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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山的眼泪

2014-01-09张逸云

阳光 2014年1期
关键词:杨慧刘强

如同当空劈下的炸雷子,把正闷头朝院门迈步的马振彪震得腰身一闪。

哎!哎!老头,说你呢,没长眼哪,收破烂去别处!

一张猴脸的小个子保安挥着警棍,气势汹汹地朝马振彪冲来。

呸!你娘的瞎了狗眼,滚蛋!

马振彪像点着了引信的春雷炮,砰的一声开了花,身后传来保安哎哟哎哟的叫声。

马振彪气得一个通晚没合眼,公鸡才叫了头遍,他便冒着大雨,摸黑奔乡政府而来。

为了自家三亩八分地的事,他同刘麻子闹翻了天,几十年处得像亲兄弟的两个人差点儿动了拳脚。

刘麻子拎上烟酒,不停地打拱作揖,一张坑洼脸笑成了皱巴巴的冥钱纸。他说哥啊,地换地也行,出钱买也可以,无论如何得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马振彪将擤出的鼻涕抹在鞋帮上,拉过一把椅子给刘麻子叫了座。我说老弟呀,不是哥小气,也不靠这块地图个什么七七八八,老哥真有别的用场,这回是对不住了。

刘麻子眦了马振彪一眼,鹰钩鼻子底下喷出了一团火。说你这人哪,一辈子就是个死犟。俩肩膀扛个脑袋的孤老头子,腿脚朝前一蹬,还能带走啥呀?都到了油干灯灭的年纪,何必不积些德,圆人家的梦呢?指不定感动了老天爷,保你老马家下辈子香火旺盛,儿孙满堂!

这话像刀子捅到了马振彪的痛处,他一甩头,眉毛拉成了弯弓,皮筋耷拉的眼袋里冲出了一串泪珠子。

死麻子,欺负我无儿无女是吧?老子的鸡巴是叫美国佬炸弹片给削了,那玩意也是功臣呢。噢,你有种,猪儿狗崽下了一窝,谁稀罕?你听清楚了,那三亩八分地是我老马家的祖业,天公菩萨都烙了火印子,你若是拔了根茅草,看雷公不劈死你!

马振彪噌噌几步闯进了刘强办公室,把屁股扔进宽大的沙发里,泥糊笼统的双脚,如同调皮捣蛋的王八,哗的一下从破胶鞋里溜了出来,顷刻,地板上滴落了一摊黄泥巴汤。

三娃子,好大的派头啊,巴掌大的衙门都养狗了!

又是胡咧咧的马老头子,闹什么闹嘛。上回打了政府办王秘书一耳光,这回又把保安撂倒了。人家不只是保安,还是乡党委书记老游的小舅子,你想惹就能惹?唉,真是个活阎王哟!

刘强把脸拉下,心里一股火直往上蹿,可是扫过马老头一眼后,喉咙里只咕噜了一声,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是当了官不认乡里乡亲,还干了什么亏心事,心虚得不敢见人了?

大伯,有事说事嘛,干嘛跟吃了铳药似的,也不问子丑寅卯,进门就搂火。您老人家是响当当的老革命,谁敢不见哪?

那行,你喝过墨水,应该比你老子明事理,我今天来堵你的门,就是要你这个大乡长给评评理!

哟嗬,是不是兄弟两个又干仗了?

刘强稍微松了一口气,给马振彪倒了一杯热茶嬉笑着说,你们哪,就是一辈子的冤家。和好了,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可为了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往死里掐。唉,老小,老小,没完没了。

这回事情可大了,是原则问题。

是嘛,有那么严重?

是啊,急得我就差一根绳子往梁子上挂了。你大伯这一大早是抄近道赶过来的,昨晚雨下的猛,路上滑溜,这鞋都穿了帮,磨出我一脚的水泡,这裤腿子都挂了彩,门口那狗日的都把老子当成了收破烂的。

刘强看了马振彪一眼,讪笑着打开窗台边柜子,取出了一双运动鞋和袜子。这是上回机关开运动会发的。

他递给马振彪说,还没吃早饭吧,街口上有家面馆,去吃点儿。

算了,少一顿饿不死人。

放心吧,我不会走的。前阵子是为了乡里农田水利建设款子的事忙,在市里、县里求爷爷、告奶奶,您那一巴掌可冤枉了王秘书。

呃,嘿嘿……马振彪不好意思地把双脚放回鞋子里。

走吧,我肚子也空着呢。刘强拿起桌上的黑色手包说,这天寒地冻的,陪您去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俩人在面馆里间坐下,刘强要店老板炒两个下酒菜,说是荤多素少,再来二两白酒和两碗鲜肉丸子面。

刘强以茶当酒敬了马振彪一口,脸色凝重地叹了一口气。

马振彪抬头见了刘强这副模样,不安地放下酒杯。说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在大伯跟前别含含糊糊,有话就直说。

大伯啊,侄儿最近遇上了一件难事,头都大了。思前想后,觉得只有您老帮得上这忙。

刘强将刚上的一盘溜猪肝连料带汤全拣给了马振彪。

三子,孝心不错,这菜丰盛,你待大伯客气了,呵呵。马振彪一筷子抄进碗里,夹出几片油汪汪的猪肝,歪着头往嘴里塞。嗯,新鲜,味道好嘞。他边嚼边说,只要不打我那三亩八分地的主意,大伯啥都答应你!

刘强听了这话,立刻浑身凉飕飕的。

大伯呀,那三亩八分地的事我琢磨过,是您老享福的好地方,谁也别想惦记。

嗯嗯嗯……马振彪嘴里衔着面条,张大眼睛看着刘强,拿筷子的右手竖起了大拇指。

我爹说风水先生看过几回,这方圆几十里就那地方风水好哩。

刘强的脸色鲜活起来,向服务员招了招手,又要了一个小瓶装的椰岛鹿龟酒递给了马振彪。

对呀,我也请人看过,说是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如果在这块地上葬祖坟,注定发子发孙发曾孙,子子孙孙都会荣华富贵,还会住到北京城里去。

马振彪利索地拧开酒瓶盖子,美美地喝了一口,笑成了一尊弥勒佛祖。

哈,您这话可玄乎了,不就一块光头地嘛,哪能到那份儿上去?

他给马振彪点了一支烟,说我爹也好像挺同意您这看法,说这块地处在龙脉,属于地王。他掸了掸烟灰,吸了一口说,什么龙脉地王,我可不信这些。

马振彪哧的一笑,说我也不信呀,可你爹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信那玩意儿,搅得我不得安生。

大伯呀,您老可能误会我爹了。他只是不善于表达。一句好话吧,他说出来却变了味儿。他是担心您老百年之后一个人葬在那里太寂寞孤单,想给您做个伴,也算是兄弟一场嘛。

嘿嘿,我和你爹穿开裆裤就在一起,他还没翘屁股,我便知道是拉干的还是拉稀的。大伯光棍一条,一辈子清静惯了,不喜欢人家打搅。去告诉你那肠子七弯八拐的爹,他把你娘陪好就算烧高香了,别到我这里捣乱!

马振彪用袖子抹了抹嘴巴,说你请伯伯喝这顿酒我领情了。不过,如果想同你爹合伙算计我家那块地,赶紧打住。我三番五次来找你,就是想劝你一家人死了这份心。你一个吃公家饭的,应当把心思放在给老百姓添福添寿的正经事上,那死人葬坟的麻纱事少操些心。

刘强还想说什么,马振彪却不耐烦地扬了扬手,趿拉着破胶鞋走进了雨雾里。

刘强从副驾驶位置走下车,抬头见自家客厅里的灯还亮着,稍微迟疑了一下,慢慢腾腾地朝顶楼爬去。

在乡信用社当主任的妻子杨慧正在练瑜伽。实际上,她在等老公回家。

此时,杨慧脚心相对,两只手撑在大腿上,低胸颔背,一上一下,像只振翅欲飞的蝙蝠。

杨慧见丈夫进了门,立刻拉下脸,硬生生抛来一句话:见过马疯子了?

什么疯子癫子的,你嘴巴积点儿德好不好,他是我大伯。疲惫不堪的刘强被老婆当头一句戗得挺不爽。

哟哟,还伯啊叔的,好像还真成了一家人,他就是个蛮不讲理的疯癫子!

杨慧毫不示弱,从垫子上支起身子。说仗着政府给他那点儿荣誉便牛皮哄哄,你看他把老家闹成了什么样子!

若在大白天,刘强也许会吼上一气,可天色已晚,他瞥了老婆一眼,低头拿衣服去洗澡。

你别走,我的话还没完呢。杨慧一把拽住丈夫,说老爹给你打了一下午电话,你死活不接,究竟什么意思?

刘强从包里拿出手机一看,哟,该死,手机打在静音键上。屏幕上显示有三十五个未接电话,有三十个是老父亲打来的。

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么急呀?他翻看手机来电显示,自言自语地说。

还不急,都快出人命了。老爹找不着你,将电话打到我这里来,在电话里都快哭了。妻子将声音降了下来说,老爹告诉我,马老头见过你后便发了疯,回到家就把自己给埋了。

埋了?刘强眼皮朝上翻,眼珠子快迸出来了。

对呀,埋了!杨慧双手下垂,怪模怪样地耸了耸肩膀。

这叫什么回事啊,这老爷子莫不是神经闹毛病?刘强垂头丧气地坐到沙发上。

杨慧调整了情绪,给丈夫泡了一杯茶。说,马伯这人本来就怪,不知道这回哪根神经错乱了,他在自家三亩八分地中央挖了个大坑,屁不放一个就躺了进去。还插了个木牌牌,上面写着“抗美援朝一等功臣马振彪之墓”。有人他在坟头烧纸钱,放鞭炮,全村几千人看热闹。不明真相的人说我们老刘家仗势欺人,逼得老志愿军寻死觅活。

哎呦,原来还演了这么一出呀,你看这事闹的!

下午,县纪委领导给他办公室打电话,说县里部署党的先进性和群众路线教育活动,千万别成了这次活动的靶子或反面典型。

什么,我当靶子?刘强被弄得一头雾水,急切地想问个究竟。纪委领导却打断了他的话,说你不要解释什么,管好自己及家属就行,说完便挂了电话。

哎呀,大伯,您这不是给侄儿添乱嘛!

