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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鲶鱼

2014-01-09徐广慧

阳光 2014年1期
关键词:黄毛顺子鲶鱼

小狗跟小鲶鱼一个村,住一条胡同。小鲶鱼去建筑队干时,小狗娘爬到她家门口,硬叫她带着小狗。小狗才十三岁,长得又瘦又小,怎么能干得了建筑队的活呢?小狗娘就求小鲶鱼:“她婶子,我死了,小豹就是你的儿,你拉扯拉扯他,就等于拉扯自己的儿了。”

小鲶鱼有自己的名字,叫甄荷香。小狗也有名字,叫小豹。第一次去建筑队时,记工的黄毛不会写“豹”字,就把“小豹”写成了“小狗”。小豹娘青草喊小豹小豹,到了建筑队,大家就都喊他小狗。

小狗娘也就是青草腿上拖着一个大包。青草是个可怜的女人,生下来腿上就带着那么个包。青草刚嫁给哑巴那会儿,包才有北瓜那么大,现在,包变大了,乍一看,像捆在腿上的一布袋粮食。不过,里边盛的不是粮食,是血管子和血管子里紫黑紫黑的血。包是透明的,包里边的事,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小鲶鱼只瞭了一眼那包,就满口答应了,她把青草扶起来,答应带着小豹去建筑队干,建筑队要不要,她没多想。

老板姓张,叫张百万。

张百万问:多少岁了?

小鲶鱼说:十六。

张百万说:你怎么不说他六十啊,说六十多好啊!

小鲶鱼说:他个子低。

张百万说:你愿意干就干,这个小孩儿不行!还没豆芽子高,我叫他擦屁股都够不着!

小鲶鱼说:你别看他个儿低,他劲儿大。

张百万看着小鲶鱼俊俏的脸,不怀好意地说:“你劲儿怎么样呀?”

小鲶鱼红了红脸,没说话。

张百万指着眼前的一袋子洋灰对小豹说:“有力气,把这袋洋灰举起来叫我看看!”

小豹走上去,咬着牙去搬躺在地上的洋灰。一下子没搬起来,又一下子没搬起来,第三下子,小豹憋足了劲,一下子把洋灰搬起来,举到了头顶。他把洋灰搁到头上,像耍杂技一样,用头顶着。

张百万摆着手说:“过来,过来,你小鸡巴孩儿,人小不小的,还挺有劲。”

小豹就顶着洋灰侧侧歪歪地朝张百万走,汗水从他的额头漫过他的眼睛,呼啦啦流下来,流进他的嘴里,流进他的脖子里。

“你就行行好收下他吧!他爹是哑巴,他娘是瘸子,他哥哥小虎眼看到娶媳妇的时候了。”

还没等小鲶鱼的话说完,小豹扑通一下子,连洋灰带人摔到了张百万跟前。洋灰袋子破了,洋灰溅了张百万一裤腿。

“他奶奶的……你想砸死老子啊!”

张百万一边跺脚,一边拍打着裤腿骂。

小鲶鱼把小豹从地上拉起来,又去帮张百万拍打他的裤腿,一边拍打一边说:“张老板,真对不起,真对不起!看把你的裤子都弄脏了。”

张百万瞪着眼吼道:“对不起顶什么事啊?你知道我这裤子多少钱吗?说出来吓死你!”

小鲶鱼说:“张老板,你把裤子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张百万定了定神,用色眯眯的小眼睛看了小鲶鱼一眼,伸手在她屁股上摸了一把,嘿嘿笑着说:“你这娘们儿,没想到,心还挺细的。”

屁股被摸了,小鲶鱼当时就蒙了。她的屁股,除了他们家顺子,还没叫第二个男人碰过一下。她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的神情,但很快,那一丝不快就被一堆像枯树叶子似的笑掩住了。她站直身子,拽着自己的衣角,用试探的口气说:“张老板,他家里挺不容易的,你就算照顾照顾他……”

张老板把手里的烟头扔到地上,摸着嘴巴上青黑色的胡子碴,想了一会儿,气哼哼地吐出一句话:“看在你的面子上,就叫他试试,不行了,立马给我滚蛋!”

