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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09安建功

阳光 2014年1期
关键词:彩云

彩云领着她男人来借钱的时候,依旧是低眉顺眼的样子,不多言语。她男人华强诺诺的,跟在彩云身后,不时拿眼瞟着这个足有五十平方米大的办公室。

“坐,坐呀。”葛长亮不停地让着。彩云站着,她男人也站着;彩云坐下了,她男人也跟着坐下。

“吸烟,吸烟!”葛长亮掏出软盒大中华,一个劲儿往彩云男人怀里塞。“不用了,兜里有,兜里有!”他一边推让着,一边瞟了一眼上衣兜里那盒“老黄皮”,似乎不好意思接下,又舍不得拒绝。俩人僵持不下,长亮也觉得有些尴尬,看看彩云,又瞅瞅她男人。彩云轻声细语地对男人说:“华强,这也是长亮的心意,就接着吧。”见妻子发了话,他这才“嗳嗳”地点头道谢,双手谦恭地接住烟,搁在手心里不停地用拇指肚揉搓着,不敢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空气顿时凝固。

“老人家的病情怎么样?治病需要多少钱?”长亮率先打破了沉闷。

彩云像是被人猛地戳中了痛处,脸腾地红了,迟疑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半年前确诊的尿毒症,开始做的是‘腹膜透析,效果不理想。这两个月换作了‘血液透析,但费用很高,每周两三次,每次都得四五百元。上周医院通知我们,找到了肾源,让我们赶紧筹措二十万!要不是万分紧急我们也……”

长亮听后,眉头猛地蹙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办公桌右上角的文件夹,那是一份关于国家一再加大房地产调控,收紧银根,致使公司因资金链断裂,在建楼盘几欲停工,同时供货商催要地材钱、购房者要求全额退款、农民工催要工钱的报告。为此,怀孕六个月的妻子刘瑞和年近七旬的岳父刘晋良眼下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个挺着大肚子去深圳讨要一所大学竣工教学楼的尾款,一个不顾年迈多病去了省城,找朋友托关系筹措银行贷款事宜。

想到此,他点上一支香烟,盯着彩云狠命地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吐出一团烟雾。

“噢……对了,这些天我俩东挪西借,已经凑了五万。可还差得远,实在是犯难了……”看着烟雾缭绕中犹豫不决的长亮,彩云赶紧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望着彩云乞求的眼神、消瘦憔悴的脸庞和欲言又止的样子,长亮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从上衣袋熟练地取下签字笔,“刷刷刷”在一张纸上划拉几下,又拿起电话按了个短号。片刻,一个温文尔雅、清纯靓丽的女孩叩门而入。

“葛经理,您有事吩咐?”

那富有磁性的普通话如音乐般飘入彩云的耳鼓。她自卑地低下头,脚尖不由紧张地颤动起来,右手使劲地攥着有些微微发抖的左手大拇指,生怕长亮一不小心把她前来借钱的事抖搂出来,将她的自尊在这个气度优雅的女孩面前掀个底朝天。

“噢,李秘书!麻烦你到财务上给我支十五万现金!我急用。”

“啊,葛经理,董事长走前再三交待,公司现在资金紧张,要求万元以上的出账必须向她汇报,由她过目。前天开董事会,董事长就因为这事大发雷霆您也是知道的,您看这……”

面对秘书彬彬有礼的对答,现场又陷入一片沉寂。这死水般的沉寂让彩云的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的脸涨得通红,不断揉搓的手开始瑟瑟发抖。

葛长亮脸色铁青,盯着秘书想要发作,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张银行卡和一张美容卡一并递了过去。

“知道了,那就用我的信用卡取现吧。这个就用不着跟她汇报了吧?”

接过两张卡,小姑娘咯咯地笑了起来。凑到长亮耳边压低声音嘀咕了几句,然后转身走出办公室。

听着女孩高跟鞋“噔噔”远去的声音,彩云这才如释重负,她感激地说:“真是给你添麻烦了。”这句俗套的话,这张恭维的脸,使得长亮有些心疼。其实,见到彩云,长亮的内心真是五味杂陈,亲切、激动、怜爱、愧疚,几种情感混杂在脑子里,搅成了一锅粥。只是面对眼前彩云的男人,他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角色。

“乡里乡亲的,又是老同学,还跟我这么酸呀!”说完这句话,长亮也觉得格外别扭,好像他们俩在故意演双簧给彩云的男人看。于是他便故作镇定,夸张地提高了声音:“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么多年,难得一聚!走,去宴宾楼,我请你们夫妻。”

闻听此言,彩云和她男人像听到了逐客令一样赶紧起身推辞:“不了,不了,本来就够麻烦你的了,怎么好意思再让你破费?”华强也赶紧附和:“就是,就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喏喏喏,见外了不是?同学加老乡,两眼泪汪汪,你们结婚都没通知我这位老同学,今儿个就补补。再说了,你们找我连饭都没混上的消息来日让同学们知道了,还让我如何在江湖上立足?还是让我表表心意吧!”

其实葛长亮心里还藏着另一番话:彩云呀,咱俩是啥关系?打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说,你对我可是情深意切、恩重如山呀,要不是当初……唉!是我对不住你啊!可是碍于彩云男人,长亮只能把这些涌上喉咙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不容分说,长亮打电话订了个房间,说:“就这么定了,再推辞就当我是外人了。”

葛长亮叫来司机,直接把他们俩送到“宴宾楼”。

华强跟在葛长亮和夏彩云身后,第一次进到豪华的酒楼,双眼四处张望。服务小姐把他们迎进“桃花厅”,随后菜肴一盘盘上桌,华强一个劲儿说“够了,够了”,一脸谦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本来就不胜酒力的长亮已有些许醉意。这些年来的委屈、纠结、压抑、愤懑一起涌上心头,憋得他满脸通红,话也多了起来。早听说彩云过得很不如意,还常常遭她男人的欺凌,长亮觉得此刻自己最应该做的就是给那段过往一个了断,还彩云一个清白,最起码得给她做人的尊严,这件事自己责无旁贷。于是他主动凑上前,一手拉着华强的手,一手搭着华强的肩:“老兄,彩云可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俺俩处对象想必你也是知道的,那时我们都少不更事,可真是什么事儿都没有,我……我敢对天发誓。”

长亮那点儿酒量,彩云多年前便心知肚明——还不足给华强当饶头。她担心长亮醉酒失言,便不停地用脚尖轻碰他的脚尖,边暗示边劝说:“华强经常外出拉货,提神御寒的都离不开这个,时间长了练就了一些酒量,不比你常坐办公室……酒这东西,还是少喝点儿为好!”