冬天的夜晚一片静谧,月亮在窗帘上撒了一把碎银子,晃晃悠悠地跌落进来,给卧室添了几分情调。

杨慧早已将空调打开,屋子里温馨暖和,见丈夫钻进了被窝,便伸过来一条白皙绵软的手臂。

刘强没有理会妻子的暗示,将身子侧在一旁,仍在琢磨纪委的那个电话。

哎哟!他的屁股被掐了一下。

还当我是你老婆吗,是不是在外头迷上了狐狸精,都半个月不理我了!杨慧猛的一使劲,把热呼呼的被子一下子卷走了。

耶耶耶,我的姑奶奶,想把老公冻死呀!刘强掀开被子,把热气腾腾的杨慧搂在了怀里。

一番颠鸾倒凤之后,杨慧发出了呼噜声。

刘强尽管很累,却没有睡意。瞧了瞧熟睡的老婆,心里涌起了莫名的惆怅。

老婆历来温顺贤惠,可最近一段时间像变了一个人,总是唠叨不停,指责他这也不是,那也不对,他猜测老婆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

上个星期日是杨慧三十八岁生日,刘强说就是再忙也要腾出一天时间来陪陪她。杨慧开心得像一只花喜鹊,天刚亮就飞到了菜市场,指着池子里活蹦乱跳的大鳜鱼说,老板,就这条最大的。

刘强爱吃鱼,成天累得够戗,她要给丈夫好好补补。

鱼贩子认识刘乡长,也见过乡长夫人。他眯眼笑了一下,说杨主任,这鱼是给游书记家里留的,他儿子最爱吃大鳜鱼了,那几条小的,你要不要?

杨慧一听顿时拉下脸,问道,这鱼是他家预定的货,还是付了钱?

嘿,都不是。鱼贩子两手一摊,这架势告诉杨慧,他巴结的是书记,而不是乡长。

像被人扇了一耳光,杨慧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烧,眼圈一红,转身就走人。

回家的路上,杨慧越想越气,越气就越伤心。她想这浑身腥味的鱼贩子都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难怪她成绩拔尖的儿子只能屈居县二中。

去年儿子考高中,总分超了县一中录取线五分,按理就读县一中是板上钉钉的事,却硬是被刷了下来。可是,她闺蜜的儿子离录取线还差了十分,却堂而皇之地坐在县一中重点班教室里。因为孩子他爸叫“李刚”。

她很生气,逼着老公去想办法,说儿子绝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刘强硬着头皮跑了三天,县教育局长连面都没露一下。

刘强见杨慧的脸色不大好看,估计在外头受了气,立马放下手中的《生态农业之要务》,去接她的菜篮子。

去去去,看着便让人烦!

杨慧径直走向厨房,拿出菜刀剖鱼。这条青鱼二十多斤重,是她赌气在另一个摊子上买的。

哎哟,我的手!

突然,厨房里发出一声惨叫。刘强吓了一跳,急忙跑过去,只见大青鱼在地板上一扭一摆,杨慧右手握着左手,两只手鲜血直流。

刘强有个晕血的毛病,见血便头晕脑胀胸闷,手脚瘫软。他捂着胸口,哆哆嗦嗦地说,我们赶快去医院吧!

你就是个二百五,从没见出过什么好主意。去啥医院,拿块创可贴把血止住就行了!

杨慧瞪眼看着大汗淋漓六神无主的老公,用胳膊将他顶出厨房,伤心叹气地抽泣了起来。

这一哭,数落的话就像开了闸门的水,铺天盖地而来。

她说自己一辈子窝囊,嫁了个木头疙瘩。一个重点大学毕业的农业专家,还是个教授级高工,可这破乡长一干就是十年,连老婆买条鱼都遭人欺负。自己没出息不打紧,硬是死磨活拽地将我从市农行信贷科副科长岗位弄来当个仨人的信用社主任。你看你那帮同学,不是当了副省长就是市委书记,再要么就是大公司的老板。还有呢,我在省里、市里的那些姐妹们,哪家不是豪宅豪车,一不小心便美国、欧洲、澳洲到处溜达,旅游加购物,不用自己掏一分钱。可我呢,成天像个老妈子似的猫在这兔子不拉屎的穷山沟,住个不到八十平方米的小套间,还杵在顶楼上,我,我,我,究竟图你什么呀?

妻子正在气头上,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

杨慧飙了一阵,感觉心里舒服多了,将伤口包扎好后递给老公一张纸条。说那些专业书别看了,再看还是个乡长,看看这个吧。

刘强见是几张暗黄的纸片,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

妻子告诉他,前几天在市里银行的老同学开车来搞了一日游,陪她们上了一趟五尖山,问了长老,说他命理运程还不错,单是祖上缺块儿好坟地。长老替他掐算了一阵,说他老家有块儿龙脉之地。

杨慧兴奋地说,我还给你抽了几道签,都是上上签呢,签书上写的同长老掐算的几乎一模一样。我那些同学每年都来拜五尖山的菩萨,替她们老公抽签还愿,都说挺灵验的,劝我也试试。

杨慧指着纸条上的诗文要丈夫仔细看。

刘强瞟了妻子一眼,装模作样地翻看着。

哎,别乱来,换左手。杨慧惊慌失措地大叫一声,将刘强的右手拨开说,男左女右嘛,长老一再叮嘱:心诚则灵。

你呀,别太当真了,就当娱乐一下。刘强拉过老婆受伤的手,轻轻吹了口气,嬉皮笑脸地说,伤在老婆身,疼在老公心哪!

杨慧笑出了一脸的矫情。说别贫了,怎么看你都在虚情假意糊弄我。不过,手受点儿伤没什么大不了,关键把祖宗的坟地选好。我同老爹商量过,这事由他一手去操办。当然,节骨眼上你还得出面。这块地,怎么也得姓马,听明白没?

杨慧将签文用红布包好,装进一个精美的匣子里。

如果人家不给,那得硬抢啰?刘强低着头,像是对自己说。

你是脑袋进了水还是故意抬杠,谁让你抢了?你口口声声称他大伯,说你们刘马两家万事都好商量,怎么轮到该黄继光堵枪眼的时候就请不动神了?

杨慧觉得这话重了,连忙坐到丈夫身边,心平气和地说,你不是说马伯伯这人吃软不吃硬吗,对付这号人就一个字——求!多说些好话,软话,中听的话,磕头跪拜都行,只求他老人家发发慈悲,成全成全咱们。如果实在不行,你就过继给他当儿子,替他养老送终。

马伯这人脾气我太清楚了,他是个认死理的人,谁说都没用。再说了,若是给他当儿子,我得改姓马,这对我老刘家也不灵验呀。刘强像被霜打爆了皮的茄子,露出了一脸的愁苦。

我不管,那三亩八分地非要不可!杨慧猛地站起来,噘着嘴巴进了卧室,嘭的将房门关死了。

唉,你怎么能这样呢,拧起来还真不讲理了!

刘强被杨慧逼回了老家。

她不再练瑜伽了,而是改练和尚尼姑打坐念经,成天絮絮叨叨地唠念三亩八分地的事,刘强脑壳里像钻进了蝇虫,呜哇哇地叫,胸口闷得几乎要炸。

杨慧仿佛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女菩萨,家里冷锅冷灶,刘强想找口开水都难。他又急又气,干脆去吃食堂。

这不吃不喝行吗?刘强看着暴瘦的妻子,忧心忡忡。

一天夜里,他被一阵窸窣声惊醒了。昏黄的灯光下,站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嘎嘣嘎嘣地啃干脆面。可能咽急了,面屑子跑进了气道,她手顶喉头使劲地咳,像只误食了耗子药的猫,咽不下去,又呕不出来,弓着背嗷呜嗷呜地怪叫。

叫了一阵,她双手用力举过头顶,啊的一声长啸,气管通了,可人却摔在地上,脑袋磕出了血。

刘强还惊异地发现一件怪事。每当夜晚降临,妻子的目光出奇地发亮,深凹的眼眶里频频射出绿莹莹的光束。他联想到电视风光片《动物世界》,在广袤的大草原深处,蛰伏着穷凶极恶的绿眼野狼,伺机向猎物发动攻击,莫名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吓得他夜里不敢入睡。

一天深夜,他正迷迷糊糊,却听到凄厉的狼嗥声,只见瘦削的杨慧嗖的一跃下床,说我要走了,要离开这破山沟。她乒乒乓乓地翻箱倒柜,收拾衣服和洗漱用品,将大包小包塞得满满当当,然后拍拍手上的灰尘,走进卧室倒头便睡。

次日清晨,杨慧被一泡尿胀醒上厕所,她发现客厅里有一堆旅行包,感到奇怪,有气无力地问刘强,上哪儿出差呀,要出远门了?刘强惊愕地盯着形同鬼魅的妻子,半天都没回上话。

然而,真正让他下决心回老家看看的还是大伯马振彪。

父亲打电话告诉他,马伯伯大病了一场,还差点儿见了阎王爷。大冬天大雪封山,可马振彪像当年守上甘岭阵地一般,蹲在自己墓地坑道里一动不动。

唉!这人哪,就是根死脑筋,谁拿他都没招。

刘强暗地埋怨了大伯几句。 他走下车对司机说,你就在村部等吧,我去去就回。

这次回家他不想兴师动众,免得惊扰村里人。他爹有个毛病,只要儿子回家,生怕左右邻舍不知道似的,哈哈喧天地嚷,我家小强回来了,开烟,开烟。平日习惯抽“伸手牌”的刘麻子,这会儿像天女散花一般给大伙儿抛烟。父亲的虚荣心令他挺苦恼,每回都把他弄得很尴尬,一些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伙伴都同他陌生起来,老远就掉屁股而去。

刘强脱下外套,沿着山腰弯弯曲曲的小道蹒跚而行。

这座大山名字叫凤凰山。逶迤绵延的高山峰岭相依,像只翩翩起舞振翅翱翔的凤凰。父亲曾告诉他,这山又叫血泪山,是纪念死难的英雄。

父亲说这话时流了泪。说你爷爷当年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在一次突围战斗中,一连杀了十多个日本兵。子弹打光了,你爷爷便挥舞梭镖朝前冲,却被蜂拥而上的小鬼子摁在地上。脑袋被砍了下来,还被开膛破肚,尸身挂在树上任老鹰来叼。

父亲抹干泪水说,凤凰山也是座灵山,俗话说山灵水异出显贵。有几个同你爷爷一道起事抗日的小伙子福大命大,后来当上了将军,全国解放后住进了北京城。

父亲还说,你马伯伯也是条有血性的汉子,从小就爱耍枪弄棒,练出了一身好功夫。十八岁那年,他参加了抗美援朝,还立了大功。

汪,汪汪!突然,一条大黄狗从草丛中跳了出来,只听嗖的一声,刘强的肩膀上搭着两只壮硕的狗爪子。

刘强吓得腰身一软,差点儿摔倒在地。

大黄啊,你三哥回来了,别闹噢!油菜花地里传出了洪亮的声音。

大黄叫了几声后放开了刘强,用鼻子在他的裤腿上闻了闻,才放心地离去。

一架伞形的茅草棚搭在油菜地中央,棚子的末端砌着窑砖,简易粉刷的墙面贴着一组中国人民自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图画。

画下是一方书案,摆着二十五个泥人。

刘强感到稀奇,手撑下巴看了半天,不明白咋回事。

我在这里等了你几个月,以为你小子生了气,不再理我老头子了。

马振彪用脚扒拉给刘强一把趴腿凳子。说茶在壶里,想喝自己去倒。

刘强喝了一碗凉茶,感到特别爽口。

嗯,还是您老的花椒茶够味,都几十年了,味儿一点儿都没变。

噢,能记住就好。马振彪说完转过身,指着书案上的泥人,语气庄重地说,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们啦!

