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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就是拿来住的

2020-04-17沈娟娟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0年3期
关键词:常德房子

沈娟娟,广东省作协会员。业余爱好小说创作,小说散见于《中国作家》《作品》《安徽文学》《广西文学》《飞天》等刊。现居深圳。

常德扭开门,从门缝里闪进去,把门轻轻关上。这个过程,常德提着一口气完成。他的心也跟着这口气跳到了嗓子眼里,以至于关上门后,不得不背贴着门,杵了好一会儿,让它慢慢落回到胸腔。

房子不大,不出五十平方米。一入门,左边是开放式的厨房,右边一道推拉门进去,是独立的小卫生间。大厅与厨房连通为一体,靠墙摆着沙发,沙发前面有大理石的茶几,墙角还装了空调。再往里,是卧室。

常德没急着进卧室。现在,这间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可以说,在这间房子里,现在他是主人,他可以慢慢欣赏这房子里的一切。

他在客厅踱了一圈,把壁柜、抽屉一一打开,看了一遍,又去卫生间检查了一遍。然后,他往沙发上一倒,两只脚往茶几上一搭,眯着眼,想哼小曲。转念一想,不能哼,虽然刚才楼道里空荡荡的,但说不定谁谁谁就正巧路过,听见了。他把半张的嘴慢慢合拢,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之后,又笑了,在心里哼吧,实在兴奋得不行。

在沙发上窝够了,常德要进房间。刚才一进门就望见房间里的窗帘,招摇地遍布一整面墙。他进去了,便直扑那窗帘。是落地帘,还分了两层,里层是灰白的薄纱,外层是爬着绿藤的丝绒帘布。那绿油油的藤儿和漫不经心冒出来的花儿,把这房子的空气都点活了。常德摸了一把帘布,啧啧两声,顺滑顺滑的,价钱肯定不低。

再一转身,碰到了床沿,膝盖骨钻心地疼。这房子里,唯有这张床特别不合调,一房一厅的格局,怎么要放一张两米的大床?这张床,却是用了心打扮,天蓝色碎花的四件套铺陈在上面,床套的裙摆直拖到地板上,好看得跟电视剧里千金大小姐的床似的。

常德摸了一下撞疼的膝盖,往床上一躺,大字样伸开手脚,又往一边移了一下,空出一半的位置,还能大字样伸开手脚。常德想到了网页上说的“滚床单”,这床这么大,还是有讲究的,和李小采往上面一躺,怎么翻滚都行。常德满意极了。如果李小采也跟着来,如果能哄好李小采,他们可以先一起冲凉,然后他可以把李小采抱上这张大床,像抚摸白羊一样,慢慢把她打开。这样真是好。这些天,李小采可把常德的脑子撑爆了,常德满天满地想的都是李小采。

常德前些日子把李小采给得罪下了。尽管他把家里精心收拾了一番,给墙面新糊了白纸,给桌子铺了带流苏的韩式桌布,放了一盆假花,还新换了床单,他还跑去超市,给李小采买了一整套护肤品。但李小采两只脚站在他家门外,只往里望了一分钟,就一跺腳,要走。李小采白白嫩嫩的手捂住嘴巴,说,常德哥,你住的简直就是狗窝嘛。李小采说一股霉烂味,她一刻都待不了。常德意识到坏了,这狗窝可能会把李小采弄丢,推给惠州男了。从那天开始,常德满脑子满心里都是想着怎么把李小采哄回来,留住。

门外过道里响起了脚步声,踢踏踢踏,犹如浸了水的面巾纸,猛地蒙住了常德的气息。常德不敢弄出声,一个姿势躺着,直到脚步声走远,才吐了一口大气。

万一要有啥事了,藏哪去?得找找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这是常德的本能反应。常德刚才兴奋过头,反应迟钝了些,现在才醒过来。常德以前干过那种事,干那种事的人,进屋首先反应两件事,一是哪里最可能藏值钱,一是万一打草惊蛇了怎么找道溜。

别以为常德干过那种事就是个坏人。常德本来不坏,以前干那种事,就像现在开了这间房门一样,也是被逼无奈。常德刚来深圳那会,到处找不到活干,幸好碰到一个开锁王,跟他处成了朋友,常德开锁的能耐,就是开锁王教的。常德干那种事,是因为开锁王得了重病,需要钱。常德不是忘恩负义见死不救的人,实在凑不到钱,常德才想到做那种事。开锁王病去了,常德就再也没干过。常德本来真不坏。

这房子太小,不够转换。如果房子大,房间多,溜进一间最不可能马上进人的房间,躲一会,就有可能趁着不注意逃出去。以前有一次,在一户大房子里,常德就是躲进一间杂物房,后来趁着主人进厕所的机会,从正门溜走了。