本来好意的劝告此刻在争勇好胜的长亮听来,却成了揭短式的挑战。

他索性站起身来,将华强和自己茶杯里的水倒个一干二净,拎起“茅台”酒瓶“咚咚咚”倒成了两个大“灯泡”。

“要看得起兄弟我,就来个痛快的,为表真诚,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牛饮般地喝得一滴不剩。然后在彩云面前晃着空酒杯带着几分炫耀说:“老同学我如今也进步了……看到了吧,看到了吧?不是……不是当初沾酒就醉的那个毛头小子了。”

华强正为找不到在老婆面前表现的机会而郁闷,哪能错失这样长脸的良机,何况是“茅台”呀!咱老百姓平时喝不起啊。听了这话,华强赶紧起身死死拉住长亮的手,装作毫不在乎地说:“葛经理,你俩的事彩云早就跟我唠过,这都是命,弯刀对着瓢切菜,该进寒门的进不了豪门,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理解,我理解!”说完,足足一茶杯酒像水一样被他抽了个底朝天,又顺手掂起另一瓶酒再把两个空杯斟满。

“什么理解不理解?嗳嗳嗳……是爷儿们说话得敞亮点儿!说句掏心窝的话,老弟这脑袋瓜要是开壶得早……”

“葛经理这是喝多了吧……”彩云闻听话音不对赶紧打岔。

“不要喊我什么狗屁经理,我他妈的也算经理吗?整个就是一倒插门的家庭妇男,就连男人都不配当。天天依附女人过活,听女人支使,看女人的脸色,受女人摆布。你知道今天下午那个小丫头片子在我耳边嘀咕些什么吗?她是取笑我又犯了‘妻管严 ……”

“不说了,不说了,咱一醉解千愁,喝酒!我先喝为敬。”华强也想岔开话题,便拎起俩人的大酒杯碰在了一起,并率先喝光了杯里的酒。

长亮哪肯示弱,端起来也一饮而尽,之后僵直地起身两眼通红地瞪着华强,用手指戳着饭桌一字一板地说:“为什么不说了,咱们今天都得把心掏出来放在桌面上,让它敞亮敞亮……”

长亮随着酒量的增加,不断升级的嗓门让彩云无所适从,她赶忙起身想把虚掩的房门关紧。

看她起身关门,长亮顿时像一头情绪失控的狮子般咆哮起来:“不能关!要不是十年前他妈的那扇紧闭的破门,你我至于劳燕分飞吗?还有那个害人不浅的所谓龙门,爷爷奶奶到死都没有爬出来的农门……”长亮的声音开始颤抖了。

“还有……还有那个飘着铜臭的金钱之门,高高在上的权力之门, 彰显身份的地位之门,以及爷爷奶奶口口声声念叨的门当户对。不是他妈的这一个个‘破门,我今天至于如此堕落吗?堕落得没有亲情,没有良心,没有人性,也没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说着长亮再次抓起酒瓶将两个茶杯倒满。

“看,喝多了不是?开始说胡话了,咱今天都不喝了……”彩云看事不对赶紧抢酒瓶。

长亮梗着脖子甩开彩云的手,声泪俱下地说:“我他妈的真没用,以至于让人动不动就揭你的伤疤,时不时就为那段过往指责你,无中生有地怀疑你,无止无休地盘问你……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如此受罪,我真想朝着自己胸口开上一枪,再捅上一刀……”说着说着便趴在面前的盘盘碗碗上恸哭起来。

眼前的情景让彩云和华强瞠目结舌。手足无措的彩云向自己的男人投去求助的眼神。

“哥哥相信你,相信你们,再不会怀疑她!是我对不住彩云……至今也没让她过上好日子,我们这不也在努力吗?眼下先把岳父的病治好,相信我们的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我华强对天发誓,如果我再犯浑,出门就让汽车撞死!”华强心领神会,急忙拉起满脸饭菜和酒水的长亮劝说道。

彩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丈夫发这样的誓言,鼻子酸酸的,心生些许感动。

长亮听了这番肺腑之言,也止住抽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老弟我……听的就是你这句话,就凭这句话,老弟我……今天就是瘫到这儿,也得把这杯诚信酒喝完。”说罢不顾彩云和华强的苦劝,再次一杯到底。接着,只觉天旋地转,“扑通”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长亮五岁时父亲便因病去世,七岁时母亲又带着小他三岁的妹妹远嫁他乡,他只得跟着年迈的祖父祖母过活。于是村里人都说长亮命硬,就连算卦的也说他克父克母。可爷爷奶奶却不信这个。因为那时在农村一向有屙金尿银之说!“这娃子生下来又屙又尿,这可是大富大贵之相呀!要知道屙下的可是金灿灿的金子,尿下来的可是明晃晃的银子呀!”爷爷奶奶逢人就绘声绘色地讲述长亮的这点“过人”之处。

他跟夏彩云是在乡中认识的,那年他们十五岁,上初中二年级,正是情窦初开的年华。长亮长得白白净净,又勤奋好学、成绩优异。在众多女孩子中间,他最喜欢的是内向不善言辞的夏彩云,不仅是因为她聪慧文雅,成绩优异,最重要的是她长着一双清澈透明、摄人心魄的大眼睛,尤其是她那发育丰满、妖娆妩媚的身姿,常令他春心荡漾,不能自已。每次瞟见她那鼓涨得几乎要爆裂的乳房,都会让他面红耳赤,想入非非。

有一次上体育课,他不小心碰到了那里,那种酥软的感觉让他喘不上气来。为此,他一度非常鄙视自己,在日记里不只一次地骂自己不要脸。

由于他从小缺少母爱,渴望母性的温暖,从而需要另一种途径得到释放,即希望有一个母性感较强的女友慰藉自己的心。总之,那时,夏彩云那娇美靓丽的身影几乎成了萦绕在他内心深处的七彩云霞。

自从那次不小心的触碰之后,他便对那两个鼓涨得让他心猿意马的“家伙”产生了更大的好奇心,有好几次他竟然产生了想看看它的真面目的念头,甚至还一度产生过触摸的冲动。这种好奇心让他羞耻、惶恐、并产生过深深的负罪感。

那年冬天一个寒冷的夜晚,学习一向刻苦的他在教室里学习竟忘记了时间。等他突然想到教学楼每逢周末晚十点都要上锁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他奔到楼梯口一看,一把明晃晃的大锁击碎了他回宿舍的念想。他只得返回教室不停地来回踱步,想尽办法驱走寒气。冬天的夜漫长而难挨,他的双脚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两条腿也麻木起来,最后只得蜷缩在墙角的大纸篓里瑟瑟发抖。

正在他无助的时候,教室门“吱呀”一声开了,只见夏彩云吃力地抱着两床棉被闪了进来,压低声音关切地说:“你呀,学起习来就没了时间观念,忘了今天是周六吧?这是我的被子,给你。”

“那你呢,你盖啥?”

