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克溪

赵克罗：“不成熟”政协委员

◎皮克溪

微博发出两三天，赵克罗就接到了河南省统战部的批评，传真上写着部领导的批示，大致说这件事给南阳和河南带来了负面影响。统战部也要求赵予以消除影响。这么高级别的领导提出批评，赵克罗说自己“一下子慌了”，“睡不着觉”。他删除了自己所有关于平坟的微博，还声明自己信息有误。

平安夜，赵克罗做的准备是：“杀身成仁！”——在微博“遗书”上，他这么写道：我赵克罗，为了南阳一千多万人的祖坟，为了河南一亿多人的祖坟，得罪了领导们，在我已经被拿掉河南省政协常委情况下，我已获悉，他们将对我继续打击报复，在河南省内层面上，我已无能为力，该来的就来吧！我等着！我已做好杀身成仁的准备！唯有对不起家人，无法再继续照顾她们了！

“祭奠祖先就是我的信仰”

38岁的赵克罗在郑州市的一条繁华大道上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他名片上罗列着各种社会职务，而且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河南省政协常委，他承认自己算是“成功人士”。但在家乡南阳市镇平县七里庄村，他只是诸多成功人士中的一个。这个河南南部的村庄民国时曾出了位著名学者彭禹廷，彭与梁漱溟是30年代倡导乡村建设运动的代表人物。

在彭的领导下，宛（今南阳）西四县开展自治运动，兴实业，重教育。彭禹廷后来被国民党杀害，但他给整个南阳地区尤其是七里庄村留下了深远的影响。由于重视教育，七里庄村就有大批出去为官的人，最为出名的就是彭雪枫将军。如今的官员中，赵克罗叫得出名字的厅局级干部就有七八位，还有省部级领导。

在建国后的困难时期，这个村子一年有四个月把红薯当口粮，但是赵克罗对这个老家印象深刻的不仅是贫穷，还有它淳朴的乡情和浓郁的中原习俗。

自从离开家乡打拼后，每次赵克罗回家，乡亲们遇上了都会拉他到家里坐坐，拉拉家常。他和彭雪枫的辈分相同，村里沾亲带故，和他同龄的人也常会亲热地叫他一声“小爷”。

几年前父亲去世后，赵克罗将父亲葬在了家附近的祖坟。从此，故乡成为他寄托对父亲哀思的地方。

每年清明节、中秋节、小年、大年，赵克罗都要回家祭奠父亲。仪式并不复杂，一把纸钱，些许祭品，往坟上添几锹新土，再和父亲唠叨几句心里话——站在坟边，感觉离父亲特别近，“父亲在里面，我在外面，感觉我的一举一动他都看着，我不能让他失望。”

在南阳发起平坟运动前的一个月，赵克罗在去武汉出差的列车上想起了父亲，泪流满面。他发了条微博：“祭奠祖先就是我的信仰。”

“副处级以上官员”不平祖坟

去年5月初，赵克罗接到七里庄村支书的电话，请他帮忙统计村里在外副处级以上官员，这批人可以不平坟。

“哪有分级别平坟的道理？怕得罪当官的，不怕得罪普通村民？”赵克罗质问村支书。但得到的答复是，他家也可以不用平坟，因为他的省政协常委算是副厅级。

赵克罗觉得“太荒唐了”，在河南，“刨人祖坟”是人们骂战时最恶毒的诅咒，居然变成了现实。而分级别平坟，让为官者如何面对自己的亲朋好友，“这不是加大官民矛盾吗？”

赵克罗随即发了条微博：“某省领导路过南阳，见高速公路沿线坟头较多，遂要求铲平南阳区域所有坟头，通知已在南阳市政府传达至镇平县，现在正统计各村在外副处级以上官员，这些官员家的祖坟不动，只铲平民百姓祖坟。”

这条微博被广为转载，并被多家媒体报道。提起发微博的动机，赵克罗说自己当时并未多想，但或许职业是执业会计师的缘故，他平时的工作是要监督经济方面的内容，投射在民生领域，“监督的本能发挥了作用”。

