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林葆

这个故事从小仔这个人说起。

一、小仔偷偷上网被父亲发现了

小仔是他家里人给他取的小名，从小家里人就这么称呼他，所以他家里人也很难说准他的真正学名。他的学名只在学校读书的时候老师和同学才知道，叫潘峰。小仔今年十六岁了。小仔的家在斑斓村。斑斓村有点特殊，是政府统一称呼的城中村。小仔不懂“城中村”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他们村里人盖了很多私人的房子，而且都是三层五层高的，而且有的人家有两三幢。他在学校听同学说他们家只住一间房子，而且是租人家的房子住，小仔简直有点像听故事，怎么会有这种事？他自己就是一个人一间房子。他在学校填表的时候，老师提醒大家，你们一定要把自己的户籍填准确，到底是居民户口还是农村户口。我们学校是城乡交界的地方，有些同学父母是农民。别看他们也住在楼房里，喝着自来水，烧着管道天然气，但他们是农民！小仔回来问父母才知道，自己是农村户口，自己是农民的儿子。他家的房子就是一幢三层楼。父母亲给了他一间，说是给他用心读书的。后来父母又买了一套村里建的农民公寓，两百多平方米。他又跟着父母住进了公寓楼，当然他还是独自一间，而且比过去的面积还大。小仔很喜欢，他要父母亲给他买一台电脑。父亲问：你现在才读中学，要电脑做什么？小仔说不出理由来，他觉得网吧里的电脑太旧了，有时网速也很慢。母亲却说，肯定是老师叫买的，不然他哪知道要电脑。母亲的话让小仔高兴，但他不敢表态。这是说谎哩，老师不仅没有说，而且还特别提醒同学，你们不能去网吧。想学习好就不要去网吧！父亲很疑惑。现在的细伢仔就贪去网吧，一进去十个有九个的学习成绩都垮掉了。父亲担心。母亲也想起来了，对小仔说，买电脑给你是为了让你学习，千万不能玩游戏！但小仔就是为了玩游戏。他自己有一个独立的房间，偷偷地用电话线上网。他在游戏里用的名字还是叫小仔，不过在小仔前面加了两个字“无敌”。他白天睡到七点起床，刷了牙洗过脸，背起书包就跳上自行车，像风一样地往学校赶。他基本上能保证在打第一遍上课铃时走进教室，要么手里抓着大烧饼或一袋牛奶，一边啃烧饼一边吸牛奶地坐到座位上，来不及买就先饿一节课，下课了再去吃早点。回来了他便一头扎进房间，坐到电脑桌前，全神贯注地杀个天昏地黑。小仔像其他爱玩电脑游戏的人一样，他的情况被老师猜测着告诉了小仔他爸。小仔爸就捉他，当然是很容易地就捉住了，小仔从来没有防备他爸会来捉他。小仔爸把电脑没收了，他发现小仔还把电话跟电脑绞到一起去了。你这个王八蛋，把老子的电话也连上了，难怪每个月的电话费那么多！母亲却笑了，这个鬼崽仔，读书要这么专心就出息了！父亲却没有母亲那么有同情心，他把电脑锁起来了。小仔只好上学，但他不开心，整天不说一句话，连续一个星期没有问父母要一分钱。从早上去学校到下课、回家，吃饭也不跟父母说一句话。母亲着急了，问他，你有钱吃早点吗？你学校没有说要钱补课？小仔一律不回答。那天母亲告诉他，你爸说了，电脑还给你，但不许上网玩游戏。另外，你不能一个人睡，跟你公公到一起去睡。

二、怀疑公公的军功章

小仔的公公住在自己家建的那幢三层楼房的一楼，与农民公寓楼还隔了一段距离。公公年纪大，都九十岁了，他不愿意跟着儿孙们住进农民公寓，特别是还要上七楼。小仔的公公也是一个人住一间，不过他这一间是将一套二室一厅的房间改造的。小仔爸把每一间房间都分隔成一个独立的一室一厅，还有卫生间和厨房，然后把房间出租。小仔的公公只住其中的一间。那房间很小，只有原来小仔住的房间三分之一大，而且那隔开的墙是纤维板，不隔音，隔壁有点儿动静也能听见。小仔有些不高兴，但再不高兴也比让爸妈盯着要自由。小仔从来没有跟公公在一起住过。他放下书包，很新鲜地四周看看，好像住进了新别墅似的。小仔没有发现什么稀奇的东西，而是看见了那两只樟木箱上斑驳的漆。小仔便用手指甲去抠那一块块翘起来的小漆片。公公就吼他：莫动，碍着你什么啦？小仔不解地问：留着这种破木箱子有什么用哟！公公却非常珍爱。这箱子是你太公公手上的，还是他老人家结婚时的古董，至少有两百年了。这是我们家的祖传宝贝。你说有用没有用？嘁，还宝贝，谁要呀！小仔很轻蔑地表示怀疑，但又好奇。两百年呀？你骗我！小仔不信。小仔虽然不知道两百年历史的古董有什么价值，但他觉得挺稀奇，这两只不起眼的木箱子怎么就有两百年的长寿？小仔又发现公公在樟木箱上方还挂了一块相框，里面是一些已经变得灰暗发黄的照片。他凑上去看。公公，那上面的照片是谁呀？我爸的？公公也跟上来，用手指找，但他的眼睛很模糊，不知道他要指定哪个。小仔就捉住他的手戳到一张发了黄的照片上：就是这个。公公还是看不清楚，但他记得住。他说：那是我的！你的？小仔更是惊讶。你有这么年轻呀？是我爸的吧？公公笑了。是我的，是我当兵时的照片。这些都是我的。那像架里最小的那个才是你爸！小仔又笑了。你又骗我！你当过兵？是解放军吗？是，我是淮海战役前被解放军俘虏过来就转成了解放军，紧接着又参加了淮海战役。小仔又很惊讶：你当过俘虏？小仔在游戏中被人打败过，他觉得憋气，会下次再去找他算账。他从来不愿当俘虏，更不喜欢投降。但公公却是投降的，是当过俘虏的。你为什么要当俘虏？你打不赢人家？公公奇怪，你怎么一点也不懂历史？你打得过解放军？公公很严肃地说，解放军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的队伍！毛主席是谁？小仔好像进入了游戏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公公。他很会打仗呀？公公听了更生气。你连毛主席都不知道？毛主席是谁哟？我又没见过！小仔理直气壮地回答。他只听说过周杰伦，那都是女同学们经常说的喜欢听周杰伦的歌。那次他真的在电视上看见了周杰伦，那是姐姐指给他看的，说这个就是周杰伦！小仔觉得也不怎么的，原来也是个缝缝眼，没有一点儿劲的男人！毛主席会比周杰伦名气大？公公的声音里喷射出怒火。周杰伦是什么人？歌星！什么哥星妹星的？鬼星！毛主席才是大救星！你今天过什么日子？你今天这种好日子是共产党毛主席给的！

小仔看见公公在发火，就嘿嘿地笑起来。你说你是解放军，怎么跟现在的解放军穿的军装不一样呢？你没有领章，就是胸前贴了块牌子。你是不是解放军呀？小仔指着照片质问公公。公公说，你说我不是解放军？你去问问村里人，去问你爸也行。解放前当兵的全村就我一个！我是解放军第一批复员军人！一九五五年复员的。公公为了证明自己，打开那只樟木箱，拿出了一个白布包裹，一层层地掀开。他拿出了一个红色复员证，那上面的字都是繁体的，只有公公的名字和现在的一样，还有一个用毛笔在国防部长下面签的名字，那字小仔认不全。公公指着名字说，这是国防部长彭德怀的名字。小仔认真地看，还用手指照着那字画了一遍。嗯，好像是。公公瞪了他一眼。什么好像是，就是！这字你能写吗？不练三年五载你根本就写不了！公公又从自己的枕头下摸出一个手绢包，一层层地打开，拿出一枚证章给小仔看。小仔看不明白，这些个证章做什么用的？这是我的军功章……公公把那个证章和证书摊在床上指给小仔看。小仔拿起来掂了掂，军功章和我们学校发的“三好”学生奖状一样的吗？公公不说了，他坐在床沿上，目光看着房间外那片并不宽阔的场地。

小仔和公公争论了一阵，也不往心里记，开始做他的作业。作业挺多。他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要布置这么多家庭作业。自己玩游戏根本就不需要记这么多，也没有这么难记！玩游戏也得动脑筋呢。走什么路，用什么方法，是智取还是强攻，用什么武器才能克敌致胜，那完全是自己临场发挥的，哪需要这么死记硬背的呀。玩游戏自己已经是高手了，和许多人都交过手，自己赚了不少点呢。只是前不久他才遇上了一位真正的高手。那家伙厉害！那家伙居然叫“雷公主”，他是个女的吗？女的也这么厉害？昨天晚上他连破自己五关了，要不是自己借口溜走，说不定就彻底地死在他的手上了。小仔心怵却嘴硬，明天再来！“雷公主”发来个羞辱他的鬼脸，又发来一个得意的笑，狠狠地羞辱了一回小仔。靠！小仔气得关掉游戏看着电脑呆怔了很久一阵。

