贤是怎么解读《氓》的。

考察《氓》的解读阐释史,可以发现一个饶有趣味的现象,即历代诗评家对诗中女子形象的理解经历了一个很大的变化:从“淫妇”转变成“弃妇”。

现存最早的对《氓》的解读当属《毛诗序》。《序》曰:

《氓》,刺时也。宣公之时,礼义消亡,淫风大行。男女无别,遂相奔诱。华落色衰,复相弃背。……故序其事以风焉。美反正,刺淫佚也。

依此说,《氓》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作品,那时礼义消亡,淫风大炽,男女之间互相引诱,然常有女子年老色衰后又被男子抛弃。是以这首诗讥讽了当时浇薄淫乱的社会风气。最早的解读往往被视为最权威的理解,《毛诗序》有关《氓》的论说对后世影响很大,很多诗经研究者皆持类似之见解,此中又以宋代朱熹最可代表,且说得更为显豁直接。朱熹在《诗集传》中说道:“此淫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淫妇”二字可谓醒目刺眼,一下子把《氓》中女子的身份给定格了。在朱熹眼中,《氓》中女子乃一淫妇耳,她不守礼法,私许于人,终被抛弃,实为咎由自取。但女子经此惨遇,有了悔恨之意,遂发为诗,以为后来者之警示。淫妇纵一时之欲而悔恨终身,可不戒哉?在朱子看来,这也是《氓》的价值所在,有正人心、清风俗的效用。

但“淫妇”二字从何说起呢?古人以婚姻为大事,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不遵此道,则有悖伦理,沦为“淫道”。《氓》中女子与男人私下相识,私定婚期,私自许人,与传统礼教观念大相违背。这种女人在传统礼教观念下当然是一淫妇了。可是细读《诗经》,尤其是《国风》里的篇章,其中有很多描绘爱情的诗歌。这些情诗大胆真切地描绘了男女之间两情相悦、山盟海誓、浓情蜜意的情景。如《邶风·静女》《郑风·溱洧》《郑风·狡童》《召南·野有死麕》等,无不是火辣辣的恋人之歌。反过来看《毛诗序》、朱熹《诗集传》,对诗经中这些描绘情爱的诗歌,多斥之为“淫词”“淫章”,显然,在这些传统卫道士的眼中,凡是涉及情爱的言辞,都是淫秽卑劣的。可是这样简单粗暴地以礼教观念来论断《诗经》中描绘爱情的诗歌可能多有偏颇,这些批评家们实际上对春秋战国时期的礼法未有深察。春秋战国时期,战乱频繁,社会动荡,礼教未严,男女交往尚易,自由恋爱较少禁忌。《周礼·媒氏》曰:“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正因礼法不禁,在田野乡间,在河畔溪边,那热切的情感、大胆的表白在男女之间弥漫升腾,化作永恒而深情的爱情诗篇。现存的诗三百篇,很多学者认为是经孔子编删而定的。那么,孔子在编删《诗经》时依旧保存了这类爱情诗,从某种角度看正是对当时社会风尚的一种接受和理解。这样看来,以“淫妇”指摘《氓》中女子,很可能是礼教观念愈发严苛后的产物。

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观念也日益变化,尤其是到了近现代,在欧风美雨的吹拂下,男女平等的思想传遍中国大地,那种男女大防的传统观念迅速地土崩瓦解。这时的诗评家以一种更加平实的态度来理解《氓》。著名诗经研究专家余冠英说:“这是弃妇的诗,诉说着她的错误的爱情,不幸的婚姻,她的恨和她的决绝。”没有了对“淫妇”的道德指责,只有对“弃妇”深切的同情。其实,先前有很多研究者已经意识到女子被弃的不幸遭遇,如朱熹说“此淫妇为人所弃”,但他们囿于传统礼教观念,认为正因女子的淫行才有了后来的惨遇,这都是咎由自取,所以对女子的不幸往往视而不见。在现代诗评家们眼里,追求爱情不再是一种罪恶,而是人性最本真的显露。《氓》中女子为爱情付出这么多却又惨遭男子抛弃,这该是怎样的苦痛和伤心啊!诗评家们更多关注于女子的悲惨经历,从“弃妇”的角度理解分析女子的爱与恨、悲与痛。