小鲶鱼原先以为在建筑队干只是卖力气就行了。干了一段时间,小鲶鱼发现,光卖力气不行,还得卖嘴。小鲶鱼不会卖嘴,歇工的时候,就只能听别人瞎白话。其实也不是不会卖嘴,跟着村里的妇女外出拾棉花的时候,她讲的笑话,能叫那些妇女笑一路子,笑得肚子疼了还想笑。有的还打着她说:“荷香,就你嘴贫,不说话怕别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啊!”

小鲶鱼非常怀念去外村拾棉花的情景,十几个妇女,坐着三马车,叽叽嘎嘎,一路说一路笑,虽然也有小心眼的,不顺心了,说一两句挖苦人的话,但说过就说过了,被挖苦的那个知道她或许想丈夫了,或许跟婆婆有矛盾了,又或许被家里的孩子气着了,就在心里忍着,要不就左耳朵眼进,右耳朵眼出,听了也当没听见。

这几年,来福村一带雨水大,种棉花的少了。妇女们收完地里的谷子和棒子,耩上地,就结成伙儿 ,去远地方种棉花的地方,给人拾棉花,一天来回奔波几十里,甚至上百里。小鲶鱼腿有关节炎,跑得路远了腿就疼得抬不起来,就没再跟那群妇女去拾棉花。

建筑队里,就小鲶鱼一个女人,男人们拉黄段子的时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鲶鱼的胸脯,连个弯都不打。小鲶鱼越是在场,他们拉得越是起劲。拉完黄段子,老黑捏着鼻子,扮成娘娘腔,跟黄毛一唱一和地练起嗓子。

黄毛唱:

俺是一个建筑郎,

背井离乡在外闯,

白天累得腿发软,

晚上被窝湿又凉。

老黑唱:

好女不嫁建筑郎,

一年四季守空房,

相思之苦妹难咽,

距离拉得爱情黄。

黄毛唱:

思乡痛苦心里藏,

四海漂泊习为常,

常年累月在外奔,

不能回家陪爹娘。

老黑唱:

家里忙完地里忙,

孙儿撂在地沟旁,

六七十岁充小伙,

腰酸背疼泪两行。

跟男人们一起干活,小鲶鱼一会儿心发毛,一会儿眼发酸。她几次想要再去跟那群妇女拾棉花,一想到小狗,就立马掐了那个念头。小鲶鱼骑电动车,小狗家没有电动车,小狗骑自行车,小狗骑自行车撵不上小鲶鱼,小鲶鱼就用电动车驮着小狗去。小鲶鱼每天五点半起,起来先做点饭,吃完饭外面天还黑糊糊的,小鲶鱼推着电动车摸黑出了门,走几步,在小狗家门口站住。小狗家的街门吱扭一声,一个黑影从门后闪出来,摸索着上到小鲶鱼电动车的后座上。

“豹,慢点儿,路上慢点儿哈!”

小狗娘隔着墙头喊,每天都是这一句。

俩人上班的路上,谁都不说话。小狗不说,小鲶鱼也不说。小狗年纪小,却知道关心小鲶鱼了。要是俩人正好分到一起干活,小狗总是抢最脏最累的。一次,小鲶鱼跟小狗一起绑钢筋,铁丝扎破了小鲶鱼的手指头,小狗抓住小鲶鱼的手,用嘴把小鲶鱼流血的那根手指头嗍溜了嗍溜,又从自己的褂子上撕下一块布,给小鲶鱼包了包。小鲶鱼心想,小狗这个小人儿不是个没良心的孩子。

小鲶鱼的名字是黄毛给起的。荷香头一天上班的时候,黄毛正在打线。张百万说:“黄毛,叫荷香打线,你去推车!”