常德拨开一角窗帘,查看窗外的护檐。没护檐。左右两家的窗户又都够不着,找道翻到隔壁是不可能了。又倒回来打量房子,柜子不够位置,藏不下人,唯一能遮掩的,只有床底下。床裙拖着,只要不特意去掀,趴在底下,一时半会发现不了。常德打定主意,万一有情况了,就先趴在床底下,再伺机而动。

常德在小冰箱里发现半瓶红酒,两罐可乐。拉开罐子,他喝了半瓶可乐,又躺在沙发上。他晃着脚趾头,盘算着,该再干点啥。

刚才扭了一下厕所里的那个莲蓬头,水刺溜一下散出来,细细密密的,就像小时候泡在老家春天的细雨里,柔柔痒痒的舒服。常德打算先在那莲蓬头下慢慢搓,搓上一个两个小时,把汗毛孔都给搓透彻。之后呢?睡一觉,一觉醒来,天亮了,就走。

走的时候顺点什么吗?半瓶红酒?锅碗瓢盆?沙发衣柜?开什么玩笑,大搬家吗?整间房子就几件衣服方便顺走。可顺去干嘛?穿吗?这几件规规矩矩的衣服套在身上,还像个送快递的吗?像个坐办公室的还差不多。常德暗自笑了两声,这房子,就是拿来住的。常德做了决定,就住这间房子了。冲完凉,睡完觉,明天一早就走,一切恢复原样,不留任何痕迹。

这次,常德是来探路的,踩点的,他要在这间房子里,进行一个很重要的计划。

常德进过厂子,干过流水线,现在在一间快递公司当快递员,刚入行半年。作为一时没处落脚的新进人员,常德还享受了老板的另外一种待遇—包住宿,宿舍就在公司后面的院子里。

挨着院角,老板砌了一间小房子,两张床大小的面积,就是常德的宿舍。配置了一张一米二的上下铺,常德把装衣服的纸箱子堆在上铺,自己睡了下铺。一张小方桌摆在床头,门后的塑料桶上架着洗脸盆。没有厨房和卫生间。厨房用不着,常德当然不会自己煮饭,一个人煮啥饭,不如吃个快餐美味省事,现在的快餐都推着车子随处叫唤着卖了,还便宜。但常德要洗澡,要屙屎屙尿。这个城市,大海倒是有,公共澡堂子还真没有。老板在宿舍的斜对面,也就是院子的另一角,也砌了一个小房子,这是厕所,公共的,整个快递公司的男男女女都来这儿解决。唯一照顾常德的是,老板在这间公共厕所里安了莲蓬头,还装了一个热水器。晚上八九点钟,分拣快递的小妹走了,常德就可以在这台热水器下淋个热水澡。但这热水器貌似有病,时冷时热。冷机灵了,常德就骂,包什么住宿?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占个便宜,夜里帮他看仓库。

原先常德也没这么多怨气,常德住得挺安心的。虽然比不得租房住得宽敞,但是一个男人,要那么宽敞干嘛?不管多宽敞的房子,不收拾,还不是一样成狗窝。再说,住这,房租、水电费都不用掏,省了一大堆零七零八的钱呢。常德转行送快遞,就是想多攒点钱,把李小采给娶了。

李小采是常德还在厂里的时候认识的,只不过那时是普通工友,说不上两句话。常德离开厂子后,有一天下雨,路上遇见李小采一个人在屋檐下避雨,常德一声不吭,把伞递过去,自己淋着走了。再后来,李小采约常德还伞,他们就交往上了。

跟李小采交往后,常德发现李小采更好看了。苹果状的脸蛋,肉乎乎的,还出奇地白,像块磁铁吸着常德想去摸一摸。常德老在心里体验摸着李小采的感觉,白白嫩嫩的,还弹弹的,像什么呢?像阿嬷磨的嫩豆腐,还是像阿公抱在怀里的羊羔崽子?只是,跟李小采交往一年了,常德还没敢去摸一下,只敢想一想那滋味。李小采的手指也白嫩,水葱一样。常德喜欢看李小采吃东西,每次约李小采,都要给她买一桶薯片。李小采两根手指拈着一片薯片,放到嘴唇里面,就像林青霞演的东方不败拈着一根绣花针,把常德的眼睛都刺痛了。暗夜里,常德就那么想着李小采,李小采就像一只清丽、纯洁的小鹿,让杂乱的快递仓库生动了。