这一瞬间,刘强发现大伯眼里闪烁着泪光。

大伯,这些泥人是……

什么泥人,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我们凤凰山的骄傲!

马振彪勃然大怒,接着孩子般大哭起来。

老人双手颤抖地捧起长辫子的姑娘啜泣道,强儿,这是你姑姑山杏,你得给她磕头啊!

马振彪悲伤地说,我对不起这些兄弟,一辈子都愧对他们!

刘强扶住老伯,想安慰些什么,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

当初是我领的头,冒冒失失鼓动参军去朝鲜,大伙儿都是瞒着父母亲溜出去的。村子里去了二十六个人,就我一人活着回来。三儿呀,你大伯是个罪人,该死啊!

大伯,您没有错,你们是真正的钢铁战士,共和国的功臣!

我没想过当什么功臣,只想赎罪,惦记着把他们接回凤凰山,盖一座院子,给他们安个家。他抹了眼泪说,政府每年给的几百元津贴我一分钱都没动,想有那么一天,钱攒得差不多了就自己动手,就是拼上这把老骨头,也要把我的兄弟们安顿好。

刘强俩眼一阵酸胀,喉咙里硬茬茬的。

忽然,包里的手机响了。电话是他党校短训班同学、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林志兵打来的。说你立刻到县里来,参加下午的革命老区文化建设专题会,主要研究革命烈士陵园选址及相关问题。

电话里面的声音挺大,马振彪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他眼里放出了光芒,对着刚接完电话的侄儿轻轻捅了一拳说,好事,大好事啊,你得去给老子争啊!

刘强瞧着傻笑的大伯,点了点头。

刘强赶到县政府办公楼会议室时,会议差不多接近尾声。林志兵微笑地朝他招手,示意坐到自己身边来。

会议由林志兵主持,他同几名到会的县级领导一一交换眼神后做总结性发言。

他说,关于修建革命烈士陵园问题,县委早有这方面的考虑。这次机会不错,我们县在世的几位老将军从北京给省委主要领导打电话,谈了这方面的想法。不过,相邻几个县也在争这个项目。今天请到大家,主要是研究和部署申报等事宜。我只一个要求,就是要拿出申办奥运的精神和毅力,克服一切困难,把项目争到手。

林志兵喝了一口茶,两眼在会场扫了一圈,饱含深情地说,同志们,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为中国革命事业作出了卓越的贡献。烈士的鲜血不能白流,红色土地也要焕发生机。我们作为烈士的后人,要借力发力,以文化兴县、旅游活县为战略,让革命老区这张红色名片发扬光大,推动我县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

林志兵话音刚落,会场便响起了热烈掌声。林志兵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安静。他说,从各方面的情况看,我县三和乡最具竞争力,现居北京的老将军也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今天,我临时请到了三和乡乡长刘强同志,想听听他的意见。

第一次面对众多的头头脑脑,刘强不免有些紧张。他腼腆地笑笑,站起身子,说我们乡曾经是大革命时期的红色根据地,也是我县抗战的主战场,群众的革命英雄主义情结一直很浓郁。上午,我回了一趟老家,走访了一位年近八旬的抗美援朝老功臣,他告诉我,这几十年他一直筹划着修烈士墓。

哎,是不是那个爱打抱不平的马老头?林志兵打断刘强的话问。

对,就是这位老人。他告诉我,如果政府给烈士修墓,他愿意把自己一直攒着的政府津贴九千三百五十块钱全部捐出来。

好啊,老区人民的觉悟就是高嘛!林志兵带头拍起了巴掌,会场再次响起了掌声。

会议结束,刘强起身准备往回赶。林志兵拉了他一下,附着他耳朵说别走,晚上帮我陪陪客人。

刘强感到有些犯难,他对妻子放心不下,只想趁早赶回去。早上出门的时候,杨慧突然从卧室里冲出来,拉着他的衣袖半天不说话。杨慧的目光黯淡而迷离,黝黑的长发像一蓬杂乱的衰草,稀稀拉拉地散落在胸前。胸脯的韵味已经荡然无存,平坦得如同洪峰冲刷过的河床。

刘强鼻子一酸,差点儿掉了泪。他伸手捋了捋妻子的发丝,说,我今天回趟老家,去会会大伯。你身体虚弱,就在家待着吧,千万别到外头乱跑。

杨慧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晚上的宴请安排在“怡情山庄”,是陪一位重量级客人。林志兵对他眨眨眼,一张白脸笑得灿烂,还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来是没法推了。刘强走到僻静处,抓紧时间回复了王秘书短信报告的几起山林纠纷问题。叮嘱一定先稳住大家,不要让矛盾激化,至于具体处理意见,待他回乡后再定。把这些挠头的事处理完后,他又给妻子发了一条短信,然后赶往繁华的东方罗马大街。

街道宽敞整洁,依旧沿袭着白天的繁华和喧嚣,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编织出如诗如梦的画面,在悠扬的音乐声中轻柔地飘荡。哎,还是城里生活多姿多彩啊!刘强感叹了一下,看了看手表,刚好六点整。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怡情山庄”君子兰厅。林志兵正架着两条腿,身子明显侧向沙发另一边的年轻女人。刘强从侧影看过去,这女人酷似韩国影星张紫研,心里不由一动。

长条沙发里,俩人面对面,聊得正起劲,时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全然没有发现刘强进来。

是进还是退呢,刘强感到为难了。这时,他见一名服务员朝自己走过来,灵机一动,给对方打了一个手势。服务员领会了他的意思,微笑着招呼道:欢迎光临,先生请进!

呦,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来来来,大家认识一下。

林志兵站起身,很绅士地整理了一下西装和领带,指着身边的艳丽女人说,这位贵宾是加拿大中华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总经理刘菁小姐。

林志兵拉过刘强的手,热情地向刘菁介绍说,这位是我国转基因技术研究专家、教授级高工、我县三和乡乡长刘强先生。

哦,刘先生,久闻大名,幸会,幸会!刘菁大大方方地伸出右手,刘强赶紧伸出手去。

这手白皙、细嫩、温软而富有质感。

刘菁微笑着,柔润的目光在刘强脸上荡过。这时候她有如仪态万方的古筝乐手,优雅地将细软的手从刘强掌心往外抽,像春蚕抽丝一般细腻而柔情,就在两手分离的一刹那,刘强感觉自己的手心被柔柔地勾了一下,霎时,一股强电流穿胸而过,他的身子明显一颤,鼻尖上沁出了细密的汗星。

嗯,我们入席吧,边吃边谈。林志兵似有所察觉,脸上浮现几缕诡秘的神色,刘强一惊,急忙松开了刘菁的手。

几杯白酒过后,气氛变得活跃了,林志兵谈笑风生,还插科打诨地说了一些流行的段子,荤素混搭,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刘强酒量不大,没几杯便头晕脑胀,舌头像短了一截。刘菁挺能喝,像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在他和林志兵之间飞来飞去,半透明的红色短衫时不时泄出诱人的春光。

喝过一阵,林志兵搂了一下刘强的肩膀。说,县里申报革命烈士陵园项目难度不小哇,但是我们志在必得。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们请来了救兵。他对着刘菁笑笑,说刘总是加拿大籍华人,致力于大中华文化的推广和传播,为省里的文化建设招商引资以及国内重大文化项目推介与运作有过比较大的贡献。这次,县里考虑同刘总好好合作一把,一定要把项目争过来,并高标准地建设好。刘总,想听听你的意见。

承蒙贵县厚爱,敝公司定当不遗余力,为老区建设服好务。刘菁跳动了一下眼神,说若论姓氏,我和刘先生还是本家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的合作就从这杯酒开始。今天我借花献佛,敬两位老板,不不不,敬两位领导一杯!伶牙俐齿的刘菁,脸色绯红,豪爽地举起了酒杯。

别介,刘总,刘乡长比我俩都年长,他是老兄,你敬他,我作陪!林志兵打断了刘菁的话,端起了酒杯。

刘强本来就不胜酒力,这阵被二人转搞晕了头,急忙晃动手,说不敢,不敢,还是先敬林县长吧!刘强在林志兵脸上扫了一眼,端起酒杯说先干为敬。

哎哎,刘乡长别急,我看哪还是女士优先,我们一起敬刘总吧。林志兵站起来一口干了。

谢谢林县长!刘菁双目含情,也一口清了。

刘强看了看二人,感觉眼前有几个脑袋在晃,手中的酒杯歪歪斜斜,洒了不少酒。

林志兵微笑着抖了一下眉毛,刘菁会意地走过来,接过刘强的酒杯,将他杯中的剩酒喝了。

若再喝下去,刘强肯定会醉。林志兵立马刹车,招呼服务员上茶。

林志兵瞄了有些醉意的刘强一眼说,哥们儿,你可真不够意思,也不来县里帮帮我。一个大教授,猫在三和乡捣鼓那一亩三分地,那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陆风这么大一个县,我这常务副县长一人顶几个人的活儿,成天累得贼死。尤其农口系统麻烦事多,实在分身无术,真心希望你来县里帮上一把。

我说呀,刘先生怎么看都是个扛大梁的人才,林县长您是慧眼识珠呀。刘菁从服务员手中接过一杯“铁观音”,笑眯眯地递给刘强。

不,不妥,不妥,还是女士优先吧。刘强将茶挡了回去。

你看你,老同学你又机械了吧,这是刘总的一番盛情,却之不恭嘛。

呃,呃,呃,林县长,我做检讨,恭敬不如从命。刘强扶了扶眼镜,憨憨地笑笑。

林志兵接过刘菁端来的热茶,眯眼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喝了一口。他抬起头见刘强眼睛时开时合,便轻轻推了一下说,兄弟,我还有件紧要事跟你说呢。

林县长,对不起失礼了,我酒量差,你……你别见怪啊。他摘下眼镜,用毛巾在脸上使劲擦了一把,红扑扑的脸上立刻油汪汪的发光。

刘菁见他这滑稽模样,捂着嘴巴偷笑。

林志兵也笑了,但立刻打住。他严肃地对刘强说,这样啊,我准备把你抽出来,主抓革命烈士陵园项目申报及建设工作,当然,这乡长你还兼着。先过渡一下吧,以后会让你挑重担的,可要对自己有信心呦!