显然,历代阐释者对《氓》的种种解读无不深受自身时代观念的影响,从“淫妇”的道德批判到“弃妇”的同情理解,更加体贴文本,也显现出回归文本细读文本的批评路向。现代学者论及《氓》,皆从弃妇的角度来分析把握作品,再没有给诗中女子扣上“淫妇”的帽子。但这种“淫妇”的解读难道只是一种时代的偏见,毫无价值,可以弃之如敝履吗?对待前人的理解,切忌站在今人立场肆意批判否定,而应将之放在特定历史背景中加以深入考察,力求追问这种解读的合理性及启迪性。朱熹一类的批评家绝不是毫无审美眼光的门外汉,这种“淫妇”之见或许透显出对《氓》的某种“洞察”。

正如前文所述,诗经中有很多描绘爱情的诗篇,在传统礼教观念浓厚的诗评家眼里则被视为“淫章”“淫词”。那翻转过来看,古之谓“淫”者,不正是现代人眼中的爱情言行吗?而且,淫词秽语越是直露可能越反映出爱的浓烈。换言之,称《氓》中女子为“淫妇”正说明这个女子大胆地追求了爱情。这种特别强调“淫妇”一面的见解其实揭示了《氓》的某种特殊面相,即这是一首有着刻骨铭心的爱情经历的弃妇诗。而这也是《氓》与其他弃妇诗最大的不同。

一般弃妇诗对男女之间的情爱往往忽略不计或避而不谈,着重叙说女子的贤德,诸如为家庭的操劳、对婚后贫穷生活的坚守等,但最终遭到丈夫的抛弃,表达了对女子的同情及对男子的谴责。如《邶风·谷风》,《谷风》中的女子大概是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许配给男子的。诗中详述了女子苦苦持家、备尝艰辛的婚后生活,可等日子好过一点,这个男人开始嫌弃女子容颜衰老,另有新欢,休弃了原配。这个女子无任何失德之处,只因年老色衰,就遭抛弃,成了弃妇。弃妇虽感委屈,最后还是说“不念昔者,伊余来塈”,仍期待丈夫念及往日的甘苦,盼望着他回心转意。毫无疑问,《谷风》中的女子获得了所有人的同情,连朱熹也说:“妇人从一而终,今虽见弃,犹有望夫之情,厚之至也。”不过,读完《谷风》,我们总觉得此诗讲述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现象——男子负义女子可怜,认识到了一个再正确不过的事理——不能喜新厌旧抛弃糟糠之妻。我们深深同情弃妇,当然我们也强烈谴责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但总感觉此诗少了一种鲜明的爱与恨,少了爱与恨的纠缠,因此心灵深处也没有留下多少触动和感喟。

《谷风》中女子的贤妇形象,与《氓》中敢爱敢恨的女子适成鲜明对比。而《氓》中女子之所以有“淫妇”之说,实因诗中对女子沉醉爱河有极精美的描绘。在笔者看来,《氓》中的爱情诗句算得上是中国文学史上对爱恋中的女子最细腻生动的刻画之一。且看一、二章节: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氓来女子家求婚,但因没有好的媒人,婚事没有谈成。氓负气离开。女子跟上前去送行,送了很久很远,过了淇水,到了顿丘。女子见心上人依然生气,答应无论如何秋天一定和他成婚。临近约定的婚期,女子每日走到城郊,登上破败的城墙,眺望着氓归来的方向。一日又一日,不见氓的身影,泪水哗哗地流淌下来;终于看见了氓,又是唱又是跳,喜笑颜开。这一哭一笑,把一个守望爱情的女子心理显露得淋漓尽致。氓来了,卜了卦,要看哪天是出嫁的黄道吉日。管它呢,只要跟氓走,哪一天都是好日子。跳上氓的马车,带着自己精心准备的丰厚嫁妆,憧憬着婚后的美满生活,女子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甜蜜柔情。看啊,这个卫道士眼中的“淫妇”不正是一个对爱情无比真诚无比痴情的女子吗?

对爱情的细腻描绘是其他弃妇诗绝无而《氓》独有的,也是读完《氓》后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一首弃妇诗,干嘛要花这么多篇幅描绘那已经久远了的爱情往事?事实上,不惟一二两章对往日爱情有浓墨重彩的描摹,在诗的最后一章,女子已经下定决心要和男子一刀两断彻底决裂时,那当初恩恩爱爱山盟海誓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中——“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流露出对那份爱情难以割舍的爱恋。为什么这首弃妇诗中反复出现描绘爱情的笔墨?在这个惨遭抛弃的女子心中,为什么已经久远的爱情记忆依旧是那么的甜美温馨?为什么不直接表达自己的痛苦以及对男子的怨恨?这个女子难道不恨那负心郎吗?是的,她恨,所以她说“亦已焉哉”,要与男子一刀两断。但为什么恨呢?还是因为爱。我们难道会恨一个跟我们无缘无故毫无瓜葛的人吗?