小仔拿出上课笔记，翻开做老师布置的作业。他最怕数学。但他今天第一个拿出来的就是数学书。这不是他有意的，他经常是闭着眼睛，把手伸进书包去摸作业本和书。他不记得自己书包里的书是怎么分叠的，每次下课都是匆匆忙忙地把书胡乱塞进去。但每次做作业他又会这样命令自己，看看你的运气，今天不摸数学。但不管他怎么祈祷，很少不摸到数学的。今天他又试自己的运气，结果又是数学。他把数学书在桌子上狠狠地扇了一下，把桌子上的笔和文具盒都震得跳起来咣当直响。公公不在屋里，他拄着手杖去外面逛了，不然他会很认真地吼：做什么？今日又发邪了？当兵的不能甩枪，那样会得罪关公老爷的，读书的人不能砸书，那是会得罪孔夫子的。小仔听了“哧”的一下笑起来。公公说，你以为我骗你？当年我一个战友，就是狠狠地拍打了炮管，结果当天一仗下来，他就被野炮炸死了，人的脑袋都炸烂了！小仔不再笑了。幸好公公不在，但他还是受了一惊，就在他用力拍打书本的那一刹那，有个脑袋探进门来。你好！声音是个女的，小仔回过头看，真的是个女的，还戴着副眼镜子。你好！她满脸笑容地说，我今天水瓶里没有热水，小同学，能给我一点热水吗？小仔有些不知所措。老爷爷呢？那个女的又问。我就住在你隔壁。小仔这才忙起身。好，他提起热水瓶就递给那个女的。那个女的说谢谢！她边说谢谢边打量小仔。你是这家的吧。是。小仔应道。在读中学？小仔笑着不敢抬头看那个女的。他最怕别人关心他读书。成绩怎么样？女的递还热水瓶又问道。小仔更是羞愧。不怎么样！那个女的可能感觉到了，一般学习成绩不好的人都怕见人，特别怕人问起成绩。于是，她离开，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告诉小仔：我住在你隔壁，我姓雷！小仔皱起眉头，怎么又遇到一个姓雷的。他最怕姓雷的，特别是那个“雷公主”！

小仔正苦思冥想地坐在桌子前做作业，隔壁那个姓雷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了一阵阵扣人心弦的游戏声。小仔低着头听，那声音是老怪的。能玩老怪的一定是高手。那炸声很激动人。那个姓雷的也玩游戏？女的也玩这种游戏？小仔觉得很意外。他不太相信，全神贯注地听，听着听着便把头伏在桌子上，不知不觉地就瞌睡起来了。小仔醒来时口水已经流在桌子上，湿了一片。公公就坐在房间里等着他。公公已经把晚饭端来了，就放在小仔的桌子上。小仔擦了把嘴巴，站起身来。他的手有点麻，便使劲地晃动。公公看着他，说，现在睡醒了，晚上还睡啵？不按时间作息，哪有精神打仗！没有一点纪律！小仔咧嘴笑。他不知怎的，对公公的唠叨一点也不觉得讨厌。要是爸妈说他，他会鼓起眼睛愤愤地走开。公公说他，他却觉得老人家好玩。公公不像是批评自己。公公说自己的时候并不看着自己，而像是在自言自语。小仔就喜欢这样。

公公不看电视，他说眼睛看不清楚电视里是些什么东西；也很少听歌，他觉得歌太吵了。他喜欢听电台里的评书，听里面唱采茶戏。他把收音机开得很大的声音，就放在桌子上播放。小仔不愿意听，公公，太吵了！公公没有听见。公公都九十岁了。他的耳朵背。公公说他年轻的时候耳朵就背了。小仔说，你年轻时候就是聋子呀？公公说，我怎么是聋子？我年轻时候耳朵好得很呐。那你为什么说年轻的时候就耳朵背呢？公公说，在部队我是炮兵，打炮的声音大不大？耳朵就这样震聋的！但公公喜欢抽烟。小仔不能接受烟，他嗅着烟就会打喷嚏。他不让公公吸烟。他对着公公的耳朵喊：公公，抽一支烟就会减少六秒钟的寿命！公公嘿嘿地笑。我都过了九十岁了，活过界了，把别人的寿命都占过来了。公公不理他，还是抽。小仔说，你熏得我没有办法做作业！公公才把烟掐灭，留下的那半截烟下次再吸。小仔做了一会儿作业，又没有兴趣了。他躺到公公的床上，看着公公满头的白发，好像在琢磨什么道理。公公，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公公又嘿嘿地笑。早哩，在部队的时候。是老班长教的。公公不看小仔。公公说话总喜欢望着外面。小仔说，班长怎么教你抽烟呀？解放军怎么可以抽烟呢？我开始不会抽，公公解释自己抽烟的原因。那时候年轻，累了就容易瞌睡。我是炮兵，守着阵地，万一瞌睡起来没有听到命令，贻误战机那是要军法处置的。老班长就教我一个办法，抽烟。抽烟就不打瞌睡！小仔不想听公公再说下去，又问你真的当过解放军？公公这才用眼睛看着他，脸上有点愠色。你都不信我？那军功章是假的吗？小仔又嘿嘿地笑。你怎么没有负伤呢？人家解放军打仗都要受伤的。个个受伤，能打败反动派？小仔肃然起敬。公公居然打仗没有负过伤。真的厉害。他在游戏里经常被人家打得屁滚尿流的，如果真的是在战场上，自己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

三、真的有个姓雷的

隔壁姓雷的几乎每天都要来借一次开水，而且她的那只大茶缸比较大，借一次水基本上就是半热水瓶。好在公公能随时从家里要水。小仔来后觉得不方便。有时公公不知道水被姓雷的借了，半夜倒水喝水瓶却空了，小仔早上起来喝水更是没水喝。特别是小仔有时不开心就不吃早餐去学校，但他得带上一瓶水，结果没有水……小仔不好拒绝姓雷的要水，人家要点水喝也舍不得给？你也太小气了！小仔只好从家里摸来一只热水壶，没有水时就自己装上自来水烧。有时水多了，小仔在自己这边，听到隔壁房间里有动静就喊：哎，姓雷的，你要开水吗？姓雷的过来了，她提着那只大茶缸，微笑地看着小仔。你叫我什么？小仔嘿嘿地笑。你今年多大？小仔说，过了十六岁。哦，你还小着呢，你应该叫我大姐，叫雷大姐。小仔觉得姓雷的也太浮夸了。你多大岁数呀？小仔不相信。比你大这个！看。姓雷的伸出一只手。小仔还是嘿嘿地笑。以后我就叫你小雷姐。这才差不多！姓雷的灌了一茶缸水满意地走了。

后来，只要灌满了热水瓶，小仔就会冲着那方纤维板墙喊：小雷姐，要水啵？姓雷的便提着茶缸过来。姓雷的不知道怎么感谢小仔。她想了想说，你在上高中吧？小仔点头。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找我，我知道的一定教你。小仔还是点头。

姓雷的在附近高新开发区内的一家公司上班。她从上大学到大学毕业以至工作一年多了，也没有回过一趟老家。她在南昌毕业也就在南昌找了份工作。他们公司上班还是比较正规的，有双休日，每天八小时，偶尔加个班。因为就住在隔壁，她和小仔就有一种默契，只要隔壁有动静了，小仔就知道姓雷的在家；只要小仔回来了，姓雷的也能判断是小仔而不是公公。每天一次开水交往，如果没有动静，小仔就会认真地听，有时一两天没有动静，小仔就会猜测，姓雷的一定是出差了。姓雷的回来了，第一件事是把热水瓶放到小仔的房间，告诉他，真的很累，出差太累了。