刘强连忙起立,表示一定不负林县长重托。

又聊了一阵,刘强感觉尿胀,起身上厕所。林志兵也去小解。他握着武器,身子朝刘强凑了凑,说刘菁小姐是省委许副书记爱人贺敏君的干女儿。

刘强急忙抖掉管子里的余尿,火速将那家伙放回原处,连手都没来得及洗便握住林志兵的手,使劲地摇。

林志兵见刘强这副急切的模样,抿着嘴巴笑了一下,细声地说,老同学,机会就在眼前啦!

刘强使劲地点头,说全靠林县长抬举!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刘强和司机到了家。

客厅里的灯还亮着,杨慧仍在摆弄蝙蝠振翅欲飞的架势。刘强感到心疼,将疲惫的妻子扶了起来。

杨慧温婉地笑笑,嘴巴朝厨房努了努,说我用紫砂锅煲了一下午,还保着温呢。林县长请你吃饭,肯定要喝不少酒,喝点白粥胃里舒服些。

谢谢,辛苦你了。

杨慧转过脸,怔怔地看着丈夫,感觉这话里多了一些客套。

刘强简单收拾了行李,便急着往县城赶。

杨慧嗵嗵嗵飞奔下楼,边追边招手。司机从反光镜里发现了她,赶紧把车停下。

杨慧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都当县长助理了,得穿精神点儿啊。

她将手上那件还没退去包装的米黄色韩版夹克衫递给了丈夫。这件衣服是她花八百元买的生日礼物,衣服金贵,刘强一直没舍得穿。

刘强感激地在妻子手背上拍了一下。

到县政府办公楼后,刘强直奔林志兵办公室。房门虚掩着,他挺直腰杆,屏住呼吸,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

请进!从里面传出脆脆甜甜的女声。

刘县长好!“张紫研”的笑声扑面而来,笑得刘强脸色通红,心里擂响了一面鼓。

刘总好!刘强笨拙地擦着脸上的汗珠。

刘菁收回伸出的手,浅笑了一下,取出桌上的纸巾递给了刘强。说林县长有件紧要事出去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他要我在这里等您。

哦。

刘强瞟了刘菁一眼,感觉她的眼神有些飘,但特别性感迷人。

您坐吧,我来沏茶。

刘菁俨然是这屋子的主人,神态自若地摆弄沏茶的活计。洗茶、焖茶、洗杯、入盅、一招一式,手法娴熟而轻盈,嫩白红润的手指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舒展柔美地游弋于云雾之中。刘县长,请喝茶。刘菁将烹煮好的茶端给了还在云雾里飘摇的刘强。

想不到刘总茶艺如此精湛,让人大开了眼界!

不好意思哟,献丑了,我只不过跟家父学了点儿皮毛而已。她说,爹地早年随祖父从台湾移居到加拿大,十二岁拜师,勤学苦练茶艺,一把紫砂壶独步天下,有“天下茶王”的美誉。家父说,茶入沸水,就像生命新的一次绽放,给人以幽香和醇美。茶道即人道,做人要像茶一样清纯质朴。

刘强小抿了一口,咂了咂舌头,顿觉神清气爽,唇齿留香。他瞅了一眼清纯秀丽的刘菁,点头赞道:嗯,好茶,好茶啊!

唷,刘县长你们喝上了,给我也来一杯吧!林志兵走进办公室,握住了刘强的双手,亲热得像久别重逢的挚友。

林志兵接过刘菁递上的紫砂杯品了一口说,我刚得到的消息,烈士陵园项目落户我们陆风县可能性很大。刘强啊,我们得好好感谢刘总,她可是立了头功呀!

那还不是林县长领导有方嘛,我只不过做了些具体工作而已,不敢贪功呃。刘县长,您说对不对?

刘菁不停地对刘强眨眼睛,意思说,你得帮我圆场呀!

那是,那是,关键时候就得靠领导!刘强额头出了汗,不敢正视林志兵。身为县委常委、常务县长的林志兵一个劲地称他刘县长,显然抬举过了头,他有被人扒光衣服晒太阳的感觉。

林志兵像看出了他的心思,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说官衔不过是个符号罢了,凭你的人品和能力,干县长都绰绰有余。怎么叫你都不为过,这么称呼你,主要是树立你的威信,方便工作嘛!

林志兵轻轻吁了一口气,拍了拍刘强的手,说你这次去省里搞协调担子不轻哪,建议考虑问题细一些,多想些办法,拓宽些思路。凡是同建革命烈士陵园有关联的部门,都要去拜码头、敬菩萨。常言道,弱国无外交,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诚心诚意去求人家,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当然,还有刘总保驾护航,我相信你们一定大功告成!

林志兵看了刘菁一眼,说事关紧要,还得辛苦刘总陪刘县长一道去跑跑。

感谢林县长的信任。还是那句话,陆风的事就是我的事,即使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倒没那么严重,只是借助你的力量罢了,出钱出力的事我们刘县长负责。哈哈,那我在这里以茶当酒,预祝你们俩马到功成!

当一声,三只紫砂杯碰在了一块儿。

傍晚时分,刘强刚在省城“梦巴黎”宾馆安顿好,刘菁脆脆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来了。

刘菁在电话里埋怨说刘县长你也太急性子吧,说好了一块儿走的,我才到银行办点儿事你就出发了,紧赶慢赶才追上。我也入住了“梦巴黎”,在十六楼,晚上请您,就这么定了!

这话听得刘强像喝了杯劲道迅猛的白酒,呼的一下血管鼓胀了。他使劲伸了一下手臂,让自己镇静下来,说,哟,这不妥吧,要么我请你?

您今天坐了几百公里车,看来也累了。宾馆里有送餐服务,我都安排好了,我在1606房。这回是娇滴滴的声音。

刘强说行,余音未尽,腿脚已经出了自己的房门。

刘强深呼吸了一下,正准备摁门铃,刘菁的房门却自动打开,一股优雅清新的香水味迎面飘来。刘菁身着紫色的低胸长裙,宛如一朵奔放热烈的紫罗兰。

请进!刘菁一把拉住刘强,用后脚跟撞上了房门。

里间摆着一张精致的饭桌,桌上的菜肴香气扑鼻。

刘菁打开箱包,取出了两瓶红酒。说是上个月从法国特地带回来的“拉菲”。

她把酒杯倒满,挨着刘强坐下,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柔柔地说,今天是我三十生日,你不说点儿什么?

哟,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今天生日,这会儿连礼物都没办法准备了。刘强显得有些紧张,将凳子往一旁挪了挪。

能陪我喝酒就是最好的礼物呀。刘菁目光清澈而炽烈,把椅子朝刘强靠了靠。

那……那我祝你生日快乐,祝美丽的刘菁小姐永远年轻,漂亮!刘强站了起来,一口把满杯红酒干了。

谢谢刘县长,小妹祝你仕途通达,身体健康!刘菁眼里扑闪出晶莹的泪花,跟着干了一杯。

阳光透过白色的帘子,懒慵地散落在床上,刘强揉了揉额头,睁开眼睛一看,吓得目瞪口呆。

天啦,我都干了什么?恐惧像一条蛇,紧紧地缠绕着刘强的脖子,他感到胸口胀疼,仿佛要窒息。

刘菁穿着三点式,踩着满地的金子,袅袅婷婷地走来,胸前一双鸽子扑腾地飞扬。她抻了抻蓬松的秀发,柔情地说:醒了,昨晚你好猛哦。

刘菁好像意犹未尽,小鸟一般栖落在刘强身上,柔软润滑的白手朝他下身探去,浪声浪气地说我还要嘛!

刘强猛地推开她,在自己脸上抽了一耳光,大声地吼道:这该死的酒,我他妈真混蛋!

刘菁像受到惊吓的小兔子,缩在床的尾部,浑身哆嗦地流眼泪。

过了一阵子,刘强平静了下来,将刘菁搂在怀里。说,对不起,肯定把你吓坏了。

刘菁紧握着他的双手,说,刘强,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情愿的。如果要说错,全在我。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上你了,是那种情不自禁的喜欢!

刘菁一头扎在刘强的怀里哭了起来。

缓过一阵子后,刘菁抬起泪眼,摸了摸刘强的脸说,哥你放心吧,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当作一次幸福美丽的人生邂逅,将永远珍藏在心里。

刘强扶起刘菁,揩去她眼角的泪水,哽咽地说:刘菁,谢谢你!

吃过早饭,刘菁说今天带你去见一个人吧。

谁呀?

刘菁俏皮地挑逗了刘强一眼,说,你的干丈母娘呀。

刘强额头立刻出了汗,轻声地说你怎么又来了,我不去。

傻瓜,去吧,你这次来省城任务挺艰巨的,得多认识人,这可是棵大树。再说了,你目前还只是个助理,既然走上了道,总不能老这么助理吧。我相信,干妈一定是你的福星。

刘菁见刘强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便挽着他的胳膊,来到了省城最豪华的男性服饰品牌店——“男人大世界”。

刘强问到这儿来干嘛。刘菁微微一笑,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刘菁信手从衣架上取下一套“BOSO”牌西装,递给刘强说试试吧。

三万八呀,开什么玩笑,刘强赶紧往回挡。

嘘——刘菁将食指立在嘴前,轻声道,你现在是县领导了,去吧,看合不合身。她把刘强推进了试衣间。

刘强从试衣间走出来的一瞬间,刘菁傻了眼。什么叫乌鸡变凤凰,什么叫人靠衣装马靠鞍,还有什么浴火重生,刘菁觉得所有的语汇都不能形象地表达此刻对刘强的评判。

几位漂亮的导购小姐围了过来,赞不绝口地说,大姐,这套西装好像专门为你家先生量身定做的呢。先生,您真的好帅!大伙儿啪啪鼓起了掌。

刘菁笑得特别开心,忙说还得配一件“金利来”白衬衫和桃红色的“波士敦”领带。

好呢!

导购小姐喜笑颜开,纤纤指头在计算机键面敲打出激越的乐章:大姐,您家先生消费四万六千六。六六大顺,祝您二位爱情甜蜜,万事顺达!

谢谢啊!刘菁笑着从粉红色钱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了过去。

出了店门,刘菁把刘强领到店前的停车坪,拉开了一辆火红色宝马的车门。说县长哥哥,请上车!