在工地上,大家把干活比成掷色子。谁要是分了轻省活,大家就说他掷了六好;谁要是分了脏活累活,大家就说他掷了个幺子。荷香抢了黄毛打线的轻省活,就等于抢了他已经到手的六好。黄毛呢,则是六好换成了幺子。

黄毛当了队长,小鲶鱼的日子就不好过了。黄毛叫小鲶鱼拉沙子,叫小狗扛洋灰。本来,两车沙子配一袋洋灰打一锅灰浆,黄毛不,来一车沙子,就立马搅了。小鲶鱼一路小跑,汗水哗啦啦地往下流,拉的沙子也供不上使。老板来了,见搅拌机空着,把小鲶鱼训了一顿。黄毛安排小鲶鱼去楼顶上拉车。黄毛不叫小鲶鱼拉那个木头车子,叫她拉那个大铁车子。那个车大,四吊斗炉渣灰倒进去都不显满。小鲶鱼拉不动。拉不动就使劲拉。她头低着,背弓着,身上的肉、骨头和筋都像弦一样紧紧地绷着,两条腿跟着左右蹬踹了一会儿,车轱辘晃了一下,就着这股劲,她憋足一口气,嘴里嗨呦嗨哟地喊了几嗓子,车子终于一点点动弹起来。几百斤重的车子,在松软的土层上走,就像蜗牛爬在烂泥塘里。走几步,小鲶鱼就仰着头,呼哧呼哧地喘一阵子。拉了几趟,她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了,她的力气化作汗水,从她奓开的毛孔呼呼地向外流,一会儿就把她淹了。那天天气冷得伸不开手,刮着五六级大风,她那张被汗水泡过的脸被风一吹,像是过年时谁家门楼下摇晃的灯笼,红彤彤的。回到家里,她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两天爬不起来。

工地上有个叫大奶的。大奶是个男的,叫贺乃什么。黄毛不会写“贺”,也不会写“乃”,就在记工本上画了一个大大的乳房,这样,贺乃什么,就成了人们口中的大奶。贺乃什么脾气好,谁喊他大奶他都哎。工地上三十四个男的,唯一一个没摸过小鲶鱼屁股的就是大奶。大奶见小鲶鱼累病了,就说:“小鲶鱼,你傻!房子是人家的,身子是自个儿的。你就算把自己累死,也没人给你多加一分钱的工资。”小鲶鱼觉得大奶说得有道理。黄毛再叫小鲶鱼拉车,小鲶鱼就学精了。小鲶鱼拉着满满一车子砖,往楼里边送。中途有一间小屋,到小屋背后时,小鲶鱼就停下来歇一歇,拉着空车子回去,到小屋那儿,再歇歇。小鲶鱼慢腾腾地拉着车,黄毛看时,小鲶鱼就快走几步;黄毛不看时,小鲶鱼就放慢了步子。

黄毛站在脚手架上,劈头盖脸地骂起来:“小鲶鱼!又懒又滑!我看你他妈的真是个滑溜皮的小鲶鱼!干得了就干,干不了就回家歇着!就你这样,懒得跟拖把一样,叫老板知道了,不开了你我他妈的就倒着走!”

黄毛举着手机,说已经给小鲶鱼录了像,并扬言要把他拍摄的录像拿给张百万看。事情过去两三天了,小鲶鱼心里还在怦怦地跳。黄毛说得对:“自己比男人挣得一点儿都不少,就应该干跟男人一样的活儿,出一般多的力气,这样才不辜负老板一天七十块的工钱。”她担心黄毛真的会把录像交给张百万,那样就算她长着一百张嘴都说不清了。她觉得,她应该主动去跟张百万道个歉,主动请求他的原谅。她只是这样想了想,并没有立刻行动。在那以后的日子里,她每天都使出吃奶的气力去干活,不管扛钢筋还是搬砖,还是拌水泥,她都没有落到男人的后边半步。

“小鲶鱼,你要粗的还是细的!”

扛钢筋的时候,黄毛坏笑着说。

“粗的细的都行!”

男人们一阵哈哈大笑。

黄毛把一捆粗钢筋扔到小鲶鱼跟前,高声道:“这么粗,小鲶鱼,你到底顶住了顶不住呀?”

“顶住了!”

