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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

2014-01-13陈衍强

滇池 2014年1期
关键词:生产队桃子昆明

陈衍强

人面桃花

大约在1970年,桃花含笑的季节,我的家乡来了一家昆明人,一个叫陈学琴的中年妇女带着三个女儿成了我们生产队的人。据说她是“右派”从省城遣送来滇东北的大山里劳动改造的。那时我才8岁,在脑中的印象是城里人穿得漂亮,长得白净好看。

隔壁周家房子宽敞,家庭条件好,陈学琴一家就被安排住在周家。我的父亲是生产队长,对省城来的人很关照,干活总是安排轻的,因此陈学琴把我家当做亲人,还给我水果糖,送花衣服给我妹妹。快过年了,我父亲破例将生产队所剩无几的麦子分了10斤给她家。大年三十晚,陈学琴一家寄居的周家没请她家吃年夜饭,我父亲得知后亲自去接她家到我家过年,远离昆明和丈夫的陈学琴刚端起碗,眼里就流出两滴叫泪水的东西。

陈学琴是一个挺坚强的昆明女人,是一个以坚韧与忍耐而著称的昆明女人,她刚来我们山里的时候,连山路都不会走,总是爬坡腿软,下坡崴脚。但她从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开始,背着还在吃奶的小女儿,天天与社员们起早摸黑出工,渐渐地从一个有点娇气的城市女人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一双磨出老茧的手与社员们一起挖地、锄草,再重的农活也能承担,再脏的农活也能忍受。每天收工,她背上孩子,怀里还抱着生火煮饭的柴草回家。后来,她家从周家搬到生产队让出的一间保管室里,与别人家的妇女一样养了一头猪,只是忙不过来打猪草,那头猪只长到70多斤就宰了。我常看见她在鸡声里开门,在炊烟上升时梳她的长辫子。

陈学琴的大女儿小蓓与我同岁,长得好看又可爱,我只能用我家门前那棵桃树盛开的桃花才能比喻那张笑逐春风的粉脸。现在想起她倚在我家桃树下的春天,我有一种回到唐朝崔护题诗都城南庄的感觉。初夏,我家的桃子熟了,小蓓想摘桃子吃,被我大哥阻止。我很同情她,就偷了三个桃子送她。她吃着桃子,脸比桃子还红。小蓓在乡村上学时,与我同桌,她的数学好,我的语文好,我们就互帮互学。她还会唱很多歌,如“北风吹,雪花飘”之类。她有很多连环画,曾借给我一本《智取威虎山》。冬天了,我们在教室里烧起柴火读书。有的同学欺负她,不让她烤火。因此,她每天来上学都穿得厚厚的,独自坐在课桌前读写造句和加减。我那时就知道怜香惜玉,让她与我一起烤火。

陈学琴一家,在我们生产队生活了三年,因政策得到落实返回了昆明。她们走的时候,我家门前的桃花再度芬芳。她家说不上兴奋也说不上伤感,总之心情很复杂,也许有一种悲伤是无法悲伤的。但是,不管岁月如何流逝,这世界怎样变化,她一家是不会模糊我的故乡的,我的故乡肯定占据了她一家心灵史的部分。

后来我听说,陈学琴给我家乡的一个人来过信,信中说她在昆明民族贸易大楼站柜台,她的丈夫是一家工厂的工程师,她的三个女儿都参加工作了。

岁月悠悠,多少往事也随风飘散,我家门前那棵桃树已枯死多年,现在连灰烬都消失了。但我常对往事牵念,想知道陈学琴一家后来的经历和各种变故。我虽然常翻《春城晚报》,但始终看不到她家的消息。我虽然偶尔到昆明,但人海茫茫,就是陈学琴、小蓓从我身边走过,或者在公共汽车上坐在我前后左右,我也认不出来。

我只能把这一段在家乡经历的往事留在心中了。

乡下亲戚

尽管我在城里工作,依然像一个穿西装的农民。因为我的根在乡下,所以就有很多乡下亲戚。他们大都朴实、厚道、真诚,哪怕在我家中住十天半月,我都会热烈欢迎,不亦乐乎。但是,他们知道我在城里生活,吃根葱都要用钱买,总是走很远的山路给我带点水果蔬菜肉食来却不愿在我处吃饭,这我经常难过并对他们有意见。因此,我总是想方设法挽留他们吃饭或买点东西回报他们。可我越对他们热情他们越不愿来我处,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怕给我添麻烦。

使我高兴不起来的是另一类乡下亲戚,他们东扯西拉一大帮,从农村包围城市,把我当成他们的敌人,三天两头找上门来,使我除了工作就要把写诗的时间腾出来应酬他们。

他们以为我是经理或者董事长,不带土特产,不带返程路费,比特务还机灵地打听到我的住址,一脚踢开我的不防盗的门,我赶紧递烟泡茶,安排媳妇买菜做饭。他们一进我的家,摇身一变就成了主人,到处乱翻,见酒就喝,见衣就穿,不会察言观色,哪怕我手里的工资,只够买10斤大米,也要借去买化肥。我最怕的就是向我借钱的人,因为借是一个借口,多半是一借不还。这类乡下亲戚,比一些利用我愚弄我的同志还难对付,比催交贷款和收税的人还难打发。他们在乡下生活惯了,哪怕我有烟灰缸,也要乱扔烟头;哪怕我反复拖地板,也要随地吐痰;哪怕我只有一张床,也要打开客厅的沙发,在我卧榻之侧酣睡。