这一切都像在梦里。他没料到刘菁出手如此大方,忽然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辆豪车。

刘菁车技娴熟,不到二十分钟,宝马车在一家名为“青青知我心”的会所门前停了下来。

路上,他脑袋一刻不停地转,这次见的是省政协副主席,送些什么礼品合适呢。几次试探着问刘菁,可她总笑而不答。

下车吧,我们进去看看。

刘菁锁上车,二人十指相扣地朝店里走去。

娇艳的迎宾小姐微笑着打招呼,刘菁的睫毛眨了眨,矜持地还以微笑。

这时,过来一个穿红色长裙子的女孩,矗立在胸前的富士山欲藏还露,但终究是春光烂漫。她微屈了一下腰身,说姐,您是全套还是精品路线。

刘菁粲然而笑,玫瑰红的手指头点了下装潢精美的服务册,性感的红唇飘出四个字:全套,年卡。

红衣女殷勤地贴近刘菁的耳朵嘀咕了几声,她很肯定地点了下头。

刘强飞快地扫了服务册一眼,见到了“卵巢保养”“怡情养生操”的字样。

姐,年费十五万,我们受理刷卡业务。红衣女甜甜地笑着说。

这时,电梯里走出一位富态而气质高贵的女人,五十多岁的年龄,臂弯里挽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贵妇人在小伙子脸上亲了一口,笑出了一脸的褶子。

这是?

刘菁赶紧给刘强使眼色,意思是说别看,也别问。

刘强被云遮雾障的刘菁彻底弄糊涂了。她两次出手,二十万就没了。他起早贪黑干六年的报酬也才这个数,回去后怎么向林县长交差呀?

宝马车急驰而行,刘强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将车窗开得很大还嫌热。他觉得自己身上穿的不是名牌西装,而是五花大绑的麻绳。

刘菁关上窗玻璃,打开空调,摁了一下VCD键,车内飘荡着邓丽君《我只在乎你》优美的旋律。她把头略偏了一下,柔柔地笑了笑,说别愁眉苦脸了,你们的财务制度我清楚,不用你们公家掏钱。为了你,花再多我都乐意。

刘强瞟了刘菁一眼,发现她的眼神深沉而诡秘,心里咯噔了一下。

离开贺副主席家,刘强这才感觉后背已经流成了河,崭新的白衬衣被汗水湿透了。他回望了一眼掩映在绿树红花丛中的豪华别墅,如释负重地吁了一口气。

刘菁捂着嘴扑哧一笑,说就这点儿出息呀,以后还要干大事业呢。你看干妈对你评价多高。嗯,怎么样,不虚此行吧?

嘿嘿,刘强看着刘菁红扑扑的脸蛋,真想亲一口。

刘强看得出,贺副主席对刘菁奉上的金卡非常满意。刘菁俯下身同干妈咬了一阵耳朵。干妈连连点头,说你这鬼丫头,就你懂干妈的心。

刘菁撒娇说,干妈,这是刘县长的心意,我可不敢贪功哟!

呵呵,是嘛。贺敏君这才揭下脸上的保湿面膜,发现门口还立着个年轻人。她戴上眼镜看了几眼,说那得感谢小刘了。嗯,不错,一表人才,看来挺成熟稳重。菁儿呀,好眼力。唉,你的婚姻大事,再也用不着干妈操心了。好哇,这对我那英年早逝的干妹妹算是有个交代了!当年我在加拿大留学时就住你妈家,那时,你妈妈还没谈恋爱呢,你看,现在姑娘都要嫁人了,呵呵呵……

干妈,说什么啦,我俩只是工作关系,您……

刘菁脸色绯红地嘟起了小嘴。

好好好,我们说正事。贺敏君叫刘强入座。说小刘啊,修建革命烈士陵墓的项目已经定下来了,就定你们陆风县。前几天我把这事告诉了小林,对,就是你们的林副县长。关于项目规划设计等一些具体工作要迅速到位,这样便于资金安排。

说到这里,贺敏君有意停顿下来,清清嗓子,说我原本考虑提前退下来休息,腾个位置多给年轻干部一些机会,可省委领导还留我干一阵子,也算是当个顾问吧。你们修革命烈士陵园的事我可能要掺和掺和。请抓紧时间,把工作往前赶。

我们一定不辜负省领导的期望,把工作做好,更不会给贺主席您丢脸!刘强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表态。

行啊,我就喜欢有干劲、有魄力的干部。贺敏君话题一转,说菁儿,干妈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啰!

干妈,您可别乱点鸳鸯谱呀。刘菁羞红着脸,一溜烟跑出了屋外。

此行收获不小,刘强回到县里后,将工作进展情况及贺副主席指示向林志兵做了汇报。

林志兵显然很高兴,告诉刘强说烈士陵园规划已经到位了,计划用地一千亩。

他拿过规划图纸,在上面指指点点,说主体建筑为仿古门楼,烈士纪念馆,烈士墓群,雕塑群。分四大板块,即红色教育区,瞻仰缅怀区,陈列展览区,休闲娱乐区,还配套纪念品一条街,农副产品交易中心。我们算了一笔账,总投资大概需一亿五千万元。

这么大的投资,钱从哪里来呀?刘强细声地问。

林志兵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托着腮帮子沉吟了许久,尔后将右手五个指头张开,用力在黝黑的头发中梳了梳。说这钱地上捡不着,泥巴里长不出来,县财政也是寅吃卯粮,令人伤脑筋啊!

过了一会儿,他把目光朝向窗外,说我考虑过,还得靠刘总来运作,她有经验,也有路子。

这事刘强还摸不着方向,不敢贸然接话,只得附和着点头。

这是大钱,一时半会儿恐怕还难找到出处。即使有门道,估计也得分期分批拨款。但不管怎么说,工作是不能耽搁的,最起码得拿出一个姿态来吧。

林志兵扔给刘强一支烟,自己点着后用力吸了一口,鼻孔里冲出两道浓烟。

林志兵这话含糊其词,刘强没有完全理解他的真实意图,也把烟点着了,静候林志兵后边的话。

我的意见是马上成立县城乡文化建设投资总公司,由你出任总经理,负责烈士陵园建设资金管理,你看怎么样?

感谢林县长信任,我一定不辱使命,殚精竭虑!刘强把腰杆子挺得笔直,语气坚定地说。

哈哈,老同学,你看你,放松些嘛,别搞得像上战场似的。我们俩商量事情,你也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些事,你若是拿定了主意就可以办,我信得过你。

林志兵微笑着说这番话。

林志兵的信任远超出刘强的预期,他感到是力量无比的臂膀伸了过来。

刘强告别林志兵,独自回到了凤凰山。

接到刘强的电话,马振彪一大早迎到了村口,望着远处公路上扬起的灰尘,开心得像个孩子。

没待刘强说什么,马振彪便领着他上了山,绕着几个山头转了一圈儿,最后爷儿俩在三亩八分地停住了脚步。

大伯从随身的布兜里掏出一条有些发白的毛巾,说若不嫌脏,擦擦吧,看把你累的。刘强连忙接在手上,在头顶、脸上、脖子、后背擦了一遍,俩手拧了拧,毛巾里的汗水湿了地上一片。

三子,这凤凰山九岭十八峰,数过去,看过来,也就算大伯这块地好。你爹眼力不错,可大伯不能给呀。我发过誓,这地只能给你姑那帮英雄。大伯今天给你拍胸脯,这地归公家了。

大伯,谢谢您!刘强走上前,很动情地握住了马振彪粗糙而有力的大手。

考察完凤凰山,刘强心里大致有了底,他向山下的司机招了招手,准备往回走。大伯说,别急嘛,难得回家一趟,留下来爷儿俩喝一口吧。刘强笑笑,说这顿酒先记账,等烈士陵园竣工典礼,我一定陪您乐和乐和。

好嘞,我记这儿了。马振彪拍拍胸口,开心地笑了。

下了山,小车刚跑出一段路,手机却响了。

刘强啊,好消息呀。林志兵很兴奋,语速也挺快。说,刘菁在省里的公关取得了重大进展,贺副主席亲自出马疏通关系,资金问题可望近期得到解决。

太给力了!刘强在电话里喊了起来。

林志兵说还有一件事,县委县政府决定即日进行烈士陵园奠基仪式,限你三天内准备好现场。

刘强刚提起的高兴劲头,却被林志兵后一句话给打没了。

可能急了点儿,但我相信你有办法。重担压快步嘛,甩开膀子干吧。别紧张,还有我呢。

虽然林志兵语调平缓,但听得出绝无回旋余地。

林志兵嘱咐他说时间紧,但是标准不能降低,他一口气布置完了各项具体任务。

刘强不停地嗯嗯嗯。

挂上电话,刘强有些后悔了。办这么多事,得花大把的票子,可林志兵只顾派活,只字不提钱的事。

林志兵不可能没想到钱的事,想必是在有意回避。既然是这样,提也是白搭,否则是找骂。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只要上头拨款到了位,一切都好说。他拿定了主意,能赊欠的先欠着,不能欠的乡里出钱垫着。他吩咐乡财政所长赶快去想办法贷款,数额不能低于一百万,他得用这笔钱顶上一阵子。

刘强雇了上百个劳力,不分昼夜地干,就着大伯的三亩八分地搭了个主席台,平整出一个能容纳六千多人的广场。

正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林志兵又打来电话,给他布置新任务。说,为了保障奠基仪式的轰动效应,需备好五千件文化衫和红帽子。还要在凤凰山公路沿线插上彩旗,主会场按东南西北方位设置四道彩门,会场四周悬浮八十个大气球,挂五星红旗和宣传标语。林志兵特别强调,这次活动上级领导很重视,亲临主会场,在安全保卫上绝不能出任何差错。责令三和乡立即成立民兵保卫应急队,同县公安局防暴警察密切协作,形成一道人体盾牌,从根本上保障领导们安全。

林志兵正准备挂断电话,突然记起了一件事,说奠基那天,你们乡中小学生放假一天,由校长领队,全部集中到主会场当拉拉队,所有学生人手一个花环,学校要设计统一规范的口令。

不就一个象征性的启动仪式嘛,有必要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吗?刘强在肚子里叫苦不迭,真想骂林志兵你妈的真能折腾。

刘强不敢懈怠,几天几夜没合眼,一直盯在工地上。脑壳里像装了一桶糨糊,稍微晃动便嗬嗬嗬地响,两只眼睛红肿得像烂桃子,见光就泪流满面。他点了几滴眼药水,就着月光,看了看手表,时针指向凌晨五点。王秘书走了过来,将他扶到路边坐下,说刘县长您累坏了,打个盹吧,离奠基仪式还有几个小时呢,就剩点儿小活儿了,我在这里盯着,您放心休息一会儿吧。

这一说瞌睡虫蜂拥而至,在他浑身蠕动起来。他感觉眼睛像被打了五○二胶,怎么也睁不开了。于是裹着军大衣,斜着身子躺在草丛里呼呼大睡起来。

刘强,醒醒,醒醒啦!

感觉被杨慧踢了一脚,摔到床底下去了。刘强闭着眼睛,霍的一下跳了起来。

来,抽支烟,看来你是累坏了。林志兵扶住胡子拉碴,头顶上结满霜花的刘强。

林县长,是不是误事了?

