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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呼唤

2013-12-11

躬耕 2013年12期
关键词:翠翠村长

1

村长必须面对翠翠。必须。此刻。

说到翠翠,有一件事是无法回避的。这事一直让村长对自己的色胆包天耿耿于怀;每每想起,总会自责好久。

去年五月的事。

麦收时节,各家各户几乎是男女老少齐上阵,纷纷赶在风雨之前割完麦子,高枕无忧地堆在了自家禾场。而翠翠家七八亩地才割了不到一半,躬着身子淹没在麦丛里,孤单单挥舞着镰刀,连喝水都顾不上,偶尔借擦汗的工夫望一眼天空,急得要死。天气预报说,从晚上开始,将有持续三天的中到大雨。这般下去,翠翠家那一大片金灿灿的麦子只能烂在地里发芽了。

村长发善心,吆五喝六召几个手脚麻利的,疯疯火火下了翠翠家麦地,割的割,拉的拉,热火朝天干起来。村长承诺,这工钱他来掏腰包,等麦子卖了就付给大家。大伙都知道,村长说的是活话,也不指望,只半天工夫么,还能接受,便一边说笑,一边割麦子。

村长两手叉腰,立在田间,瞧着大家伙干劲十足的样子,心里一阵阵兴奋。不管怎样,总算又为村民做了件德善之事吧。

渐渐,村长的兴奋转移了。

村长的目光像两只贪婪的蝴蝶,栖落在翠翠的大屁股上。帮手的助阵让翠翠割得更加来劲,专注,镰刀起落,铿锵有力,富有节奏,成片的麦子倒向她的怀抱;高高撅起的屁股随着肢体的节奏极有活力地晃动,直招人眼。按城里话说,很性感,性感得连村长都觉得有点流氓;更让人浮想联翩的是,翠翠佝着腰,前身探得很低,从侧后看,硕大的乳房便十分显眼地倒挂着,仿佛两只活泼的兔子,欲从衣领处蹦出来。一阵子,村长觉得很卑鄙,几次想走开,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后来,实在禁不住,便佯装蹲下去系鞋带,心慌耳热偷觑了两分钟,待站起来,已变成雄赳赳的端枪猛士。

收拾完麦子,已是黄昏。翠翠千恩万谢,执意要留大家吃晚饭。村长却决策性地一挥手,说大家都辛苦了,回家洗洗吧,散了!

如果到这里,事情也就完美了。可偏偏鬼使神差出了事。

村长回到家,心情极好,嘱媳妇炒几个下酒菜,自斟自酌小饮起来。几杯高粱酒下肚,便嗓子痒痒地哼起小调儿来,唱到兴致处,还让媳妇陪了两杯。

喝得晕晕乎乎的村长又到村里蹓跶,背着手,哼着调儿,经过翠翠家门口时,翠翠正出来倒洗澡水,老远就打招呼,叔,要下雨了,还转啦。这年头,村里么事都变了,人与人也冷漠了,但这点传统还在,见了长一辈又很敬重的男性,都叫叔,叫着亲切,听着暖和。

看看,看看,嗯,都割完了。村长没看翠翠,而看禾场上的麦子,似乎在同自己说话。

叔,进屋喝口水吧。翠翠的话里带着感激。

村长迟疑一下,不由自主迈进了门。

今天真是多亏叔了,要不这麦子就损失大了。这,大雨过会儿就得来。说着,翠翠递过来一把椅子。

嗯,要下雨了。村长自言自语一般,没坐,而是在屋子里踱着步子,像一只不安的蚂蚁,眼睛漫无目的,瞅瞅屋里,又瞟瞟外边。

叔,真不晓得么样谢你。说着,翠翠给村长倒碗茶。翠翠也就三十四五岁年纪,刚刚洗浴的身体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息,胸脯直挺挺的,迎合着下午的想象。村长喉咙响了一下,伸出手,没接茶,接住一只手。

翠翠的手逃不出村长的手心,叔,你……别……叔,村长,你要……要做什么?

叔想知道,你想如何报答我?村长的话里冒着热气,一向慈祥的脸顿时现出几分狰狞。

叔,这……要不得,要不得。

么样要不得?叔又不是老虎。

村长紧紧抱住了翠翠,又腾出一只手去关门,门“咦呀”一声,像是在疑问。

叔……村长,你是好……好人啊,你可不能……不能……

片刻,村长似乎犹豫了,手臂软下来。翠翠借机抽出手,将一大碗茶泼向村长的脸。茶水有些凉,浇灭了村长的欲望。

对,我是好人,好人。这样叨咕着,村长摇晃着离去。

村长在后来的大雨中站了很久,扇了自己两耳光,骂:什么狗屁村长,竟调戏柔弱寡妇,狗官啊!骂过,又释然了,要不是这狗日的酒,老子敢做这事?

可这样的事,是想释然就能放得下的么?村长再没去过翠翠的家,还有模有样戒过一阵酒;偶尔再碰上,不光村长觉得尴尬,翠翠也极不自在,远远地便低了头,悄没声就过去了。

一年多了,这事竟跟关节炎一样,令村长时时犯痛。

2

今天,村长必须得面对翠翠。翠翠出事了。

六月的太阳刚刚露头,大地已感受到它的温度;万物被镀上浅浅一层似是而非的金色;晨风中,庄稼慵懒地轻晃,像是怀着隐秘的心事,又仿佛在期待或酝酿着什么。

村长一大早便到稻田里撒化肥。篓子挂在腰间,肥粒不断从他手中飞洒出去,像一把一把散开的阳光。正忙着,一个人影急匆匆从田坝上跑过来,老远就喊,村长,村长,不好了,不好了。村长不慌不忙抬起头,一个年青人已经气喘吁吁站在田边。

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村长镇静地说。

翠翠……翠翠被人打……打晕了。年青人上气不接下气,显得很紧张。

村长不满地说,仁军啊,你大小也是个团支部书记,能不能稳重点?我就不相信天能掉下来塌死个人!你慢慢说。

仁军深吸一口气,调整一下,似乎平静了很多。他说,翠翠被人打晕了,人还躺在河坡上哩。

谁打的?

还有谁,三狗那个王八蛋!

村长不容易察觉地颤了一下,弯腰在稻田里洗了一把手,随手拔起一株稗草,狠狠砸向田坝,骂一句,又是这个狗日的!

