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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槐的婚事

2014-01-09温利

阳光 2014年1期
关键词:老丈人村支书村主任

温利

徐秋槐是被爹逼着去相亲的。前面的几次相亲秋槐都找借口推掉了。他压根儿就不想相亲,他有心事。这次只是不想让爹太伤心。

七拐八拐,摩托在六婶的指令下停下来。

闺女的爹腆个大肚子笑呵呵迎过来。六婶急忙介绍道,秋槐呀,这就是彭村大名鼎鼎的彭村长。在咱这冀北农村,远了不敢说,方圆几十里的地界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愣怔间,秋槐看到了闺女爹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上面嵌着的一对鹰隼般的眼正对他相面。

六婶咳两声,说,他大叔,秋槐这孩子的情况我先前说过了,在部队入了党,刚退伍。你看看小伙子这模样、这气质,一准儿是个能成大器的人物。接着,她又试探着问,他大叔,怎样?你看,要不,让俩孩子单堆儿聊聊?闺女爹点着头哦哦应两声,忙收回审视的目光,随即,秋槐被六婶拥着跟进闺房。

姑娘正侧身坐在床上摆弄一条绣花手帕,见六婶,急忙站起来,叫声婶子,眼睛却腼腆地看向秋槐。秋槐看见姑娘纤纤瘦瘦,眉眼清秀,跟她爹完全是两个版本。六婶见喜色在姑娘眉梢越聚越浓,一惊一乍道,哟嗬,你看你看,多般配的一对儿啊!他扯扯闺女爹的衣角,边往门外退边说,你们单独聊聊,单独聊聊,有啥子想法回头告诉六婶啊。

“我叫瑞妮,你是秋槐,对不?”姑娘大方地问。

“哦。”秋槐不抬头,也不想抬头,只想等她问完起身告辞。

“你和照片上不大一样。”

秋槐脸上打着问号。姑娘说:“我是说你今天没穿军装……呵,你穿西服也帅得很哩!”

瑞妮见秋槐脸色油青青的,问,怎么?不舒服?

头有些痛。秋槐欲趁机寻借口赶紧离开。

瑞妮嘻笑,呵呵呵,一夜无眠,想啥事?说来听听!秋槐想:姑娘家,一点儿也不含蓄。瑞妮说,好了好了,不与你玩笑了。咱言归正传,跟你说,人脑和电脑一样,使用不当,都会出毛病呢。秋槐一愣,目光被她的视线牵引到身后。一台全新的电脑立在桌上。

“哦,你会用电脑?”秋槐很惊讶,刚才的萎靡溜得丝毫不剩。

“刚学,从城里买来没几天就坏了。这玩意儿真难侍弄。”瑞妮发泄着不满。

秋槐在部队受过军地两用人才培训,修电脑很在行。秋槐来了精神,说,我来试试。他插上电源,鼓捣一阵,说,软件有问题,得重新装系统。瑞妮惊叫,妈呀,没想到你会弄电脑,我可找到老师了。

旺林老汉这些天都要愁死了。儿子从部队回来后,先是整天窝在炕上睡大觉,像得了瘟病似的,蔫头耷脑。后来,总算下炕了,却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憋在家里对着一堆书本发呆。旺林老汉知道儿子没考上军校心有不甘。但这样下去儿子会毁掉的。当爹的很急。

这夜,老汉躺在炕上,一口痰粘在嗓子里咯不出,脸憋成酱紫色。秋槐给爹拍打着脊背,又急又怕吓得直掉泪。终于,痰出来了。爹说:秋槐呀,爹这身子骨还能熬几天啊,别让我急了,这回那姑娘要是同意,就把婚事订了吧。

秋槐很孝顺,看不得爹痛苦。他想:一个大小伙子萎靡下去,怕真要毁了。再说,他这样对得起谁呢?他答应先把地侍弄起来,婚事拖拖再说。

几天后,秋槐在收割谷子。六婶呼哧呼哧颠过来,喊,秋槐啊,人家闺女没意见,她爹也欢喜着呢,只等你这头回话哩!秋槐说:我再考虑考虑。

容不得秋槐多考虑,瑞妮就捎话来,说她托人从城里买了光盘,请秋槐去给她的电脑装系统。秋槐本不想再招惹那闺女,可他有自己的小九九,思量再三,他决定去一趟。

瑞妮心直口快,单刀直入,问,这么多天,你咋不来呢?嫌弃我?秋槐避实就虚,说忙。瑞妮讪讪问,你就一点儿没有牵挂?秋槐心一揪,没有作答。他把光盘推进光驱,手指熟练敲击键盘,紧盯显示器,全神贯注的样子。秋槐怎能没牵挂,他牵挂着瑞妮的电脑,确切地说,他通过电脑牵挂着心上人——他的女兵。退役后,女兵不断来信。起初几封,秋槐回了。女兵对军校生活的描述让他热血沸腾,可激动后,又跌入失望的深谷:从部队错过了上军校的机会,在地方上考,更是难上加难。爹年老体衰,即使考上,地谁种,不种地,爹靠啥养活?一连串难题困扰着他,也就失去了回信的勇气。

