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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池

2014-01-13澳大利亚蔡成

读者·原创版 2014年6期
关键词:麻阳常德

文 _ [澳大利亚]蔡成

一座城池

文 _ [澳大利亚]蔡成

常德会战结束后的追悼会

亲历迁移

“黑死鬼”的出现引起了恐慌。这时,日本人要进攻常德城的消息还属“谣传”。谣言传了多次,最靠谱的一次是半年前。1943年5月,日寇从湖北南侵,占领湖南南县、安乡等地,全市紧急动员,强制转移,常德顿时成为空城。那回,鬼子没来。

田巧妹这样描述“黑死鬼”:手脚抽搐,口吐白沫,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点头的工夫就死了。她补充:“都是细伢子,张家走个伢崽,一回头,李家也有娃哭,很快又没了,接下来轮到王家的崽,家家户户都有哀号……”

听明白了,“黑死鬼”是致命传染病。后来知道,那是鬼子使坏,在常德扔了毒气弹。2013年12月,我以一个常德血战寻访者的身份穿行于常德的大街小巷时,只怀揣着一个使命:记录。

田巧妹祖籍湖南麻阳,土家族,1943年她8岁。祖上携家带口从湘西麻阳到常德沅水撑船为业,到她已是第三代。沅江纵穿常德城,水上撑船者多为麻阳人。麻阳人在江边用木料搭建屋舍,遂成麻阳街。沈从文曾客居常德,多次描绘麻阳街:“一面是城墙,一面是临河而起的一排陋隘逼窄的小屋。有烟馆同面馆,有卖绳缆的铺子,有杂货字号,有屠户,有狗肉铺,门前挂满了熏干的狗肉。”今天的田巧妹住麻阳新街。

田巧妹在给木门刷漆,绿色。快过年了,门户要新。“要打仗了,日本鬼子要来。那些大兵挨家挨户喊,让人们都迁到辰溪去。不是毛主席的兵,是蒋介石的兵,那些大兵都是好兵……”她边干活,边说。

为迎恶战,镇守常德的部队由地方部队改为能打硬仗的国军74军第57师。今天的常德人不说74军,不说57师,只说“余师长的人”。74军是抗日铁军,念叨几个名字就知:王耀武、张灵甫、余程万……这些人的抗日英名不是吹出来的,而是真枪实弹杀出来的。

57师师长余程万,广东人,黄埔军校一期毕业。他受命镇守常德,得知日军进攻的消息,头等大事是挨家挨户通知民众转移,目的地是怀化的辰溪。辰溪是湘西偏僻之地,山高路险,地少贫瘠,世代受穷,此刻却成了避难所。

田巧妹回忆:“大人都眼泪汪汪,哪个想走,没人啊!丢家弃物,谁舍得,但不能不走,不走就会没命。我们小孩倒开心,在船上跑来跑去,追打嬉闹。”

辰溪往事

1943年的常德,经济繁荣,社会安定。田巧妹家除了在水上撑船外,还有一家碾米行和一家布料铺在麻阳街。父母真舍不得这些家业啊,可鬼子兵烧杀劫掠的凶残传闻,早听得人心惊肉跳,再舍不得也得走,命要紧。

沿着沅江的防洪墙走,我边走边打听当年麻阳船帮转移难民去辰溪的事。搭上话的人个个竖大拇指:余师长好人哪,他要官兵帮常德人转移,挑担子,扛包,抱娃,还背老人孕妇下码头……“有个兵收了我们常德人一块钱的脚钱(苦力费),被余师长晓得了,毙了。”这些内容在“正史”中居然也有记载,不过数字有出入,说余程万得知某士兵出力后向老百姓索要两块大洋的搬运费,毫不客气地将其就地正法。

“到辰溪,有亲戚的就去住亲戚家,没亲戚的,政府就安排我们统一吃住。祠堂、戏台、学堂,还有临时搭的窝棚,都住人。那地方的保长,看我和我哥在水边用碎瓦片打水漂,着急,非得安排我们去读书。他说七八岁的娃,一定要上学才对。学堂是免费的,不收钱。又把大孩子组织到一处,舞枪弄棒,说以后是要当国家栋梁的,是要跟鬼子兵干仗的,得早做准备。娃娃和老人有额外照顾,生病看医生是不收钱的。拄拐杖少条腿的伤兵过来讲课,告诉我们,鬼子飞机来了,赶紧弓着身子跑,找山洞、大树底下趴下不动,不能让鬼子飞机追着你丢炸弹或用机枪射你。还有几个外国人,是西班牙的传教士,也逃难去辰溪,他们把所有孩子张罗到一块儿,教他们唱歌……”一桩桩,一件件,田巧妹如数家珍。