“周末,好几个同学回家住了,铺盖有的是。”说罢,不等长亮反应过来,夏彩云撂下被子便一溜烟儿跑出了教室。

那个寒冷的冬夜是长亮由生以来体验到的最温暖的夜,打他记事起,他何曾感受过这般温暖。他把头深深埋进被子里,想象着彩云的清香,感受着彩云的余温,内心似波涛般汹涌澎湃,眼泪刷刷而下。因为他明白,考虑到安全,学校才把教学楼二楼设为女生宿舍,但那是男生的禁地,同样也是用铁栅栏隔开的呀。要想进出,必须央求住在隔壁宿舍的女管理员。这在那个年代,在那样一个纯洁又羞涩的年龄段,需要多大的勇气呀!

第二天早上给夏彩云送被子,他抱着被子与彩云交接时,两个手背无意中又一次触到了她隆起的地方。彩云脸上顿时升腾起的红晕映着她那清澈透明的眼眸,让他的心脏好似有了要飞出胸膛的感觉。此后,他们话语也自然多了起来。

那年暑假,他每天都要到村头的水渠上预习初三的课程,夏彩云借故放羊,伴他读书。那天,他正在闷头看书,忽然听到“咯咯”的笑声,他抬眼望去,夏彩云赶着羊群正在对面向他招手呢。他惊喜得真有种冲过去像电影里那样拥抱她亲吻她的冲动。他按了按胸口,极力地克制着自己澎湃的心情,最后还是冲过去抱起她身旁的一只小羊快乐地转了几圈儿。

看着长亮憨态可掬的样子,夏彩云笑得弓背弯腰、前仰后合。蓦地,葛长亮瞟见她那时隐时现浑圆丰满的胸部,而且在如此近的距离,一种莫名的冲动顷刻间化作一股暖流,在身体中东奔西撞。他赶紧羞涩地将头埋在胸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离开了。

此后,长亮读书学习的地方,夏彩云和她的羊群时常光临,他们海阔天空地聊天,肆无忌惮地傻笑,天真烂漫地嬉戏。

在那里葛长亮还留下一段终生难忘的记忆。那天,天气格外炎热,夏彩云来的时候穿得十分暴露,他几乎不敢长时间地盯着彩云看,只能靠不时地吐着粗气平抑自己紧张激动的情绪。临分手的时候,他才鼓足勇气开了口:

“彩云,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吗?”他怯怯地小声说。

“你说,咱俩谁跟谁呀!” 夏彩云爽快地回答。

“只是……只是说不出口。”长亮的脸涨得通红。

“嗯,别……别让我很为难就行。”夏彩云马上意识到什么,小声嘟囔着。

“嗯……我……我长这么大都……都没有见过女孩子的身体,我想……我想……看看你……好吗?”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之后,他的头垂得几乎要跌进膝弯。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夏彩云两手紧紧地捂着涨得绯红的脸,好大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小声说:“姨娘说……说……女孩子家的身体是不能随便被人看到的,等嫁人了才能做这些事。”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最后,长亮的脸憋得都要发紫了,才缓缓地说:“不答应就算了,不勉强你。”说着便想起身逃走。

“人家又没说不答应,只是……只是……”看到长亮起身欲走,夏彩云赶紧拉住了他的衣角,又迅速低着头背过脸去。

“只是……只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夏彩云羞涩地将头埋于胸前,好像对地言语一般。

“嗯!嗯!嗯!什么事都答应你。” 长亮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看了人家……将来就要娶人家。” 夏彩云的头垂得更低了。

当时他是如何跟着夏彩云去的玉米地,走了多远,由于过度的激动和紧张,至今都没有任何记忆。脑海里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夏彩云抽泣着一件一件脱去衣服,别过脸去的情形。

最终,他不仅看到了夏彩云光洁如玉的乳房,也看到了冰清玉洁的全身。那是他平生见到的最美丽的风景。他想上前摸一摸,可他真的不敢。他只觉大脑嗡嗡作响,心跳加速,血液飞流,让他感到口干舌燥,不停地抹着汗水。之后逃命般地奔出了那块玉米地,又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中,然后用被单蒙着头,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边过电影般回放着那让他窒息眩晕的场景。那次做贼般的飞奔还丢掉了奶奶卖玉米换来的一双凉鞋。

从那以后,夏彩云俨然一副贤妻良母样子,开始无微不至地照顾起长亮的生活与学习。长亮衣物的换洗缝补成了她分内的事。时间长了,同学们便给夏彩云起了个“童养媳”的绰号。对此,夏彩云总是一笑而过,有时脸上还会浮现幸福快乐的神情。

高考前夕,葛长亮承受了家庭与学校的双重压力。因为他爷爷年事已高,不能再打工挣钱,奶奶又住进了医院,为此,他几欲辍学,可最终离开学校的却是夏彩云。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学校去了长亮家里,替长亮担当起照看二老的责任。在长亮高考结束后,为了给长亮挣足上大学的学费,她又进了村办砖瓦厂。就是靠着夏彩云微薄的收入,长亮才读完了大学的全部课程。这天高地厚的恩情令他刻骨铭心,其间种种艰难与辛酸,令他不堪回首。

大学入校的第一天,洗漱和生活必需品还没有置买,彩云和爷爷奶奶筹集的钱便被他交得差不多了,当月的生活费更是没了着落。看着手中仅剩的八块五毛钱,他思潮翻滚:给家里打电话吧,爷爷奶奶还在病床上;给彩云打电话吧,她每天是加班加点地劳作,还要照顾年迈的老人,已经是心力交瘁;跟同学借吧,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总不能刚认识就向人家伸手吧!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呀!思前想后,他把一心横,用仅有的八块五毛钱买了十七袋方便面锁在柜子里,给自己定下硬指标:每天只能泡一包,必须坚持到月底,直到彩云把下月的生活费寄来。

大学第一个月的军训,最令他痛苦的是饥饿,肚里不进一点油水,还要承受强体力训练,所以饥饿总比别的同学来得快。每当难以忍受时,他便对着水龙头一阵牛饮,或是狠命地勒紧裤腰带。……直到那天下午他由于虚脱晕倒在操场上,同学们才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在全班同学的热心周济下,他才上完了最为难忘的大学“第一课”。

秋天,夏彩云来了,为他捎来了衣服。看着已经瘦得脱了相的长亮,彩云“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本以为……我拼命地加班干活,吃苦受累,就可以让你不受罪,本以为……我无微不至地替你照看老人,就可以让你不分心,你却这般掏我的心……”彩云泣不成声地埋怨。

长亮柔柔地盯着哭成泪人的彩云,看着她肩头一耸一耸的样子,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想像电影里那样抱抱这个重情重义的女孩子,深深地吻吻她的额头。

尝试了好几次,他才鼓足勇气上前怯怯地拉住了她的手。只听彩云“哎呀”一声尖叫,他又将手缩回来。呆愣了一下,突然像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再次拉过她的手。眼前的情景把长亮的心揪得疼痛不已,只见彩云的手掌上除了磨破的血泡,就是一个个发硬发黄的老茧——几乎满手都是。长亮鼻头一酸,热泪盈眶:“你怎么这么傻?怎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弄的?”