常德想狠狠干一阵,攒到一笔钱,然后就跟李小采去见她哥,把钱砸在桌子上,让她哥知道,他常德也是个会赚钱的男人,有出息的男人,将来会买得起房子的男人,然后李小采她哥就不会再阻止李小采跟他处男女朋友了。

但是,常德还没来得及攒到一些钱,至少离他的目标还差那么一大截,烦心事就来了。

李小采她哥要给李小采介绍一个惠州男,他说李小采要是跟那惠州男处男女朋友,惠州男就能帮他找个五折的惠州房。李小采说她哥这几年想买房想疯了,他认为买了房就能娶到老婆。他哥都三十好几了,因为没有房子,谈崩了好几个女朋友,他把一切的不顺利都归咎于在这座城市没有一间房子。李小采说她哥研究过,在深圳买房子是不可能了。这两年,深圳的房价就像坐上了火箭,涨得快得冒烟。可是惠州那边的房价便宜,整片整片的楼盘在开发,等着有人去买,买了有人又空放着,还等着有人再去买。买来买去都是买房子,就是没人住。

李小采说她哥说,小采啊,你跟他处成了朋友,你就不愁没房子住。虽然在惠州,赶不上深圳,可也挨着深圳。哥要是能买上那五折房子,有自己的房子了,就会什么都有了。

李小采拈着一块薯片,准备往嘴里送。又说,你知道吗?那个惠州男,腆着大肚子,一脸胡茬子,说话嘴角冒白沫,一吃东西,沫沫全粘在胡子上。李小采应该觉得恶心了,噘着嘴,把薯片放回到袋子里,不吃了。她对常德说,常德哥,我哥现在老逼我,我可作难了。

常德觉得李小采应该不喜欢惠州男,但加上房子的砝码,她在犹豫。常德没办法左右李小采的犹豫,他跟李小采还只能算是朋友,他连亲都没有亲过她。不是不想,是李小采不愿意。约李小采看电影,想趁黑动点歪心思,李小采一把推开他,说她哥不准她跟一个没有房子的人处男女朋友;说亲吻这件事,只能在房里做,公共场合给人看见,不要脸;也只有男女朋友才能做,做了就是关系确定了。常德为此恨透了李小采她哥,也为李小采的话感动。她真是只纯洁的小鹿。

常德打定主意,不能让李小采跟了惠州男,要留下李小采。

思前想后,留下李小采的办法,就是进一步跟李小采确定关系。到目前为止,常德跟李小采还处在吃饭、逛街、看电影、聊天的程度,关系纯洁得有点不合时宜。现在出现这个情况,必须要进一步接触,把李小采拿下。拿下李小采,李小采她哥就摆布不了她。

常德开始看招租广告,找房子,租房子。虽然租了房子,攒钱的计划就得拖慢,但常德还是打算租房子。租个像样的房子,李小采不讨厌的房子,跟李小采进一步接触就有地方了。当然,租房子跟李小采进一步接触,只是一时策略,他要用亲近的距离打乱李小采的犹豫。真正确定关系,还得过李小采她哥那关,还得攒钱买房子。李小采她哥是李小采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李小采一直都很听他哥的话。所以,租的房子不能太奢侈,还得铆足了劲,攒钱,拿钱砸在桌上,砸到李小采她哥眼冒光。

按照常德的想法,找个一室一厅,住着刚好,还不会太贵。但找了几天,还真难,不是离得远了,不方便上班,就是贵得要死,离常德的预算太远。

常德怕李小采她哥把李小采逼得妥协了,他等不及慢慢找房子了,他急需一个隐秘的场所,进一步跟李小采发展。

他打算带李小采去他的宿舍。

但想李小采肯定不满意他住的地方,他甚至想象李小采都不会跨进去。因为他快递公司那两个女的,就说他住的是个狗窝。他想女的应该都不喜欢待在狗窝里。

果真,李小采脚都没跨进去。

常德看到墙上挂着的布包,布包里有开锁王当初留给他的一套小工具。他想起送快递时,山海苑那个老阿姨的话,冒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海景苑是一个新开发的楼盘,靠山面海,在常德派送的片区。常德往山海苑送一个包裹,送了一次,没找到人。第二天又送,打了快递单上的手机,对方说不是她家的包裹。第三次再送,常德按照地址上到了二十二楼,还是没人。常德窝火了,难不成还要送第四第五次?他走出小区,准备发动三轮车走人,想想,又打了一遍快递单上的手机。这次接通了,一个老阿姨接的,说了半天,清楚了,留的电话是对的,地址也是对的,楼层写错了,二十一楼写成了二十二楼。