仗打完了,回家,下船时,有美国人给孩子们发糖,打针。田巧妹躲开了。打针是为预防瘟疫,田巧妹哪儿懂,她怕打针,怕痛。

田家的碾米厂只剩半堵黑乎乎的墙,整个麻阳街的木房子已成灰烬。父母一爬上河堤坝就瘫软到地上放声大哭,田巧妹和哥哥也哭起来,泪水使劲擦都擦不完。

河堤上,都是号啕声。眼前是满城焦土,好多处仍黑烟升腾。尸首随处可见,中国人的,日本人的。有尸首齐整的,更多的,尸首分家,肢体残缺。

日军以5万之众攻城,被8000多国军将士所阻而不得入,转而用飞机丢燃烧弹,将常德烧成焦土,再用毒气弹致使守城将士昏迷后终于撕裂一条口子,杀进火光冲天的常德。

河堤上站岗的,仍是余师长的人。看拎着大包小包回家的难民跪在地上哭,他也哭。他哭他的兄弟们。余程万的57师共8000多名将士,突围的不足百人。

历史功过任由评说

以上都是田巧妹知道的,她不知道的是,最后关头,余程万发电报给战区代司令长官孙连仲,“弹尽人亡,城已破,友军观望不前。刻大街小巷混战成一团。职率副师长参谋长死守中央银行……职余程万谨叩。”而后准备饮弹自尽,被手下夺了枪,随即接受力劝,率83人从笔架山突围去接应援兵,而后杀回马枪,克复常德。

她不知道,一代抗日英雄没死在倭寇手里,后寓居香港,遭暴徒乱枪打死。他的女儿余莎莉曾是香港电影明星,而今沦落街头,摆摊卖小杂货为生。

她不知道,战争来时,并非全城疏散,好多家庭,比如今天的工人文化宫附近,就有不少人家没有转移,他们认定日本人也是人,不会杀平民百姓。结果,当日寇的飞机发疯似的往城里扔燃烧弹时,他们只能躲在桌子底下哭喊,发抖。

她不知道,日军久攻常德不克,连日本天皇也暴怒。而会战之惨烈,使战后日军用“凄绝”一词来形容这次血战。更有甚者,在中国军队反攻时,日军不得不扔下成千上万具日军战死者尸首而仓皇逃离刚到手的常德,这是日本人自认为最耻辱的失败。

在大街小巷穿行,有人跟我说,去乾明寺找方丈,他是余程万的手下,当年血战常德,他是幸存者之一。他没去台湾,后来被打成反革命,坐牢,再后来,出家。

有人跟我说,去天主教会找一个名叫李荟萍的人,她是当年的孤儿,曾目睹战火肆虐的常德。

有人跟我说,去常德教会找一个姓桂的老牧师,他对常德会战的历史了如指掌……

我没去。

我去了“工人文化宫公园”—这个名字给我的感觉除了悲怆,还是悲怆。这里原本是74军军长王耀武亲令修建的“烈士公墓”,埋葬着5000多名常德会战时战死沙场的57师军人,有尸骨无数的“万人坑”,有坚持要余程万突围而自己留守孤城,最后以身殉国的柴意新将军的墓穴……

万人坑已无踪迹,柴将军墓更不可寻,多了市政府改造烈士公墓时新打造的记录常德血战的墓碑。我弄不明白,巨大的墓碑为何不是顶天立地地站着,而是侧卧地上。

这是清晨,我下跪,磕头。两位女士正在跳广场舞。散步的老人止步,看我。

幸喜阵亡将士纪念塔和牌坊仍在,完好无损。几位老人证实,就算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常德会战纪念塔和牌坊都被市民好好地保护着,一丝一毫也不容损坏。牌坊上的题字的主人,有蒋中正、陈诚、白崇禧、王耀武等,每一个题词,读起来都足以让人油然而生无限敬意:天地正气,碧血丹心,旗常炳耀……每一个字都苍劲拙朴,筋骨毕露。

就凭烈士公墓里保存完好、点滴无犯的牌坊和纪念碑,我对常德人肃然起敬。

还有一个,也令我对常德人刮目相看。在麻阳新街对面,西园小区旁,我居然看到一个出租图书的小店。20年前我在深圳、长沙还能捕捉到租书店的身影,但近3年内,几番回国,走访十余城市,租书店却消失得一干二净,唯有在常德,就这么轻易地与租书店劈面相逢。这个小小租书店,让我驻足流连。

战争来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个城市没有土崩瓦解。

和平年代,金钱至上,精神丧失,这个城市没有迷失。

有部电影叫《喋血孤城》,再现了常德血战,吕良伟出演余程万师长。我很不喜欢“孤城”这个词。常德不是孤城,是堡垒,任何时候都固若金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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