仁军告诉村长,早晨他打算去水田里看看水,刚上河坡,就看见三狗拉扯着翠翠,边说边骂,好像是说翠翠家那头老牯牛啃了他家的稻秧子,还踩倒一大片。后来,三狗就打了翠翠,还踢了一脚,翠翠当即就倒在地上。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连忙就跑过来报告村长。

村长眉头立刻变得凝重了,两只手胡乱抹了抹长靴上的黑泥,出了稻田,又解下篓子扔在化肥袋边,说声“走”,便朝河坡那边奔去。

仁军紧紧跟上。两人都不说话,走得又疾,田坝一“噔”一“噔”地响,很沉闷。

村长,要不要报案?仁军忽然打破了沉闷,声音像水底里冷不丁冒出的气泡。

报什么鸟案?顶屁用啊。村长说,派出所都成他家了,哪次进去不是跟刘秃子喝喝酒聊聊天就出来了?

刘秃子好歹也是个派出所长,怎么就跟三狗称兄道弟了,三狗不就是有个当镇长的幺舅么?仁军越说越气愤,仿佛憋了一肚子的仇恨。他继续说,鲍老大多老实的一个人,硬是让他打成了瘸子,换别人,坐个十年八年牢都不够,可他三狗在派出所呆了几天,避过风头就大摇大摆出来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村长没有再说话。仁军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

其实,村长在整个太平村还是很有威望的。平日里,谁家若是出点什么事,无论是打架结冤,扯皮拉筋,还是感情纠葛,犬猫相扰,村民们总是要找他。而只要他一出马,往往一支烟或是一碗茶的工夫便给调解好。因为心放得正,水端得平,大家都很服帖。一个土村长,村民们如此买他的账,他很满足。他是这样看自己的,虽说仅是个村长,也算不上什么官,却比那些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狗官的领导强上十倍百倍。

而三狗却是唯一不买他账的人,给他添了不少乱子。按三狗鸟他的话说,你个小小村长,算根什么葱?鸡巴都算不上!

三狗第一次鸟他是因为何莲花的事。莲花这丫头也够可怜,爸爸是个瘫子,妈妈又是个哑巴,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罪自然没少受。家里穷得房都快倒了,却没钱修,一部老电视看了好多年,还是二手旧货。莲花十六岁便缀学,高中都没上,跑到广东打了几年工,回来时钱是挣了不少,房也修了,电视也换了,可落了个“豆腐”名声。豆腐么,就是女人的身体,这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名声一坏,就不好嫁,又怕受人欺负,不知怎么就嫁给了三狗。三狗是坐过牢的人,什么坏事没干过?想找靠山也不能找他呀。果然,嫁过去不到半年,也就是去年秋天,莲花不明不白跳了河。莲花的家人不敢找三狗问道理,只找村长。村长一说这事,三狗就翻脸,鸟他说,你管天管地,还管我的家事?村长晓得这事有蹊跷,推着架椅子陪莲花的瘫子爸爸去派出所报案,给出的结果是:莲花因悲观厌世而自杀。

还有,上个月的事,天旱得厉害,三狗不晓得在哪里混得醒了瞌睡,回家看田,稻田里干得咧了口,也不抽水,趁夜将鲍老大家稻田扒了个大口子,把水灌到自家稻田里。那是鲍老大花钱雇电泵从河里抽了整整一天一夜蓄出来的水。鲍老大找三狗理论,三狗死不认账,最后,竟恼羞成怒地一锹拍过去,鲍老大一条腿被打成了残废。村长几经调解,三狗分文不赔,还放出话来,如若继续缠着他,就带几个兄弟把鲍老大另一条腿也废了。鲍氏虽说有三兄弟,还有儿子,却都是老实人,知道斗不过,受了窝囊气。后来鲍老大瘸着腿偷偷跑到县里告状,久未结果。又去,县里说,处理意见早就下发到镇里,由镇里督办。这不等于向舅舅告外甥?气得吐血,却只能忍气吞声干瞪眼。乡下人都这样,善良得过了头,只要不把他往坟墓里赶,有个窝,留口饭吃,忍劲就大得很。

身为村长,却无法为村民讨回公道,这是最令他不安的地方,有种夹着尾巴做人的耻辱感。三狗惹起的这些头痛事,令村长很无奈,既斗不过,还得罪不起;得罪三狗就是得罪镇长啊,这后果是不言自明的。

现在,三狗又扯上翠翠,村长担心她遇到了大麻烦。

3

村长和仁军赶到河坡时,翠翠仍躺在坡地上,庆嫂正给她掐仁中。三狗拽着一头牛,在不远处不停地骂咧,个骚货给老子装死,装死就不赔钱了?你要敢不陪钱老子就敢放你的血!

村长喊了一句,三狗,人也打了,骂也骂了,翠翠一个寡妇人家值得你动这大粗?

三狗说,个克夫的骚货,她装死,就算真死了,不赔钱都不得让她入土!

村长横了三狗一眼,又问庆嫂,人怎么样?要不要紧?

庆嫂说,人还没醒过来。

听到村长的声音,翠翠立刻睁开了眼,泪水瞬间涌了出来。

翠翠不是被打晕的。确切说,是装晕,或者说,她根本就是被吓晕的——一大早,她把牛牵到河坡上吃露水草,到该喂猪食的时候,便将牛拴在一棵树上。这一切,都和往日一样。临走还特意看了看,绳结打得挺牢实。也就一刻钟的样子,等她伺弄好圈里的两头猪,回来就看见三狗握了根枝条在稻田里撵牛,那牛正是自家那头老牯牛。牛在稻田里胡蹦乱跳,三狗嘴里发出欢快的声音。她当时觉得好奇怪,三狗撵我家牯牛在自家田里乱踩什么?他莫不是疯了吧?这害人精,疯了倒好,省得害一湾子人。

这样想着,她甚至在一旁开心地看了会热闹。待悟过来,水田已被踩得乱七八糟,稻秧子倒了一大片。

翠翠慌忙跑过去说,三狗你搞么事哟,怎么把我的牛往水田里赶?