小仔第一次把作业给姓雷的，是因为他实在做不出那道数学题，在此之前他被老师骂了，老师还把他的情况在家长会上通报了父亲。父亲很伤心，他没有打小仔，而是见着小仔就念叨，连续几天。你这个短命鬼，老子就是拿钱堆你也成不了才。天天就是迷游戏，不玩就会死呀！生了你这样的儿子真是出绝了！小仔不回嘴，他知道不论父亲还是母亲，都是喜欢骂，喜欢对着他唠叨，从不会打他。不打在身上就不会有痛苦，骂只能爽爽嘴巴。小仔就只当没有听见。这次小仔心里不爽。这次是老师让他感到怒火中烧。老师说，全班就是你潘峰最差。小仔不同意。还有比我成绩差的。老师说，人家是天生反应迟钝，你是不争气！你是不心疼你爸妈赚的辛苦钱！你比那些努力了成绩上不去的人品质更差！老师说他品质差，这是小仔受不了的。他只觉得自己笨，自己一看见难题就心烦，就没有劲，浑身乏力想睡觉。那你玩游戏怎么一身的劲呢？小仔便无言以答。小仔想，自己真的不笨吗？他想起了隔壁姓雷的。他就拿着作业本来找她。姓雷的看了小仔的作业，皱起了眉头。你平时不做作业？小仔感到羞愧。他怕姓雷的继续问下去，她要再问他就会把作业要回来，从此决不请教她。果然姓雷的不问第二遍了。小仔心里觉得很应验，就像自己经常测试自己的运气，把手伸进书包不要摸着数学，这次果然不是数学。小仔觉得自己与姓雷的一定有缘。

你在大学学什么的？数学。哇，小仔惊得跳了一下，嘿嘿嘿……原来你是学数学的。难怪！姓雷的说，我别的课也不错呀！小仔不相信。小仔说，那我问你，你知道什么叫淮海战役？这还不容易呀。姓雷的很快就说出来了，而且说得很详细。小仔不客气。我公公就是参加淮海战役的。是吗？这回轮到姓雷的惊讶了。是，我公公是炮兵，还有军功章呢。小仔忽然感到自己这方面的知识比姓雷的扎实。

姓雷的没有怀疑公公是否参加过淮海战役。我老家就在那边。小仔像发现了神奇的天地。你家在淮海战役？对。但不能这么说，应该说进行过淮海战役的战场。哎呀。小仔又悲观起来，像玩游戏又输了一局似的。公公在那打过仗，可人家就是那里的人。姓雷的多光荣呀。

四、公公年轻时原来有个恋人

公公从外面走几圈回来就喜欢坐在床沿上，打开那台收音机。他不会调频道，开着什么听什么。接着，他把他的那只大茶缸兑上开水，边喝水边听广播。那只大茶缸是搪瓷烧制的，原来的白色搪瓷已经被碰撞得一块一块地脱落了，只有“建军节”三个字还完整地留着。茶缸内被茶垢染成黑黄色。小仔说，你要这种破茶缸干什么哟。公公又吼他。公公以为大家都和他一样，说话声音小了听不见，所以他说话像吼一样的。你知道什么！公公吼道：这是国家发给我的，现在哪里能买到这种茶缸！你有钱也买不到！公公说这句话时很喜悦。他觉得现在比过去钱多了，但有许多钱又怎么样？能买到像他这样的东西吗？这是国家发的，是部队首长们还记得自己。谁能有这种荣誉？只要是国家发的，那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得到的。小仔“嘁”地一声笑公公。你这个茶缸扔了，捡破烂的人也不会要呢！公公不说话，但眼里喷射出一种怒火。他不明白这个小仔怎么会说这种话！太坏了！小仔又说，哪天你不注意，我就把它扔到垃圾桶里去！公公就把茶缸放进柜子里，还用锁锁上。小仔就嘿嘿地笑。小仔不喜欢公公听收音机，他会把音量开得很大，而且也不会选节目，有什么听什么。那些不好听的节目简直就是噪声！那回小仔故意把收音机频道变动，变得没有节目，只有咝咝的声音。公公打开收音机，听不到声音就拍几下，实在拍不响了才放回柜子里。小仔暗暗地高兴，以为这种办法把公公搞掂了。谁知第二天公公又买来一台新的了。公公就是喜欢听收音机。

小仔现在更烦公公听收音机了。如果公公在听收音机，他就听不到隔壁姓雷的的动静。他想把自己的作业拿过去。公公不理睬小仔，他今天也像有意要与小仔扯淡。小仔便把电脑打开，在电脑上玩游戏，而且把声音开得比公公收音机里的声音还大，特别是把低音炮打开了，里面的厮杀声、爆炸声都伴着沉沉的声响，像闷雷在房间里滚动。公公却听得更投入。小仔见公公没有离开的意思，知道自己的干扰作用不大了，就把电脑音响放小，把低音炮关了。公公却突然问，这炮声怎么没有了？哪里在打炮呀？小仔有些莫名其妙。刚才呀，像是榴弹炮，这种炮厉害呢……小仔才明白是自己电脑里的游戏声让公公那么凝神敛气的。他对公公没有办法了，可是姓雷的却来了。她喜欢坐到公公的身边。爷爷，姓雷的喊公公。公公看着姓雷的，笑着吼道：你回来了？是。小仔很奇怪，公公怎么知道是叫他呢？公公，你知道是叫你呀？公公对他还是不高兴。她叫爷爷，不是叫我叫谁？这里有谁能当爷爷的？公公有点藐视小仔。你知道爷爷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公公朝小仔瞟了眼，脸上有点得意。当年我一个战友就是和他一样叫的，凡是老人家他就叫爷爷。你是北方人？爷爷又问姓雷的。姓雷的说，是，我就是你当年打淮海战役那地方的人。呵，公公睁大了眼睛。公公问，你认识一个叫秀芳的人吗？姓雷的摇头。你认识她？公公点头，当年她和你一般大的年纪。你们相好过？姓雷的故意问公公。公公脸上掠过一丝兴奋，他唉了一声，后来没有消息了。我在她家里住了半个多月呢。她说喜欢吃南方的白米饭。嘿嘿嘿……你为什么不带她来呢？姓雷的很认真地听着。小仔也静下来了，与姓雷的一起坐在公公的身边。他从没有认真听过公公讲过去的事。公公又唉了一声，那时候打仗呢，不方便，部队也有纪律，不允许。你知道她喜欢你吗？姓雷的很投入。公公点头。那时候都是年轻人，心里都明白。我走的那天早上，部队规定不能影响村庄里的群众，但秀芳醒了，她比我还醒得早，靠在我住的那间房的房门上，看着我。我说，等胜利了，俺接你去俺们南方吃大米饭，你能吃多少俺给多少！她说，不仅要吃大米饭还要送她一枚军功章！后来呢？小仔也听进去了。后来……后来就不知道了。你没有去接他？姓雷的问。公公摇摇头，没有。他用右手朝上面指了指，我老娘给我抱养了童养媳，我不能娶别的老婆。解放后我就没有去，从那以后一直没有去过那里，也没有办法联系。她是哪个村的？杨庄。她那里不叫村，叫庄。那你去杨村找呀。小仔觉得这件事太容易了。有个地名就可以找到。公公又吼他：杨家庄，你听不懂呀？她那里不叫村，叫庄！公公吼完，突然把声音降低了许多，中国这么大！上哪去找她呀？姓雷的眼睛红了，她看了眼小仔，发现自己的眼泪竟忍不住地流下来了，就赶紧起身离开。小仔这时追上去：小雷姐，你能不能帮我看一下作业？姓雷的不敢再回头看小仔一眼，大声说：你等会儿拿过来吧。

五、姓雷的是“雷公主”吗

小仔花钱购买了一套最新的武器，他已经很久没有找“雷公主”报仇了。他花一百多块钱把最先进的武器买下后就在网上追寻“雷公主”。但“雷公主”却没有出现。过去小仔也是很难碰到他，但每次相遇他们都会决战一番，当然都是小仔告负，“雷公主”发过来几张嘲笑小仔的动画表情，然后扬长而去。小仔一直在心里憋着一股复仇的火焰。小仔不仅打开了游戏在诱惑“雷公主”，而且他也准备了几张很刺激的动画，要在胜利后立马发给“雷公主”，他要让“雷公主”也尝尝被羞辱的滋味。但“雷公主”就是没有出现，小仔也不关电脑。他觉得今天一定能守到“雷公主”，他预感到“雷公主”应该会出现。他一边播放音乐一边耐心等待。果然“雷公主”的身影出现了，但“雷公主”没有认出他来。小仔也很长时间没有与“雷公主”交战了。“雷公主”也许根本就不记得他。小仔向“雷公主”首先发出请战。“雷公主”没有回应。小仔又发出一次，“雷公主”还是没有回应。小仔耐住性子过了几分钟又发出信号，而且还发给“雷公主”一张羞辱的表情。这时，“雷公主”才闪烁身影，回敬了小仔一个表情，那表情很友好，是微笑的。小仔开始用新武器向“雷公主”进攻。新武器灵敏与超强的杀伤力使小仔欣喜若狂，他所向披靡。“雷公主”这回只有躲闪的能力。他似乎不愿意与小仔决战。但小仔决不放过他。此等好机会岂能不报仇一回！小仔穷追猛打。小仔不仅手指在鼠标上不停地蠕动，而且把声音也开大了，嘴里不断地发出得意的笑声。你走，你跑，看你往哪儿跑……那声音小仔感觉特别爽，好像自己就是在战场上，里面的爆炸声还有很响的回声，像真的在山谷震响。突然，“雷公主”掉线了，小仔生气地把鼠标摔在电脑桌板上，两只手重重地拍打键盘，大喊一声“靠”！几乎要从椅子上跃起来。小仔不甘心，又接连打出几个“靠”字发给“雷公主”，把那些充满羞辱的表情连续不断地发给“雷公主”。但小仔什么也没有赢得，在最后要分胜负的时候“雷公主”突然走了。他觉得“雷公主”绝对流氓！小仔生气又无奈地起身。他发现公公竟还斜躺在床上。公公，你还没有睡呀？公公说，这仗是怎么打的？你输了？还是敌人逃跑了？打仗不会这样突然停下的，还有哑弹说不定突然炸响呢……公公好像又进入了他的阵地，絮絮叨叨起来。小仔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电子钟，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他不漱洗便躺到床上，心里还在想着，如果“雷公主”不走，他绝对杀他个片甲不留。这时隔壁也传来姓雷的动静，她在刷牙，又在洗脸，接着又去卫生间了……那声音小仔熟悉。然后是很长时间没有动静。小仔全神贯注地听着隔壁姓雷的声音，然而再也没有响声了，小仔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六、小仔的成绩进步了