秋槐启动电脑,显示器画面绚丽缤纷。瑞妮欢天喜地叫起来,好了好了,好的时候就这样子的。秋槐看着电话机,亮光在眼里闪,问,想不想上网?瑞妮瞪大眼,啊!上网?能行吗?秋槐从摩托车工具箱拿来螺丝刀,麻利地将电脑与电话连在一起,登陆、搜寻网址、打开网页,一气呵成。他在那所军医大学的网站上查到了女兵的名字,网上信息说,她们那届学员正面临毕业实习,去向不详。

瑞妮见他对着网上一个女孩的名字发愣,冷丁问,她是谁?秋槐一激灵,赶忙关闭那网页,讷讷地说,哦,我……我一战友。瑞妮警惕地反问,女战友?不会是你女朋友吧?秋槐脸红到脖子根,吼,你别乱猜,人家是军医大的高材生,哼,我?就一农民,谁稀罕?瑞妮声调也很高,农民咋了?你有知识有文化,这样的农民谁不稀罕那是没眼光。

秋槐在村东头的场上轧谷子。二栓从河坡上蹿过来,咧着大嘴茬子,说,哟,你小子当兵出息啦,听说那富村村主任的妞让你泡上了?秋槐嗔怒道,你胡说什么?二栓是出名的婆婆嘴,东家长西家短的,到处传播是非。二栓拿肩膀撞秋槐,哼,你小子艳福不浅。听说那妞长得不赖,家里富得流油。哎,说正经的,秋槐,你发达了,可别忘了咱穷哥们儿。

秋槐想赶紧打发他走,说,警告你啊,别把我和人家扯一块儿,没有的事,没闲工夫听你嚼舌根子,一边去一边去。

二栓头一歪,说,打发我走?不想听小道消息?

秋槐不理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二栓怪腔怪调地说,真不想听?这事可与你有关。秋槐瞄他一眼,你说清楚点儿。二栓嘘一声,天机不可泄露。秋槐骂道,×,卖关子是吧,不想说滚!

二栓软下来,说,真和你有关。咱村要换届选举了。秋槐,知道吗?你,徐秋槐,极有可能就是咱村未来的村主任呢。秋槐黑着脸说,你再耍弄人,小心我揍扁你。二栓斜着眼,鼻孔里不服气哼道,哼,这事是我在乡上当秘书的表舅私下透露给我的,他说那富村的村主任在为你奔走,极力游说乡干部推举你为咱村村主任候选人呢。秋槐怒火丛生,说,我徐秋槐做什么,与他何干?二栓在一旁哂笑,嘁,你徐秋槐是有本事,有讨女人喜欢的本事,别得便宜卖乖啊,你再有本事,没人提携,当官,呸,当个鸟!

秋槐的火被撩旺,举拳头要揍他。二栓尖叫,妈呀,连滚带爬,逃了。

秋槐想找机会让爹告诉六婶,那婚事不可能,他压根儿不乐意。

秋槐欲与瑞妮绝交的话还没来得及告诉爹,那天后晌,瑞妮竟然找上门来了。旺林老汉接过糕点盒子,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瑞妮说,大叔,我来看您。老汉说好好,秋槐能和闺女你好上,是他天大的福分啊!

秋槐闷闷地问,你怎么来了?有事?瑞妮娇嗔道,没事就不能来,你这儿是皇宫宝殿啊?你咋不去找我上网呢?对了,去我家吧,我爹有话跟你唠。秋槐思忖片刻,想:去就去,我正想把话说明呢。

进屋,秋槐问,你爹呢?瑞妮说,他呀,出去了,兴许待会儿就回来。说着,不管不顾用两条绵软的胳膊将他缠进屋。

瑞妮说,对了,我爹特意给你整了瓶好酒,在桌上呢,你先就着小菜喝着,我再做俩菜。

不大工夫,瑞妮爹回来了。他给秋槐倒满酒,一杯接一杯和秋槐干起来。

秋槐紧绷的心弦缓缓松弛下来。他想:看来二栓说了谎话,人家从头到尾都只字未提村主任选举那档子事。

酒足饭饱,秋槐觉得浑身火烧火燎,头也晕得很。瑞妮爹说,妮子,扶秋槐到你屋里歇会儿吧,他喝醉了。

秋槐躺在床上,身上越发燥热难耐。此时瑞妮身上像有磁场,引得秋槐老想近前,终于, 他搂住了瑞妮。瑞妮惊讶得叫出了声。拳也下来了,秋槐不顾一切。借酒劲儿,秋槐一头撞进她隐秘的闺房……