在长亮的一再逼问下,彩云讲述起自己的工作。在村办的砖瓦厂打工是件苦差事,从和泥到成砖出窑样样都是体力活:先是送来一堆黄土,用水泡透了,便要赤着脚到泥浆里去踩,直踩到泥土柔韧成软硬适度的泥巴。踩上几分钟腿就酸得要命,站立不稳就很容易跌倒,往往弄得满身满脸都是泥巴。泥踩好后就运送到切砖机旁,通过砖模子把泥巴分割成一块块砖坯子。做好的砖坯子运送到空地上晾半天,然后再挪到砖棚里晾干。晾干的砖瓦装满了窑便开始点火烧窑。砖出窑是最累的活儿。扒开窑口,蒸炉一样的热气扑面而来,里面的温度能达到七八十摄氏度以上。开了窑门,就要钻进窑内往外搬运砖瓦。为了抢速度,搬砖瓦的人排成两队长龙,依次将砖瓦传递到窑下面的平地上,然后整齐地摞成一垛一垛的。砖一块接一块传递,速度惊人,又热又累,由于是流水线作业,有时连汗都顾不上擦一把。更遭罪的是从窑里往外搬砖,一个个烤得浑身大汗,待不了一会儿就必须换人进去,在工头的不断催促下,哪还能顾得上你手打不打泡,起不起茧子!那简直就是炼狱一样的生活。

夏彩云稳了稳几乎就要失控的情绪,哽咽着说:“每次累得我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想我们在一起的幸福时光,想你将来大学毕业了娶我进门的那一美好时刻,想着想着,一天就过去了。”

听到这里,长亮泪雨滂沱,他狠命地将彩云搂在怀里,泣不成声地说:“彩云,你的情意,我会记一辈子的,等我跳出了农门,一定第一时间将你迎娶回家,我长亮这辈子要是负了你,就生不得好生,死不得好死!”

彩云从长亮怀中挣脱出来,两手揉搓着长亮那涨得通红的脸蛋不停地说:“呸,呸,呸,好生生的,不许说丧气话,就是我死也不想让你死呢!”

晚上,他与彩云并肩徜徉在都市街头小巷,谈往事,谈理想,谈人生。“知道吗?同学们都笑我傻,家人也替我担心,他们都怕我会是路遥小说《人生》中巧珍的下场。”彩云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

“你相信吗?”

“我要你说!”

“不会,永远都不会,我才不会像高加林那样没良心!等大学毕了业,一找到工作我们就结婚,到时给你挣好多好多的钱,再不会让你受一丁点儿的苦。”

“我才不稀罕钱呢,我只要你!”彩云扯着衣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噢,对了,给你起个小名吧!我都想很长时间了。”

“好呀好呀!说来听听。”

“牛牛。”

“什么!——妞妞?也太俗了吧!”

“美你的去吧!是老牛的牛,你想,你这么能干,是不是很牛?再说了,鲁迅先生还说自己俯首甘为孺子牛呢!”

“嗯——好吧,只要是你起的,我就爱听。”

“呦呦,给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

“能给我起这个名字,就说明你还有良心,就它了,我很喜欢。”彩云幸福地拉过长亮的胳膊,轻轻地依偎到长亮的肩上。

当晚,彩云带着长亮去了人声鼎沸的夜市摊吃饭,吃的是炒米线。

“做城里人真好,世上竟然还有如此好吃的饭菜!”吃罢那碗米线,长亮突然无限感慨地说。

深夜时分,彩云说要到附近宾馆开一个房间,长亮执意不肯:“三十元一晚上,能让我吃上一周饭呢!”

“嗯,那好,我就陪你到天亮!”彩云笑呵呵地从了他。

在长亮的建议下,他们到工人文化宫一个长亭的石椅上坐了下来。聊累了,便相拥而眠。

朦胧中,几个粗暴的声音把他俩惊醒。紧接着上来几个人,不分青红皂白便把他俩拉开,分别押解到相距百米的地方,先是厉声盘问二人是什么关系,紧接着就是强行搜身。结果只从他们随身携带的手提袋中搜出几块发硬的干馍和彩云身上的三十元钱,骂骂咧咧地走了。

彩云涉世早,知道一些社会上的路数,她悄声安慰着被放回来依然惊魂未定的长亮:“不怕,不怕,这是黑保安晚上抓鸡抓嫖客呢,只要你坚定地说自己处对象,他们便拿你没办法。”

“什么是鸡?什么是嫖客?”长亮木讷地问道。

“就是……就是坏女人坏男人在一起干坏事。”彩云沉思了半晌才略显尴尬地说。

“不会吧,我们算是坏男女吗?我们这样在一起算干坏事吗?他们还记下了我的名字,记下了我的班级和学校。不会明天告到学校吧!我会不会被学校开除?”长亮瞪着恐惧的眼睛连声追问道。

“应该不会,我看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彩云安慰道。

“你怎么能断定他们不是好人,刚才他们盘问我时还说自己是警察呢。”长亮反驳道。

“刚才有两个人搜我时,毛手毛脚的,又摸又捏,弄得我很疼,我当即就骂了他们,最后他们还拿走了我的钱!你说这种人会是好人吗?真丢人!”说着彩云低头啜泣起来。

葛长亮抚摸着彩云的头发喃喃地说:“牛牛,都是我不好,以后我们不来这地方了。”

此后,夏彩云果真再没到学校找过他,钱物都是邮寄。倒是长亮放假经常去彩云的工地探望她。每次长亮去她那只有三五平方米的小屋,彩云总要给他泡脚。每次都是娴熟地为他脱鞋去袜,拿出他的臭脚时从没显露出一丁点儿的不情愿,相反还会像抚摸工艺品一样小心翼翼,边揉搓边说出一大堆的保健理论。洗罢脚还会给他做脚底按摩。时间长了,工头实在忍不下去,便下了逐客令:“要么长亮滚蛋,要么你卷铺盖走人,回家亲热去,省得让大家看了心急火燎的净分心!”