男人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小鲶鱼低头抱钢筋的时候,屁股不知被谁拍了一巴掌。小鲶鱼没回头,扛着钢筋走了。刚来的时候,不管谁说个什么,小鲶鱼的脸都会红半天。现在,别人拍她的屁股也好,抓她的乳房也好,她都不躲了,也不闪了。她知道,她不想这样,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嘴长在别人身上,手也长在别人身上,她没办法叫别人的嘴和手不去干那些下流的事。她想,她来这里是干活挣钱的,她要是因为别人说了她什么,或者因为别人抓挠了她一下,就生气不干了,她就挣不了钱了。挣不了钱,她儿子娶媳妇的事就更没影了。

跟那些人在一起的时候没事,吃饭时,小鲶鱼的眼泪一不小心就噼里啪啦地掉进了碗里。看见的人就说:“小狗,小鲶鱼哭了,你还不给擦擦!”

小狗抬头看一眼小鲶鱼,把脸埋进碗里接着吃饭。小狗早就知道小鲶鱼吃饭的时候好掉泪。他想问问小鲶鱼为什么掉泪,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黄毛问:“小鲶鱼,小鲶鱼这名字好不好?”

小鲶鱼说:“好!小鲶鱼和荷花都生活在水里,叫什么都一样!”

黄毛又问小狗:“小狗,我给你起的名字怎么样?”

小狗没有吭声。老黑笑着说:“小豹小狗都差不离,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四个蹄子地上蹿。”

小鲶鱼眼里的泪说没就没了,说来就来了。

中秋节这天,小狗娘青草包了饺子,叫小狗端了一碗给小鲶鱼送去,小狗推门进去,见小鲶鱼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小狗说:“香婶,饺子。”

见小鲶鱼一动没动,他又说了句“香婶,饺子”,停了好大一会儿,小鲶鱼才用沙哑的嗓子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搁桌子上吧。”

小狗听出来了,小鲶鱼正在流泪。小鲶鱼家的小猫小狗,一个趴在桌子上,一个趴在地上,也都眼泪汪汪的,那阵势,像是搞哭鼻子大赛。

小狗给小鲶鱼倒了碗水,端到床跟前,说:“香婶,你是不是病了?”

小鲶鱼不吭声,像是已经死了一样。

小狗回去问他娘,他娘说:“你香婶那是累得爬不起来了!一个妇道人家干男人的活,早晚得累出毛病来。唉!不干也没法,花销这么大,不干吃什么呀?”

小狗不认为是累的。他知道,小鲶鱼干活的时候只流汗,从没流过泪。不干活的时候,她的眼泪才会到处乱飞。更多的时候,是吃饭的时候,吃着吃着,眼泪就迸出来,啪叽掉进了碗里。小鲶鱼低着头接着吃饭,她把碗里的面条子吃了,也把自己的眼泪吃了。

上次,小鲶鱼帮张百万洗了裤子,给张百万送去,张百万把上衣往上一撩,叫小鲶鱼解他的腰带。小鲶鱼看着他白光光的大肚皮和掉到肚脐下的皮带,惶恐地说:“你干什么?”

张百万说:“不干什么,你帮我把裤子换上!”

小鲶鱼不愿意帮张百万换裤子,又不敢不换。小鲶鱼想:没法。我不想这样,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他是老板,我要不按他的意思做,好不容易到手的工作肯定就没了。我该怎么办呀?自己的工作没有了,小狗的工作肯定也保不住,想想自己在外拼死拼活地打工挣钱的丈夫和儿子,再想想小狗娘蓄满泪水的双眼,小鲶鱼决定违背自己的意愿,去解张百万的腰带,屋子里还有别的人,她量张百万也不敢怎样。她帮张百万脱下裤子,换上了她洗干净的裤子。换好裤子,她正要站起身的时候,张百万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摁到了他挺起的裤裆里。小鲶鱼的脸腾地红了,从脸到脖子根,到整个身上,仿佛着了火。她抓起自己的手套,扭头就跑。她跑到一栋没盖好的房子里,蹲在墙角呜呜地哭起来。正哭着,张百万从后边一把抱住了她。张百万去扒她的衣服,一边扒一边说:“我现在什么都有了,就缺个女人!有了女人,我就什么都有了!”

小鲶鱼猛地站起来,把张百万一把推开,一脸愤怒地说:“你……你这是耍流氓!”