秋槐醒后见瑞妮在掉眼泪,再看自己赤裸裸的样子,知道自己犯了大错。酒,准是那酒。秋槐穿上衣服怒气冲冲撞到瑞妮爹房里,大叫:你、你们干的好事!瑞妮爹大吼:你个混蛋。你自己干的好事还想倒打一耙,可怜了我闺女,你要不认账,我就去告你。

秋槐知道被瑞妮爹算计了,瑞妮很单纯,是个好姑娘。她肯定也不知情。可怎么办呢?既然出了这事,就要对得起人家姑娘。

秋槐去瑞妮家勤了。他想通了,与其这样沉沦,不如大干一场。但要凭自己的本事。

网上无所不有。搜信息,查资料,秋槐忙得不亦乐乎。村干部换届选举定在明年春分后。他不敢怠慢,论经验,没有;论人气,指数几乎为零。他有的是年轻、知识和胆识。这是他全部的资本。

秋槐连着往擎桓镇跑。项目有了,贷款的事迫在眉睫。可人家知道他的身份,说得通过村里担保。他还不想把打算公诸与众,又不能说,你们放心,我极可能就是未来的村主任,这点儿事算啥,我打保票。再急有啥用,秋槐想,钱一时拿不来,好在项目别人也抢不去,缓缓吧。

阴历九月十五庙会,镇上非常热闹 。瑞妮挽着秋槐向前走,经过镇政府门口时,见二栓和他表舅解平站在那儿比画着什么。看到秋槐,俩人一怔,二栓神色怪异地打了个招呼,扯着表舅匆匆走了。

晚上,瑞妮爹对秋槐说,把婚事办了吧,我一把年纪,也没啥盼头了,只等着抱外孙呢。秋槐说,不急。瑞妮爹说,是忙村主任竞选?好哇,这是正事。不过,现在兴的是大选,你凭啥来赢得村民的信任?秋槐不假思索地说,别的没有,我有的是为乡亲办实事的热情。秋槐爹说,光热情远远不够,秋槐你要在竞选中占据主动,得有领大伙致富的路子。瑞妮憋了老半天,终于找到话头,抢先道,秋槐早计划好了,养蛋鸭,引进高产小麦。瑞妮爹盯着秋槐说,可是,地里长的东西再多,毕竟有数,一年顶多两季。你有没有想过土地深层开发?

秋槐愣怔片刻,笑,想啊,我想掘地三尺找宝贝,卖给文物贩子,呵呵,一劳永逸。再不济,交给国家,还能得笔奖金呢。瑞妮爹说咱言归正传,他瞅瞅门口,压低嗓门,神秘兮兮刚要张口,电话急促响起。听着听着,他脸色瞬间煞白煞白。

瑞妮急忙问:爹,出啥事了呢?瑞妮爹喘着粗气,唉,给广州加工的那批橡胶手套人家闹着退货。说两项指标不合格。妈了个巴子的,人家开的价码忒高啊!壳子这小子,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给我盯紧点儿,还是给我弄砸了。这笔大买卖能给咱带来多少收入呢,唉,我还指望……妈的,我饶不了他。瑞妮爹抓件大衣,怒气冲冲走了。

厂子损失了几十万,工人们怨声连连。瑞妮爹连急带气,大病了一场,白胖胖的脸瘦削不少,额头的皱纹紧缩着,似乎要把太多苦衷和隐忧锁在其中。

晚上, 六婶来找秋槐。哭着求他跟彭主任求求情,别开了壳子。说她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指望他挣钱养老呢。秋槐说这事不好办,壳子惹的事忒大。不过,他跟六婶说了想竞选本村村主任的事,六婶夸张地将嘴一咧,哎呦,大侄子呀,六婶早知道你是干大事的人,咱村让你领着,准错不了。六婶举双手支持你,还有壳子,我们娘儿俩都投你的票。

六婶的嘴巴了得,一时间,秋槐竞选村主任的消息妇孺皆知。秋槐想,好哇,有这个免费的广播省了不少口舌。

村支书派人把秋槐叫去,阴张脸,说,秋槐,你血气方刚,又有知识,想干事挑重担,这是好事。你不打个招呼,就满世界地嚷嚷,让村委会多被动?你以为竞选村主任那是小孩子过家家呀?啥事都得有个规矩,得提名,得考察。

秋槐赶紧赔不是,都是我年轻,想得不周全,我也是党员,恁大的事,哪儿离得开组织,我正要向您汇报思想呢!他递上支烟,点上。

六婶风风火火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秋槐,你……你知道吗?二栓他表舅,那个解平,他也……也要竞选村主任呢?