他们既来之则安之,顺便缴获了遥控器,使我打开电视,看不到新闻联播,看不到20集连续剧,整天被他们选择的刀光剑影的频道杀得焦头烂额。连我的电话机,也成了他们寻找亲朋好友的热线,想打就打,我不得不用三首诗歌换来的稿酬,替他们交电话费。他们的为人就像一位叫陆少平的青年女诗人在诗中描绘的:“从不讲假惺惺的客套/空手而来/理所当然/满载而归/理所当然/……就是不分彼此/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吉米吉米/来吧来吧”。

这类乡下亲戚,总是把我的家当成为他们免费开的饭店和旅馆。我和媳妇都是他们使唤的店小二,哪怕指桑骂槐得罪了他们,等割完麦子,他们又会厚着脸皮,来我家大吃大喝。

乡下亲戚,我无法拒绝他们,因为他们是我的大叔、二姑妈、三舅子、四姨妹、五表哥,或者六嫂的姐夫的小弟的同学。

诗歌背影

我在与朋友们谈诗的时候,几乎都要返回1984年,因为在这一年我很激情和青春地写过一首《山上,睡着姐姐》。现在阅读这首诗,也许我使用的技术手段和对生活的“再现”都过期了,但这首诗的背影是一个故乡女子,她的故事使我一直处于“爱与痛的边缘”的临界状态。

那是我还在故乡当农民的年代,生产队有一个姑娘,我至今还记得她的花样年华,要描绘她的身材和面目,我不得不想起莫言获“大家文学奖”的那部长篇小说名。在周围长得醒目的姑娘中,她可以排在前三名。她性格倔强、泼辣,而且一身蛮劲,干农活时能与男子汉试比高的姑娘只有她一个。她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出嫁后,两口子天天吵架。出嫁还不到一个月,她就跑回了娘家。当她的男人带着一拨人来她娘家找她时,她已逃到离昆明不远的地方。endprint

半年后,她又返回娘家。本是良家妇女的她,一天比一天野。在我们生产队有一条通往县城的公路,她经常跑到公路边等车,与好几个开拖拉机的人混得滚瓜烂熟。有一段时间,她几乎天天都搭上拖拉机去县城,早出晚归。她的娘家没有煤炭烧了,那些开拖拉机的会帮忙拉,一拉就拉出一连串的风言风语。时间一久,人们开始对她指指戳戳。用今天的话说,她是一个“绯闻”缠身的女子。

尽管她很泼辣,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但后来还是被人们的冷眼和污辱压垮了。一天黄昏,有人说她喝“敌敌畏”死了,我刚听到这一消息时还不相信,直到我赶去她的娘家,发现她已经躺在屋檐下的两条板凳支撑的门板上,嘴里吐着白色泡沫,才知道一条新鲜生动的生命熄灭了。我想,也许她早就对生活丧失了信心,并且认为没有脸面活在世上。

第二天把她埋在哪里又成了问题,人们认为她的名声不好,不同意埋在他们承包的山上,后来只好把她埋在离她很远的深山里。抬丧的时候,只有10多个人上前,站在旁边看的乡亲,没有一个人流泪。由于棺木是刚砍的树做的,很重,抬了不多远人们就抬不动了。抬到生产队长家门口时,由于生产队长得罪过一些人,有人为了出一口气,就把棺材停在他家门口,还说第二天接着抬。生产队长只好央求大家再往前抬了一段路,抬到半山腰实在抬不动了才放下回家。人们第二天又去帮忙,费了很大劲才把她抬到埋她的山林里,我因为第一天抬累了,所以第二天没有去抬她。

第二年,我去埋她的那片山林里砍柴,望着她的那座乱石砌的坟,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伤痛。想不到她活着的时候风风火火,而现在一个人睡在远离亲人的深山,连鸟儿都停止了歌唱,她难道不感到冷清和寂寞吗?难道这就是人生的悲哀,尽管那时我还没有路过爱情,但总有一些事让我感动,总有一些痛让我流泪。我仿佛看到一朵灿烂的花的凋谢,看到凄凉和美的毁灭。于是,我在放牛的山上,写下了《山上,睡着姐姐》,我在这首诗中再现了另一个她,使用了“象征”和“隐喻”,不是复制,而是她的故事为我提供了诗歌资源。其实,现实中的她,按辈分是我长辈,有一个与很多农村女子一样普通的名字,她叫秀。山东一位女诗人看了这首诗,在给我的信中说把她“感动得差点儿流出泪来”,从“淡淡的语言”中“感到了那么一点凄婉”。后来,这首诗发表在1986年第1期《绿风》诗刊,读者们不一定知道诗歌的背景,我现在把故事写出来,不是创作谈,只是为了讲述。后面这首诗,就是《山上,睡着姐姐》:

“山上,一片寂静的松林里/睡着我家姐姐//她是爹妈栽的一朵白山茶/却开出玫瑰红的颜色//在山坡上放羊/她心里装着宽敞的教室/想懂得大人知道的事情//她埋怨茅草房的破烂/袒露了她的迷人/惹出村里的谣言//后来,她害了一场重病/吃下一杯很苦的药酒/喊着一个青年的名字/睁一双还很美丽的眼睛/被几个人送上了山//在清冷的松林里/她成了缠脚老奶奶的邻居//十年后,我家姐姐醒了/在她小屋周围和墙缝中/栽了很多小草和野花//我含泪告诉女友/姐姐不愿睡着/因为她没穿过/你这样好看的花衣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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