刘强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四周布满了穿战斗装的防暴警察和穿迷彩服的武警,几十条警犬依次排开,粉红的舌头从嘴巴里溜出来,一个劲地嘿嘿嘿地喘气。

林志兵帮他搂了搂军大衣,心疼地说,刘强啊,辛苦了。别紧张,时间还早着呢,去洗漱一下。我给你备了一套西装,放在车子里。抓紧吃点儿东西,完了到车里眯会儿,有事我会叫你的。

刘强感激地笑笑,将躺在草丛中打呼噜的王秘书叫醒,一块儿去了。

刘强刚眯着,手机就响了,林志兵说奠基仪式提前了,各项准备工作进入倒计时,请马上就位。

这时,山脚黑压压地聚了许多人,嘈杂的喧闹声在山谷里震荡,山鸟受到了惊吓,扑棱着翅膀,拼命地朝山外逃去。

林志兵老远看见了刘强,拿起了麦克风说。喂喂喂,请刘强同志迅速到主席台右侧来,组委会有要事商量。林志兵重复了几遍。

听到林志兵呼叫,刘强箭似的跑了过去。

林志兵将刘强拉到后台,兴奋地对他说,刚刚接到通知,省领导对烈士陵园奠基仪式特别重视,省政府、人大、政协、包括省军区都来了领导,规格高得很啊。你的任务是现场组织协调,要保证现场有条不紊。请千万记住,保证首长们安全是头等大事,责任重于泰山,不得有丝毫闪失。如果现场出现异常,无需请示,果断处置!

刘强立即应答:是!

太阳爬上了凤凰山峰,林志兵一声令下,数十名身着红军装的号手,吹响了雄壮激越的冲锋号。霎时间,排山倒海的哟嗬声和春雷炮声呼啸而起,十几条黄龙从山峰飞临主会场,舞出了“爱我中华”“缅怀英烈”的字样。后面的队伍就更热闹了,威风锣鼓方阵、腰鼓方阵、管乐方阵、唢呐方阵、大头娃娃方阵、采莲船方阵、女红军方阵、八路军方阵、志愿军方阵。

刘强看呆了,没料到林志兵三天时间弄来如此庞大的专业团队。

阵容庞大的拉拉队进场了,上千名身着文化衫,手持花环的中小学生齐声高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爱我陆风,振兴中华!

仪仗队刚入场完毕,山脚下便传来了呜啊呜啊的警笛声。三台警车开道,为首的一台打开了天窗,一位警察拿着喇叭喊:让开,让开,赶快避让,后面有首长车队!

路旁边凑热闹的老百姓吓得像出了笼子的山鸟,铺天盖地乱跑。一个挑着担子的山民被吓蒙了,站在路中央不知如何是好。首台车里迅速跳下来一个身材高大的警察,他一记扫堂腿,山民应声倒地,翻滚几下后昏死在路基下面。

刘强心头一紧,想前去制止,却发觉一条黑色的长龙奔驰而来。二十台崭新奥迪R8,忽闪着防雾灯,齐声响着喇叭,依次驶向会议特设的停车场。

王秘书看傻了眼,拍着巴掌尖叫。这车他只在网上浏览过,没料到竟扎着堆来到了小山村,他这个车迷算是大开眼界了,情不自禁地对身边的马振彪嚷道:马爷爷,好车啊,每台二百多万呢!

狗屁,不就四个轱辘背个乌龟壳吗,哪能值那么多钱?

嘿嘿,原装德国进口的顶级版,贵着呢。王秘书身影一闪,追着奥迪车队而去。

娘的,几百万,这可是一栋楼的价呀!马振彪像被人在胸口杵了一拳,疼得他眼冒金星。

车队缓缓停了下来,从第四台奥迪车中走下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士。刘强一眼认出是贺副主席,心口扑扑扑地跳。

他见到了刘菁。她穿一身粉红色套裙,脖子上围一条肉色的丝巾,显得清纯而妩媚。

刘菁跟着走下车,挽住了干妈的手。

刘强感觉血液快从血管里蹿出来了,几步便冲到了车队跟前。

刘菁的目光扫了过来,脸色平静,漠然,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他。

犹如一盆冰水从头顶浇到了脚跟,他沮丧地撤到了外围。

一通走过场的奠基仪式后便是节目表演。为了这次盛大的政治活动,县剧团的戏班子受命几十号人马倾巢而出,老生、青衣、花旦悉数上场,都是江湖上叫得响的名角,唱念作打的功夫了得。

首演《杨子荣打虎上山》,杨子荣一阵急跑登台,他左手执马鞭,右手提大衣,挺胸,提臀,摆头,亮一副器宇轩昂、气吞山河之势。然而,观众不买账,嚷着说太老猫了,不过瘾,赶快换节目。

剧团立即撤下操短枪的“三爷”,换上了英姿飒爽的穆桂英。这招很灵,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叫好声不绝于耳。穆桂英形体丰满,双目传神,那对丰腴的奶子,完全不在乎戏服的约束,蹦蹦跳跳,像两只振翅欲飞的乳鸽。一伙年轻人来劲了,像旋转的陀螺,目不转睛地盯着“鸽子”,扯着喉咙叫好,好哇!

一折戏表演完毕,上气不接下气的穆桂英接连谢了五回幕,可观众仍然不依不饶,高喊穆桂英再来一个好不好,大家齐声说好。再来一个要不要,都说要。几十个小伙子从不同方向朝舞台围了过来,拍着巴掌要穆桂英返场表演,台下的观众附和着鼓掌。原计划穆桂英就这出戏,没有其他安排。咋办呀?情急之中,剧团团长跑上台,同穆桂英耳语了几句。穆桂英会意,三下五除二,当众扒了古装戏服,露出一袭黑色装,还从人群中摘了一顶黑帽子扣在自己头上,和着嘭嚓嚓,嘭嚓嚓的鼓点,扭屁股,捂肚皮,劲歌热舞起来。这一下可不得了,如同盐粒子扔进了烧开的油锅里,整个会场瞬间沸腾起来,掌声,欢呼声,口哨声搅成了一锅粥。

迈克·杰克逊,我爱你!

学生们纷纷扔掉手中的花环,双手窝成喇叭,拼命地尖叫,矿泉水瓶在人们头顶上乱飞,观众纷纷中弹,哭喊声四起,会场一片纷乱。

林志兵吓坏了,慌忙叫停。对着剧团团长劈头盖脑一顿臭骂。谁让你擅自换戏,省里的领导就喜欢京剧,无组织,无纪律,哗众取宠,回头我撤了你!

剧团团长吓得一脸的惨白、一身汗水地做检讨,说林县长对不起,我们马上改演《沙家浜》。

首长们显然没兴趣看下去了,纷纷离席。林志兵慌了神,赶紧吩咐立在一旁的刘强疏通出口,保证奥迪车队畅通无阻。

刘强拿起对讲机,哇哇哇地嚷了一通。一时间,凄厉的警笛声回荡在山野里,飞扬的尘土盖了半边天。

首长车队走了,刘强感觉心脏像被人掏空了。望着远去的扬尘,黯然地叹息了一声。就在这时候,腰间震动起来了,他立马打开手机套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有两个字和一张笑脸。

刘强从凤凰山处理完被踩踏庄稼的农户补偿问题,屁股还没坐稳,自家的房门就被人擂得咚咚响。王秘书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地立在门外。

刘强来了火,黑着脸吼道:搞得像死人着火似的,什么事把你吓成了这副模样?

刘……刘县长,昨天那帮讨债的人又来了,今天来的人更多 ,开了几台卡车,把乡政府大门堵死了,几名保安都打伤,派出所的人出面都制止不了。来人嚷着要你出来对话,不然就烧了乡政府。

胡闹嘛!又不是不给钱,用得着采取这样极端的方式吗?刘强的手抖了一下,嘭的一声,茶缸滑落在地,摔得粉碎。他对王秘书说,走,去看看。

王秘书说现在上访的人都急了眼,走正门肯定不行,我们从后门翻墙进去,让派出所警察来接应。

刘强攀上围墙一棵大树,朝政府院子里一看,吃惊不小,见几百人打着“我们要吃饭,农民工工资不能拖欠”“死人不能让活人受罪”“刘强搞政绩,百姓遭祸殃”的横幅。

这些人上访过几次,都是奠基仪式主会场帮工的民工和挖掘机、推土机、打桩机的老板们。当初,他不同意林志兵租车摆弄什么架势,林志兵大发雷霆,骂他不长脑子,说不就是钱的事吗,我县财政不缺这几个子儿。刘强啊,这事你得不折不扣给我办好,至少租五十台车,每台车都要披红挂彩,整整齐齐排列在山坡上,若给我掉了价,你这助理也就别干了。

刘强心里清楚,不管干不干活,老板们都是按台班算租金,五十台车租一天,费用可不是小数。这钱谁出?狗屁,还不是老子他妈的替人消灾。

上访的还有一些可怜巴巴的农户。奠基那天来的车多,都争着往前挤,不少车辆翻到了田地里。万幸没造成人员死伤事故,可是汽油柴油却污了一大片农田。王秘书算过,这些农田污染损失达到了两百多万块。

欠债还钱,损害了人家得赔偿,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刘强胳膊一伸是两只空手,他曾想过将这事向林志兵汇报,琢磨过一阵后,只得作罢。于是,硬着头皮给上访人员做工作,说请各位放心,只要上头拨款到位,一定给大伙儿兑现。然而,轰轰烈烈的奠基仪式过去了几个月,县领导们似乎忘了修建烈士陵园这档子事,更不要说拨款了。

看这情形,若不给个说法,今天怕是没完。刘强啪啪啪拨通了财政所长的电话,问那一百万贷款到账没有。财政所长说他天天都泡在银行,请了饭,唱了歌,洗了脚,还送了红包,可省银行的放贷指标一直下不来,只能等消息。

刘强压着性子问,乡财政账上还有多少钱?

总共不到一百万。

行。贷款的事先放一放,你同银行交涉好,这些钱我要急用,准备好现款。

刘县长,这些钱都是养命钱啊,包括教师和乡干部的工资,小三型水库维修款,扶贫救济款,军烈属慰问金,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挪不得的。尤其水利款和救济款,挪了就是犯法,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都啥时候了,先救火再说。出了问题,我刘强负责。别啰嗦了,赶快来乡政府,若再唧唧歪歪,我撤了你!