么样说话的,明明是它跑到我田里乱踩,我赶它都不出来,怎么反说是我把它往田里赶?我又没疯没病。三狗说。

我就回家喂了个猪食,拴得好好的牛么样一下子就跑到你水田里去了?说着,翠翠朝河坡下面的芝麻地望了望。庆嫂正在锄草,那地方离翠翠拴牛的地方只几丈远,她应该晓得牛是怎么跑到三狗水田里去的。

三狗也朝那边望了望。本来正远远看着他们吵架,见两人都朝自己这边看,庆嫂连忙低了头,继续锄草。

三狗得意地说,你问我我晓得?你问问你的牯牛。

翠翠说,三狗哟,我的牛拴在那棵树上,离你的稻田有十丈八尺远,它怎么没跑到仁军家稻田里,也不跑到鲍老大田里,怎么就单单跑到你水田里去了呢?三狗你这是搞么事嘛。

三狗立刻板起了脸,赤着脚把牛从稻田里拽出来,说,搞么事?你的牯牛啃了我的稻子,踩倒这么一大方田,得赔钱!不赔钱,这就归我了。

翠翠急了,刚才的理直气壮一下子没了底气,声音也软和下来,三狗叔子哟,乡里乡亲的,我们无冤无仇,你莫害我,我的牛是不会自己跑到你田里去的。说着,就要从三狗手里夺牛绳。

三狗突然笑了,笑得很不怀好意。他说,嫂子,我不害你,给你出个主意,万事没有。

你说。翠翠怀疑地看着三狗。

三狗故作神秘,把嘴巴凑过来,轻声嘀咕一句。

翠翠的脸立马就红了,耳根直发烫。她的确没料到三狗竟然说得出这种话来——“你给我做老婆不就没得么事了嘛”。一时语塞,又气又羞,却又不好发作,喉咙里哽了半天才说,三狗叔子哟,我一个苦命寡妇,儿子都初三了,哪有那福气哟,小叔子,你就莫拿我开心。

跟我你又不吃亏,我也只小你四五岁嘛,又不嫌弃你,两厢情愿多好个事。三狗的话并不暧昧,却味道不对。

翠翠觉得说不下去了,便不再作声,只是硬着头皮去拽牛绳。

三狗就是这个时候翻脸的。他突然拉高了嗓音,翠翠顿时感到整个河坡都在颤动,吓得眼睛一眨一眨的。三狗大声骂道,个臭婊子,还真把自己当成金镶玉了?老子说这话是瞧得起你,不然早揍得你不知道东南西北了。这损失不赔,你这牯牛莫想牵回去,老子要用它下酒!

翠翠不再理论,知道理论也没用,便又去夺牛绳。三狗一把揪住了翠翠的头发,重重一巴掌甩在她脑门上。翠翠脑子“嗡”的一响,知道大祸临头了,刚好三狗又一脚踹在屁股上,便顺势倒在了河坡上。

出于女人的本能,翠翠明智地选择了倒地示弱的方式,既保护了自己,又暂时规避了冲突的升级。但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自己又将如何应对。翠翠双目紧闭,仿佛被扔在枯井里的石头,眼睛和脑子里一片漆黑。

在黑暗和恐惧中,她想到了村长。翠翠相信,村长一定会来的。但在村长到达之前,她必须一直装晕,否则,如果冲突再次暴发,她甚至觉得自己有可能小命不保。

时间似乎被凝固,寂静而迟缓。在漫长的等待中,翠翠先是听到三狗不干不净骂咧了一阵,同牛一起慢慢走远了。一会儿,又有人走过来,传来庆嫂的声音,三狗哟,翠翠一个姑娘婆,你下恁大手。三狗说,女人家少管事,小心割了舌头。庆嫂说,我多么事嘴?我又没说是你把牛牵到稻田里去的,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不得乱说。之后,庆嫂走到她面前喊,翠翠妹子,不要紧吧?连喊几声,还不停地掐仁中。翠翠没睁眼,她在等待村长的到来,或者说,她在琢磨三狗和庆嫂的对话。现在,村长来了,就蹲在她身边,一脸的沉重。

翠翠说,叔,你得帮我做主啊。

仁军插了句,嫂子,有村长在,天塌不下来。

村长说,人没得事就好。

翠翠说,三狗扣了我的牯牛。我的牛拴得牢牢的,是不会自己跑他田里去的。

嗯?是这回事?村长说。

翠翠点点头,说,庆嫂离我拴牛的地方只几丈远。

村长看了看庆嫂,正想问话,庆嫂扭头看看正注视着他们的三狗,极为紧张地说,翠翠妹子,我好心好意跑过来帮你,怕你出事,你可千万莫害我。我一直埋头锄草,哪里注意你的牯牛?说这话时,庆嫂的声音突然毫无铺垫地变得很大,撞得空气一颤一颤的。

大家都不约而同朝三狗那边望去。三狗说,老子说她装死吧,她装死,老子就牵她的牯牛。

村长嘴巴动了动,话还是出口了,三狗,做人都得有良心啊,牛怎么跑你田里去的,你心里清楚。

三狗说,你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清楚,可心里清楚有么事用?谁作证牛是被牵到水田里去的?没人作证,那就是牛犯贱,赔钱没得说!说完,扬起手里的枝条,赶着牛走了。

庆嫂站起来说,你们都来了我就放心了,我的草还没锄完哩。说着,快步向芝麻地走去。

4

翠翠躺进了镇卫生院。这是村长的主意。

翠翠脑门上挨了一巴掌,本无大碍,只是三狗那一脚太重,屁股上像是被踹进一只大气球,又酸又胀又痛。翠翠说,没必要上医院吧,田里又要锄草又要打药水,一大堆事等着,一个大忙人这样躺到医院里,没病也会闷出病来。村长严正地说,必须去医院,挂上吊瓶先住一天再说。

村长吩咐仁军跑回家骑来摩托车,把翠翠送到卫生院。

上车前翠翠在河边洗了脸,理理鬓发,又拍拍身上的泥,说,叔,我的牯牛么样办啊?

村长说,先住院,别乱跑,安心呆在卫生院里,牛我一定帮你要回来。

看着仁军驮着翠翠走远,村长蹲在三狗的稻田边看了一会,骂了句,妈拉个巴子,个折寿的,这种恶毒点子也想得出来,哪里是人?

村长返回自家稻田撒完余下的化肥,匆忙回到家。太阳已经老高,天气渐渐热起来,村长浑身是汗,也顾不得擦洗,一进屋便“哗哗啦啦”喝了两大碗米茶,胡乱咽了几口菜,就准备出门。

媳妇说,早饭要吃好,晚饭要吃少,一餐早饭吃恁急,好像比人家当总理的还忙?你这是要赶飞机还是赶火车呀?

村长说,嗯,村里有事。

媳妇说,没你这个村长地球就不转啦?现在这社会呀,哪个都不是苕憨子,村民的事要你费恁大神?看把你愁得,成天一副苦爪脸,跟六十多岁老头子差不多。媳妇皮肤白净,晒都晒不黑,面带红润,不显年纪,说话声音像糯米团子,让人再烦再恼也没了脾气。

村长眉头一展,佯装严肃地说,还不至于那么老吧?男人的年纪又不看脸上,你懂不懂啊?