微博发出两三天，赵克罗就接到了河南省统战部的批评，传真上写着部领导的批示，大致说这件事给南阳和河南带来了负面影响。统战部也要求赵予以消除影响。

这么高级别的领导提出批评，赵克罗说自己 “一下子慌了”，“睡不着觉”。他删除了自己所有关于平坟的微博，还声明自己信息有误。

副处级以上官员不平祖坟是南阳各地最初通行的做法，但没有形成文件，赵克罗因此被指失实，有点“哑巴吃黄连”，没法为自己辩解。

这不仅是南阳一地的做法，在随后开展平坟运动的周口，多位在外地的干部也都收到类似的口头通知。

赵克罗按要求删掉了微博，发了致歉声明，他承认自己“妥协了”。但他内心从不认为平坟有足够合理性，即使是在政府宣扬的节约耕地方面。所以，在私下，赵克罗没有放弃对平坟的抵制。他和许多南阳籍在外的官员们向南阳市政府的官员提出抗议或规劝，希望南阳市放弃这个不得民心的政策。

几个月后，南阳宣告平坟运动“告一段落”，个别村子的坟被平了，但包括七里庄村在内的大部分村子，都没有平坟。

政协的作用

12月14日，赵克罗接到朋友电话通知，他无法留任政协常委和委员。这令38岁的他“惊讶万分”，在此之前，他已被省财政厅党组会议列入了政协委员的名单，而且他能力颇佳，此前多份提案受到好评。“无论年龄、人品还是能力，我都该留任。”

愤懑中，他起草了一封措辞嘲讽的“忏悔书”。12月17日，他在微博发了这封“忏悔书”，称要“向南阳市委政府领导们道歉”。

在信中，赵克罗说：“原以为省政协常委有权对政府进行民主监督，参政议政，看来我是太天真太幼稚了。”虽然语带讽刺，但赵克罗承认，自己刚进入政协时的确很看重这个平台，认为政协委员的身份可以比普通人更好地监督政府。

“有为才有位”是赵克罗对政协的看法——要努力去做事，才能有影响力。他一直很热忱地做事，尽量扩大政协的作用。

他曾提出关于外地农民工享受廉租房待遇的提案，后来省里采纳了他的建议，一方面在制定针对外地农民工廉租房的政策，一方面已经加大了财政投入，“虽然去年仍然冻死了两个无家可归的农民工，但政策在落实的过程中。”

也有不那么成功的提案，比如郑州大学城有条郑开大道，缺少天桥、红绿灯和地下通道，河南中医学院等多所院校的几万师生穿越大道乘车极为不安全，他提了很多次，但政府回复说，郑开大道是形象大道，不能建那些东西。这令他很无奈。

尽管如此，赵克罗觉得“政协是橡皮图章”的说法过于绝对。他很喜欢政协这个平台，这里有来自各个行业的人，有大学教授，有豫剧团的团长，大家坐在一起，对即将实施或已经实施的政策“建言献策”，“言无不尽”。

他也意识到，他在政协的几年，政协都是在“完善现有政策”，而几乎未在政策制定前参与讨论并发挥影响作用，但他认为政协的地位已经提高了很多了。从前政策出来后，仅仅是通报政协，连讨论都谈不上。

微博批评平坟事件后，赵克罗再次打量自己服务过5年的政协。“现在想想，民主监督和参政议政，都是有范围的，超出了设定的范围，就得出局。”

他说自己写“忏悔书”，目的一方面是希望能包容不同意见，拥有更宽阔的胸襟；另一方面，则是规劝其他的政协委员在参政议政时，“悠着点，别把自己搭进去。”

赵克罗的好意，有些政协委员显然无福消受。一位河南省的政协委员表示，赵克罗的做法不够“低调”，而微博是个“激进、不理性、不克制的地方”，在那里发言容易被人利用，“不利于国家形象”。政协委员有提提案的渠道，就不要去“那种地方”发言。

而更多的政协委员则对赵克罗的事情缄默再三：“不方便说。”

当然，赵克罗也对政协感到失望——他以政协委员身份发反对平坟的微博，但他承认，最终南阳平坟的停止，私人关系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而且，南阳平坟虽然中止，周口的平坟却随之跟上，赵克罗们对平坟的建议和看法，没有任何作用。

11月17日，国务院发布决定：应当火化的遗体土葬的或者建造坟墓的，民政部门限期改正却拒不改正的，不得强制执行。但此时，周口各村的祖坟已经都平了。当被问及怎么打算时，许多村民表示，大年或者明年清明时再把坟拢起来。反正国家出台政策了，不能再强制平掉了。

赵克罗听到这个说法时，无奈地一笑。“你看看，我反对平坟是有道理的吧。”

在“忏悔书”后，他还写下一条微博：“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夜照沟渠。”

谁是明月？哪里又是沟渠？赵克罗摇头不答，只说：“知道我的心就好了……我绝不会去自杀！我已做好准备，杀身成仁！ ”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