张百万提溜着裤子扑上去,把小鲶鱼摁到地上,一边在她身上乱摸,一边怪叫着:“我就耍流氓怎么了?”

那天小鲶鱼站在楼顶上,想从楼顶跳下去。她想,我是顺子的女人,我被张百万玷污了,就不是顺子的女人了。我应该去死,只有死了,我才能洗清自己身上的罪恶。

她把她爹、她娘、她的兄弟姐妹都想了一遍,最后她想到她的儿子。她儿子都二十岁了,到现在连个说媳妇的都没有。她想,她儿子模样长得不赖,个头也有,力气也不小,到现在连个上门的媒人都没有,是因为她就盖了一个院子?现在,哪个年轻人愿意跟着公公婆婆一起住呢。又想了想,也不是,现在整天吵吵着新农村建设,宅基地不给批,村里不都是翻盖了旧房子娶媳妇吗?嗯,也许不是房子的事,玉添说得对,现在村里,小小子多,小闺女少了,要是不抓紧,保不准剩下谁家的儿子当光棍汉子呢。她就这么一个儿,她一辈子累死累活地干,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给儿盖个大房子,娶个好媳妇。她响应计划生育号召,就生了这么一个儿,怎么都没想到,等到自己的儿长大该娶媳妇的时候,村里的小闺女突然就少了。她可不想让自己的儿成光棍汉。她儿成了光棍汉,就等于她绝了后。她绝了后,就等于她这个家庭在村里彻底消失了。以后,她和顺子孤零零地躺在地里,连个添坟烧纸的人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她想哭,却挤不出一滴泪。她用布满老茧的双手揉了一下干涩发疼的眼眶,长长地出了口气。她想:她不能死,她得活着,得帮她儿想法找个媳妇。她既然生下他,就得对他负责,她不能叫他一辈子连个媳妇都摸不着。她儿初中没毕业就去了青岛电子厂,她丈夫在北京给人家盖楼,从架子上掉下来,脖子差点儿摔断,还歪着脖子硬撑着干,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吗?她虽然是家里的女人,也是家里的半边天。她这半边天要是塌了,她的家就彻底完了。

天一点点暗下来。城市里的灯火像是庄稼地里的稻草人,给那些夜行的人带来些许的安慰。小鲶鱼看着被灯光涂抹的街道,突然想起了家里的狗、猫、还有鸡。它们在家饿了一天了,它们正在等着她回去,她要是不回去,它们都得急疯了。尤其那只大黄猫,它眼看就要当妈妈了,尽管不是第一回生了,它还是对她充满着依赖,跟在她身后,喵喵地叫着,一刻都不肯离开。早上出门的时候,她把它锁在屋里头,它跳起来,扒着门缝,叫得就像天塌下来了一样。

“香婶。咱们回家吧!”

小鲶鱼回过头,见小狗正立在她身后。她不知道小狗什么时候上来的,十一层的楼,爬这么高,多危险啊!她心里想对着小狗生气,想说他两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在黑暗里看到小狗亮晶晶的两只眼睛像是两盏灯,照得她心头发软。

天说冷就冷了,里里外外套了三四层,小鲶鱼还觉得冷。这次,他们是在村里盖一处乡政府大院,听说旧的乡政府大院早就卖掉了,那帮在乡政府工作的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急着往新楼里搬。原先中午一个小时吃饭的时间,被临时压缩成了半个小时。这天楼要封顶,楼一封顶,就离领工资不远了。男人们簇拥着黄毛,要去旁边的饭店撮一顿。小鲶鱼和小狗走在前边,听说再往里走,有卖烧饼的,小鲶鱼想带小狗去吃两个烧饼,再弄一碗豆腐脑喝喝。多走几步,就可以省下个两块三块的,小鲶鱼这样想着,就加快了步子。

“小鲶鱼!”

小鲶鱼回过头,见张百万那辆黑色的小轿车驶过来,停在了饭店门口。黄毛他们像跳蚤一样,连蹦几下,钻进了饭店。

“小鲶鱼,过来一下,你过来一下!”

小鲶鱼站住脚,愣愣地看着张百万,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小鲶鱼,过来!跟我去拿点儿东西!”