秋槐脑子里一闪,噢,解平?好好的镇政府秘书不当,跑下来吃苦,为什么?

六婶拉着长声,嗨,村主任有油水可捞呗!话一出口,方晓得不妥,怯怯地笑笑。噢,村主任有啥油水?谁当谁捞一肚子苦水是不?解平是吃饱了撑的。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德行,和你抢?自不量力,哼!

秋槐说,六婶,我早说过,我竞选村主任,不是为自己谋好处,是要为大家谋利益。

秋槐明白了二栓散布他的谣言决非偶然。还有,解平和二栓在镇政府门口那鬼鬼祟祟的样子,总在他脑海里晃,现在想来,他们是针对自己,早有预谋。这事,他越想越不简单。

瑞妮打来电话,叫他晚上一定过去一趟。瑞妮爹脸色凝重,说,秋槐,我把事情想简单了。秋槐不明白啥意思。瑞妮爹沉思片刻,你们村的解平,你熟悉不?秋槐点点头,你是说他竞选村主任的事吧?我听说了,这样好啊,有竞争有挑战,结果才更有说服力呀。瑞妮爹耷拉着眼皮,我当初向镇长举荐你时书记也没反对呀?哼,一准是他们也嗅到了什么,自己的人用着才放心,肥水不流外人田。

秋槐没全明白他唠叨什么,但是,有一点他清楚了,二栓说得没错,他这个未来的老丈人还真的暗地里做了不少工作。他觉得受了轻视,没好气地说,我徐秋槐靠的是本事,耍手腕的事我做不来。

瑞妮爹乜他一眼,也没客气。哼,秋槐,你还太嫩,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的话吗?热情本事不可少,那是其一。可没人提携你扶持你,全都扯淡。这是其二。你知道解平的后台是谁?镇里的一把手,镇党委书记,向来与镇长不对眼,这次他准也嗅到了香味,才推出个傀儡,也想捞油水吞独食。

秋槐白了瑞妮爹一眼,忿忿吼,当这官有啥意思?让人拿捏于掌心,干脆不当。抬屁股要走。瑞妮爹嘲笑,吓着了?还当兵扛过枪呢?你拱手相送,他们巴不得呢。嘿嘿,看你盘岷村日后成啥样?而且,别人认定你徐秋槐临阵退缩,只能说你是孬种!话很冷,秋槐被激得起了身鸡皮疙瘩,是呀,大话甩出去了,我徐秋槐撤下来,会叫人看扁。树活皮人活脸。失去这次机会,我徐秋槐不知何时才能再立起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再说,解平啥人?不能让他把盘岷村糟蹋了。

盘岷村村主任候选人正式公布,如人们所料,正是秋槐和解平。

瑞妮家的电脑上了宽带,网速快多了,秋槐的心也迫不及待地在网上飞奔。除了查信息,找资料,国家大事和政策也是他关注的热点。他计日以待、厚积薄发。

下了立冬后的第一场雪。六婶顶着雪跨进屋对秋槐说二栓和他表舅解平正顶风冒雪挨家挨户给人们发钱呢!还美其名曰雪中送炭送温暖哩。秋槐用力一拍四方桌,霍地跳下炕,愤然道,他们这是在贿选,太不像话了。六婶摇摇头说,人家解平只字没提选举的事。他说他媳妇在村上做个小买卖,几年来,多亏乡亲们的关照挣了些钱,一直心存感激,今儿个是略表谢意。六婶说着掏出个信封,从里面抽出张五十元的票子透光照照,嘀咕道,不像假的,秋槐你帮我瞅瞅,妈呀,你说全村四百来户,那得两万块呢,他娘的,真敢放血!