那看哪?媳妇一脸正经。

这个你还不知道?看床上啦。村长笑了。

媳妇眼睛一横,要发脾气,却“扑哧”笑出声来,往村长脑门上戳一指头,个死东西,死不正经。

笑过,村长就朝门外走。媳妇说,鱼塘像是翻塘了,死了好几条鱼,你先去看看吧。村长只当没听见,径直去了三狗家。

镇卫生院是一座老式三层楼,墙壁又黑又脏,布满污渍,石灰腐得直掉粉。病房里,严重生锈的吊扇里似乎卡了只哭泣的老鼠,发出令人不安的“嘎吱嘎吱”声。

不到一个时辰,翠翠挂完一瓶盐水,跑了趟厕所,满脸愁容躺在病床上。空气中混合着浓郁的药味,令她不住地翻胃,才想起还没吃早饭,起身打算去买点吃的对付一下,却又毫无喟口。反正闲着闷着,就想去学校看看儿子小龙,又想起村长交待过,不要乱跑,便又躺下。阳光透过窗外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卫生院显得空空荡荡,仿佛这世间只剩下她一个人。起先还有个结石发作的农民在廊道里嗷叫着打滚,现在却静得出奇;护士也早已不知去向。

翠翠心里很乱,毫无头绪。回想早晨的事情,仍心有余悸,她想不出三狗用如此阴损的手法对付自己这个寡妇,到底怀着怎样的企图;村长到底能不能要回自己的牛?要牛的时候又会发生怎样的情形……翠翠越想越怕,越想越不安,总觉得眼前的寂静里裹着什么不祥的预兆。

想着想着,翠翠突然像被电了一下,蓦地跳下床,屁股仍很痛,她几乎是一瘸一拐地出了医院。

——那一瞬,翠翠灵感闪现般意识到,村长的安排存在严重的疏漏——如果她在卫生院住上一天,那家里的猪呀鸡呀怎么办?鸡还好说,自己也能寻食,而那两头猪可就没那么老实了,它们饿坏了不啃坏猪栏才怪,或是从圈里跳出来跑掉,这都是极有可能的。突然就有了回家的借口,而且,理由很充分。于是,翠翠到街上叫了辆嗵嗵嗵,急急忙忙往家中赶。

途经村子时,翠翠顾不上车厢的剧烈颠簸,张大耳朵,警惕地张望着,一来是怕被人发现,二是努力捕捉有无争吵或打斗的动静,特别是经过三狗家后面那段土路时,她的心紧张得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但她终归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

麻木的声音压住了一切。

到达家门口,麻木尚未停稳,翠翠已忍着酸痛跳下来,连忙付了钱,随即,不是拿钥匙开大门,而是从屋旁的巷子直奔后院。

院子里,一切如常:两头猪慵懒地躺在圈中;鸡们悠闲地刨着泥土;奔向牛棚,首先看到拴在树上的牛绳,顺着绳,一头牛赫然伏在地上反刍。千真成确,正是自家那头老牯牛!翠翠泪水夺眶而出,颤着身子,几乎是抽搐着走到了牛的面前。牛毫发未损,迎接式的站起来,也眼泪汪汪,安然地望着主人。

这给人一种严重的错觉:仿佛早晨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而是一个过于真实的梦。

5

牛是村长牵回来的。

与媳妇的几句调笑并未让村长轻松多少,相反,去三狗家途中,心情更为沉重。他十分清楚三狗是怎样的一个无赖,他是恶毒的鳖——也就是王八,一旦被咬往,不放你点血是不会罢休的。最关键的是,三狗唱这么一处究竟是处心积虑还是临时起意,心里完全没底。所以,到底能不能把牛给牵出来,没半点把握。

牛就拴在三狗家门前的一棵树上,一幅茫然无忧的样子。树荫下,还停着一辆新形式摩托车,很耀眼。村长认得,那不是三狗的车。

村长进门时,三狗正与一个戴眼镜的年青人聊天。眼镜白白净净的,挺秀气,看起来倒像个书生,这让村长很意外。

三狗客气地站起来,又是捡座又是上烟,跟早晨看到的三狗完全是两个人。村长本来不抽烟,也接了。三狗又连忙上火,说,先坐,先坐。村长坐下,吸了口烟,呛了几口,说三狗兄弟呀,我为牛的事情来麻烦你了。

你说那头牯牛?三狗指了指门外的牛。

嗯。这事闹得,三狗兄弟大人大量,莫跟那寡妇婆娘计较。村长说。

这是村长?眼镜突然说话了。

是啊,我们的村长,郑村长。三狗说。

哦,那你们说事,你们说事,我先走了。眼镜说。

三狗也不留,送他出门,然后俩人在树下嘀咕,声音很低,村长一句没听清。

一会儿眼镜骑上摩托走了。三狗回到屋里,就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

三狗坐在村长面前,整个脸笼罩在烟雾里。他突发感慨地说,村长啊,这么多年打打闹闹的,班房蹲过无数次,牢也坐四年多,自己都厌倦了,村长你看,三十的人了,家都没弄完整,连个女人都没有,可怜啊。就算再好个人,也会急成坏人啊,村长你说是不是?

村长跟着感叹,唉,莲花要是不死就好了。

莲花自己想不开,也只能怪我命苦。不过,再有合适的,还麻烦村长多帮忙。三狗说。

后来,三狗就去树下解了牛绳,递到村长手里,说,代我向翠翠认个错吧,我是真心实意的,我不该打她。

村长说,这倒不必,翠翠也有不对。说到这,又觉得这话不妥,这不是给三狗话柄么?赶紧补救说,翠翠不应该去你手里夺牛的。这样说着,牛就牵走了。

这过程太过平静和顺利,没有想象中的纠缠和争执,也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相反,倒是显出几分友好。仿佛明明看见一条暴涨的河流汹涌着扑来,却又未溅到一滴半点的水花。心里虽不踏实,但无论怎样,牛是要回来了,也算对翠翠有个交待。

村长打了仁军的手机,仁军很快就骑着摩托车到了,又吩咐仁军把牛拴到翠翠家去,然后去卫生院把翠翠接回家。牛都牵回来了,也没必要演戏了。

仁军骑着摩托车,拉着那头满是泥巴的老牯牛,在田道上晃晃悠悠走着,显得滑稽而苍凉。

6

仁军的电话打过来时,村长正与媳妇看鱼塘。鱼塘边漾着条死鱼,翻着银白身子,阳光下,特别刺眼。村长捡来一根树枝,将它捞起来,有筷子长。塘水有些浑浊,鱼儿们成群结队地浮在上面,嘴巴一张一翕,像是不住地喘气,样子很吃力。

媳妇问,怎么样?不会都死掉吧?

村长掂了掂手里的死鱼,说,缺氧,水下缺氧。

话音刚落,水底下“咕噜”一声,冒出个大泡泡。媳妇有些不信任地说,缺氧还能冒这大气泡?

