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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牛头骨

2014-01-11小黑孩

读者(乡土人文版) 2014年9期
关键词:头骨阿妈汉子

文/仇 蚁 图/小黑孩

永远的牛头骨

文/仇 蚁 图/小黑孩

“她说这不是货物,”老人的儿子趴在车窗上对我们解释说,“要了钱,就是不洁和不祥,会把罪过留下的。”

那年秋天,我和朋友何君去甘南草原收集牛头骨,准备在城里开一家有特色的工艺美术店。到达草原时,已经是晚上了,和世界各地的草原一样,这里的夜晚没有任何声音和光线。我们蜷缩在车内,在深紫的夜幕下渐渐地睡着了。天蒙蒙亮时,不远处的一座帐篷里有了炊烟,不一会儿,一位老阿妈摇摆着走了出来。

我们打算就从这里开始。老阿妈的儿子对我们提出的条件非常满意,他说他可以用一早上的时间来告诉周围的牧民我们来收购牛头骨的消息。他还说,他家杀的牛也不少,但留下的牛头骨不多。老阿妈站在一边,温柔而谦卑地笑着,就像是伦勃朗油画里走出来的老妇人一样,让我们震惊。只有穷困和不幸,才能打磨出这样淡然而美丽的笑容;也只有承受过痛苦,才能拥有这样成熟的皱纹。她并不能完全听懂我们的谈话,当儿子离开后,她弯着腰,给我们端来了醇香的酒。

酒让我们饥渴的肠胃有了短暂的温暖。何君笑着对我说:“弄得好的话,咱们就把自己的店叫‘斗牛士’,这是一个颇具西部风情的名字,有了它,我们肯定能发财的。”何君穿着一套正宗的名牌牛仔装,喝了点儿酒后,他把头上的软帽推到脑后,打量着帐篷中数量不多的饰物。

几乎是同时,我们都看见了隐藏在炉具背后滚滚白烟中的那只牛头骨。那是真正的草原大牦牛的头骨,年代不短了,但尚未刷漆加工。在帐篷角落的光线中,尖利的牛角加深了牛骨上那双硕大眼眶的苍白与无奈。这是一件真正的艺术品,有着巨物死亡后残留的宗教感。何君饶有兴致地站在它的面前,他的眼光从没错过,他说:“我们可以把这只牛头骨当作金字招牌,放在我们小店一进门最显眼的地方。”

老阿妈站在卷起帘子的门边,她佝偻着腰,眯缝着双眼望着远处。铁锅中的奶茶溢出了香味,她的儿子骑着马回来了。

“最少能有40只。”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鞭子放在了旁边的柜子上。

他黝黑的脸上泛着油光。这是个精明的草原汉子,在告诉了我们这些后,他开始暗示我们在他家设收购点是否应该给他点什么好处。“以后只要有牛头骨,我就帮你们加工好,你们只要来拉就行了。”他说。

我们拉着他一块儿喝酒。何君问他炉具背后的那只牛头骨能否作为第一笔成交的买卖。“那只不行。”他说,“那是我父亲留下来的,是头若尔盖牦牛的。”何君转过了头,说:“我们需要这只,给你付双倍的价钱。”“在我这儿设收购点?”汉子加码了。他对我们说,这头若尔盖公牛是他父亲生前最喜爱的一头牦牛,即使死了,也用犀利而弯曲的角表示着它的忠诚。

雾霭里盘旋的鹰远去了,有牧民陆陆续续来到了帐篷外的空地上。猛地看到那么多的牛头骨堆在一起,那场面真是让人感到有点残酷。大部分牛头骨都还没有经过处理,腐烂的、发黑的肉挂在上面,在清冽的空气中散发出一股铁锈味。老阿妈忙完了屋里的活,也走了出来,见到门前的这一幕,惊讶地叫出声来。她的儿子弯着腰,一边翻着货物,一边对它们一一评论着,用藏语跟牧民们讲着价钱。一些胆大的小伙子来到我们跟前,用汉语问我们收购头骨的目的。

“开店?”一个有着卷曲头发的小伙子问,“只要牛头骨吗?羊头骨要吗?”“下次。”何君说。“下次来我家,我家就在那边。”小伙子指着远处,可那里并不见帐篷的影子。老阿妈的儿子警觉地看着我们。何君小声地对我说:“现在的牧民比起几年前,大不一样了。”一个小时后,我们收购了20多只牛头骨,堆在门口,打算下午再对它们做一些简单的处理。

进了屋,老阿妈的儿子找了个凳子站上去,把他们帐篷里的那只大头骨取了下来。牛头骨上面落了一层灰尘,他把藏袍撩起来,用袍底擦着。

这真是个好东西!可以说是牛头骨中的精品。虽然被剥离了皮肉,但它曾经的倔强和坚韧似乎还没有完全消失。我们的顾客,那些附庸风雅的人们,那些急不可耐地要把牛头骨高悬于墙壁上的人们,平日里总爱穿牛仔衣,更爱唱什么《斗牛士之歌》,其实他们喜爱的只是白骨的艺术—当尖锐的牛角不再使人产生恐惧,它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转化成深奥的哲学和思想的真谛。而无论这艺术是附丽于生命还是死亡,对我们来说,如果小店能开成功,它只能是附丽于钞票。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下午,我们正在院子里收拾着残局,老阿妈突然看到了放在我们车顶上的那只牛头骨。她猛地冲上前去,待看清了,老阿妈的声音变得凄厉起来,她在喊她的儿子。

几分钟后,那汉子走了过来:“没事了,”他摇摇手,“她迷信,说我父亲会怪罪我们的。”“有这样的说法?”何君问。“其实父亲应该祝福我们,因为我们需要钱。”汉子用刀用力地锉着骨头,脸上落下了晶莹的汗珠。他不再和我们多说一句话,看得出来,他的内心也很不平静。

老阿妈再也没从帐篷里走出来。中间我进去喝水,见她跪在神龛前,两眼低垂,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那一刻,我真想叫何君放弃那只牛头骨。

我们要走了,老阿妈出来和那只牛头骨告别。她用粗糙不堪的手摸了又摸似乎尚有体温的牛头骨,一滴隐秘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掉到了地上。何君抱着牛头骨的胳膊忍不住晃了一下,他说:“以后,我们就来你家。”老阿妈没听懂他的话,或许听懂了,只是她对这句话里所隐含的利润没有任何兴趣。她从胸兜里摸出了我们刚才给她的两百元钱,塞进了何君的手里,弯着背,重新进了帐篷。

“她说这不是货物,”老人的儿子趴在车窗上对我们解释说,“要了钱,就是不洁和不祥,会把罪过留下的。”

这是个寂静的谷地,老鹰翱翔在藏匿着风暴的天边;猎狗则沉默地蜷缩在牧人的脚下,耐心地辨别着异样的气味。多么好的地方,多么安静的世界,可就在这里,我们留下了一生的悔恨:因为小小的私欲,我们背叛了一位宽厚朴实的老人,让老人感到彻骨的忧伤。联想到那空旷的草原和带着血丝的牛头骨,我就更加感到自己的卑鄙和猥琐—我们不仅亵渎了死亡,还亵渎了真正值得尊敬的生命。

(昔晓娟摘自《意林·原创版》201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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