老阿姨说,今天上午在外地的女儿才说给她寄了东西。老阿姨拉着常德,详细解释了前因后果,态度非常诚恳地表示感谢。

原来,这栋楼二十一楼以上都是小套间,基本没人住。开发商原本计划二十一楼以上做酒店用,但因为这几年民宿蓬勃发展,间间装修精致,形成特色片区,把酒店的生意抢得一干二净。为了避开跟民宿抢生意,也为了减少旅游淡季带来的酒店空置,开发商把原本做酒店的十层楼,全部改造为小套间格局,以度假公寓的名头叫卖。小套间,面积小,价钱不高,既可以自己住,也可以借给别人度假,还可以承包给中介公司出租,灵活好用。有些有钱大老板,一下子买三五套,全空在那。

老阿姨说得多,也不口渴,老阿姨说,小伙子啊,别说跑三趟,真是二十二楼的包裹啊,就是一周跑十趟,都未必送得出。这些公寓房,不是有钱老板买着做投资的,就是当官的占着偷情的。

老阿姨笑了两声,这二十二楼的要来也只周末来。我在电梯里碰见过一次,老男人,小女孩,不像正常关系。

常德觉得老阿姨说话的语调,像足了他老家那个喜欢到处八卦的二婶。常德不喜欢他二婶,所以一直低着头,整理车厢里剩余的快递。常德想,是不是因为楼上那么多房子没人住,人少,老阿姨难得抓住个人来八卦啊。

为了这个计划,常德前前后后想了一个通透。

先想怎么进去。海景苑小区的大门口,有一道不锈钢的栅栏门,要刷门禁卡才让进去。常德进去不成问题,拿个快递包,说是给业主送快递。李小采要怎么混进去呢?常德观察过,跟在小区业主身后,让保安以为是一起的,就着刷开的门就进去了。但万一李小采没跟好,门关上了,李小采拿不出刷门卡,呆站在那里,保安盘问了,该怎么办?常德脑子转得快,就叫李小采手里也拿一个包裹,实在跟不进去了,常德拿着包裹立马跑过去,就说是老婆或者表妹之类的,帮忙一起送快递进去派发。总之,万一卡住了,这个场,得常德来圆,不能对李小采讲得太多了。常德担心李小采会害怕,不肯进去。

出来不成问题,出来不用刷卡,保安也只注意进去的,不怎么留意出去的。

再想怎么让李小采配合的问题。先要把李小采哄一哄,答应下班后跟他去小区。当然,实话不能说,只能说带她去个地方,去了若还要问,就说是朋友的闲房,借给他住一晚,度假。还要提早去踩个点,买些食物先带进去,食物要包成快递包裹带进去。为了晚上能拿下李小采,并且让李小采不急着回家,在那住一整晚,还得狠狠感动一下李小采。常德想了,给李小采买部新手机。李小采喜欢自拍,她嫌手机像素不高,曾跟常德说,她工友用OPPO的相机,拍得可好看了。再给李小采买条项链,黄金的太贵,既然买了手机,项链就买纯银的,要不了两百块钱,超市一楼有卖,配着红色的吊坠,漂亮得很。应该再带瓶红酒,也来点气氛,说不定李小采喝晕乎了,怎么弄都愿意。即使没喝晕乎,常德添点甜言蜜语,把礼物一送,就着帮李小采戴项链的机会凑上去,李小采肯定不会拒绝。常德这么想,感觉下面有了动静,伸手去捏了一把。犯贱,还没到时候呢。

常德开始做准备了。先把手机和项链买了,还买了一件打折的羊毛衫,粉粉的,估计李小采穿上更白了。常德盘算了一下,加紧些,下午应该能早点送完快递,就约了李小采晚上一起吃烧烤。

在烧烤档,常德给李小采烤了两个鸡翅,把羊毛衫递给她,叫她试试。李小采对着上身比划了一下,觉得蛮合适的,就搭在腿上。

常德问她这几天晚上要不要加班。李小采咬了一口鸡翅,油了一嘴,说,不知道呢,不过明天肯定不加,刚赶完一批货。

常德说,那明天下班我带你去个地方。

李小采问,啥地方?

常德说,先别问啥地方,保证去了有惊喜。

李小采笑眯眯地答应了。

送走李小采,常德去超市买了瓶红酒,还有薯片、花生米、小鱼干、紫葡萄,想着那房子里有电热壶,常德又买了两桶泡面。计划明天中午去买只盐焗鸡,再去房子踩点,把食物都带进去。

第二天李小采下班,常德去接她。常德没开电动三轮车,手上拿着个透明的塑料袋,明显看出是两个包裹。这是常德准备进门的道具。

李小采有点不高兴,嘟起了小嘴。不是说带我去玩吗?怎么还要送快递啊?