村长皱了皱眉头,说,下面承受太重,经不住,就放了个响屁呗。村长像是在说鱼塘的事,又像是说别的。

再看,又有了新发现,塘边有两条半筷子长的小鱼也死了,鱼肚子像是被什么啃过一样,缺了一大块,露出血红的肠子。

媳妇说,难道这里边有黑鱼?

村长说,大鱼吃小鱼,自古如此,千古未变。说着,叹了一口气。

媳妇说,科学家们花恁多钱,把人都搞到月亮上去,怎么就不研究个东西,让大鱼能与小鱼和谐相处呢?

两人正说着,村长腰间手机响了。

是仁军打来的。仁军说,村长,翠翠人不在卫生院里。

村长说,莫不是饿了,到街上买东西吃去了吧?

仁军说,护士说她打完针就不见了,卫生院附近的小卖部小餐馆我也找了,没找着。村长,这小寡妇不会想不开去跳河吧?

村长说,别给我乱猜,你再找找,我一会就去她家看看。

7

翠翠见家中安然无恙,牛也牵回来了,虚惊一场,心情顿时好了许多,便伺弄完猪,扎扎实实地吃了顿午饭。扛了锄头正欲下地,却被庆嫂笑盈盈堵在了门口。庆嫂说,这么热的天,就不请我进屋喝口水?

翠翠将庆嫂迎进屋,又是捡椅子又是倒茶水。

庆嫂坐下,端着水象征性喝一口,然后一脸笑意地说,今天一大早听见喜鹊叽叽喳喳在屋后叫,就知道村里有喜事哩。

喜事?谁家有喜事了?翠翠狐疑地问。

你家呀,你呀。

我?一大早被那只疯狗吓得要死,脑瓜子挨了一巴掌,屁股上一脚到现还疼,那个砍脑壳的,太狠了。你说我有喜事,我还真被你说糊涂了哩。

早晨的事不正说明这是无巧不成书嘛。你想呀,你家牯牛么样没跑到我田里,也没跑到鲍老大田里,却偏偏跑到三狗田里去了呢?

唉呀庆嫂,你莫提这事,一提我都觉得这里头有鬼,是他把我的牯牛赶到他水田里去的,我晓得。你不敢为我做证,也不能反过来说是我的牯牛自己跑到他田里去的呀。

庆嫂夸张地笑起来,说,翠翠妹子,那就更说明有缘分嘛。

翠翠说,庆嫂你是没睡醒瞌睡还是早晨见了鬼?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庆嫂也不恼,仍一脸笑容。她说,牛牵回来没有?

翠翠说,牵回来了,是村长帮忙牵回来的。

庆嫂说,这就对了呀。你想想,凭他三狗,若不是你翠翠的牛,就是去十个村长也牵不回来的。

翠翠苦笑,我一个寡妇,尽受人欺负,还有面子了?

翠翠不晓得庆嫂哪里不对劲,尽说些摸不着边际的话,便起身说,我要下地锄草了,芝麻地草都成荒了。

庆嫂却将翠翠按坐在板凳上,不急,我跟你说正事哩。

翠翠撅起嘴巴说,还正事哩,尽扯些让人来气的事。

三狗看上你了!是他让我来给你提亲的。庆嫂一本正经地说。

提亲?猫子狗子你都能扯到一块?庆嫂你没睡醒瞌睡,我懒得跟你扯。

翠翠你傻呀,这未必就是坏事?怎么就不朝好处想呢?我跟你讲,三狗真是看上你了,还挺急哩。

三狗是什么东西,太平村人都心中有数,这样把翠翠跟他扯一块,就好比铁杆子上接木头。翠翠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她叹了口气说,你保过那多媒,今日怎么要撮合这样的鬼事?且不说三狗人怎样,单就年龄,我大他一巴掌,亏你们想得出来!

么样不敢想?哦,只许他们男人搂着下一代,女人搂个小叔子就犯法啦?

要搂你去搂,跟我不沾边。

依我看啊,你还真要三狗这样的男人哩,你想啊,你男人用命换回来的那点钱不晓得几多人惦记,有三狗在,就不用担心出啥事。

难道还有人抢不成?只有何莲花那种瞎了眼睛的才会嫁给他。

莲花那是自己不想活嘛,她自己跳的河,三狗又没逼她打她。

庆嫂啊,你不要哄我,我又不是何莲花,没得那么苕。说着,翠翠扛起锄头要走。

这时候庆嫂摊牌了。她说,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瞒你了,是三狗刚找我,让我来说这事,说是十天半月就要娶你过门。我要不来,要是他哪天把我的牯牛也牵到他稻田里,那就完了。反正我是来过了,要是三狗问起来,你得给我作证啊。

翠翠说,这个王八日的,这不是要逼婚吗?就不相信没得王法了。翠翠在河坡下面的芝麻地锄草,耳朵像灌进去一群蜜蜂,嗡嗡嘤嘤全是庆嫂的声音,刚有所好转的心情又被搞得七上八下的。芝麻才一尺来高,芝麻花苞儿毫不知愁地探出头,却并不是“芝麻开花节节高”的那种繁荣和热闹,而是突又犹豫似的,开得很勉强,东一朵西一朵的,像翠翠的心绪,怎么也拧不到一块儿。

村长背着手踱到翠翠身后时,翠翠正沉浸在隐隐的忧虑中,有气无力地锄草。

村长说,让你演个戏,你倒提前偷偷跑了回来。

翠翠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回过头,见村长一脸责怪地站在身后。

也不事先说一声,害仁军满街找你。村长继续说。

翠翠说,三狗这个砍脑壳的巴不得我死,未必我在卫生院住个十天半月他就不来麻烦了?一开腔,眼泪竟扑簌簌落了下来。

村长说,算了不哭了,牛都牵回来了还哭么事。

翠翠却禁不住,越哭越伤心,胸脯一起一伏,哭声又尖又细,像一曲完全失控的二胡。

村长安慰说,事情都过去了,三狗还让我给你道歉哩。

终于,翠翠止住哭,抹了抹泪,说,他哪里是要道歉啦,他是要我的命。

村长怔了怔说,要你的命?说得跟天要塌下来似的,这从何说起嘛?

翠翠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庆嫂说的那一大堆实在令她说不出口。

村长说,你想把我急死啊?都这份上了还有么事不好说的?是不是又遇到什么新情况了?

翠翠终于将庆嫂拉婚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村长。

村长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妈拉个巴子,还没得王法了!这事我不会让他得逞,就算他是阎王老子,我们村干部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又思忖片刻,说,你一会带五百块钱去给三狗道歉,赔个损失。

翠翠不解地问,叔,你刚才不说他向我道歉么,么样又成我向他道歉了?我又没错,怎么道歉?赔么子损失?