秋槐抓过钞票,攥在手里。说,婶子,这钱我先借用了,回头还你。他披上棉大衣跨出门,踩着雪走了。

村支书正在听戏,见秋槐黑着脸站在跟前,压压手示意他坐。秋槐咳两声,很响,试图压过唱腔。村支书皱皱眉,把音量调小些。秋槐甩出那钞票,说,老书记,你看。村支书瞟一眼,说你啥意思?秋槐说不是我啥意思,是人家啥意思。二栓和解平正给大伙儿发银子呢。村支书不屑地说,他有钱就发呗,反正村里穷,不能给家家户户分红呢。秋槐将钞票摁在炕上,说,这是在拉选票。村支书斜棱着他,好像早知道这事似的,反问道:人家说让大伙儿都选他?只要不犯法,这算啥?秋槐没料想村支书这个态度,这不是助长歪风邪气吗?霜打了似的,耷拉下脑袋,嘲笑道,既然如此,这村主任还选个啥?村支书慢条斯理接过话茬,选个啥?当然是民主选举,大伙儿说了算。人家有行动了,我倒要问问你这些天都在做甚?这话提醒了秋槐,他从大衣兜里拽出个笔记本,掷在炕上,嘟囔着嘴说,这玩意儿不值钱。村支书捧起本仔细看,脸上慢慢绽开笑容,兴趣盎然地说,好哇,怎么不值钱?乡亲们正闲得无聊,你要开个农业科技知识讲座班,开春正用得上。我早有这打算,可以前找谁谁往后退,哼,都只顾自个儿。见秋槐脸上仍布满阴云,村支书平和地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你别担心,谁优谁劣,大伙儿心明眼亮,你只管放开手脚按想法去干。

身后,村支书拧大音量,和着诸葛亮那段西皮唱腔哼哼:我站在城楼观山景……

秋槐讲完课,从村委会出来。瑞妮在门口等他。瑞妮告诉他说她怀孕了。秋槐又惊又喜。送瑞妮回到家,她爹直勾勾盯着他,说,秋槐,孩子既然有了,就正好把婚事办了吧!秋槐说,可是,我……我没准备,孩子还是先……瑞妮爹打住他的话说,这事听我的。

盘岷村出了档子事。一年轻媳妇半夜串门回来,险些被人糟蹋。也是那妇女命大,她丈夫见媳妇后半夜还没着家,就提着手电筒接她。走到洼地,正听见媳妇喊救命,他头皮奓着大叫着奔去。蒙面人见势不妙,丢下妇女,跑得比兔子还快。

出了这事,盘岷村的妇女人人自危。天一黑,就都关门闭户了。

过了一段时间,就在人们快将这事淡忘的关口,歹徒又出动了。而且,他得逞了。被糟蹋的是解平的婆娘。这女人三十来岁,别的不好,对搓麻将垒长城到了痴迷的地步。这女人生来胆子也大,风声一松,她就憋不住了,手痒痒得像有蚂蚁在挠。她趁解平这些天在镇上连夜写材料的当儿溜出去过麻瘾。几天都平安无事,她胆子也越来越大,回来的越来越晚。那天,她手气好,直酣战至午夜。她揣着战利品,正美滋滋地往回走。在村北枣树林,蒙面人将她劫持。那婆娘吓得如筛糠,浑身抖着把刚赚来的银子乖乖奉上,求他放过她。那歹徒揣好银子,人也照单全收。

解平痛苦斗争了一夜,想不能这样忍气吞声,就是出丑也不能便宜那色魔。天不亮,他就给镇派出所打电话报案。警察说,解秘书,你放心,证据提取了。他指着个试管说,有里面这东西就好说,我们马上向上边汇报。

大清早,六婶就幸灾乐祸地跑来,说,秋槐啊,你知道吗?二栓表舅的婆娘让那蒙面人作践了。秋槐很意外,愤愤说这歹徒也忒猖狂。六婶说,解平竞选村主任耍手腕,玩阴的,看看,报应来了不是。秋槐不满地说,六婶,人家遭恁大的难,够痛苦呢,你就管管你那嘴,别再说风凉话,成不?

近来,瑞妮和她爹催着他们把婚事办了,眼看着瑞妮肚子越来越大,秋槐只得同意。

这天,老丈人又来了,他说,秋槐,咱被动着呢!老丈人从怀里掏出个鼓鼓囊囊的布包,小心翼翼打开,里面躺着一沓沓百元大钞。秋槐啊一声。老丈人不顾他的表情,兀自说,他们送了,老支书没说什么不是?况且他们在先,咱在后,一切顺理成章。咱给八十,要在势头上压过他们。不过,得找个由头,喔,就说你当兵在外几年,家里地里全仗乡亲们照应,无以为报,这钱就当春播后给大伙儿买化肥之用。老丈人顿一下,干笑道,哼,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老丈人目光里凝道吓人的杀气,赌注似的。秋槐大叫,让我像二栓表舅那样——贿选,我做不到。他铿锵道:爹,把钱拿走。