张百万也喊荷香小鲶鱼,这说明,黄毛已经叫张百万看过那个她偷懒的录像了。想到这里,小鲶鱼的后背一阵阵发冷。

“来呀,小鲶鱼!立着干什么呀?这里下午没你的活了,你去沙子囿那边打线。”

张百万从车子上下来,朝小鲶鱼招手,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小鲶鱼走过去,上了张百万的车。不知为什么,上车时,小鲶鱼的眼泪又飞出来了。她都四十岁了,哭起来却像个孩子。她用手背抹着四处飞溅的泪花,对站在远处的小狗喊:“你自己去吃吧!向里再走走就到了!”

车子行驶了一段后,小鲶鱼突然看到倒车镜里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回头一看,是小狗。小狗正在后边跑着撵他们。小狗把他娘给他做的那双新鞋拿在手里,光着脚丫子,拼命地向前跑。小鲶鱼大大地张着嘴,想叫张百万停停。话还没出口,车子反而加速了。身后的小狗一点点变小,最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再后来完全看不到了。

“沙子囿还有多远?”小鲶鱼问。

张百万没有说话。

车子沿着土路颠簸着向前,最后,在一片已经掰过的棒子地旁边停了下来。

“下去!”

张百万说。

小鲶鱼疑惑不解地说:“还不到地方,下去干什么?”

张百万说:“下去你就知道了。”

小鲶鱼下了车子,张百万抱起小鲶鱼就向棒子地里跑。

小鲶鱼挣扎着,叫骂着。

到了棒子地深处,张百万把小鲶鱼摁到地上,去扯她的裤子。

小鲶鱼说:“你等等!”

张百万说:“我都硬了,你还等什么?”

小鲶鱼说:“我来那个了,你今个就饶了我吧!我来那个了,我干不了了,求求你了!”

张百万狠狠地扇了小鲶鱼一巴掌,咬牙切齿地说:“扫帚星,你怎么不早说?”

趁张百万放松警惕的时候,小鲶鱼一个鲤鱼打挺,把张百万推到了一边。她爬起来,向棒子地深处跑去,跑了没几步,又被张百万摁到了地上。

小鲶鱼在泪光中,看到前面的小路上跑来一个人影。

“是小狗!放开!快放开!小狗来了!”

张百万趴在小鲶鱼身上不动了。小狗在车子跟前站住,气喘吁吁地向棒子地里看着。很快,他就看到了摞在一起的两个人。

张百万说:“小鸡巴孩儿,你怕他什么?”

小鲶鱼仰着脖子大声喊道:“滚!滚!你给我滚!”

小鲶鱼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动山摇,仿佛是从地壳深处喷出来的岩浆,打了张百万一头一脸。张百万一惊,提起裤子站了起来。

“咣当!”

小狗把手里的一块大石头砸到车玻璃上,转身向回跑去。

小鲶鱼的红手套掉到了那片干枯的棒子地里。那天发工资了,小狗的工钱不但没少,还多出了五块。小狗用多出的那五块,给小鲶鱼买了一副红色的新手套。

回去的路上,小鲶鱼说:“小狗,还记得你顺子叔叔不?”

其实,小鲶鱼想说的不是这个。小鲶鱼想说的是“小狗,香婶不赖,也不是坏人,你会把你看到的告诉你顺子叔叔吗?”

小鲶鱼没说这个,小鲶鱼说出口就成了“小狗,你别干了,你在这儿干不成了”。

小狗摇了摇头。

第二天早上,小鲶鱼起来没有做饭,也没有吃饭。她推出电动车,慢吞吞地出了院子。到了小狗家门口,见小狗没出来,松了口气。她以为小狗真的不干了,心里多少有点儿难过。上一次也是发完工资就到了晚上十点多了,他们摸黑向回走,走到半路,被两个骑摩托的男人拦住了。

小狗大声地喊:“爸爸,爸爸,有坏人!你快来呀!”