“我认为世界上最神圣、最美妙、最纯净的东西就是文学,它能净化心灵、陶冶情操、觉醒民智、启迪良知……尽管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在这个社会上所占的比例很少很少,但它所担负的社会责任却极其重要,就像人体中的微量元素一样不可或缺。众所周知,微量元素在人体中所占的比例十分微小,但人的机体没有它就会轰然倒塌。文人在这个社会的作用正如同人体内的微量元素一样,起着支撑整个社会灵魂的作用。

“不可否认,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们物质生活的富足,文人的边缘化现象日益突出。‘文不养人的观念日趋盛行。这让许多人对文学产生了偏见,他们总觉得选择文学就意味着选择了清贫,选择了艰辛。但我认为,选择文学就是一种担当,一种责任,一种使命。为了这个崇高的理想,我宁愿选择清贫,宁可忍受孤独……这就是我的文学宣言。”

台上,长亮慷慨激昂;台下,师生们掌声雷动。这便是长亮在大学里的第一次演讲。就是这次“对文学的理解与认识”,葛长亮全票当选为校文学社社长。当选文学社副社长的刘瑞家境殷实,她父亲是当地最大的一家房地产开发商。葛长亮想办校文学刊物的想法,得到了刘瑞的大力支持,每期校刊的资金全部由刘瑞从父亲那里要来钱承担。一来二去,刘瑞逐渐对葛长亮产生了好感。

为了减轻彩云的负担,葛长亮利用空余时间在饭店找了份洗碗的工作给自己赚取生活费。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葛长亮忙完工作已经十一点多了。深秋的风吹在身上凉凉的。要是彩云在多好啊。葛长亮这时感到特别孤单,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心里发疯似的想念起彩云来。月光洒落了他一身,却给他留下了一个长长的孤零零的身影,平添了许多惆怅。为了抄近路,他挑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快步走了进去。

突然,一声惊呼从小巷里传了过来。

“你们想干什么啊!我告诉你们,我可是和朋友一起来的,你们不要乱来啊!”一个女孩儿惊恐地大声叫嚷着。

葛长亮听着声音是那么熟悉,好像是刘瑞,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刚走过街道拐角,就看见刘瑞狼狈地蹲在地上,一手拉着自己的超短裙,一手哆嗦着指着前面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大声呵斥着。

“呵呵,你的朋友?都快把我吓死了!就省省吧!跟你一起的那位早让我给撂翻了,刚刚吃完板砖,在水沟里喝稀泥呢!”脑门和鼻梁上有两道清晰大疤的男子大声说道。

“可不是,大哥瞄上你可有段日子了,哥儿几个早就打听好了,你可是个千金小姐呢,家里有的是油水,天天溜出校门吃香的喝辣的,把哥儿几个都眼馋死了。风水轮流转,今天,怎么着也得让哥儿几个沾沾腥!”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光头在一旁附和着。

“我包里的钱都给你们还不成?求求你们放我走吧!”刘瑞见势不妙赶紧由大吼变成了小声哀求。

“呵呵,你值钱着呢,就包里的几个钱打发要饭的呢?等着你老爸来赎你吧!”领头的大疤拍着刘瑞的头,淫笑着说。

“警察来了,快住手!”看此情景,长亮一声断喝。

小个子闻声撒腿就跑,大疤和光头也跟着跑了几步,可回头一看,没有任何动静,便刹住脚步晃悠悠向长亮走来。

“呵呵,我还真的以为条子来了呢?原来猪鼻子插大葱——是个装象的。看来你小子是肉皮紧了,哥几个给你松松!” 说着大疤便领着几个人围着长亮劈头盖脸拳打脚踢起来。

长亮只觉得一阵阵刺痛袭来,几乎让他昏厥,他灵机一动,赶紧大声音吆喝道:“我报过警了,警察马上到。”

大疤几个犹豫了一下,探头四下望了望,见仍没动静,便更猛烈地向被打倒在地的长亮的头部用皮鞋猛踢起来:“想让哥儿几个喝稀饭,就先让你啃啃猪蹄。”

又是一阵钻心疼痛,几乎让长亮失去了意识。

光头俯下身来,摸摸长亮的鼻息,惊恐地直起身来大叫着:“断气了,断气了!”叫罢撒腿就跑。大疤和瘦子也紧随其后消失在夜色中。

缓过神来的刘瑞哆哆嗦嗦地跑上前来,声嘶力竭地呼喊着长亮的名字,见倒在血泊中的长亮仍没有动静,吓得哭叫着,又拍打胸口又是做人工呼吸。

过了好大一会儿,葛长亮觉得大疤他们已经走远了,才轻声回应道:“别害怕,我死不了。你赶紧把你的朋友从水沟里拉出来,向学校里跑。”

闻听此声,刘瑞惊讶地捂着嘴巴站了起来。想着自己刚才的举动,盯着长亮呆立了好大一会儿,才转身到水沟里拉起那位和自己吃了夜市、又吃了板砖的朋友,踉踉跄跄地向学校跑去。

在校门口停了好大一会儿,刘瑞才看到满身是血的长亮一瘸一拐地走来。

“长亮,疼吗?要不要住院?”刘瑞赶紧跑上去扶着长亮带着哭腔关切地问道。

“小事儿一桩,还扛得住。没爹没娘的,打小和别人打架练就了一身铁骨……”葛长亮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拍打拍打下衣服上的土,强装幽默地说。

闻听此话,刘瑞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不好意思地低头说:“谢谢你,长亮, 要不是你及时赶到,今晚我可就惨了。”

停了一会儿,她像猛地意识到什么,从自己的挎包里拿出所有的钱塞进长亮的手里。“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真的不知该怎么谢你,没别的意思,你不要误会……”

葛长亮急忙把钱挡了回去:“我帮你不是为了钱,我们是同学,况且在文学社里又是搭档,是分内的事。请你尊重我,好吗?”说罢,不等刘瑞反应过来,便转身向宿舍走去。

刘瑞内心翻江倒海般澎湃起来。她痴痴地目送着长亮离去的身影,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自此以后,葛长亮便溜进了刘瑞的心房,她时不时就会让自己的好友为长亮捎来一些好吃的东西和好看的书籍。

时间久了,长亮感受到了刘瑞的热情,这让他有一种歉疚感。他明确告知刘瑞他已经有了乡下的女朋友,但刘瑞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总是巧妙地避开话题,以各种借口拉长亮到家一顿海吃。她还以给长亮联系实习单位为由,陪长亮在爸爸开发的楼盘里到处溜达,畅谈自己的远大理想与抱负。

刘瑞每每与闺蜜们谈及爱情这个话题,总是毫不避讳地说:“我看重的就是葛长亮的热血与激情。一个有理想、有追求、对社会有担当的人,也一定会有家庭责任感的。”

“就别瞎掰了,我看你就是一厢情愿,人家长亮可是有女人了。”

“哟哟哟,别跟我提他乡下那个傻妞儿,本小姐可是爱情教主,有的是心计与手段,只要我略施小计,定会一剑封喉。”