老丈人被秋槐的话震蒙了,呆呆站那儿。

隔天,阳光很好,白花花的洒满会场。秋槐坐镇长左侧,右侧空着,再往右是二栓表舅。镇长接了个电话,脸立马拉下来,嘴上却说好好。他瞪眼身旁的空位,冲主持会议的村支书招招手,耳语几句。村支书走到主席台前遗憾地说,镇党委书记本来要出席今天的大会,可不巧,他老人家突得疾患,竞选推迟,时间另行通知。散会。

晚上,老丈人来了趟。神情恍恍惚惚的,话语也含含糊糊的。眼神不定,脸上露着隐忧,尤其他眉头聚拢时额头上的道道皱纹,似乎紧锁着什么秘密,这秘密令秋槐一直琢磨不透。

雨是快天亮时下起来的。秋槐望着窗外,嘟囔了句:这鬼天气。欲上床睡个回笼觉。这时,大喇叭突然响了,告诉村民不要出门,因雨天临时决定竞选程序简化,镇上派人监督挨家挨户发选票,当场填当场收,中午集中在村委会唱票。秋槐莫名其妙,这是哪门子程序?秋槐撑把伞想去村委会问个究竟,一出院门,见一行三人刚好停在邻居门前,领头的是村会计,秋槐喊,这是咋回事呢?村会计脸堆起笑,哦,秋槐啊,广播说了嘛,下雨天无法集中,上面催着要结果。他扭头看看身旁的俩人,补充说,村干部、村民代表还有镇上下来的干部,每组三人,挨家挨户收选票,哦,这是唐干事。选举虽然简化,但绝对公平公正哦。秋槐抓住话柄,那咋不公开呢?村会计稍一犹豫,唐干事剑已出鞘,反问,咋不公开呢?唱票时镇党委书记、镇长、老支书,噢,还有村民代表都在。

中午时分,雨停了。两个候选人被大喇叭招呼来村委会。

秋槐脚一踏进门槛,就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绷着。不久,各小组纷纷来把选票上缴,被唐干事归持到一个大红票箱里,镇长用眼神询问着书记,是否可以进行下面的程序?书记盯着唐干事,缓缓点点头。这时,唐干事却来了情况,痛苦地捂着肚子直嚷疼,说恐怕憋不住要拉裤子里了,急赤白脸地就解腰带。书记厌恶地挥挥手,唐干事提着裤子就要跑。书记喝住他,说,回来,关键时刻你擅离职守,成何体统,别忘了你是总监票人,拉屎也得给我把票箱抱上看好喽。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唐干事像得了大赦,抱着箱子蹿出屋。书记冲他背影笑骂道:真他妈是懒牛懒马屎尿多,穷毛病,唉,都是我惯的,回头我再收拾你。

一袋烟工夫,唐干事一脸轻松地回来了。镇长不满地说,一泡屎,咋恁大工夫?都像你这样拖沓,工作还咋整?唐干事脸上挂着冤枉:唉,镇长大人,都是那该死的老张头,清早,我图省事,在他摊子喝碗豆腐脑儿,害得我肠子都快拉出来了,谁知道他妈的卫生合格证他是咋骗来的?回去,我一准儿叫人封他摊子。书记接话茬说,少废话!我以为你小子掉茅坑里了呢。没淹死算便宜你。村支书这时苦着脸说,嗨,书记,你别怪唐干事,他说得还真没错,我这肚子也闹开了,早晨饭我也是在老张头那儿吃的。说着慌慌张张颠出屋。

书记与镇长一对视,说,时候不早了,开始吧!

秋槐觉出不妙,心凉得结了冰。

书记清清嗓子说,宣布吧。没人支应,回头找,村支书还没回来。左顾右盼之际,村支书端个簸箕走进来,他粗略扫视大家一遍,指着里面的灰烬对两位镇领导说,这是在茅厕里找到的。众人不解。他扒拉扒拉灰烬,一小缕青烟徐徐冒出,无力地在空中挣扎。村支书提溜出两片半黑半白的纸。大家伸长脖子过来看,一张上有个徐字,另一张是秋槐两字,显然,更多的纸被烧成了这堆灰烬。村支书说,有人焚烧选票。俩镇领导像川剧变脸似的,脸色瞬间换了个儿。镇党委书记梗着脖子说,可选票总数一张不差,298:291,他看眼解平,说,盘岷村村主任应该诞生了。话很软,像摊泥,硬不起来。镇长立刻挥挥手,不,显然有人偷换选票,他指着那堆灰烬,愤愤地说,这少说有几十张啊,这是作弊,选举应该无效,我要向上级领导汇报。说完,瞟书记一眼,挑衅似的,将那堆灰烬宝贝似的包起来。镇党委书记愣挺挺眼巴巴没了说辞,脸色煞白,额头上的汗也冒出来。他咬着嘴唇,脚步虚虚地朝屋外迈。临出门,他死劲睨眼角落里同样大汗淋漓的唐干事,甩手失魂落魄地蹿出门。