小仔爸突然对小仔关心起来了。小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小仔那天早上正要跳上自行车赶去学校，没有想到父亲站在小院子的门口等他。父亲问他：你吃早点的钱有么？父亲的眼睛没有看着小仔，也不是对着他说的，就是那么冲着空旷的院子外说的，但那里只有小仔，而且这句话小仔明显感到是父亲对自己说的。我还有五块钱。小仔也不看着父亲回答。小仔觉得不自然，他与父亲交流很少，父亲对他说话几乎都是批评的声音，他习惯了。老师说学校要开运动会，希望你也参加一下。你有运动鞋么？小仔才想起昨天开了家长会，但他是告诉妈妈的，可能是妈妈没有去，这回是爸爸参加的。谁去参加家长会他不管，他只负责告诉一声，他们参不参加家长会对小仔来说没有多少兴趣。家长会一般都是老师训话，而且像他这样的学生就是告状，老师说是通报学生信息，其实就是告状。小仔对每次召开家长会都不感兴趣。他知道自己一般都是从老师到家长一路批评过来的那种学生。但他很奇怪父亲今天倒是变得有点亲切与温和。父亲也不等小仔表态就抽出两张百元票子递给他，并叮嘱他：报个项目吧。老师说你的成绩有进步，体育也不能落后。你去买一双运动鞋。父亲说话一般都不分层次的，但他能把主要意思都说出来。小仔第一次从父亲手里接过两张百元票子。他像得到了一次极高的奖赏，跳上自行车风一样地赶去学校。这一天小仔的心情特别好。

小仔到学校后才知道自己的单元测验真的比过去提高了许多。老师怀疑他的成绩的真实性，所以特意问了父亲，父亲也说不出为什么，但心里高兴。班主任上课的时候特别地关注小仔，但她没有发现小仔有特别的表现，跟过去好不了多少。但他的成绩而且是大部分科目的成绩都有提高，特别是数学课。数学老师当然在班上表扬了小仔，老师说他是要以后进的进步来鼓励先进的再进步。小仔听得别扭，他是作为后进典型被推出来的。小仔心里虽然反感，但他不能表现出反感，那样老师以后也许永远也不会给他发出一丁点表扬。老师不积极的表扬也引来了许多同学好奇的目光，那目光让小仔变得有些自信了。

七、要帮助公公刮胡子

小仔和公公住在一起已经习惯了。小仔没有作业的时候就喜欢躺在公公的床上，头枕在公公的枕头上，两只脚架到公公的被子上。公公就推开他的脚，走开哟，把我的被子搞得皱巴巴的。公公还是那样习惯把自己的东西理得整整齐齐。可小仔不这样，什么东西都习惯乱丢。公公每天都会嘟哝着给他收拾。小仔把公公的批评当成一种玩耍。他就是存心要跟公公打岔。他觉得公公是个挺好玩的老头。小仔故意不撤走那双脚，公公就举起手中的手杖装出要打的样子，小仔则迅速地抽回来，等公公放下手杖他又架上去，一举一缩好几个来回，老的和小的玩起了游戏似的。直到公公没有耐心了，不再举手杖了，小仔才会自觉地不再把自己的脚放在公公的被子上，而且用手把被子熨平。

小仔还是躺在公公的床上，但他的眼睛直盯着公公的脸，公公的脸上很多皱纹，粗的细的像树根似的盘缠着。公公，你脸上为什么有那么多沟沟坎坎呀？公公用手抹了一把脸，人老了！人老了都有吗？那以后我跟你一样老了也会有吗？公公说，有。人老了都会有。小仔便摸自己的脸，然后又摸公公的脸。他发现公公的胡子很特殊，长在脸上怎么会有的长有的短呢？公公，你的胡子怎么会长得长的长，短的短呢？公公又用手摸自己的胡子，你瞎说！小仔就用手指拉起一根长的牵给公公看。公公并没有看见，但公公脸上觉得有点痛。公公就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裁衣服的剪刀贴着脸皮剪。小仔却嘻嘻地笑。

这怎么能剪好呢？公公，你应该去理发店刮胡子！姓雷的进来时看见公公用裁衣服的剪刀给自己剪胡子，就向公公提意见。是。小仔也跟着姓雷的表示支持。这样不好看。公公不听他们的。现在没有理头的，那个给我理头的人三年前死了。怎么没有？村子前面的马路上就有美容店。我不美容，我是剃胡子。那里也可以剃胡子呀。公公不相信。姓雷的说，公公，你的胡子其实留着好看。公公看着姓雷的。留胡子不好看。胡子留长了人显得老！小仔听了又嘻嘻地笑。公公，你留了胡子也很年轻呢。姓雷的故意逗公公。公公脸上有些羞赧。我帮你理。小仔跑到村口马路边的商店里买来一把电动剃须刀要给公公理。公公推开小仔的手。去，去。你会剃胡子？说得团子不用米做！公公坚决不让小仔给他剃胡子。你这也是剃胡子的刀？骗鬼去！公公没有见过这种电动剃须刀。他只见过那个剃胡子的师傅给他用热水洗胡子，再用肥皂搓胡子，然后用一把短短的剃须刀在刮刀布上磨搓几下，让公公躺在理发椅上闭上眼睛，那剃须刀轻柔地在自己的面颊上蠕动，而且那剃须刀还会钻进自己的鼻孔里，痒痒的……小仔坚持要给公公理胡子。爷爷，你这样很难看！公公说，难看你不要看！公公生气，公公不能容忍小仔说他难看，说他老，而且越说公公越固执。小仔也生气，他觉得公公这样不仅自己难看，让他也没有面子了。姓雷的说，你得有耐心呀。老人家就是老小孩！姓雷的让小仔把那把剃须刀给她。她拿着剃须刀送到公公眼前。公公，你知道这是什么吧？公公摇头。姓雷的就打开开关，剃须刀咝咝的响，姓雷的放到公公的耳边。公公听着了，指着剃须刀告诉姓雷的，它里面在叫呢。姓雷的又把剃须刀贴在公公的脸上，轻轻地推动。公公也感觉到了痒痒的。姓雷的说，公公，你知道这是哪里出产的吗？生产这个东西的地方就是你当年打淮海战役的地方。那个地方现在能出产这个？当年很穷呵！现在不穷了，说不定这个东西就是你当年那个秀芳家里生产的呢。公公拿过剃须刀很稀奇地看着，脸上漾起了喜悦。那个地方也变化了！公公感叹。姓雷的便用剃须刀把公公的胡子剃得干干净净的。

八、姓雷的怎么有男朋友了

小仔很奇怪。小雷姐，你怎么知道我公公喜欢听淮海战役？你呀，真傻！你公公不止是喜欢听淮海战役，而且更喜欢听那个秀芳！呵呵……对，嘻嘻……我奶奶当年就跟你公公认识的秀芳一样的。她二十七岁才结婚呢。也就是你们南方一个当兵的让她等待……你们那里的女的都喜欢当兵的？怎么都啊？有的喜欢呗。那你呢？我也喜欢。那你将来也找一个当兵的？我的男朋友是当兵的。你有男朋友？呵，和我一同毕业的，他是国防生。姓雷的说得很自然流畅，小仔心里却格登一下，像做贼了似的……