大学毕业考试一结束,长亮便像脱缰的野马奔向彩云的工地。彩云正在工地上忙活,身心疲惫的他一头倒在彩云的床上,呼呼地睡了过去。

等长亮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只见彩云微笑着坐在床边,正用硬纸板叠成的小扇子耐心地给他一下一下地扇着,全然不顾自己的汗珠子“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终于醒了呀!一定累坏了吧?不然我的小猪猪怎么会睡五六个小时呢?”见他睁开眼彩云打趣道。

“你一直在这儿不停地给我扇了五六个小时?”长亮惊愕地望着彩云。

“嗯,看你酣睡的样子,不忍心叫醒你!”彩云使劲点着头。

望着彩云坦然轻松的表情,长亮鼻子一酸,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傻瓜,哭什么哭,毕业了,高兴才对,今晚我请客给你接风洗尘!” 彩云像对待孩子般轻拍着长亮的肩膀安慰道。

长亮这才抹了一把眼泪,动情地说:“对对对,毕业了,也终于解脱了,不,应该解脱的是你,值得庆贺一番。今后我的理想,就是要让你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俗,整个一俗人回来了!”彩云抿着小嘴开心地笑道。

“对了,彩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已经联系好了工作单位了!是我大学同学刘瑞老爸开的房地产公司。那家公司可气派了!连办公室都铺着红地毯,一盏彩灯都十来万元呢……我一去人家就答应让我做图纸设计工作。你知道,这可是我儿时的梦想呀!”

听着长亮几近癫狂的绘声描述,彩云突然间生出几分莫名的不安和感伤。

灯火辉煌的大厅里飘散着行云流水般的轻音乐,古色古香的餐具和茶具彰显着主人高贵的身份。

“老爸——就答应我吧!让那个葛长亮接管刚退下来的王主任,负责技术部的图纸设计!”刘瑞拉着长腔不停地晃着父亲刘晋良的胳膊。

“不行,图纸设计是一个技术含量极高的工作,年轻人再磨砺磨砺。” 刘晋良态度十分坚定地说。

“年轻人怎么了?长亮的工作你也是多次表扬的,还说他是个人才呢!别忘了,要不是人家,你女儿早没命了。”刘瑞使出了杀手锏。

刘晋良听罢女儿的提议,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取下老花镜盯着女儿发问:“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

“老——爸,你不是说要唯才是举吗?你女儿的眼光可是很毒的。”刘瑞噘起嘴巴,撒起娇来。

“你可得给我想清楚,瑞瑞,这……工作与报恩是两码事。我们刘家的门可不是什么样的人都能进的。”

“这您放心吧,老爸,对长亮我可是知根知底的,几年前就打探过了,农村的孩子,无爹无妈无背景!家里就剩下爷爷奶奶,靠着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这跟老爸您的身世何其相似,靠着自己的拼搏挣下这份家业。”

“你老爸可没他幸福,孤儿院长大,不像他,一走向社会就能赢得别人的芳心。”刘晋良重新戴上老花镜不紧不慢地问:“关系确立了?”

“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人家喜欢你吗?”

“我会让他喜欢的!”

“这是什么话,我是问你人家对你的态度。男婚女嫁是终身大事,得两情相悦。”

“我懂的。老爸,那你答应了?”刘瑞穷追不舍,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你这丫头,处一段时间再说。对了,你把人力资源部的老胡叫来,我们得再考察一番。”

“耶,老爸万岁!”刘瑞一蹦三跳地飞出了父亲的房间。

刘晋良盯着女儿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不久,董事会宣布,葛长亮担任房地产公司工程技术部主任之职。此后的日子,刘瑞每天总会借故到长亮的办公室溜达几圈,有时还会把自己办公室里的电器故意弄坏,然后把长亮叫来鼓捣鼓捣,修好了请长亮吃饭,修不好让长亮请“KTV”唱歌,自然是刘瑞埋单。

几番轮番的“爱情”攻势,葛长亮自然与刘瑞亲近了不少,但更多的却是对刘瑞为自己谋取工作和职位的感激之情。他不能嫌贫爱富、弃旧图新啊,因为夏彩云的恩比天高,是靠她柔弱的肩膀托起他跳出了农门。而如今,刘瑞能使他跳入豪门,为他打开一个全新的天地。在这个天地里,他会有更大的作为,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生存或毁灭,这是个问题。葛长亮面临的是两个女人的选择。

到了下决心的时候了,葛长亮经过一番感情的挣扎,决定和夏彩云订婚,他不能背弃夏彩云的深情厚意,即便因此而失去了这份优厚的待遇,他也在所不惜!

葛长亮出了办公室,喊了一辆“的士”,刚要跨入车门,手机响了,他一看是刘瑞打来的,就给挂了。车起步,铃声又响了,他再次挂断。车行上公路,手机再次响起,葛长亮想一定有急事,就打开手机盖接听。

“长亮,你在哪儿,为啥不接电话!”

他犹豫一下,说:“我,我要见一个客户,谈谈工程设计上的问题。”

“别去了,今天是我的生日,24岁本命年,快来我家里,啊,快来!”

“生日?生日不早说,我啥也没准备呀!”

“你准备个啥?只要你人到就是给我最大的礼物。长亮,这也是我爸的意思,你来不来?”

葛长亮心想,刘瑞的生日宴会于情于理都得参加。明天再回乡下,再见夏彩云不迟。他让司机调转车头,赶去刘家。

生日晚宴,刘瑞家高朋满座,客人们兴致极高。席间,刘晋良与妻子受不了年轻人的折腾,早早地休息去了,任由年轻人高谈阔论,喝酒助兴。不知不觉,不胜酒力的葛长亮便醉得一塌糊涂。刘瑞让人力资源部胡主任扶他到她隔壁的房间休息。夜到子时,宾客酒足饭饱,欢笑而散。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刘晋良夫妇起床,推开刘瑞卧室的门,眼前的情景让二老傻了眼:只见葛长亮赤身裸体躺在床上,刘瑞则用被子裹着身子痛哭不止。

刘晋良让刘瑞进行决断。刘瑞哭哭啼啼,只说让葛长亮抉择。

生存或毁灭的拷问再次在葛长亮耳旁响起……

胡主任开车把葛长亮送到乡下,送到夏彩云的工地,找到了夏彩云矮小的住处,那扇窄小的家门。

当着夏彩云的面,胡主任把长亮在刘家的事儿说得清清楚楚,并给出了刘家一清二楚的通牒:一是以强奸罪将葛长亮告上法庭;二是葛长亮娶刘瑞为妻,还她的清白。望着胡主任上下不停翻动着的嘴唇,夏彩云只觉天旋地转,昏倒在地。