秋槐心里很不舒服,像吞吃了苍蝇,恶心得要呕。他没想到,庄严神圣的村主任竞选,被某些执权者在利益的驱使下用龌龊的伎俩玷污。

上面的指示姗姗来迟。先前的结果有纰漏,无效,要重新组织选举。唐干事由于在盘岷村的干部选举中涉嫌舞弊,被撤职,并交与司法机关查处。大家都明白,他是当了替罪羊。

盘岷村的重新选举在两天后。徐秋槐以绝对的多数票当选为盘岷村历史上最年轻的村主任。

第二天晌午饭前,老丈人在院门口喊秋槐。闻声迎出来,秋槐见他左手提两瓶烧酒,右手捧一大包卤肉,脸上兜满笑,老丈人说,秋槐,今儿个咱爷儿俩一醉方休。

耳热酒酣,老丈人热情高涨地说,秋槐啊,你这个村主任当得太是时候了,你可要过好日子喽。秋槐不爱听这话,他想轰轰烈烈干一场,为自己,也为乡亲们。看老丈人已半醉,也不计较。这时,老丈人一个酒嗝带出的话让秋槐吃了一惊。他说,秋……槐,你们村要发……发大财了。老丈人眼里罩个神秘的光环,卖着关子,秋槐,你……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你们村地……地里深层开发的话吗?秋槐一愣,问:不会地里真发现古墓了吧?老丈人诡秘一笑,你……你现在当了村……村主任,我可以给你透底了。地里发现的不是古墓,是他妈石油啊,黑滚滚,黑滚滚地源源不断,噌噌往外冒啊……

秋槐心头一震,将信将疑,啊,石油?果真如此,真乃大好事,盘岷村穷,发展经济正缺资金。

老丈人喜形于色,眉头一跳一跳,往日额头的皱纹不见了踪迹。这不是他的醉话,秋槐想,难道这就是他紧锁的那个秘密?

老丈人海量,一瓶酒只让他迷瞪了一会儿。他缓缓地说,别急,听我慢慢讲给你。是卫星勘测出来的。这现代化科技就是娘的神,几千米的地下你说它愣是看得见。去年夏天正热的时候,镇长悄悄把这消息告诉我,油气中心就在你们村,是一个副县长透露给他的,消息还严密封锁着,只县里几个头头知晓,说怕引起群众不必要的猜疑和意外发生。秋槐问:爹,那么,镇长为何把如此重要的消息透露给你?

哼,老丈人狠狠地说,他镇长吃喝嫖赌不都从我们村报销。奶奶的,我们村厂子小一半的盈利都孝敬了他,把他喂得膘肥体壮。到头来,他提我副镇长的允诺还是他娘的空头支票。

老丈人叹了口气,唉,我当时得知消息这个气呀。这宝贝咋不在我的地盘上,我急啊,琢磨啊琢磨,一宿一宿睡不着觉,瞌睡中老梦见那黑色的金子流啊流,可总流不进自己的心窝。唉,这下好了……

秋槐此刻全明白了,他这个女婿的作用。他跳下炕,眼里全是火。

麦子抽穗了。盘岷村出石油的消息像翻滚的麦浪一样迅速传开。一时间,盘岷村炸了锅。

为了稳定村民情绪,征地补偿款很快下来了。秋槐觉得不对劲儿,这是个中等规模的油田,盘岷村大部分地被征用,钱却不多。镇长说,盘岷村归谁管,归镇上;镇上归谁管,归县里;还有,嗨,我不说你也清楚了吧?好处不能让你一家一村捞。

这一点,秋槐的老丈人比他清楚。瑞妮在娘家住了些天,她爹把她送回来。夜很浓,浓得像墨,泼在老丈人脸上。他黑着脸,猛地跪下来沙哑着嗓子说,秋槐,你得帮我呀!我……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秋槐和瑞妮一怔,不知发生了什么。

老丈人恳求道,秋槐,我知道,你们村的那笔款子有上千万,村部可留存一部分。我……我只要你帮我搞到八十万,你是村主任,这事不难办到。

秋槐疑惑地问:爹,八十万,你要恁多钱做啥?

老丈人没直接做答:唉,当初,那花心镇长这杂种从我村提的款少说有三十万呢!他从不让记账,也不给打条子,我也是巴结他想往上爬,就由他了。可是,现在,他根本就不认账啊!还有,我挪用厂里一笔钱做买卖,怎成想都赔进去了呢?五十万啊,血本无归!村民们早有了怀疑,把事情捅到了上面。麦收后,有关部门马上要清算核对账目,堵不上这八十万的窟窿我就完了。

瑞妮急出了泪,大叫:爹,你咋恁糊涂啊?这事我咋一点儿不知道,你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吗?