九、小仔与姓雷的吃烧鸡时被妈妈碰见了

小仔还是拿着自己的作业去找姓雷的了。姓雷的让他坐在床沿上，还把自己喜欢吃的零食盒子放到小仔的身边。你吃吧，这种饼干很好吃的。有时还会拿起一只苹果用水洗干净送给小仔。其实小仔不喜欢吃零食，特别不喜欢吃饼干。他最喜欢吃的是烧鸡或者是卤鸭，但姓雷的从来没有拿出来过。小仔说，你喜欢吃这些零食？一点味儿都没有。我只有这个呀？姓雷的说，好吃的很多，可我哪买得起呀。你喜欢吃什么？下次我买来。姓雷的笑。小仔说，我喜欢吃烧鸡，你买来呀。姓雷的说，哟，你吃那么好的，我可买不起。姓雷的没有买烧鸡。小仔却买来了，而且把烧鸡整个儿放到姓雷的面前，弄得姓雷的不好意思起来。

吃一个还在读书的中学生出钱买的烧鸡，姓雷的心里总感觉有些不踏实，所以她把门关上了。关上门后吃起来的感觉立刻又像回到了大学里。如果她们寝室里有谁能买一只烧鸡来，不管男生还是女生，只要带进了寝室那准是个疯狂，吃得会有些放肆。姓雷的说有点啤酒就好了。小仔说，我去买！姓雷的连忙说不行不行，我说着玩的呢。小仔却觉得自己要不去买啤酒来就太没有档次了。小仔不听姓雷的劝阻，出门走到村口马路边的超市里，两手各提着一瓶南昌啤酒，一路小跑回到房间……恰在这个时候，小仔的妈妈来找小仔了。

小仔妈发现他们在一起其实很偶然。小仔已经好几天没有送衣服给妈妈洗了。小仔妈是来找小仔问他这几天怎么没有换衣服。她来到公公的房间里找，发现小仔把一大堆衣服全扔在一只藤椅上。小仔妈正要喊小仔来问，为什么把衣服全扔在这？她的声音还没有发出来，小仔与姓雷的喝酒吃烧鸡时的说话声、嘻笑声穿透那方板墙传过来了。她很惊讶，也很愕然。儿子的声音怎么出现在隔壁？怎么和一个租住在这儿的女的混得这么熟了？小仔妈不知道姓雷的是什么人，来租住的人像走马灯似的一茬接一茬地换，她没有办法记住这些人，甚至连他们的模样都不清楚。姓雷的还算租住得时间长点的，但她也只记得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感觉上姓雷的年龄比小仔大。一个大年纪的女孩与自己的儿子搅在一块儿，那怎么行呢？自己儿子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纪，两个人这样疯在一起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何况小仔正在读书呢。小仔妈心里突然麻乱一团，甚至有点愤怒。小仔妈故意放大声音喊：小仔，小仔……隔壁忽然没有动静了。小仔妈又把声音提高了，小仔，你出来！刚才还有说话声音，现在就不吭声了。你们在里面搞什么名堂！小仔妈从房间里走到房间外的小场地上喊了起来，那语气像与谁吵架似的……小仔当然得出来，他不能再不吭声了，那样会招来许多好奇的人。姓雷的有些紧张，而且有些愧疚，她好像真的与小仔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特别害怕，害怕小仔妈把左邻右舍的人都吼出来看她，让她再也无法在这儿住下去，当然她也觉得小仔无辜。小仔妈怎么就不为自己的儿子着想呢？她看着小仔，把小仔的作业本和书都塞到小仔的手里。小仔有些愤怒，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找到这儿来。他们在农民公寓里住着……小仔手里拿着作业本和书从姓雷的房间里出来，他生气，气鼓鼓地不理母亲。小仔妈看见儿子拿着作业和书从姓雷的房间里出来，心里忽然觉得自己理亏了。她听小仔爸说过，小仔的成绩比过去有进步，学校老师在家长会上表扬了小仔。是不是姓雷的在帮助小仔？小仔妈的声音变得软弱了许多。你的衣服呢？怎么扔在椅子上？沤在一起会变臭的！小仔妈追着小仔问，一直追到房间里，小仔就是不理睬她。小仔妈盯着儿子好一会儿才抱起衣服离开了。

小仔妈像一场强雷阵雨，轰隆一番后又归于宁静。小仔却不高兴，因为妈妈这么风风火火地闹腾一下，让自己在姓雷的面前很没有面子。而姓雷的则有些谨慎了，她不再唱歌，即使将热水瓶放在公公那儿让小仔装开水也不像以前那么无拘无束了。但真的要离开小仔，她心里又有些恋恋的。小仔和自己的弟弟同岁而且还是同月同日。为什么这么巧呢？姓雷的心里真的有点喜欢他。小仔纯真，也很善良。自己已经五年没有回家，没有见到过弟弟了。弟弟发来信息，他现在正在上海打工。他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和自己一样会遇上一个好心的房东吗？姓雷的想念自己的弟弟，经常想，想着他小的时候，光着屁股，一身灰土，小小的手掌攥成小小的拳头，跟在自己后面跑……家乡那地方是广袤的平原，不像这儿在郊外就有山，那时自己和弟弟就像两只小鸟，春天追寻着小花，夏天追随着蜻蜓、蝴蝶……一个劲地野呢。妈妈说，看你俩出息，将来只会疯。自己没有野疯，自己考上大学了，可是弟弟真的就成了妈妈说的那种没有出息了。

小仔妈虽然没有把事情闹开，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行为，但她仍然不放心，仍然很担心小仔和姓雷的在一起会惹出什么事来。吃中午饭的时候她没有送饭来，而是把公公叫到公寓楼去了。他俩怎么熟的？她问公公。公公很疑惑。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小仔妈有气了，他跟你住在一起呀！公公说，年轻人的事，我哪管得了？我眼花耳聋，他们说什么我听不见，他们做什么我看不清！

十、公公想起了秀芳

公公不理小仔妈，放下饭碗便离开了。他不管小仔和姓雷的的事。年轻人有自己的活法！谁没有年轻过？公公常常会望着一个个从眼前经过的年轻人想起自己，想起从淮海战役后一直南下，一直打到上海，然后随着部队到福州。再后来他就作为新中国第一批退伍复员军人回到家乡。先是进工厂，然后是母亲强迫他和童养媳结婚，然后是生孩子，然后在自然灾害那年自动回乡当农民……再然后自己就不愿再回想过去了，直到现在村里给自己这样的退伍军人发补贴，然后又是医保……倒是这个时候，自己会每天每夜都像回到了淮海战场，而且特别奇怪的是总会梦见秀芳，尽管她的影子已经不是很清晰。她说喜欢吃南方的白米饭，希望他给她带去一枚军功章的那些话经常会回响在耳边，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甜甜脆脆的，不断地在自己的耳畔飘动……公公把军功章用一块毛巾包着就塞在自己的枕头底下。不论白天黑夜，公公只要脑子里想起了秀芳，眼前模模糊糊地闪动秀芳的影子，就会从枕头底下摸出军功章看看。六十多年了，那是离开秀芳之后的第一仗他就得到了这枚军功章。他以为还会再见到秀芳，谁知道战争打得那么顺畅，一路往南走，再也没有返回那个地方了……他只能肯定地说自己真的没有再回到那个杨庄。也许自己和秀芳没有缘分，为什么离开她的第一仗就得到了军功章呢？为什么早不得呢……公公至今也不能想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那枚军功章是铜制的，现在已经有些锈色了，特别是那节用来吊挂证章的彩条，已经变得灰暗了。公公用肥皂洗也洗不清爽。公公拿在手上看着，猜着，为什么会变颜色呢？自己从来没有乱动过。也许它也老了……

那天公公真的听到了秀芳的声音。他不相信那声音是真的，但又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活着，绝对没有牺牲，也不会在梦中。那声音就在不远处，他能准确定位。公公听到了声音就能辨别方向，而且能找到那声音是从哪个方向飞过来的。他当炮班长的时候，只要是飞过来的炮弹他都能准确的判断它的飞行方向。公公起身寻找那声音，那声音是隔壁传来的。他走过去敲门。姓雷的正在里面打手机呢。是你在说话？姓雷的笑道，是哩，俺给俺家弟弟打电话。公公的目光忽然又暗淡下来了。姓雷的请公公进房间坐。公公没有跨进去。公公不再问姓雷的了，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公公想，这种说话的声音很像是秀芳的，他听得真真切切。也许秀芳不存在了，也许她的魂魄在到处找我哩。公公的眼睛有些湿润，鼻子也酸酸的。秀芳为什么会经常到自己的梦里来？如果我死了能遇上她吗？