夏彩云在葛长亮泪流满面的呼唤中醒来,而胡主任早不见了踪影。任凭长亮如何道歉、如何忏悔、如何劝说,此后的几天里,彩云再也没有吃过一口饭,喝一滴水,整天以泪洗面,整夜唉声叹气。几天的光景,憔悴得如秋风中的枯叶。

绝食的第四天,长亮跪了下来,信誓旦旦地保证只会娶她一人,宁死绝无二心,彩云才算开始进食了。

之后的几天,他们谈论最多的话题便是如何操办婚事。请哪些人,安排几桌,到哪里拍结婚照,到哪里摆筵席……细到结婚当天的每一句誓言,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彩云格外激动,幸福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过了一个星期,胡主任又找上门,神情凝重地告诉他们刘瑞怀孕的消息并声称老爷子大发雷霆,给长亮最后通牒,三天之内要么鱼死要么网破。

这次,倒是彩云显得异常的平静,起身拉着长亮去了多年前他们读书放羊的地方!看着眼前的一草一木,彩云深情地望着长亮,眼泪婆娑地说:“亮子哥,就此放手吧!我不怪你,很显然,选择我就是地狱,选择她就是天堂,你没有退路!经过这么多天的煎熬,我一切都想明白了。人世间有些东西,不该是你的,你求都求不来;该是你的,你躲都躲不过,这就是命!”

“不,我死也不会答应离开你!”长亮咆哮着抱紧彩云。

“不答应,我便先死给你看!”彩云一字一板地说,是那样不容置疑决然而坚定。

葛长亮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他知道夏彩云说到做到,而他却不能选择“死”,要死早就死了,在父亲病重无钱医治的时候,在母亲忍受不了贫寒而改嫁的时候,在饥饿难挨的时候,在被人看不起饱受欺凌的时候……他突然双膝跪倒在夏彩云面前。“我们一路走来容易吗?为什么这么做?”长亮对着彩云毫无表情的脸狠命地吼道。

“我想让你幸福地生活,只要你幸福,我就快乐。”彩云哽咽着扭过身去。

“难道你忘了我们的誓言?”长亮悲凄地说。

“小孩子过家家的话你也当真?”彩云拼命地控制着自己的眼泪,不让它流下来,努力给长亮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可小孩子过家家的话,你却用心坚守了这么多年!”

“不要这样了,亮子哥,只要人在,就会有希望。刘家不会放过你的,我不想你出任何事,我不能那么自私,死活都把你拴在裤腰带上……”

在彩云的请求下,他们共进了最后的晚餐。那天晚上彩云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彩云便像蒸发了一样杳无音信。

事隔多年,长亮还珍藏着那时他写下的日记:

都半个多月了,我的“牛牛”终于吃饭了,这次是她第一次喝酒,喝得不省人事。这次她终于没有把吃下的饭吐出来。而我却吃不下了,一口也吃不下。

七月十八日,是我的牛牛离开我的日子,距离我们相识整整七年。人生最无助最无奈最可悲的事,莫过于眼睁睁地看着与自己相爱多年的人离你而去,你却无能为力。这是怎样的悲哀,这是怎样的耻辱!不能给予,就不要给人伤害;不能实现,就不要轻易答应。漫漫人生,让她情何以堪?!

最爱我的人和我最爱的人走了,就在昨天晚上,我们还聊了很久很久。回来的时候,醉酒的她说什么都要再给我洗一次脚,后来她在我的怀里哭了整整一夜。

最终她还是带着我们的爱,遗憾地、惆怅地、忧伤地走了,任凭我疯了一般地找寻始终也不见一丝音讯。这是何等地让人痛彻心扉,真真把我的心掏走了,拧碎了,砸烂了!我去了我们最后相聚的地方,失声恸哭!是呀!永失我爱了!以前,总以为她离不开我,她是在故意气我,可这一次却是真的。

就这样,葛长亮挽着刘瑞的胳膊,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直到结婚六年,葛长亮坐上了总经理的位置,刘瑞真正怀孕后,她才向长亮说出了全部实情。原来,在刘瑞二十四岁的生日宴会上,是她在长亮的酒里做了手脚。

对此,她的解释是轻描淡写的八个字——女人不狠,地位不稳。她说这是多年经商的父亲言传身教下得到的启发。

葛长亮逞强醉得翻江倒海,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夏彩云正坐在病床前泪眼婆娑地盯着他。

见他醒来,夏彩云小声嗔怪道:“是中度胃出血,昨晚输了600ml的血,都快把人给吓死了,什么时候都改不了争强好胜的毛病,什么不能比?偏偏跟那个酒囊饭袋斗酒?真是要面子不要命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只要像他所言,今后再不怀疑你、挖苦你,就是喝死也值了!”

长亮只觉得头疼得厉害,思绪很乱,扫视了一下身边的白床、白墙、白被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病房内白色的天花板自言自语地说:“这真是一个净化心灵的好地方呀!”

“咦,对了,你那个小心眼儿的跟屁虫哪儿去了,今儿个怎么没跟着你来?”长亮问道。

“他到医院给我父亲办手续去了!谢谢你的救命钱,要不是你……”

依然是低眉顺眼的样子,依然是感激恭维的神情。盯着彩云那布满皱纹与黄褐斑的面容,长亮只觉一股辛酸与灼痛涌上心头。

望着长亮若有所思的眼神,彩云柔柔地问道:“亮子哥,你真心爱过我吗?”

长亮从怀里掏出自己珍藏多年的信递给彩云:“昨天就想给你的,他在场,一直没有机会。”

彩云展开信纸,葛长亮那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

亲爱的牛牛:

请允许我仍这样称呼你。

你的不辞而别,让我几近崩溃。你哪里晓得,我天天都在挂念着你。挂念着你容易上火发炎的耳朵;挂念着你背上阴雨天易起的疙瘩;挂念着郁闷时你自残抠伤的指头、咬得流血的嘴唇;也挂念着晚上你一个人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孤独;你穿得够不够多,有没有被人欺负,有没有伤心难过……

每每想到这些年你的悉心照料和义无反顾的付出,而我却什么都不能给你,我就感到内疚。我没有给过你富足的生活、华丽的穿着、栖身的场所,甚至没有体面地拉着你的手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过,可你却从不抱怨。

我无数次地暗暗发誓,将来一定给你体面的生活,待你像女儿一般,天天疼你爱你宠你,天天拉着你的手逛街,天天抱在怀里看你熟睡,天天搂着你到各地游玩。不让你再受一点儿委屈,不让你再有一点儿害怕,不让你再有一点儿担心,永远拉紧你的手再不会让你离开我。我会给你做饭,给你洗澡梳头,细心地为你洗脚。