汉代学者郑玄在笺注《氓》中的“泣涕涟涟”一句时,说“用心专者怨必深”。这七个字可谓惊心动魄,一字千金,给我们理解《氓》中的复杂情感带来了启迪之光。一个不曾爱过的人,哪里会有恨?爱之深,才会恨之切。一个人的情感世界是复杂多变的,爱与恨有时难分难解。深深地恨,不正说明曾经爱得浓烈吗?人们常说“痴情女子负心汉”,只有痴情深爱过,才有负心一说,如果不曾痴情,不曾深爱,哪里在意他负心与否?有论者说《氓》“以一个弃妇的口吻,诉说着她的爱、她的悔和她的恨”,是的,她爱,她悔,她也恨,但这里的爱、悔、恨不可以截然分开,它们缠绕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构成一个人复杂的内心情感。生活经验告诉我们,心中有恨并不意味着那份爱就不在了,爱与恨是可以共存的。

至此,如果对爱与恨之间的辩证关系有了一种深层的体认,那么就可以深入体会本诗的妙处了。

其一,从诗歌内容上看,《氓》中爱与恨的情感纠葛写出了人性的真实与人情的真切。《氓》中女子之所以被称作“淫妇”,是因为爱情;《氓》作为一首弃妇诗的独特之处,也是因为爱情。歌德说“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爱情蕴含着普遍人性。《氓》之所以伟大,之所以独特,之所以被人喜爱,正在于有爱情的描绘。而且这份爱情在诗人的描绘下是如此地美好动人——“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令人沉醉令人渴念。因为男女之间曾经有过真切迷人的爱情,所以当氓背弃了那份爱情,女子才会痛心疾首,才会悲伤不已。没有爱做底子的恨和悲,终究来得不深切、不动人。因爱生恨,因爱生悲,正是人性人情的自然呈现。郑玄说“用心专者怨必深”,即此之谓也。

其二,从诗歌美学特质来看,《氓》中对女子爱情及其破灭的刻画具有一种深沉的悲剧美。本诗一二章把男女之间的爱情写得那么美好,而这美好的爱情最后竟然破灭了,把美的东西撕碎是一种令人哀痛的悲剧。悲剧发人伤悲,但也使人有无尽回味。因此,《氓》读起来比其他弃妇诗更有味道,更耐读。没有爱情的细腻刻画,这首诗就会黯淡无光,嚼之无味,泯然众矣。爱之深,所以恨之深,也悲之深;悲之深,实因对曾经的爱充满着眷念与不舍。虽然这份爱情破碎了,但不意味着曾经的爱就是错误的、无价值的。提升到哲学层面来看,《氓》中女子爱情的破灭恰恰逼视出一个人类永恒的困惑:为什么美好的东西总是那么容易消逝?这是《氓》留给我们思考的一个常想常新的问题。

其三,从诗歌主旨来看,《氓》表达了对一种健康健全的普遍人性的召唤。在《氓》中,弃妇发出这样一句幽怨的话:“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意为:男子沉溺于爱情还可以解脱,女子沉溺爱情无法解脱。因此,有人认为这首诗是想告诫天下的女子不要耽溺于爱情,不要相信爱情。我们很难想象一首流传千古的名篇竟然是拒绝爱情否定爱情的。否定爱情,岂不否定了永恒的人性!“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与生活现象似乎多有重合,即沉浸于爱情中的女子很容易受伤,但这绝不是说爱情就可以不要了。透过表面的激愤之语,言辞深处其实饱含了一种期待、一种渴望,期待真诚的爱情,渴望坚韧的爱情。《氓》中女子经历了爱情的破碎,但并不意味着厌弃幻灭,不然就不会反复咏叹曾经的爱情,对爱的往事如此思之念之。翻转过来理解,否定虚假的爱情恰恰是为了追求真正的爱情,即期待着美好爱情的回归,召唤着美好生活永远留存。也就是说,这首诗并不是让我们不要相信爱情,而是深情地呼唤着坚如磐石的爱情。《氓》不是因描写“恨”、宣泄“恨”而成其伟大的,“诗”之深处在彰显爱的力量,在召唤、呼吁“真爱”。健康的人情、健康的人性不会被现实的恶击倒而对人生作彻底否定,她心中永远给“真”“善”“美”留下一个空间。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经典作品总是常读常新的。我们对《氓》的另一种解读不是对其他理解的否定,而是对《氓》的意蕴的丰富。《氓》将一直传诵下去,而后人对《氓》的解读也会永远持续下去,这正是经典永葆生命活力的奥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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