今天包裹还剩最后两个,就在我们要去的地方。还不是为了多赚钱,赚钱多了,给你买礼物。常德拽了李小采一把。

都不知道有没有送别人!李小采假装一扭头,偷着乐。

常德带着李小采,坐了两站区间小公交。

到了海景苑小区门口,常德故意慢下来,指东指西,让李小采看周围风景。终于看见后面有一对老头老太拎着购物袋走过来。常德估计是小区里面的住户,就拿出一个包裹,叫李小采拿着,跟在老头老太后面进去。常德叫李小采跟好了,他们刷了门后,只管跟在后面往前走,进去电梯口等他。

你咋不一起进去?李小采不高兴了。

常德把剩下的包裹拿在手里,举着塑料袋说,我先去垃圾桶扔這个塑料袋,马上就进去。

常德推了李小采一把。李小采嘟着嘴,跟在老头老太后面。常德朝着路边的垃圾桶走去。

扔完垃圾袋,常德看见李小采刚好跟进去了,也往大门口走,准备进去。就看见李小采耳朵贴着手机,正往外走。李小采出来了。

常德赶紧走上去问,咋出来了?

我哥出车祸了。李小采一脸惊慌失措,眼泪在脸上冲出两条沟,也把常德精心酝酿的计划冲碎了。

常德带着李小采去医院。

李小采她哥骑着摩托车,跟一辆电动车相撞,她哥被撞得头破血流,动弹不得。电动车主带了头盔,伤势稍好一点,但后面搭坐的人情况比李小采他哥还不容乐观。事故具体责任还没定论。

常德陪着李小采在医院待了一晚上。大清早,李小采继续在医院照顾她哥,常德直奔海景苑去。

跟着跳晨舞的妇女进了小区门。上了楼。开了房。常德把带进去的薯片、泡面吃了。

之后,常德送了一上午的快递。半下午的时候,给李小采打电话,问情况。原想着晚上去一次医院,看看李小采,但实在是不喜欢李小采她哥,哪怕是他倒了大霉,已经躺在病床上了,还是要命地讨厌他。

晚上,常德直接开着送快递的三轮车去了小区。他把快递三轮车停在小区外面广场边的树丛里,拿着剩下的两个包裹进了小区。他又开了门,就着盐焗鸡把一瓶红酒喝光,躺在床上出闷气。这样精心设计的幽会,眼看马上就要实现了,却猛地被打碎。真是会挑时间出事。常德把李小采她哥又怨恨了上百回。

李小采连着在医院照顾了两天。常德给她打电话,李小采只简单回答几个词语,声音干涩,找不到一丝往日的圆润。下了班,常德提了一箱红枣枸杞奶去医院,这奶是李小采爱喝的。李小采她哥还那个样,躺在床上,死人般地不吭气。常德坐了一小会,拉着李小采去就近的馆子,点了一锅跳水鱼。李小采没什么食欲,一脸疲惫,又弹又嫩的脸蛋像蒙了一层黄蜡纸,失去了光彩。常德很心疼。

从医院出来是晚上八点多了。下了公交车,常德抬头,怎么又来到海景苑了?不过说实在的,这两天在这里进出,常德还真有些把这里当成自己窝的感觉。一摸口袋,开锁的那套小玩意还在。正好有个妇女带着孩子散步回来,常德跟在后面,进去了,还轻轻地关上了门,没有让铁门像平常一样,哐啷一声,自己撞合上。门卫礼貌地跟常德打招呼,这么晚了还带孩子散步啊?显然误把常德跟前面已经走远的母子看做一家人了。

门卫的这份认同,让常德生出一份主人翁的感觉。他淡定地上到二十二楼,掏出金属小片,开门,关上,认真地换上房主留在厕所里的拖鞋。他突然觉得一双拖鞋还不够,应该还得做一番更彻底的改变。于是,他洗了个澡,在衣柜里翻出了丝质睡衣,换上。又倒回卫生间,站在嵌满了整面墙的大镜子跟前,看了一回自己。

不知道这房子的主人长什么样,但现在,常德就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很像这里的主人。这房子也是高兴的,是欢迎他做主人的。

后来,常德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脖子在沙发上扭痛了,才醒过来。那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常德爬起来,到床上认真睡下。

这一觉醒来,常德觉得浑身充满了能量。要去上班了,还有一堆快递等着。但是在离开前,他要好好收拾一下。他算着今天是周五,明天不能来了,周末了,免得碰上真正的房主。所以在离开前,他要把这里弄得像没事发生过一样。不能让房主看出点什么,看不出什么来,没有交集,就可以实现他来我走他走我来的想法了。