那回,要不是小狗,她辛辛苦苦干了一个月的工钱,就被那两个坏蛋全抢走了。连命搭上,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眼泪又从她的眼眶里飞溅出来。

天一点点亮起来,道路两旁已经收摘完的棒子地,像是吊孝的队伍,在呼呼的北风里嗷嗷地叫着。一只乌鸦怪叫着,从棒子地里飞出来,落到了路边的枯树枝上。看到棒子地,小鲶鱼眼前立马浮现出张百万那张变了形的脸。她昨天想了一晚上,从此不再去张百万的建筑队干了。可是早上醒来,她又变了主意。被人欺负了,还求着人家在人家那里干活,她不想这样,可是,没法,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她要是不去的话,一天七十块钱谁给她。现在,农村种地实行了机械化,省劲是省劲了,可种地的成本却高了。她算过了,在家里种地,累死累活,把地里收下来的粮食一粒不剩全粜光,全年下来,一亩地也就剩一千块钱。在建筑队干,除去阴天下雨,一个月按二十八个工算的话,一个月就能挣到将近两千块。家里才盖了新房子,欠了一屁股债,儿子还等着娶媳妇,她要是在家闲着,那纯粹就是造孽。她也曾想到去拾花,可是,地里的花早就没了,那些没地方拾花的娘们儿,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想,她得去干,她不能因为自己受了一点儿委屈就不去干了。她儿子的脸,在城市里被人泼了墨,不照样还在城市里给人家干吗?想到她的丈夫顺子,她就难过起来,骑车的速度渐渐放慢了。

顺子打工走的时候,她给顺子买了一只烧鸡,顺子一口都没吃。顺子抓着她的手说:“等着我,千万等着我!”

他知道顺子的意思。一走就是一年,他怕她像村子有些女人一样,熬不住,给他戴了绿帽子。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使劲点头。

“香婶,香婶,等等我呀!”

已经出了村子三四里地远了,小鲶鱼没想到小狗又撵来了。

小鲶鱼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红手套,把车子放慢了速度。她并没有停下来,等小狗气喘吁吁地跟上了,她突然又加快了速度。

她喊:“小狗,你回去吧!跟你娘说,建筑队上没活了,不要小孩了。”

小狗一边跑一边喊:“我娘病了。你就带我去吧!”

她喊:“走吧!干不成了!”

小狗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香婶,你就带我去吧!”

小鲶鱼大声喊:“回去吧!快回去吧!”

小狗扑通摔到地上,他爬起来,继续向前跑,一边喊着:“香婶,你等等我呀!”

小鲶鱼把车子停下来,趴到车把上,肩膀一耸一耸的。

小狗轻轻摇晃着小鲶鱼的胳膊,低声说:“香婶,你怎么哭了?”

小鲶鱼抬起头,擦了把脸上的泪,把嘴角使劲翘了翘。她想对小狗笑一笑,对小狗说“没哭”,嘴张了半天,没笑出来,也没说出来。

“香婶,你走吧!我不去了!”小狗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

小鲶鱼把车子支到路边,直直地看着小狗说:“狗,香婶不是坏人……”

小狗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去路边摘来一朵黄色的小菊花。他看看手里的小花,再看看小鲶鱼,用一种拿不准的口气说:“你喜欢它吗?”

小鲶鱼点了点头。

小狗叫小鲶鱼蹲下。小鲶鱼蹲下,小狗把手里的小花插到了小鲶鱼的头发上。小狗后退一步,看着小鲶鱼头上的花,呵呵地笑起来。

小鲶鱼抓住小狗的手说:“我叫你去,你顺子叔叔回来了,你不能跟他说。”

小狗说:“说什么?”

小鲶鱼说:“就是……那个事……”

小狗点点头。

小鲶鱼说:“你真不说?”

小狗点点头。

小鲶鱼含着泪说:“狗,你不能跟任何人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小狗皱着眉头说:“为什么?”