十一、姓雷的忽然想家了

又要过春节了。姓雷的在犹豫。她给家里打电话，今年俺想回家过年。爸说，你回来吧。你都五年没有回来了。妈说，如果工作离不开就甭来。回家来也辛苦，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吃喝。母亲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又改变态度，你自己实在想回来就回来吧。你也是从上大学到现在没有回来过。那小昆呢？他会回家吗？姓雷的想弟弟。不知道。你跟弟弟联系吧。姓雷的给弟弟打手机。弟弟说，他不想回去。跑一趟就等于白干半年了，把辛苦积攒的钱都花在了路上。那你就不想看看咱爹和咱娘呀！弟弟说，有啥看的呀？咱爹咱娘有个电话问候一下就行了。你也是！姓雷的有些生气。你咋能这样对待咱爹咱娘呢？你是怎么长大的呀？喝池里水也得由爹妈抱着呀！弟弟不敢多说，喃喃地回道：你就是回去看望他们，你能给他俩捎上些啥呢？这话倒让姓雷的有些无语了。弟弟说，咱又不是正式工，你一走人家说不定就换人了。等过完春节又要费心费力地去找！还有，挤这趟车也难受！弟弟不愿意回去。姓雷的其实心里也在犹豫，但她不能这样顺着弟弟。她生气地质问弟弟，你现在咋就变了？变得不愿意回家了？不喜欢咱爹咱娘了？弟弟争辩道：姐，俺不像你，你是大学生，工作好找，赚钱也多，俺呢？姓雷的不再说了。弟弟也许真的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其实自己这个大学生哪里能赚好多钱？大学生找工作也难！自己省吃俭用，当然也还有那个自己相恋三年的同学……自己真的要回去，那也得准备一点钱，何况家乡人都以为自己大学毕业赚大钱了。

这时，小仔拿着作业来了，同时带上一袋“上好佳”。小仔每次都这样，最好的时候还会买一袋巧克力。姓雷的说，你别花钱了。小仔说，这是我家里给我的零花钱，预算内的。那也是爹妈的辛苦钱呀。小仔觉得这样想就不公平了，我是给你的，你教我学习，这点钱我爸和我妈会舍得的。姓雷的笑，你呀，不赚钱的人花钱心不疼。姓雷的给小仔批改作业的时候，小仔就坐到姓雷的电脑前。网线是从小仔那儿拉过来的。姓雷的QQ仍然挂在线上。小仔点开时发现姓雷的头像很熟悉，她的QQ名就是“雷公主”。是巧合还是她真的就是自己遭遇过的雷公主？小仔不敢多看，立即放下手上的鼠标……

十二、公公向姓雷的打听秀芳那儿的事

姓雷的告诉公公，今年我要回家过年。公公久久地看着她。姓雷的说，公公，你想吃什么？过年回家我给你带点来。公公摇摇头，张开没有牙齿的嘴给姓雷的看：你说俺能吃动啥？姓雷的听了很是惊讶，公公，你说俺家乡话还真行呀。公公咧嘴笑，不中，俺只记得这几句。公公说，当年他是跟着秀芳学的，他的语言接受能力还行呢，当年秀芳教的当天就能用上，而且能让村里人误以为他也是当地人呢。公公又问姓雷的，你什么时候走？年前，赶回家过除夕。公司里的头说了去年没有回家的可以多休假一个星期。公公点点头，是该回家过年。家里的爹娘念着呢。公公说了一句让姓雷的听得非常亲切又突然产生伤感的家乡话。姓雷的眼睛又湿了。从那天起，公公每天会在自己的房间门口等姓雷的回来。等到姓雷的出现了，他就走上前，用姓雷的家乡话问她，怎么这么晚回来？你要开水吗？那些已经生疏了的话让姓雷的有时也听不明白，但她不敢笑，她怕伤害公公。小仔却笑。小仔说，爷爷，你说些什么话呀？南腔北调的。公公却对小仔瞪起了眼睛，你懂什么？你到过淮海战场？公公的样子很生气。姓雷的就批评小仔，你呀，让公公说呗。他说的话我听得懂，就是我们家乡的话。公公，你说吧，我喜欢听。公公很深情地说，是，当年俺是学得最好的，全连的人就数俺学得好，秀芳当着连长的面也是这么说的。公公心里甜甜的。秀芳也是这么说的，俺喜欢听。公公用手指着姓雷的说，你说话的声音和秀芳一样，走路的神态也像秀芳哩……公公说完，叹了口气，不知道她现在活得怎么样！俺家那不差呢。姓雷的告诉公公，俺家比你在那里的时候强多了。

也像这儿有宽阔的公路？

有！

也不缺粮食？

早就不缺了。

经常能吃到馍？

能呀！公公问什么，姓雷的就非常肯定地回答什么。爷爷，你啥时候去俺家看看呢？公公笑了，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也像撑得有些锃光发亮。是，得去看看。她要能活着就好了。公公充满着思念地说。

姓雷的说，那你准备给她买些什么呢？嘿嘿，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有什么想法？只是看看。看也不能空着手去呀。俺们那不兴空手走亲戚的，何况你和秀芳奶奶那么好的关系。公公被姓雷的说得沉思了一会儿才说，要带就带当年俺们约定了的，给她带一百斤南方白米，还有俺的军功章。这不够吧？够了。俺们约定过的，她不会提别的要求！不够不够。姓雷的有意激公公。可是公公口气坚定地说，够了够了。俺比你明白她的心思……

十三、公公要姓雷的给秀芳捎钱

公公掐指算着过年的日子，而且天天都会等着姓雷的回来，要姓雷的和他说一会儿话，还必须是姓雷的的家乡话。小仔说，爷爷，你怎么天天要人家说些这种没有意思的话？公公用眼睛瞪他，我想听，我愿听，碍你什么事？姓雷的拦住小仔，公公喜欢听我说话呢。又不用你说！小仔生气地走开，不理姓雷的了。但小仔一天不理姓雷的心里就会感到烦，他觉得自己只要能听到姓雷的说话，和姓雷的在一起心里才会感觉踏实。小仔还是坚持不住要去找姓雷的，他总是这样经常任自己的性子对姓雷的不依从自己表示不高兴，但又不能真不理姓雷的，好在姓雷的不像他那么表现得不管风不管雨的。每次小仔去找姓雷的她都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地对待小仔。也许就是这一下让小仔每次重返姓雷的身边都觉得不好意思，就是没有说出来我错了。可公公不这样，公公每天都会等姓雷的回来，然后就提醒她，快到春节了。公公提醒姓雷的方式也不是单一的，有时说，俺给你算了，过年还有多少天；有时呢则问姓雷的，今天是几号呀？其实姓雷的也能感觉出公公的意思，每天回来哪怕是晚上她也会过来，只要公公没有睡觉她都过来问候一声，她和公公说话时便用家乡话，那话让公公很认真地听。她知道公公心里在想什么。她有时也觉得奇怪，公公都九十多岁了，心里还思念着自己当年那份短暂而又纯洁的爱。秀芳是个幸福的女人。也许公公和自己的奶奶一样，越到年纪大了心里越会浮现那些美好的记忆。公公其实就是想听自己说说家乡话，感受感受那些久违了的亲热味儿。而小仔和公公不一样，他心里一定是对自己有想法，那种感觉她是完全能体会到的。但这怎么可能呢？姓雷的不想伤害小仔，她现在完全可以理解小仔，何况他就是跟弟弟一个样子的。但有一点，姓雷的非常清楚，她今年无论如何也得回家过年，而且过年回去之后未必再来南昌。她想到自己的男朋友那儿去，尽管那是个边陲，但自己是农村出来的，还怕吃苦吗？当初自己告诉男朋友，让大家都冷静地想想。想什么呢？其实自己心里比男朋友心里更明白，自己就是反对他到西北边疆去当兵。自己是从农村出来的，为什么不到一个南方海岛之类的地方去？可是男朋友说这是组织的决定……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自己就这么磕磕碰碰地走过来了，反倒是越来越觉得自己应该跟男朋友走，如果他已经发生了改变，自己就去上海。弟弟在那，两个人在一起总有个照应吧。