常德把卫生间整理好,把睡衣也原样挂回去,把所有的印记都抹干净了。回头看一眼,房子正以一副极其柔和的面孔诱惑着他,他都舍不得离开了。

说话声就是这个时候传进来的,伴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变大。常德站在大厅中,屏住了呼吸。他听到脚步声居然在房门口停住了。没有半刻犹豫,常德马上趴到床裙底下,把自己藏了起来。现在,常德竟然想到了开锁王,他感谢开锁王一再强调,去到一间房子要首先找藏身的地方,找遁道。

常德趴在床下,被床裙遮掩着。他听到了钥匙串碰撞的声音,开门的声音,人走进来的声音。

走进来的是一男一女,显然,还是干柴烈火的一男一女,一关上门,两个人就开始亲热。常德听到那女的哼哼哼的,还有包掉落在地上的声音。然后,床颤动了一下,他们移到了床上。

担心被发现的问题被忽略,常德只觉得浑身血液加速,到处乱冲。他闭上眼睛,手指头使劲往耳孔里塞。

搞完了是不是就要走了?他们肯定是要走的,现在是上午八点多,熬到中午吃饭,他们总该要出去吃吧。

裤袋里的手机咯得腿疼,常德猛地想到,要是突然来了个电话,就白瞎了。该把手机调静音。他侧了一下身,摸出手机。

地上掉下一件衣服,把他惊了一下。床上的响动激烈起来,发出的喘息声让常德热血喷涌,热血撞击着他的胸口,还有他的耳朵,他的鼻孔,他的口腔,他的眼睛,还有他下面那个既隐秘又张扬的通道。他脑子里出现了两个带着微光的肉体纠缠在一起,一个在另一个上面,挪动,翻转,搅拌。

兴奋。难受。这远比手机视频上看的那些要刺激多了,光是声音的真实性就让人受不了。常德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他把手机的录音功能打开来。他很强烈地决定,录下来,一定要跟李小采一起听一次。

套子!女的喊了一句。

哦。不戴不行吗?男的声音。

不行。危险期。

男的从床上爬起来,赤脚去翻抽屉。

常德又紧张起来。抽屉里的避孕套,常德拿了。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常德啥都没顺走,除了避孕套。常德还记得那个盒子是粉红色的,画着裸体的男人和女人,女人的大腿跨在男人的腰上,看常德下面就有了反应。盒子里面有两个没开封的塑料小包,常德把这两个小包都顺走了。有一个小包有一天夜里被常德拆开了,看着里面那个滑溜溜的像气球一样的东西,下身硬得直挺挺的,常德就往上面套,后来硬得实在受不了,就自己打飞机了。另一个小包放在柜子里了,常德想留着跟李小采用。上次计划幽会的时候,揣在口袋里带着,后来又带回去了。

现在,那个男的在找这个东西。

男的翻了半天,把空盒子扔进了垃圾桶,又爬上床。

寶贝儿,不戴不行吗?用光了。男人说用光了,这让常德放松下来,男人是不记得了。

真的不行,现在是排卵期,最不安全了。女的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冷硬起来,已经打了两次了,要是再有了,我可就要生了,你必须跟你老婆离婚。

沉默了一小会,男的说,那就下去买吧。宝贝儿,一起去?顺便吃点东西。一下飞机就来这里了,早餐还没吃呢,肚子在抗议了。男的爬起来,帮女的捡衣服。

还不是你。不是只周末来吗?结果你一出差就是半个月,回来就猴急地拉着人家来。女的显然不满意了。

好了好了,宝贝儿,我们去买嘛,吃点东西再回来,补充好体力,好好伺候你。男的哄着女的。

常德听着他们关门,脚步声走远,一骨碌从床底下爬出来。他要马上走出这间房子,只要走出这间房子,就安全了,即使那男女倒回来了,在楼道遇见了,都是安全的。

一个行李箱鼓囊囊的,靠着墙,一个男士公文包躺在茶几上。公文包的拉链半拉着,从里面散出几张卡片,应该是这男人的名片,上面写着名字,职务,电话。

常德顺手拿了一张卡片。

快递送得不在状态,有两次跑错了地方。男人和女人接下来的动作在常德脑海里闪烁,常德遗憾没能继续趴在那里,体验完那场难得一遇的现实激情。

中午休息,常德又把录音听了一遍。录得有点晚了,大部分是后面男人和女人的对话,不过前半部分的喘息声还是挺让人激动的。常德很想马上就跟李小采分享,但是他知道不合时宜,李小采的心还扑在医院她哥身上。他给李小采打电话。李小采好像刚哭过,声音哽咽,要他去医院找她。