小鲶鱼说:“因为我是小鲶鱼,你是小狗。”

立冬后,为了赶工,张百万也加入到劳动中来了。张百万愿意跟小鲶鱼一起干活,跟小鲶鱼一起干活时,张百万总是想法让着小鲶鱼。小鲶鱼抡着铁锨把搅拌好的洋灰一铁锨一铁锨地向吊车上垂下来的罐子里装。张百万喊:“小鲶鱼,你过来一下,咱们上去弄板子。”

小鲶鱼放下手里的铁锨,去身后的砖垛上拿她的手机,没有看到,就问小狗见她的手机没有。小狗正掂着电钻搅拌桶里的腻子,听小鲶鱼喊,赶紧跑过去。小狗说:“刚才没见有人来这儿。”

小鲶鱼知道一定又是哪个贱玩意儿给她藏起来了,就想着先去楼上弄板子。立冬了活还没赶完,有人亲眼看到张百万也挨了训。大家心里都有底,不能按时完工的话,他们这个月的工资就彻底打了水漂。这个节骨眼,谁干起活来都是连走带跑的,不敢有半点儿马虎。

小鲶鱼正要走开,忽然在对面的脚手架上看到了她的手机。她那个黑色的平板小手机,正歪着脖子在脚手架上腾空跳舞呢。

小鲶鱼看到手机笑了。小狗也笑了。

小鲶鱼跳起来嗨呦嗨呦地去够手机,没够着。

小狗跑过去,趴到了小鲶鱼脚底下。

小鲶鱼说:“不行!不行!这哪儿行呀?”

小狗不吭,也不起。

“小鲶鱼,来呀!快过来呀!上边的人都等着呢!”

张百万从五层的窗户口里露出头来。

小鲶鱼脱下鞋,一只脚踩到小狗背上,把手机够了下来。

小鲶鱼冲小狗笑了笑,要去上楼。

小狗把手里的电钻递给小鲶鱼说:“香婶,你搅灰,我去!”

小鲶鱼想了一下,说:“也行!你去吧!”

小狗一会儿就出现在了六层的窗户口。

小鲶鱼抬起头大声喊道:“狗,小心着点儿!”

小鲶鱼搅灰的时候,想起了小狗娘。青草腿上的包破了,得了破伤风,听说两三天了还不能开口说话。她打算今天下了工,不管多晚,都得拐到青草家看看。正想着,突然听到上面传来一声带着抱怨的呵斥声。那是一句什么,她没有听清,她抬起头时,正看到一个人影从楼上掉下来。

小狗,是小狗!

她心里一紧,张开双臂,憋足了力气,猛扑过去……

小鲶鱼和小狗,同时落地。

小鲶鱼的一只胳膊断了。小鲶鱼醒来时,看到黄毛、老黑、大奶、张百万等一群人围在她的床边。

“小狗呢?”小鲶鱼问。

张百万向前走了一步,苦瓜着脸说:“我从下边往上给他递板子,他抓住板子就使劲往下杵我,这个小杂种,要不是我抓得紧,连我也……”

小鲶鱼喊道:“小狗呢?小狗怎么样了?”

张百万说:“要不是你接了一下,这孬小子就摔死了。”

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从空而降,厚厚的积雪,压折了树枝,压塌了屋顶,覆盖了来福村的大街小巷和村子周围一望无际的麦田。这天,从城市里拥来很多记者,他们是来采访小狗和小鲶鱼的。

一个记者问:“香婶在关键时候救了你一条命,你有何感想?”

小狗用手捂着头上的白绷带,瞪着红彤彤的眼睛,用沙哑的嗓子大声说:“我恨张百万,等我长大了,我要和他决斗!”

记者又去问小鲶鱼:“你觉得张百万这个老板怎么样?”

小鲶鱼说:“挺好的!给我们付了医疗费,还一人给了一百块钱买营养品。”

记者说:“胳膊好了还去建筑队干吗?”

小鲶鱼说:“干!不干吃什么喝什么?庄稼人,活一天就得干一天。”

记者还想问点儿什么,小鲶鱼挎着受伤的胳膊走开了。三改的男人从北京回来了,她想去问问有没有顺子的消息。

雪还在下,她身后的脚印很快被大雪覆盖了。田野上一只野雀也没有,到处白茫茫的一片。

徐广慧:女,生于上世纪70年代,籍贯河北省临西县。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运河往事》,中短篇小说《寂寞的村庄》《兄弟》《看花》等,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长城》《山东文学》《阳光》《芳草》《当代小说》《作品与争鸣》《小说月报》等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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