财政所长吓了一跳,急忙说,我马上赶到。

这时,乡政府院里人越聚越多,一伙儿纹了身的板寸,手里拿着棍棒,冲进了院子里。

砰砰砰,乡政府办公楼一楼的办公室已被人踢开,有人开始砸窗玻璃,撬保险柜。院子一角的几只废旧轮胎被点着了,一时间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啪啪啪三声枪响,派出所长扣动了扳机,对天鸣枪示警。板寸们稍愣了一下,挥舞着棍棒朝派出所长扑来,围观的人幸灾乐祸地起哄。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火速增援的县公安局防暴警察大队官兵迅速包围过来。可是,红了眼的上访群众在板寸们的鼓动下,抄起窑砖、木棒向警察们逼来,一场警民对峙的流血冲突一触即发。

刘强没料到会出现如此紧张的局面,他纵身跳进院里,一个箭步冲上了停在院中央卡车的车顶,大声道:同志们,朋友们,请大家冷静,听我讲几句话。造成今天这种局面我刘强应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由于我们的工作没有及时到位,给大家带来了麻烦,我在这里真诚道歉!他弯下腰,向人群深深鞠了一躬。

见大伙儿静下来了,他接过王秘书递上的喇叭,说不是政府赖账,故意拖欠各位,而是变化打乱了计划,使我们暂时出现了支付困难。但是,不管怎么说,拖欠就不对。我今天把乡财政所长请来了,给大伙儿亮亮家底,账上不到一百万,都是老师和乡干部的工资,还有些是救命钱,按法律规定,动了要坐牢的。乡干部都快半年没发工资了,家属意见很大,我今天豁出去了,给大伙儿发钱。不过,就这么多钱,可谓僧多粥少,怎么办?我的意见是这样,乡干部工资一分不发,老师的发一半,这样可以挤出来四十多万块钱。这些钱发放的方式是:农民工工资全部兑现,翻车污染户暂时每户预支五千元。租车的老板们,你们的门道多一些,给我老刘一回面子,也是请大家支持一把,先付三分之一。余下的钱,我刘强用头上这顶乌纱帽担保,只要上面款子到了,一定全额补发,大家说行不行?

你在县里当官,拍屁股就跑人,到时候我们找谁要钱去?有人不信他,提出了质疑。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可以把本人的工资卡押给大伙。我若是失信了大家,你们还可以将我家那套房子依法拍卖,一言九鼎,决不食言!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上访的群众也就不再说什么,跟着乡财政所长去银行办理支付手续。

这事勉强应付下来,可没待刘强喘口气,又来事了。马振彪背着个包袱,一把拉住刘强,说我在家都等得头晕,就是等不来你一个准信。你今天给老子放个屁,这墓是修还是不修?

您添啥乱啊,祖宗呃,我都急得就差跳楼了,您老消停消停,让我歇口气好吗?

我就剩了半口气,还管你能活多久。反正这褥子和盘缠都背来了,就死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真是豆腐掉进了灰堆里,吹不得,也打不得。刘强不想同马振彪吵,也吵不动了。他走进办公室,拿起话筒,摁了一组数字。

座机嘟了半天,无人接听。他看了看怒气冲冲的大伯,又拨了几遍电话。

谁呀,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没完没了地打电话,不知道在忙吗,啊噢!

林志兵的声音混沌而模糊,像从井底飘出来的。电话里还隐约传出女人的嘀咕声,脆脆的。但顷刻间被哗哗的冲水声淹没了。

刘强脑袋嗡的一炸,赶紧挂了电话。

也就在这一刻,他的手机滴滴了几声。刘菁告诉他,资金问题取得了突破性进展,首期拨款六千万元,即日到账。

天啦,有救了!刘强高兴得在办公桌上猛拍了一巴掌。

马振彪看着前后判若两人的刘强,鼻子哼了一声,说又疯了一个!

不久,林志兵被任命为市委常委,兼任陆风县委书记。就职后的第三天,林常委轻车简从地视察了革命烈士陵园建设工地。

前一阵子,林志兵同刘菁天天泡在省城,自然成了省委许副书记家里的常客。贺副主席不厌其烦地听他汇报工作,时不时插话,问烈士陵园工程进展情况。林志兵是个汇报的高手,从征地、施工队伍招标、工程质量等各环节的细节绘声绘色报告得十分详细。贺副主席听得很认真,还做了记录,反复叮嘱这是一项红色工程,阳光工程,也是廉洁工程,务必加强监管,绝不容许营私舞弊的现象发生。还告诉林志兵,说若有时间,她可能会再去工地现场看看。

贺大主席微服私访,我们未来的林书记得好生接驾哟!刘菁坐在贺敏君身边,把话接了过来。

贺敏君在刘菁额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假装生气地说,就你这丫头聪明。别在这里贫了,我们在谈正事呢。去给你干爹打个电话,问他晚上能不能推掉其他应酬,就说陆风县的小林来了。

好嘞!刘菁扭着轻盈的身段,飘到屋外去了。

林志兵这回只带了县委办公室常务副主任和县财政局长两位嫡系。

他对凤凰山的认识完全来源于刘强的介绍。刘强曾对他说过,凤凰山是块福地,出了不少名人,单从这里走出去的共和国将军就有十多位,三和乡历来就有将军之乡、烈士故里、状元摇篮的美誉。他佩服自己的目光,冲破重重阻力,争得了烈士陵园的项目,大手笔地搞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奠基仪式。虽说那天节目表演环节出了点儿小插曲,但瑕不掩瑜,无伤大雅,省里来的领导们都交口称赞,说林志兵能办事、会办事、能办大事。一些因故未能到场的部门领导纷纷打电话向林志兵表示祝贺和由衷的感谢。

得天时地利人和方能成就一番事业啊!他暗自感叹了一下,慢步走下高坡,迎接朝他奔跑而来的刘强。

这家伙厚道、干练、忠诚、务实,他挺满意。如果说烈士陵园的项目发挥至关重要作用的是刘菁,但刘强的作用不可或缺。某种程度上,刘强显得更重要。他这次能顺利提拔,刘强应是功不可没。

不好意思,不知林书记前来现场办公,有失远迎了。刘强伸出双手,准备握住林志兵。忽然发觉自己双手沾了不少泥土,立马缩回来,在衣服上擦了擦。

嘿嘿,老伙计,你跟我客气啥呢?林志兵将手握了上去,关切地说,黑了,也瘦了不少哇。你可要当心身体啰,千万别累出啥毛病来。都四十岁的人了,干活悠着点儿,没必要大小事情都亲力亲为,有些事让年轻人多跑跑,你把把关就行。领导干部就要学会弹钢琴,抓主要矛盾。对不对?

感谢书记关心,按书记的指示办。

你看看,目前还有啥困难、什么事尽管说,我今天就是替你打工来的,哈哈!

林志兵开起了玩笑。

您上次现场办公帮我们解决了大问题,在土地征收上节省了不少费用,工程指挥部班子成员都说林书记是我们的救星呢。

哟,这话可过了,不能往我个人脸上贴金。林志兵给刘强递了一支烟,刘强赶紧给他点上火。

林志兵舒服地呼出一溜烟雾,说这是县里的特一号工程嘛,我作为一把手肯定得竭尽全力呀。呃,那几个拆迁户安置好没有,可不能留下后遗症啊。老区群众的觉悟整体还是不错的,为了这红色工程作了不少牺牲,他们的利益,我们一定要保护好。这个原则,你得把握好。

书记,请放心,我们会不折不扣地执行您的指示!

哈,又没长记性了。不能说我的指示,而是执行党的群众路线政策,记住了吗?林志兵拍了拍刘强的肩膀,说走,陪我到工地各处看看。

刘强赶紧摘下自己头上的安全帽给了林志兵,说按工程进度,资金有了一些压力,第二批九千万,不知啥时候能到位。

林志兵哦了一声,伸手挠了挠头,说这事啊还得靠刘菁运作。当然,我也会去省里向许副书记和贺副主席等领导汇报,尽快把余款拿回来。

俩人转了一圈,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停了下来,林志兵在刘强肩上拍了一下,说你的材料已经报到了市委组织部,贺副主席对你挺关心,市委常委班子对你整体评价也不错,同意你先主抓烈士陵园工程,协管县农业口工作,享受副处级待遇,待时机成熟转为实职。任命文件不久就会发下来。

刘强的心里涌上了一股暖流,很诚恳地说了一些感激之类的话。林志兵摇摇手,说你这人有一点不好,就是迂了一些,我说过嘛,我俩之间用不着客套,工作上相互支持配合,生活上是同学加兄弟。我一直有这么一个观点,共产党员也是人,凡人都有七情六欲,不讲情义的共产党人,那是百分之百的虚伪和自私。

刘强赶紧说是是是,从随身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林志兵,说光顾说话,让你渴了。

林志兵喝了一口说,下周,我要去参加全国城乡文化建设经验交流会,可能还要去国外考察一段时间。还是那句话,你看准了的事,不必向我汇报,按规定和程序办理就行。再说,你是城乡文化投资总公司法定代表,县委是不能干预你们正常业务工作的,好好干吧,作风还要硬朗一些,呵呵。

刘强愉快地说,您放心,我一定尽力。

这时,林志兵拿起了手机,在上面说你过来吧。

财政局长挺着大肚子,气喘吁吁跑了过来。他用袖口擦擦脸上的汗水,看了林志兵一眼,又瞅了瞅刘强,说刘县长烈士陵园奠基仪式县里也花了不少钱,共开支了三百二十万元,主要是礼金、礼品、餐饮、高尔夫、还有机票……

哎哎,啰嗦那么多干嘛,不都是接待费吗?林志兵瞪了财政局长一眼,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你们对接吧,我到前头去瞧瞧。

刘强脑袋一炸,工程已经全面铺开,包工头每天催命似的跟着他,说是要按合同支付工程进度款,他都强行压着没办。第二批拨款还没有到位,用钱的地方很多,他有些招架不住了。这一下子冒出了几百万。这么个大数啊,都干了些什么事?

财政局长见刘强没吭声,以为他在账务处理上犯了难,便凑过来细声说刘县长,这些费用杂七杂八,审计起来可能不大好看,兄弟我料到你有难处,给开了一张咨询费的发票,报账是绝对没问题的。他很专业地告诉刘强,咨询费是只筐,啥都能往里边装。还说,县财政局就那几个打酱油的钱,县里各部门还有一大把的招待费、会务费、差旅费、医药费等等都拖着没报。现在我真的坐不住了,也不敢出门见人。你不知道,大伙儿见了我便瞪眼,恨不得把我杀了榨出油水来。唉,不当家哪里知道当管家的难处呀,兄弟我都快愁死了。哪像你刘县长,上亿的票子在手里攥着,多爽。麻烦刘县长给救救火,把这钱早点儿汇过来,以解我燃眉之急,兄弟我在这里先谢过了。

财政局长双手抱拳示意,打着哈哈走了。

仿佛被人打了一棒子,刘强感到脑袋晕乎乎的,一个趔趄,屁股坐到了地上。

实在是累了,他也想趁机歇一小会儿,可腰间的手机却叫了起来。

在忙啥呢,是不是把人家忘到爪哇国去了,都不给个电话。哼,你们男人都一个德行,得到了就不懂得珍惜。

电话里的声音充满哀怨,好像还有啜泣声。

刘强胸口猛地一抽,压低声音说你怎么啦,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电话里边半天才传出声来:人家想你呗!