村长说,你们女人啊,要是能让见识长得跟头发一样长,我都能多活好几年,也用不得我操这些乱心。

五百块,抵得上我这半亩芝麻了,太冤枉了。

芝麻,就知道芝麻,别捡了芝麻,丢了大西瓜!

村长解释,这王八既然缠上你,不放你点血他会善罢甘休?你送他五百块给他个台阶下,他挣了面子,得点小便宜,你就占了先理,仁至义尽,也就等于断了他的念头。长痛不如短痛,只当喂了狗。

翠翠仍有些糊涂,却又像是懂了,连忙点了头,问,现在就去?

嗯,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村长说。

8

村长本打算让翠翠吃点小亏了事,一了百了。这种局面,他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就凭自己,根本不可能收拾得有多漂亮;若能如此了结,将事态平息在初始阶段,就将是了不起的功德。他知道,这世上,几乎所有流氓无赖准备耍混时,无不会找出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而只要收了这钱,事情应该就到此为止了。

事情却并没按村长的思路走。

翠翠家只留了少许钱,供儿子每周拿到学校作生活费,忙又找邻舍们借,凑齐五百,就去了三狗家。她有意让走路的姿态更加夸张,看起来就像个真正的跛子。

三狗老早就在屋前土台上等着,土台很高,又有点背光,稍远些看,像蹲着个影子。他似乎知道翠翠会来。翠翠一到土台边,他便站了起来,两人一高一低,开始对话。

来了,来了就好。

嗯,来了。我来给你道歉,给你赔钱了。

这么说,是你错了,而不是我错了?

我错,我错。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逼你说的。

没逼没逼,是我错了,我不该去你手里抢牛绳。

这话,是村长教你说的吧?三狗笑了笑。

翠翠不作声,沉默了一会,把钱递过去,说,这五百,算是给你赔不是。

三狗蹲下来,接过钱,手指捻着数了数,说,你来道歉,我得给你面子,这钱,我先收着。把钱塞进上衣口袋,三狗又说,你从我手里抢牛绳有什么错?

翠翠接不上来。的确,这是个问题。

你夺牛绳没得错!错的是你的牛!而你是牛的主人,所以,牛错了你就错了。它不应该去踩我的稻田,我的稻子全死啦。不然,我能收你钱?

你这五百块就把我打发了?三狗接着问。

我这里被你脚踢的,到现走路都走不得,还有这里,你拳好重,我脑壳现在还嗡嗡响。三狗,你就积点德,还要么样呢?

你说笑话吧,我用了多大力我不晓得?你假装往卫生院跑,想用这种把戏吓不了我。现在你拿这点钱来不是糊弄我么?我那二亩稻子值多少钱?你晓得啵?说出来,会吓死你。

一亩稻子杵到顶也就2000块,就算我的牛踩了你的稻子,那么一点点,给五百还对不起你?

三狗笑起来,说,什么叫就算你的牛踩了我的稻子?就是你的牛踩了我的稻子才对啊。我实话告诉你吧,你这点钱连种子钱都不够。

你这稻子又不是金子做的。

金子?金子算个屁呀。我那可是太空种子,跟着神舟九号上过天的,全国也不过一百公斤,晓得啵?光种子钱就一千多一斤,你以为跟你们的稻子一样啊?

翠翠再次无语。她不知道什么太空种子,听三狗这么一说,感觉事情搞大了,只弱弱地说,你的稻秧子看着跟我们的也没什么两样啊。

这个你就不懂了吧,这太空种子后劲足,一发力能长人这么高,一棵稻杆能结十斤稻子,你想想值多少钱?

翠翠觉得好冤枉,明明被陷害,却偏偏要来道歉赔损失。现在赔了钱不说,还惹出没个完来,气得胸口都痛了,却又不好翻脸,便说,你说的这些我不懂,反正我赔过钱了,也道了歉。

这就够了?少说也得这个数。三狗伸出三个指头?

三千啊?

三万!不是三千哦。

三狗叔子,你不是要逼死我啊?翠翠吓得泪水都出来了,几乎是带着哭腔。

我不逼你。但你自己不想解决,谁也帮不了你?

我当然想解决,可你说三万,这不是把我往死里逼呀?

庆嫂对你说的就是个办法,一家人了,你就不用出一分钱。我给你两天时间做选择,不然,会有好戏看的!

三狗,你要真想逼我死,我就死了算了。说完,翠翠一瘸一拐走了。

三狗提高了嗓音,对着翠翠背影摔出一句:别吓唬我,你死了,还有你儿子!翠翠的胸口又闷又胀。回家路上,她像一尊大风中摇晃的稻草人,似乎稍不留神就会散了架;眼睛也发花,世界一下子陌生起来,路不再是路,庄稼也不再是庄稼。太阳尚未下山,却已是昏黄得发白。

进屋时,突然觉得好冷,身子不住地发颤。她没有再下地,而是关了家门,闷闷地流了一会泪,然后倒在床上,昏沉沉睡去。

村长和仁军来敲门时,天已经漆黑。

询问翠翠的情况之后,村长思忖了一会,安慰说,你也别怕成这样,像已经下了地狱一样,这正是三狗想要看到的局面,你越怕,说明他的诡计越有效果。再说,还有我们村干部嘛,这事,我们管定了,死人都得管下来!村长的语气很坚定。

翠翠心里却空得没底。

村长和仁军走后,她先是去后院看了看猪和牛,又把门栓拴紧,用桌子抵住,窗子的插拴插牢实,窗帘拉得几乎密不透风。即使这样,却并不能把恐惧关外边,恐惧就在心里;从早晨开始,这粒诡异的种子便在她胸口落地生根,并迅速发芽,生长,膨胀,正一点点吸走她的精神,力气,和魂魄。

村子很安静,狗们似乎无所事事,叫也懒得叫;偶有一两只蝉“吱呀呀”一阵,便又噤了声。

本来就浑浊的月光,透过严实的窗帘,已是微弱不堪。满屋子的寂静和晦暗中,独孤和恐惧同时袭来,翠翠把自己紧紧裹在毯子里。

寂静,有时候是可怕的。

男人死后不久,按村里的说法,没了儿子,媳妇是靠不住的,公爹公婆便被小叔子接到了县城里。小叔子夫妻俩在县城教书,又都是本分善良人,虽说是百姓日子,却也安稳。于是,家里再没了往日的热闹与欢笑,只留下安静和孤独。