李小采像几天没洗脸,原先一捏出水的脸蛋干巴巴的。她说她哥的检查出结果了,胸腰段脊髓损伤,胸骨断裂两根,需要手术,手术费要四万。事故责任也出结果了,他哥当时喝了酒,负主责,花钱治自己不说,还要给开电动车受伤的两个人各赔三万。

李小采哇的一声,扑到常德怀里,大哭起来。还差六万,我哥要我去找惠州那男的借钱,答应跟他处男女朋友。

常德紧搂着李小采。他知道自己存钱不多,也没想到可以借钱的地方。干快递才五个多月,入行前交的两万块钱押金,一半是东拼西借,一半由老板每个月扣除,借的那些上个月才还清,这个押金要辞职时才能拿回来,这是协议写清楚的。快递这行这几年兴旺,好挣钱,但是成天送货,老板担风险,押金下手也重。

李小采要去找那小子借了钱,就真的要跟他了。

虽然没有主意,但在哭得梨花带雨的李小采面前,常德还是选择了扮演一根擎天柱。只能跟其他几个快递哥们开口了。

常德拍拍李小采的背,没事,我跟你一起想办法。

事情的进展比常德想象的还要不顺利。常德还没跟大家建立深厚的友谊,在这个城市又没有一点固定的物业资产,借个几百块还行,再多,谁都能编着理由,说一时拿不出。

常德碰了一鼻子灰。在狗窝里空肚子灌了一瓶雪花,常德闪出了一个念头。虽然这个念头刚闪出来的时候,常德的心像打鼓一样跳个不停,但是再想想,这个念头就坚定下来了。这是个邪恶的念头,也是个无奈的念头。常德以前干过那种事,干过那种事的人能想出这样的念头,也不足为怪,它们是有相似性的。

在这个念头变成具体行动之前,常德决定跟李小采好好谈一下。这是个冒险的事,他要李小采表一个态,不然,他觉得有些不值。

常德说,小采,你是要找惠州那小子借钱,跟他处朋友,还是我给你找钱,你一心一意跟我?常德掰着李小采的肩膀,说得很严肃,把李小采唬愣住了。

我要是想跟惠州那男的处,我不早就答应我哥了吗?不知道是不是真心想法,李小采语气很虚弱,说完后就低下了头。

好,我给你搞六万块。常德说得很自信,那架势,把他自己都弄得豪迈了。

李小采抬起头,把眼睛睁大,她的脸就像扭开了开关的灯泡,一下子亮了。

常德借了李小采的旧手机,找出以前在老家用的电话卡,插进去。深圳这边的电话卡都实名制了,老家还没,常德留着,原是备着过年回去打电话便宜。这次,派上大用场了。

常德拿出那天随手拿回来的名片,用李小采的旧手机给上面的电话号码发了一条短信,短信内容就是那天男人和女人对话里的一句:真的不行,现在是排卵期,最不安全了。已经打了两次了,要是再有了,我可就要生了,你就必须跟你老婆离婚。

看着名片上的头衔,是个当官的,还是个处长。不知道这个当官的看到这条短信会有什么反应。常德想,不能急,急乱阵脚,等待,等他反应,如果他没反应,就直接打电话挑明了说,要六万块钱。

常德觉得跟这个男人要六万块钱,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而且,不是白要,是拿那男人的一个秘密交换。六万块钱对一个当官的来讲,不多,如果能用六万块钱来解决一件比较麻烦的事,常德觉得他应该能接受。开锁王以前交代常德,顺人家的东西,别贪心,要让人家不至于为了那点东西去报警。

等了大半天,那个男人没有任何信息回过来。天黑的时候,常德决定打电话过去。

常德用李小采的旧手机把电话拨通,用自己的手机把那天录到的对话放出来,放了一段就关了。

话筒里有了回应。那男人问常德,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声音低沉,很紧张。常德猜对了,那男人应该早就有了反应,只是,他也在等常德再一次反应。

常德说,我要钱,不多,六万。给钱我就删了,你就没事。我有你电话,就有你地址,不给,我就让你家里和单位都知道这件事。

男人没有回应。

常德又说,一会我给你发短信,按我的要求给钱。

常德有点得意,这像电视剧里的情节。挂了电话,常德把李小采她哥的账号发了过去。

两天以后,李小采告诉常德,他哥的账户里进了六万块钱。常德知道成功了,只要不再要钱,估计那男人不会查他,找他报复。常德开心地笑了,说,收着吧,小采你答应我的,记着。