呃……

刘强沉吟了小半天。

来县里吧,我刚到,住香格里拉酒店。刘菁脆脆的声音里多了一些磁性,是那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我,我……这,这……

不嘛,人家想你!这回是柔肠百结的绵绵情意,宛若寂静的夏夜里飘过来一缕芬芳的米兰花香,穿透了刘强的五脏六腑。

那……那好吧。刘强的声音很小,像一丝云雾飘落到深涧之中。可刘菁却听得分明,微笑着啵了一声。

刘强累得手脚抽筋,他按摩了几个回合,捋直了大腿,慢慢地朝上挪,把身子靠在床头上。

刘菁对着镜子描了红,捋了捋鬓角处的一丝细发,把一张灿烂的嫩脸凑到了刘强跟前。

亲爱的,有件事想同你商量一下。刘菁俩手在刘强脸上轻柔地抚弄了几下,俯下身亲了亲他的嘴唇。

刘强点点头。

由于经济不景气,财政收入下滑比较快,省政府大幅压缩了非社会保障性费用支出,烈士陵园第二批费用下拨可能受到影响。刘菁站起身,将泡好的茶递给了刘强。

那怎么办啊,工程正紧锣密鼓地进行,我天天盼着来钱呀?

刘强两眼盯着刘菁,像个嗷嗷待哺的幼儿。

我同你一样急,这一个多月没日没夜地到处做工作,都快愁死了。

林书记说,你路子广,办法也多,应该不是问题吧。

林书记这人真缠人的,总给我压任务。

是嘛?刘强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还好,你运气不错,省里主要领导批了字,同意烈士陵园费用额度不减,只是节奏要缓缓。

刘强并未完全在意刘菁的话,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狠狠地亲了一口。说,我家刘总就是能耐大!

也不害臊,谁是你家刘总,自作多情。刘菁顽皮地在刘强胳肢窝里掏了一把,痒得刘强缩成了一只猫,她却在一旁笑弯了腰。

嬉闹了一阵子,刘菁拿起桌上的文件夹,说看看这个。

刘强快速地在文件上扫了一眼,立刻沉下脸,喃喃自语:这是要抽我的筋,还是扒我的皮呀。

哟哟哟,怎么搞得像被人强奸了似的,这件事我绝对不让你为难。刘菁矫情地摇了摇刘强的手说,哥,我都是你的人了,有什么事不好商量?

刘菁认真地说,林书记还在当副县长的时候就承诺过,烈士陵园的项目按公司化运作,即从项目争取到资金落实实行全额风险包干,按到位资金百分之十的比例提取费用。这份协议,林书记看过,他没有意见,说你是县城乡文化建设有限公司总经理,既然是经济层面的事情,理应是公司对公司。

要抽去这么一大块,工程还怎么干?

哎哟,我的哥哥耶,你傻呀,烈士陵园又不是造高铁和军舰,哪能实打实?我看它的分量远比不上一场球赛。中国足球踢得多烂,国家哪一天不向里边砸钱,十三亿人踢一个球,每年往里投的钱恐怕不会少于上千亿元,闹腾了几十年,俱乐部一大把,连亚洲都踢不出去,都追究谁的责任了?你呀,不能啥事都当真,你把工程规模压一压,手里不就阔绰了吗?这叫退一步海阔天空。

刘菁这套理论令刘强吃了一惊,没料到这位床上功夫的高人,比他还“中国通”,一丝莫名的恐惧从他心头掠过。

刘菁见刘强默然无语,担心话直了,感到挺后悔,连忙坐到床头,搂着他的脖子说,亲爱的,我这是公司行为,现在干什么都要投入的,运作成本也不低呀,你不能让我当一回白求恩,连命都搭上吧。退一万步说,即使我不图一分钱的利益,还有几十名员工呀,总不能让他们喝西北风吧。再说了,后面还有九千万,关卡多着呢,即使妹妹我神通再大,你让一双空手打哇哇?

刘强想了想,觉得刘菁说得有道理,人家辛辛苦苦忙活了大半天,投入又那么大,获取相应的酬劳和利益理所当然。他拉过她的手说,我目前手头有些紧,能否预付一部分,待所有款项到位后再全额付清?

当然可以呀,老公有困难,老婆哪能乘人之危呢?你先付五百万吧,发票我随后开过来。不过,咱们得在协议上签字,依法办事,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行,按规章制度办,林书记也是这么说的。刘强嚓嚓几笔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马振彪斜着靠在床头,像一条快死的鱼,有一口没一口地张着嘴巴。这一段时间,他的肚子闷胀得像个大南瓜,吃不下去,也拉不出来。村里的医生替他把了脉,看了他的舌苔,说这是着急上火惹的毛病,问题不大。给他吊了几天点滴,开了十几服中药,还拔了火罐,喝“糊米水”(土方子,把大米炒焦后熬水,有清火利便的功效),但都不顶用。

刘强那天告诉他,说去省里办件急事,长则个把星期,短则两三天。可这一去便没了踪影,工地缺钱,包工头们不干了,热闹的工地一下子比坟场还冷清。

晚上,他一口气给刘强拨了十几个电话,可回话的都是些女孩子,不是说用户已关机,就是说不在服务区,还有个说这是空号,气得他恨不得砸了电话机。都停工一个多月了,你小子死到哪儿去了,看不把老子给急死呀?

他仍不甘心,颤颤巍巍在柜子里摸索了小半天,找出来一个发黄的小本本,眯眼拨了刘强家里的电话,听筒里传出一个女人嘿嘿几声傻笑,随后是狼嗥的声音。他心头一惊,天亮后租了一台摩托,奔乡政府而去。

他发现王秘书的眼睛红了一圈,给他泡了一杯茶后把脸背了过去。

马振彪感到大事不妙,猛地站起说,娃娃,我家三娃子是不是出了啥事?

王秘书轻轻抹掉眼角的泪水,转过身告诉他,刘县长被抓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马振彪脑袋嗡了一下,一把抓住王秘书的手。

有人举报刘县长轻信不法外商,被骗走了几百万工程款,还说和对方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林书记出国回来后亲笔批示:刘强涉嫌滥用职权,给国家和人民造成了巨大损失,亵渎了革命烈士的英灵,是陆风人民的耻辱,要坚决从严查处。

这孩子从小就憨厚老实,树叶子掉下来都怕砸破脑壳,怎么可能干那些事呀?老天爷,八成是那些龟孙子耍了花招,让我家傻小子中了圈套啊!马振彪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起来,王秘书陪着落泪。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马振彪晕晕乎乎地回到了凤凰山,佝偻着身子在工地上巡视。

工地上见不到一个人影子,几棵大树冠上缠着一些发白的红布条,在微风中无精打采地飘动,像坟地的招魂幡。他从地上拾起一根木棍,拄着朝东面走去。

来到凤凰山的下沿,他的心立刻悬了起来。高山的半腰被挖去了一大截,大山像一只折了翅膀的凤凰,凌空而立,随时都有坠落的危险。

靠山处是一排建筑物,已是断垣残壁,疯长的狗尾巴草,包围了墙垛,几只肥壮的老鼠在草丛中窜来窜去,冲着马振彪骨碌碌地翻白眼。他望着一片荒凉的工地废墟,眼泪哗哗哗地流个不停。

空气异常沉闷,见不到一丝水汽。已经连续二十多天没下过一滴雨,凤凰山已热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炉,黑魆魆的山峦如同沉重的锅盖扣了下来,闷得人们扯着嗓子喘气都嫌慢。马振彪拉下蚊帐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摇动蒲扇。

大黄像中了邪,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晃来晃去,间或朝床上嗷呜几声,像急切地要对马振彪说些什么。

大黄啊,听话,别闹呃,让我歇歇。马振彪细声地呵斥了几句,把眼睛闭上。

大黄抬起头,眼泪汪汪地大声哼了几声,然后挨着床脚躺下。

忽然,横空抽出一道银白色的长鞭,哧哧哧的在夜空中燃烧。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凤凰山的主峰被炸出了一条豁口,瓢泼似的大雨一阵急过一阵扑向山谷。

大黄拼命地汪汪,两只前爪在墙上使劲地刨,血迹沾满了墙面。

马振彪被雷声惊醒,挣扎着摸到手电筒,准备下床出门。此时,大黄像一道闪电冲了过来,狂吠着拦住了他。

大黄,乖噢,让让,雨这么大,工地上我不放心哪!

大黄叫得更凶了,腾地把后肢立起,竖成了一堵墙。

你这畜生,真不知道好歹。我平时怎么对你说的,我们当兵的人在危难的时刻就要挺身而出。快呀,快闪开,老子可急了!

大黄根本不听,继续发疯似的吼叫,死死地拦住了马振彪。

黄儿,你混蛋!马振彪抓起扁担,朝大黄砍去。

大黄腰身下垂,发出凄惨的嚎叫声。马振彪趁机披上雨披,冲向了雨幕里。

汪汪汪……

大黄不顾伤痛,急步冲上前,从后面咬住了马振彪裤腿。马振彪恼羞成怒,猛挥一脚,哧——裤腿撕裂了。

大黄绝望了,吐出嘴里的布条,冲到了马振彪前头。

一道亮光从头顶上掠过,一条巨大的黄龙张牙舞爪地扑来,整座凤凰山好像都在移动。

大黄,快跑,危险!马振彪撕心裂肺的叫喊,可声音被滚滚而来的泥石流淹没了。

工地上死一般静寂,偶尔从树枝上坠下几滴雨珠。马振彪试着想动一下,发觉能动的只有两只眼珠子,体温一丝一丝地被抽去。

山豹子、狗娃、山杏儿……我彪子对不起你们啦!他想哭,对山杏哭一回。这辈子做得最混蛋的事就是没能娶山杏。在一二八高地,敌军突破了阵地,三个美国兵扑向了卫生员山杏,撕破了她的衣服。情急之中,山杏拉响了腰间的手榴弹,哭着喊:彪子哥,山杏下辈子嫁你!

此时,一条白亮亮的光带从凤凰山顶扶摇而上,把大山照得如同白昼,主峰的那个豁口处现出一队人马,手牵着手,轻盈地朝他飘来。

山杏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依然是那么年轻漂亮。她缓缓地蹲下身子,解下腰间军用挎包上洁白的毛巾,抽泣着擦拭马振彪脸上的血迹,说,彪子哥啊,你这又是何苦!

马振彪的嘴角微微抽了一下,眼角边挂着一颗浑浊的泪珠。

张逸云:笔名林啸。供职于中国石化巴陵石化公司,中国作家协会重点联系网络作家,岳阳市作协会员。长篇小说《山青月明》获2012年全国原创文学大赛二等奖;《浴火》入围2013年互联网文化季长篇小说大赛。创作中篇小说《暗光》《推手》《王瘸子的罗曼蒂克》等,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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