她男人死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上。二十多米高的脚手架上,他和水泥桶一起摔了下来,瞬间,已是血肉模糊,没了形状,送到医院时,医生只翻开眼皮看了看,再听听心跳,连抢救程序都没进入,就宣布人已经没了。谈补偿时,,建筑老板只说赔三万。村长出面了,他说,三万?村民的命就猪狗不如了?他才三十五岁,三十五岁呀,家里的脊梁柱子,你们让他一家老小的怎么活?嗯?建筑老板执意不愿多赔一分钱,说,他只是个临时工,又是自己不小心才掉下来的,要不你们去打官司都成。村长是明白人,知道这些工地上的打工仔们大多是亲戚带朋友,朋友带亲戚来的,基本都没签合同,打官司是必败;但他更清楚,法律也是有漏洞的。便带着十来号村民堵了工地,啥法不法的也顾不上了,只要抢了理,先入为主才会获得更大的机率。事儿一大,惊动了记者,建筑老板出于公司名誉方面的考虑,最后赔了六万。村民一条命,也就这个价,上面有规定的,没办法。

现在,这六万,竟然还被人惦记了。想到这些,翠翠捂在毯子偷偷哭起来……

这注定是个难眠之夜。

9

村长嘴上是在给翠翠安慰,打气,其实内心也一样空得没底。原以为,三狗耍这样的手段和威风,最终目的不过是敲点小钱,而现在,这个无赖连太空种子都能搬出来做由头,显然已经准备耍更大的流氓了!他好像突然明白三狗轻易把牛还回来的意思了。

这条疯狗,不仅要吃骨头,还要吃肉,喝血!

第二天一醒瞌睡,村长就给仁军打电话,让他这两天想办法摸一下三狗的底,看他到底凭么事要演这么一出。自己草草洗漱,骑上摩托车便去镇里。他要去找镇长。

村长到镇政府时也就七点钟,太阳才露出半个头。镇干部们坐的是行政班,不到八点是不会上班的,镇政府大院就显得很冷清,只有几个家属偶尔进出。大门前,拉着醒目的标语:“热烈欢迎市、县领导到我镇调研指导”。村长知道,这样的活动镇长必定会全程陪同,他应该可以见到镇长。

二十分钟的样子,镇干部们陆陆续续来了,他们相互打招呼,都说着关于迎接领导的准备和安排情况。镇长也来了,村长远远地小跑过去跟镇长打招呼。

镇长很热情,微笑着与村长握手,这么早过来,有事?

村长说,嗯,有事要向您汇报。镇长是邻村人,大家毕业后一直在县委办公室做秘书工作,下派镀金回来做了镇长。镇长很年青,也就三十七八岁,比村长还小,但村长一直用“您”称呼他。

镇长说,也不选个好时候,市县两级领导都要来调研,镇里忙得要死。

村长说,对您来说,也就一个电话能解决的事,镇委书记都不成。

镇长哈哈一笑,说,哦,出了事都让我解决,还养你们这些村长做鸟用?

村长陪笑,耽误您两分钟,就两分钟,这事,很重要。

镇长看了看表,说,给你两分钟,说吧,什么事?

村长简明扼要地把事情讲了一番。

镇长说,这事,你得给我盯紧了,大胆管,替我打他都行,邪门了还。说完,又看了看表说,哟,我得先开个短会,看他们准备得怎么样了,一会领导就到。

村长还想说什么。镇长说,先就这样着吧,领导要来了,领导要来了。话音没落,已向办公大楼走去。

从镇委大院走出来,村长的心情实在不好。这些领导,为了升迁,只重视上级,对下级汇报的事情,往往打几个哈哈了事;又要政绩,又要和谐,村里的干部压力自然就大,遇到三狗这样不讲理的混账东西,不知道要操多少心,受多少委屈。想到这些,村长甚是失望。

本想再去派出所一趟,向刘所长也反映一下情况,经过派出所门口时,却又迟疑了。村长知道,镇长与派出所长无论是出于职务上的彼此默契,还是长期以来与三狗建立的特殊关系,这件事说出来都极不合时宜。更何况,这件事情虽有趋于严重化的态势,却仅处于有可能发生的状态,最终后果到底会有多严重,会不会成为流血事件或者治安案件,在冲突并未真正发生之前,这些都是未知数。那么这种话题就显得捕风捉影,属自找没趣。

还有一个原因,他实在不喜欢刘所长那副滑头滑脑的鬼样子。刘所长也就三十出头,额顶头发却早早凋谢,人们都背地里称他刘秃子。其实,这样称呼,有赞扬的成分。都说秃顶人要么十足的傻子,要么聪明绝顶,刘所长理所当然属后者。也许是由于职业习惯的原因,鬼精鬼精的,他的话像捉摸不透的风,仿佛话里边总隐藏着什么;跟他说话,总有种小娃娃被老狐狸玩弄的感觉,那是一种十分奇怪的耻辱感。

迟疑一会,竟还是进了派出所。

村长平时与刘所长打交道机会并不太多,一年也就那么三两次,打个招呼,以防万一此事需要他及时出面时,不至于像对陌生人那样冷冰冰的;跟这种洋不洋土不土的干部打交道,彼此相熟,开个玩笑,强拉硬拽都说得过去,便于工作。

一会儿功夫,村长把刘所长拽出了大门,嘴里不住地说,刘所长一直很关心我们村,今天一定要请所长过早,吃一顿牛肉面,算表达敬意和感谢。刘所长着一身短袖警服,帽子上警徽闪亮,除去秃顶这点小缺陷,其实还是蛮威武的。村长说,要不喝两杯?刘所长说,你这不是要扒我这身皮呀,五项禁令要人命,酒搞不得,搞不得。

叫了两碗牛肉面,两人热气腾腾吃起来。村长有意说,我手机前几天修过,落了些号码,不知道您的号码会不会有错。说着,按了手机键。刘所长手机响了,看了看显示屏说,这,郑村长,你的号码我记着哩。

村长说,谢谢,谢谢。

刘所长说,郑村长,你太客气了,若村里有事,或你自己有事,用得着我的尽管指示,我这个派出所长随叫随到。

村长说,哪敢哪敢,我一个土村长,哪敢给您下指示。您可是从市里——皇城派下来镀金的年青干部,前程远大啊。

刘所长说,不说那些,你是我大哥,有事你吩咐,我当小弟的保证二话不说。

说着,两人笑了。笑得很江湖。

10

农人没有睡懒觉的习惯。翠翠虽一宿没睡安稳,也和往常一样早早起床,早晨放牛,上午锄草,到中午时,实在撑不住,便在家睡了一觉。这样一来,生物钟紊乱了,加上心事重,晚上就更睡不着了,翻来覆去熬到半夜,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却梦见了三狗。