老丈人顾不得女儿的责备,继续哀求:秋槐,你是村主任,那么多补偿款,这笔钱你想办法一定能弄到。秋槐,你看在瑞妮和将要出世孩子的分上,帮我这回吧!我蹲监狱事小,活该,是我自找的。可是难道你忍心见瑞妮娘儿俩遭人唾骂,叫人戳脊梁骨吗?老丈人涕泪横流。

秋槐彻底明白了老丈人的“良苦用心”,婚姻、竞选村主任都是他做的套儿,他是嗅到了石油的气息,他徐秋槐,乃至无辜的瑞妮,都只是他掌中的棋子,就连那还未曾落地的婴孩,也早成了他赌注的筹码。

秋槐此时很镇静,他说:法律是明镜,罪恶逃不脱。爹,你套进去了,该不会忍心让我再往里钻吧?那时,瑞妮娘儿俩才是真遭大罪了呢!

秋槐知道自始至终瑞妮都被她爹蒙蔽了,瑞妮对他的情是真的,他也是。这样想起来,秋槐涌起的满腔愤恨渐渐退去。他意味深长地说,瑞妮,你劝劝爹,别再让他糊涂下去,把心思尽早掏出来吧,现在还不太晚。

瑞妮已经泣不成声。

糟蹋解平婆娘的歹徒抓到了。村民没想到,这畜生竟是壳子。从受害人提供的歹徒情况,警方经过分析和缜密侦察,确定不是外来流窜人员作案。他们缩小口袋,目标锁定在盘岷村。他们从四十岁以内的男子排查,重点人员抽取血样,很快,与受害人体内提取的DAN 比对,揪出了色魔。

就在全村一片哗然谴责这畜生之际,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像霹雳在盘岷村炸响。壳子交代,他作案的幕后指使者是彭村的村主任,瑞妮她爹。一石激起千层浪,敏感的人们众说纷纭,大多猜测这事与竞选村主任有关,矛头进一步指向徐秋槐,认定是他和老丈人串通一气,用恁卑鄙的手段,让解平后院起火,扰乱竞选,动摇他军心。

徐秋槐背负着巨大的精神压力,有口难辩。

警车停在瑞妮爹家门口。警察咔嚓给瑞妮爹戴上手铐,他像只斗败的公鸡,沮丧、绝望、幽怨夹杂着不甘。瑞妮哭得要背过气。

秋槐心里也隐隐作痛。

六婶呼天抢地,疯了般抓扯着往瑞妮爹身前蹿,恨不得扑过去将他压成肉泥。她被警察拦下,咬牙切齿指着瑞妮爹骂:你这个挨千刀的老混蛋,为啥要坑害我儿子啊……

警方最终作出结论:瑞妮爹是一系列强奸案的幕后指使者。他也供认不讳。此案与徐秋槐无任何关联。

据瑞妮爹交代,他收买壳子,本意只是想叫他去吓吓解平的婆娘,然后,在全村大肆渲染这件事,以给解平造成压力,使他威信下降。不成想,这光棍汉见色真的起了歹意。而先前的强奸未遂案,是他怕目标直指对手引人生疑,故意虚晃一枪掩人耳目。

其实。还有一个用意瑞妮爹没交代,他这样做,也是一箭双雕,想利用瑞妮的恐慌,迫使秋槐下决心尽快成亲。以利用瑞妮母子俩抓牢掌控秋槐,达到他非法占有盘岷村部分土地补偿款的目的。

看守所中,瑞妮爹见大势已去,交代了侵吞挪用八十万公款的事。此事是自首,秋槐又变卖了一些还值些钱的家当,替老丈人退了部分赃款。这些,量刑上有考虑。数罪并罚,瑞妮爹被判了十二年徒刑。

盘岷村的石油据说能开采四十年。剩余的土地重新分配。高产农作物种子播进了地里,秋槐引进的蛋鸭开始产蛋,养鸭厂已成气候。

不久,瑞妮也顺利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

一家人出了医院。路上,远处身穿红色工作服的石油工人在紧张忙碌着,恍惚间,秋槐仿佛看到滚滚石油像一匹匹黑马腾空而起。

温 利:男,1977年生,河北保定人。大学文化,曾在报社和电视台做过编辑。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保定市作家协会理事。2002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在《小说月报》《文学界》《四川文学》《人民日报》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故事一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获期刊最佳作品奖。著有长篇小说《最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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