常德决定,等李小采她哥出院了,再找李小采好好谈一次,认真确定关系。

这一年多相处下来的感情,加上这次的六万块钱,能把关系确定下来了,就是跟李小采她哥正面谈,应该也没问题。这些天,常德送完件就往医院跑,帮李小采照顾她哥,医院里外都把常德当做李小采的男朋友了。那天,常德在小店炒了一盘牛肉,还撕了半只盐焗鸡,给她哥送饭。当着李小采的面,常德响亮地叫了一声,哥,快趁热吃,这身子得补补。常德有意省掉一个字,直接喊哥,之前,常德喊强哥。这一个字里头大有学问,在常德老家,省掉一个字,直接叫哥,意思就是一家人了。李小采她哥没吱声,接过饭盒,开吃,默认了。常德心里高兴,好像李小采已经变成了他女朋友,变成他老婆了。常德望向李小采说,小采也太累了,这段时间,还是我多替换替换,一起照顾哥。

李小采她哥就要出院了。常德又开始想房子了,还是想有间房子,跟李小采进一步发展。但这次,进一步发展不再是为了确定关系,是常德心里满满胀胀的渴望。

常德又想海景苑的房子,越想越亲切。要是那間房子真是自己的,该多好啊,就能天天在里面收拾李小采。

可那房子不可能是常德的,而且,常德也不能再去住了。那男人和女人的对话是在房子里讲的,常德给那男人听的对话录音,就只能是在那房子里录的。那男人掰着脚趾头也能猜出房子肯定进了人。常德干过那行,知道一旦被猜疑,就再也不能去了。

丢了那间房子,常德不痛快,但转念就有了新的念头。

这世道不知道咋回事,不停地造楼,不断地涨房价,越来越多的人买房子,却越来越多的房子空着。这城市里的人天天喊节约,吃饭打包,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大片的房子,却都空着,多大的不节约。造了房子,却让房子空着,不给人住,这跟让自来水白流着,不让人洗手一个样,都是浪费。常德要帮他们减少浪费,再去找一间空房子,也不弄坏啥东西,就住住。平时没人时去住住,周末再让那些男女主人去住,房子不损失,那房子的主人也不损失。

昨天,常德在手机网页上看到一则新闻,深圳闲置了八十四栋烂尾别墅,二十五年来无人居住。二十五年呢,一片那么好的房子,空在那,独自变老,变旧,像个守空门的小媳妇,多大的罪。常德更加坚定了再去找一处空房子的想法。反正,房子就是拿来住的,就该拿来住。常德是偷偷摸摸去住,那些买了房子偶尔偷情的男女,不也是偷偷摸摸去住的吗?

在没有找到新的房子之前,常德还是抑制不住想再去海景苑那间房子看看。常德一向认为自己有情义,当初,为了开锁王,连偷鸡摸狗的事都干开了。那间房子,不仅让常德住了,还给常德带来了惊险刺激的享受,带来了财运,带来了李小采,几乎完全改变了常德的生活轨迹。这是多么大的情义啊。得再去一次,去告别一下。就一次,一次应该没什么危险。

这次进小区,门卫还从玻璃窗口伸出头来跟常德打招呼,好像常德是这个小区一个熟识的住户。这让常德很高兴,也很伤感。好像他曾经真的拥有过那间房子。

常德很娴熟地开了门,关上,进卫生间。他在路上喝了一整瓶的可乐,尿意直冲脑门。

眯着眼,常德舒舒服服地放着,听着尿液射进马桶的声音咚咚咚。这是多么干净的一间卫生间啊,看不见污垢,更没有冲鼻的尿臊味,水箱里出来的水还是天空的颜色。但是今天,要跟它告别。一阵失落涌上来。

常德觉得不能再这么难过,事应该往好处想,想想,事就变好了。深圳有很多这样的空楼盘,空房子,不久他又会找到一间新的空房子,一间新的卫生间,或者比这个更好。这个卫生间还是有点小,莲蓬头开大了,水会把整个马桶盖都洒湿。

门响了。常德裤子的拉链还没来得及拉上,两个保安就进来了。

物业处的人很虚伪,他们明明拿钥匙开门进来,明明左右挟着把常德押到保卫室,还假装文明礼貌地问常德:

请问您是不是这里的业主?

请问您的业主门禁卡呢?

请问您不是业主,为什么要进那间房?

我就是去住一下。那房子是空着的,空着的房子就可以让人去住。就好比,桥洞底下是空着的,地铁站里是空着的,无处可归的人都可以去住一下。我非常需要在那住一下,我也只是住了一下,沒对它干过任何事情。

常德对着坐在转椅里的物业经理,用了一个比较直接的例子来说明问题。

物业经理脸上很有步骤地堆出一堆笑容。他对常德说,看来您需要为您的住一下,交一笔昂贵的住宿费了。当着常德的面,他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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