我无数次地告诫自己,再不会让你一个人在漆黑的夜晚独自睡去,再不会让你一个人独自承受思念亲人的痛苦。可后来我许你的承诺一样也没有做到,非但没为你滴血的心灵疗伤,反而在上面捅了一刀,又往你伤口上撒了一大把盐。每每想起别离时你那心灰意冷、悲痛欲绝的神情,每每想到你说你会更加百倍努力地给我挣钱,永远不会让我伤心,永远不会让我生气,每天都会为我泡脚、按摩,甚至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时,我都忍不住在心里一遍遍地唾弃自己。

我知道,现在再说这些已经于事无补,但我只想让你知道这些年来我对你的愧疚与日俱增,内心的苦闷愈加沉重,以至于知道了你的处境与遭遇后,在他面前那般的失态……

…… ……

看完长亮的信,彩云早已泪流满面,她哽咽着说:“我曾无数次地幻想着你开着美丽的婚车来接我,当你被别人押解着像犯人似的来见我。我只有选择远走他乡。只有关上这扇门,你才能打开另一扇窗呀。

“离开你的日子,我的整个世界都坍塌了,完全成了行尸走肉,心里空落落的,再没有一点儿寄托,一点儿动力。整天像机器人一样,用繁重的体力劳动和肉体折磨来压制自己几欲轻生的念头。听着家人无休止的唠叨,便产生了恨嫁的念头,于是就草草地与自己在一起打工的华强组建了家庭。

“新婚晚上我没有落红,他当即便翻了脸,对我百般追问。我心想,既然做夫妻了,就应该坦诚相待。我就把与你的过往毫不保留地全告诉了他,只想换他一份信任。

“万万没想到,这一说不当紧,他便开始盘根问底般地追查起与你交往的每个细节,细到拉手时拉的是哪只手、搂抱时触碰了我哪个部位,轻重力道也让我演示给他看。一开始,我认为反正我也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便强忍着怒气,配合着做了这些无聊的事。没想到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他揪着新婚之夜没有落红的事做起了文章。每次醉酒后的拳打脚踢,口口声声骂我不要脸、婊子!就这样,打打闹闹便成了家常便饭,弄得街坊邻居都不得安宁。

“这次要不是遇到大难题,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找你帮忙的。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我只得拉着他一起来。别看他在外面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可一到家里便会露出狰狞面目。

“结婚的前几年,我怀过三次孕,都被我给打掉了,你体味过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吗?知道我为什么给女儿起个‘一诺的名字吗?就是希望她将来能够一诺千金,再不能像你那样一去不回。现在想想自己当时是多么的傻!知道吗?今天我身上穿的这件内衣是七年前的春节你给我买的。那个春节我咳嗽了半个月,你说我是冻着了,特意跑到街上给我买的。七年了,我都没舍得穿过一次。那时,我们都很穷,但真的很快乐。”

听着彩云满含深情的话语,长亮感慨地说:“彩云,能解答我几个疑问吗?”

“你说,只要不再像儿时那样,提那些荒诞可笑的要求就行!”彩云苦笑着说。

“有一件事情已经让我纠结了好多年,始终不能释怀。那就是,我大学毕业刚分配到这里,你来探望我,衣服洗了,饭菜做了,为什么晚上却始终不肯让我进你的房门?”

彩云听罢苦笑一下说:“后来,我何尝没有为那扇几乎摧毁了我整个人生的房门痛苦过、懊悔过、纠结过,在你结婚的那天晚上,我甚至疯狂地拿起刀把那扇该死的门砍了个稀巴烂,最后恨不能把自己的手砍下来。

“我无数次地往返于各大寺院烧香拜佛、磕头作揖,最终还是寺院的一位得道高僧给我指点了迷津。

“那位大师告诉我:‘你真的以为当时你们之间的距离只是一扇房门那么简单?其实已经远远不是一个门那样单纯了!想想吧!当初你们都是孩子的时候,才是真正的在一扇门之内,那个门叫农门;后来,那位施主考上了大学,跳入了龙门,参加了工作,摆脱了农门;进了刘家,跨入了金钱之门;职务升迁后,又踏入了权力之门……这些年来,你们之间的距离真真越来越远,他跨过的那些门如同一堵堵心墙将你们隔离开来,让你们看不到彼此的思想,听不到彼此的心跳,其实这才是最可怕的门。不是吗?假如那天你为他打开了那扇门,即使你们能够走进婚姻之门,谁又能保证他能抵抗住物质生活的诱惑,不再跨出这个门?谁又能保证他能忽略你们之间思想的差距,不会嫌弃你俗不可耐?谁又能保证他能与你长相厮守,守身如玉?所以,再莫怪那扇形同虚设的门阻碍了你们之间的爱情,恰恰相反,是你们不断变化的心门在不断左右着你们的生活。其实这就是我要说的缘分,就如同今天你找到我一样,这也是我们注定的佛缘。”

“那你恨我吗?”长亮望着一脸镇定的彩云急切地问。

“就像那位大师说的那样,这就叫做宿命。我真的从来就没有恨过你,只有爱!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还是会选择认识你,虽然会伤痕累累,但是心中的温暖记忆是谁都无法给予的。请你记住,有种爱,即使对方把你伤得遍体鳞伤,你仍会对他一如既往地衷心祝福、开心微笑!因为她始终只记得你当初为她敞开的那扇门。”

“这一次,我一定会格外珍惜你,绝不再与你分离。”听完彩云饱含感情的娓娓述说,葛长亮紧紧地抓住彩云的手坚定地说。

彩云挣出被长亮攥得生疼的手,理了理长亮蓬乱的头发,柔和而平静地说:“若是在几年前,听到这话,我一定会哭得稀里哗啦,但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磨砺,我明白了许多道理。当初,我选择放手,就是不想让你痛苦,可现在如果我们俩人再选择彼此的幸福,就会让许多人承受痛苦,包括双方的儿女和父母,这就是责任。几年前离开你的时候,我无数次产生过轻生的念头,怎么也无法面对残酷的现实,怎么也无法相信像我们这样相爱的人也会分离。

“最终也是那位老禅师为我解开了心结,他告诉我,人世间根本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分与离,只要住进了对方的心里,就会永远没有分离。这么多年,那种撕心裂肺的思念与牵挂,何尝让我们有过一刻的分离。”

安建功:男,河南平顶山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理事、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任中国平煤神马集团建井一处宣传科科长、文明办主任。《开拓》杂志主编。曾在《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河南日报》《大河报》《中国青年》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评论、报告文学、新闻等作品三千多篇一百多万字。创作中篇小说《彼岸花》《花儿未开月未圆》《伤》《蔚蓝的天空》《寒星》《叔叔之死》《大学》《绿地》等,出版长篇小说《你是我眼中的那滴泪》,散文集《心中的那片沃土》,诗集《我是一只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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