姓雷的知道没有几天在这儿住了，但她不能告诉小仔自己不会再回来，也不能告诉公公，自己还说要给公公带些家乡特产来呢。自己要走也得让他们感觉不出来。所以，姓雷的买了一只大旅行箱，把自己的衣服、书籍，每天用自己的挎包装上一些带到单位上，然后集中起来。小仔看到姓雷的手提电脑没有了，就问她，小雷姐，你的笔记本电脑呢？姓雷的说，那是单位上的，放在单位呢。有时候同事借用一下，也不能不给呀。小仔不再问了。小仔不会多想姓雷的话是真是假，他就是这么个德性，感觉到了就直说，没有感觉到天大的事也不会放在心上。可公公不一样。公公从等待姓雷的回来，到每天早上站在门口送姓雷的去上班。开始姓雷的不知道，她问公公：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公公说，人老了就是老了，瞌睡多，睡觉少。后来姓雷的才发现，公公的眼光有些异样，他几乎是每天早上都来送姓雷的上班，而且那目光有些依依不舍。那个星期天，姓雷的没有在房间里待，而是去外面一整天。姓雷的怕春节期间车票难买就专程跑去火车站咨询了一下，问怎么能够提前预订好车票。姓雷的回来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公公却依然等候在门口。姓雷的刚跨进院子大门，公公的声音就传来了：你回来了！爷爷，你咋还在外面呀？天气冷呢。姓雷的扶着公公回房间，公公却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公公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一尺见方的用布包裹着的包放到姓雷的面前，又将自己用手帕包着的军功章交给姓雷的。闺女，你要回家去了，这是俺积攒的钱，两百块钱，你代俺转给秀芳。她从小苦呢，让她留作零用。俺想念她，记得她对俺的好。还有这枚军功章也送给她。闺女，你告诉她，俺潘大山没有食言，俺立功了。就是在离开她后的第一仗立的功，俺后来没有去找她是实在没有办法……要她好好活着，生不能相会，死了俺一定会去找她！

爷爷，俺不认识秀芳奶奶呀，淮海战场那地方大着呢，自己根本就没有可能找到，何况秀芳奶奶的年纪那么大或许就没有活到今天……但公公那样子一定是不会听自己解释的，何况公公就是这么一个最大也是最强烈的心愿。姓雷的接过东西，爷爷，俺这次回家一定帮你去找找，如果秀芳奶奶在，俺就请她来看你，要不你就去看她，行啵？公公嘿嘿地笑了。她不会在，俺经常梦见她。活着的人是不会托梦给俺的。会的，秀芳奶奶会像你一样长寿。姓雷的用非常肯定的语气鼓励公公。公公点点头。俺是托共产党、毛主席的福，日子好了，不然俺的骨头也早已打鼓去了。但愿秀芳也健康着……是，是呀，她一定会健康的，身体和你一样的硬朗！俺这次会尽力联系她老人家，然后回来告诉你……公公还是嘿嘿地笑，但他摇摇头，你不会回来。姓雷的很是意外。俺会回来，回来看你呢。公公还是摇摇头，你不会回来。你怎么知道俺不会来呢？公公说，闺女，俺说实话，你在外面不容易。回家了有多少人愿意再离开家的？老辈人说得好，在家千日好，出外半朝难。你回去了，有爹有娘在，谁会舍得孩子出远门呀！再说，俺也是在外飘荡了许多年的人，俺知道在家好！姓雷的说，现在跟你那个时代不一样了。现在的爹妈都希望孩子在外面有出息，有的爹妈还把孩子放到国外去呢。公公没有回答，他沉默了一阵又说了一句，你把家里的东西都清空了，你不会回来。闺女，不论在哪儿都要保护好自己。姓雷的心里突然非常难过，她垂下了头，眼泪却像泉水一样地冒出来……

十四、姓雷的走了

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带走。姓雷的想。她知道自己无法找到公公思念的秀芳奶奶，永远也无法完成公公的这个愿望，但她又不能让他失望，更不能让他伤心。临走的头一天上午，姓雷的把小仔叫来了。她告诉小仔，公公给了她一捆硬币，两百块钱，还有一枚军功章，要她给秀芳奶奶带去。小仔听了嘿嘿地笑起来。想不到我爷爷还这么有感情，不忘过去的恋人呵！可是，这两百钱能买什么呀！姓雷的却不笑。她觉得公公是个真正的男人，九十多岁依然是一颗纯真的心。小仔被姓雷的说得有些懊悔了。他不清楚公公和那个秀芳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能够体会到公公这么大岁数了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姓雷的要小仔把钱和军功章收藏好，就说自己已经带走了。小仔不同意。小仔说，你自己收着，等你过年后回来再还给公公，就说没有找到那个秀芳！姓雷的说，你哪里这么傻呀。我能这么说还用找你吗？那你就拿去吧！我能要这个吗？这是公公最宝贵的财富！姓雷的把两样东西包扎在一起硬塞给小仔，你一定要替公公收藏好！就算我拜托你了！小仔说，你是不是不想再来了？姓雷的说，这就要看你了。你帮助公公收藏好了，我就来；你若不收藏，我还有必要来吗？小仔这才收下来了。

姓雷的没有告诉小仔她马上就要走了。她等到小仔不在家才去找小仔的妈。她是第一次走进小仔家住的农民公寓。她在小仔家租住已经一年多了，是从上一个春节前来到这儿的，到这个春节前离开。尽管一个月至多两个月她都会主动地把房租交给小仔妈，但她从没有主动找过小仔妈，都是在小仔妈来看望公公时她拦住小仔妈，阿姨，这个月的房租和水电费。她算好了叠成一迭交给小仔妈。小仔妈会草草地算一下就往口袋里塞。他们家是在村里的农贸市场里做生意的，对姓雷的房租并不特别在意是否按时交。

这是姓雷的头一回上门交房租。农民公寓坐落在旧村的后面，还要走过一段空地。那空地已经有人分割成一垅垅菜地。过去姓雷的见过这些土地上有大蒜、芹菜、胡萝卜、豆角、丝瓜……蔬菜品种不少，种植面积却很小，有的只有一米见方。绿叶不断，菜花常开，给两旁林立的高楼作了些许陪衬，好像有一抹最自然的生命之色在一种紧张忙碌的生活中悠闲地摆动着。现在虽然已是寒冬，但是绿色依旧。穿过这片菜地时，姓雷的稍稍停留了片刻。她像回到了家乡，回到了自己那块特别拥有生命形态的地方。这里有生命的活力，却没有生活的从容。而自己家乡呢，记忆中苦涩但从容，有许多这座城市没有的生命气息和生活滋味。这是姓雷的经过五年多的城市生活之后的一种源自心头的感觉。所以，看到这片绿色时姓雷的更加思念家乡的那片土地了。在城市经历过紧张生活才知道那些有点苦涩而能够从容的地方也充盈着一种特殊的生活乐趣。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回到家乡，回到自己能够从容生活的地方，姓雷的找到小仔妈的心情更加迫切。她一路问到小仔家。小仔妈正好在家里。她按门铃，开门的小仔妈很惊异地看着姓雷的，她不知道姓雷的为什么找到自己家里来。姓雷的说，阿姨，我来跟你结算房租的。小仔妈说，你还没有住满月呀。我要回家过年了。那你就过完新年再来结吧。小仔妈因为那件事心里还有些后悔。她是被小仔爸骂了才明白过来的。小仔爸说，人家姓雷的是帮助你儿子，没有花钱请个家教，你还乱猜忌人家。没有人家帮助，你儿子能有进步？小仔妈自那以后就不再说小仔了。姓雷的来结算房租，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姓雷的不同意。阿姨，我住你家房子了，给房租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姓雷的把算好的房租钱和开门的钥匙一起放在小仔家的那张饭桌上就转身下楼了。下到一楼时姓雷的回头望了一眼小仔家，小仔妈正伸着头看她呢，在姓雷的回头望时，小仔妈又很快将头缩回去了……

姓雷的离开小仔家是在晚上。她特意挑选晚上，她买的车票是晚上十二点十分的，是一趟过路车。她怕遇上小仔。她把房间整理了，把卫生间、厨房都擦洗了一遍。她离开学校时都没有做得这么精心细致。她只背了一个小包，那个包是自己天天上班时背的。出门时她把灯关了，又轻轻地将门拉拢，就在她要关上门时她的手又停住了。那把开门的钥匙已经放在小仔家的饭桌上了，房间里的一切就在自己用力拉上的那一刹那将变得遥远起来。她有些不忍。她又推开了一半的门，再次用目光巡视房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特别地招呼她。她觉得自己的感情在这些日子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如此脆弱，这里的一切又有点像当年离开家乡时的感觉。她把门拉上，关门的声音不大但姓雷的觉得很沉，就像重重地扣在她的心头。她将自己的前额靠在门上，足足有五分钟。姓雷的转身时发现公公已经站在她的身后了。爷爷……姓雷的有些哽咽。公公拄着手杖，冬天的寒风慢慢地吹着，有些清冷刺骨。公公说，这么晚的车？嗯。公公从身上摸出一张十元的钱塞到姓雷的手上，闺女，别走夜路，不安全。你打个车去火车站。爷爷，俺有钱呢。公公说，拿着，俺的钱放在身上也没有地方用。路上要小心。你那地方比俺这冷，买件厚点的衣服穿上。哎。俺会的。俺的衣服都放在俺的旅行包里面，冷了俺会穿上的。爷爷，你回吧。公公没有转身，公公说，这是俺家呢，俺比你近，你可是要走很远的路哟。公公坚持要看着姓雷的走。姓雷的走到小院门口又停住，爷爷，你回房间里去吧，晚上冷！公公朝她挥挥手，你路上小心点。闺女，保护好自己！公公又拄着手杖送到小院的门口。姓雷的没有再回头，她知道公公还站在小院的门口的台阶上，她能感觉到公公的目光……

十五、公公也走了

小仔和姓雷的不一样，他自从没有再跟“雷公主”遭遇后就很少玩游戏。他对读书有些兴趣了，因为从班主任到任课老师经常把他作为最落后学生转变成先进的事迹在班上提出来教育大家，小仔心里有了从前从没有过的荣誉感。所以他觉得自己在老师和同学们面前更有面子了，特别是班主任会经常对他投以赞许的目光，甚至说，你这小仔，聪明劲用对路了就很出色……早上六点半他习惯性地起了床。他背起书包，跳上自行车赶到学校去了。中午回到家里才知道公公已经去世了。小仔很意外，他怎么不知道呢？公公躺在自己旁边的那张床上，很安祥，像睡着了。

小仔想跟老师请假，我公公死了，我要请几天假。按村里的风俗至少要过“一七”，就是七天。小仔妈和小仔爸不同意。你不能耽误课程，你在家也不能帮什么，你必须去上学！小仔只好去学校。小仔觉得最意外的是姓雷的不见了，姓雷的从早到晚都没有出现。他很意外，但又不敢问。妈妈见他时不时地走到姓雷的那门口，转上一圈又离开，就走上前告诉他，姓雷的走了。你怎么知道？她都跟我们结账了。她不会来吗？不知道！小仔伤心起来。姓雷的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呢？为什么她要这样呢？

公公去世的当天，家里人都要小仔搬到农民公寓与父母们一起住，但小仔不答应，他要留在公公住的房间里。小仔妈说，你这么小，公公刚去世，你会害怕的！小仔爸说，你住在这里做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住，我能放心？小仔姐姐也说，公公会不会经常出现呀？小仔就是不答应。小仔一个人坐在灯下，他没有心思做作业，他用笔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个老人，老人独自站在一座高山上，面对着大海。小仔特别把眼睛画得很逼真，目光炯炯地望着前方。小仔把那张画用胶带纸粘在自己的床头，然后趴在被子上出神地看着。那是远去的公公吗？公公是这样的，他喜欢说话看着远方。他还会回来吗？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再也不会说话了。游戏里可以重新来过，为什么公公不能再复活一次呢。公公，你真的不会再和我说话了吗？我想听你的淮海战役，你打仗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呢。公公，姓雷的也走了，现在就我一个人了，你知道吗？小仔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小仔第二天照旧上学去了。中午却没有回来，他再一次去了网吧。他打开自己的QQ给“雷公主”留言：“你知道吗？爷爷去世了！”他从没有和“雷公主”在QQ里聊过天，自从他发现“雷公主”就是姓雷的后，他记下了这个QQ号，然后申请了一个新QQ号向姓雷的发出要求加入的请求。姓雷的没有拒绝。所以，小仔第一次给姓雷的留言，而且直接地告诉她，爷爷去世了。只要姓雷的上了QQ就一定知道是自己。小仔留言后就离开了网吧，回到教室赶做昨天没有完成的作业。公公的去世，姓雷的离开使小仔突然感到非常孤独，但这份孤独越发使小仔能够安静地坐下来做作业。他觉得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真正能够关心自己的人了。他想念公公，也想念姓雷的……可是他们都不会再来了。走吧走吧，我也得走，离开这个地方……小仔又流眼泪了，他一直垂着头不让同学看到自己的眼睛，他用袖子熨干落在作业本上的泪水。

姓雷的很久没有出现在QQ上，每天晚上小仔都会打开电脑，上线等候“雷公主”。他边等候边看书做作业。

公公的遗体在家里放了五天然后出殡。村里许多人还有自己家的亲朋好友都送了花圈，乡党委政府还有区民政部门也来了人。村里人说公公年纪大，请了道士测日子，还要安排念经，做法场。小仔爸和几个兄弟开始不同意，但又怕村里人说自己小气，舍不得钱花在老人家身上。老人家就这么一次，为什么不超度一下？小仔爸只好答应。但村里的党支部书记来说，区里和乡里的领导说了，潘大山是老共产党员，要在单位上算是个离休老干部。如果家属要作兴迷信，就不能盖党旗，也不开追悼会！小仔爸和几个兄弟只好表态：听组织的，不搞迷信！出殡的那天，公公的灵柩停放在村子前的那块操场上。区里的、乡里的以及村里的领导、党员，还有乡亲们一起聚集在场地上，场地上临时安装了音响，还矗立了一个话筒，说是有位副乡长要致悼词。小仔认真地听了，他第一次知道公公是全乡唯一一个参加过淮海战役的军人，唯一一个一九五五年退伍的老兵，唯一一个新中国成立以前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老党员……很多个唯一让小仔觉得自己也忽然高大了。那些簇拥着灵柩的鲜花和那些环绕着追悼会现场的花圈仿佛变成了公公即将出征前的一场誓师大会。公公常说，南下的时候部队经常举行出征誓师大会……

公公火化后将骨灰放在村里建造的骨灰堂里。小仔站在停放公公骨灰的铁盒子前，望着公公的遗像突然失声哭起来。这几天他从没有这么放声哭过，即使公公送进火化炉大家都在痛哭的时候他也只流着眼泪。小仔的哭声让许多人都愣住了，小仔妈和小仔爸还有小仔家的人都赶过来，围着小仔问干什么？干什么？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小仔在火化完、安葬完不需要哭的时候如此放声地哭起来。

十六、小仔和姓雷的又见面了

小仔今天没有上课，这是按村里的风俗必须要为公公送葬。回到家里时许多人都占着座位喝酒，小仔又独自一人来到房间。空空的房间里，小仔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床沿上。他现在非常渴望安静。小仔坐了一会儿才想起今天一天都没有上网。他打开电脑，打开QQ，不一会儿“雷公主”的头像在闪烁着。小仔点开，果然是姓雷的。她的第一句话是：“这是真的吗？”第二句话是：“公公是怎么死的？他送我时都好好的！”第三句话是：“你说呀！”然后就黑屏了。小仔没有遇上姓雷的。他也只能留言。爷爷死了。今天火化的。在爷爷的追悼会上我才知道爷爷在我们乡里有许多个第一。唉，我要早知道这些，我会认真听他说淮海战役的故事。

小仔第二次见到姓雷的QQ留言是在第二天的晚上。姓雷的说，她已经做了一个灵堂在网上，按照他们家乡的风俗放七七四十九天。我每天都会献花。小仔，你也献吧！小仔按照姓雷的给的网址打开了网页，真的，公公的灵堂没有遗像，只有公公的名字“潘大山爷爷安息吧”，一首悲伤的音乐随着网页的展开而低回漫延。小仔献上了一束白菊花。第二天他用数码相机把公公一张年轻时穿着军装的照片重拍后放在了灵堂的中央……

后来小仔只能偶尔在QQ上遇到姓雷的。她说，自己在上海打工。她希望小仔好好读书。她说，你家乡比我的家乡好多了，至少不用租房打工。小仔问，你是不是在上海有份稳定的工作了？姓雷的说，她没有什么稳定不稳定，像候鸟一样，哪儿好就往哪儿飞。小仔说你的数学很好，别的课也很好，可以找一份家教呀。姓雷的说，现在哪有这种精力？每天人都累得要散架了，回到房间就想睡……小仔说，那你就再来我这儿吧。姓雷的却说别的了。

十六、爸爸把小仔的电脑拿走了

小仔的成绩越来越好了，学校几次模拟考试他都进入了全年级的前三名。还有几个月就要进行高考。小仔妈担心小仔的考试，硬要他搬到农民公寓去住，小仔不答应，说多了就干脆不理妈妈。小仔不但不搬到农民公寓去，而且把自己的小床放到公公原来放床的位置上，每天早上起来还学着公公的样子将自己的床捡拾得清清爽爽。小仔爸没有催小仔去和自己一起住，但他也为即将到来的高考焦虑。他知道小仔的学习成绩进步了，但到底进步到什么程度，他的心里没有一个底，他现在最盼望的是小仔要集中精力更加努力，他最担心的是小仔没有公公看着会再贪恋游戏。那天，他乘小仔去学校上课，偷偷地把小仔的电脑没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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