她梦见自己牵着牛去河里喝水,牛喝水的声音很响,咕噜,咕噜,咕噜,那声音甚是怪异,像是某种不祥的暗示。喝完水,翠翠打算把它牵走,牛却身子一塌卧进水里,任凭怎么拉,用枝条撵,牛就是不上岸。她使劲一拉牛绳,牛鼻子都豁出个口子,流血如注,却仍不上岸。牛“姆妈姆妈”叫,像是在叫她,两颗硕大的眼珠里,泪水泉水一样往外涌,止不住地流啊,流啊,河水咸咸地猛涨起来。再看,河水里竟冒出个人来,呲着牙,咧着嘴,正死死拽着牛的尾巴。那人正是三狗。三狗的脸有点模糊,却又轮廓清晰,与恐怖电影中的一样。她吓得叫了一声,拼命一拽牛绳,“咔嚓”一声,牛尾巴断了。三狗提着血淋淋的牛尾巴,狰狞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翠翠“啊”一声惊醒,吓得直喘粗气,拉开灯,怔怔地坐了好一会,仍是惊魂未定。突然,披衣服下床,抓起手电就往后院跑。

手电的光柱下,拴在木桩上的老牯牛目光呆滞,像个受了伤的孩子,懵懂地立在那里,泪水盈盈发亮,鼻子里不停呜咽着。老牯牛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和晃动,并没像平日那样把头伸过来,也没有摇尾示意。它的尾巴已不知去向,屁股和两腿上血流了一大片,仍冒着热气,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顿时,翠翠泪水狂涌,尚未哭出声,又见牛耳朵上贴着一张白纸条,摘下来看,上面写着:牛尾巴下酒虽好,牛顺风味道更美。意思再明白不过——今天割你牛尾巴,下次就要割牛耳朵。翠翠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后半夜的风很凉,地上潮气太重,她几次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感觉身子被掏空一般,摇摇晃晃的,怎么也站不起来。终于,突然暴发的哭嚎声,惊动了村子上空的星星,溅起一片狗吠,也惊醒了村民的梦。

哭了好久,邻家们纷纷来劝,又回到房间里哭,哭得脸都变了形,哭累了,便去找绳,打了结,挂在屋梁上。当她终于把绳圈套住脖子,准备将脚蹬离桌子时,突然想到了三狗的那句话——你死了,还有你儿子。她知道那句话的含义和分量。于是,呆呆地在桌子上站了很久,她犹豫了,她做不到无牵无挂地去死,披头散发在阎王殿门口徘徊了半个时辰,终又退回来。

死又死不得;活着却是受罪,既遭惊吓,又受讹诈。此刻的翠翠,就像一条委屈而绝望的河流,眼泪哗啦啦流了一夜。

一大早,村长就赶了过来。也许是翠翠昨夜的哭声惊醒过他,也有可能是村民们一大早的议论告诉了他。翠翠的牛被人割了尾巴!这是该村前所未有的事情,实在匪夷所思,人们的谈论充满神秘感,却又隐含着深深的担忧和不安。

村长看了看牛:整个尾巴几乎完全没了,伤口很整齐,像是被利刀瞬间砍下来的,血流得满地都是。大约是流血过多的缘故,老牯牛显得很虚弱。

翠翠把纸条递给他说,叔,还有这个。

村长只瞟了瞟上面的字,没接。他心里早已有数。能狠心把整个牛尾巴割下来,需要多么歹毒的内心啊,除了三狗这样良心被狗吞了的恶魔,哪个善良村民会下得了如此毒手?

不用看了,是他,那畜牲干的!他这是在向你施压。

叔,那怎么办?

叔跟你说,你得听进去。懂么?

懂,叔你说,我一定听进去。

你千万别怕,你一怕,这事就被动了;你若装得一点不怕,他就被动了,明白么?

翠翠理解不了,也就不好回答。

村长说,我帮你叫了兽医,一会给牛治完伤,你就牵着牛到村里骂,骂得越狠越好,明白吗?

这我明白。但这样有用?

试试看吧,应该有用的。

一会儿,兽医背着药箱来了,看了看牛尾处的伤,抹了抹药,又在牛耳朵上打了一针。

兽医说,没多大问题,牛尾巴只是赶蚊子的功能,不影响耕田。

翠翠说,真没得事?

兽医说,牛鞭割下来都没得事,何况牛尾巴。

村长说,要不把你的那个鞭割下来试试,看你有没得事?

兽医笑笑,说,人哪能跟牛比?牛可比人坚强,别看平时被人牵着鼻子,可真倔起来,你还真拿它没办法,你怎么抽它,打死它都不听,是不是?

11

村长和兽医走后,翠翠给牛喂了几把嫩草,又特意加了一碗麦麸和料,她知道牛因她吃了大亏。翠翠回到里屋,对着镜子试验着撒泼恶骂的样子,没骂上几句就哭了,这是啥世道啊,还要撒泼骂街?但想想是村长的注意,也只得这样做了。练了一阵子,翠翠便牵了秃尾巴的牛去村里转。一出院门,就扯着嗓子喊叫起来:大家都来看啊,哪个牛日的把我家的牛尾巴割了,都来看呀……

正好鲍老大一瘸一拐长迎面过来,他说了一句,翠翠呀,牛尾巴又长又硬,大概是割回去日他妈了。

翠翠就又扯高了音调:那么长个牛尾巴,拿去捅你妈呀?你妈妈也是牛啊?嗯?你妈妈欠搞直接让我的牛爬上去我都没得意见,凭么事非要割牛尾巴呢?不得好死的东西,是不是觉得牛尾巴比牛鸡……比牛鞭更长啊?翠翠实在骂不出那两个字,顿了一下,把它改成了牛鞭,愤怒的效果就弱了很多。

有人笑着打趣,就说牛鸡巴么,还文绉绉地说牛鞭。那些人往日里敢怒不敢言,都想让翠翠指桑骂槐地替自己出口气。

一些人跑过来,很快围了一大阵,都跟着翠翠光秃着屁股的牯牛后面走。翠翠骂声越来越大,她在自己愤怒而放肆的声音里完全放开了,仿佛突然间没有了恐惧和担忧。她把那张纸条扬在手上骂,你这个畜牲,你再来呀,不是留了字条要割牛耳朵的么?来呀,现在我把牛牵给你,送给你割!老子不怕你,不就是死么?你来呀,不要脸的畜牲!你来呀!畜牲你来呀!

翠翠牵着牛朝三大狗家方向走去时,跟着凑热闹的人却越来越少,起先鲍老大和他的儿子还跟着,离三狗家还有五十米时,就只剩下翠翠自己了。她又朝三狗家走了十来步,就打转了。她不敢从三狗门前走。声音虽仍很大,但那是强行给自己壮胆;其实内心怕得要死,她甚至怀疑三狗会操着家伙冲过来,自己随时可能丢了小命。

疯子般火骂了一通,嗓子都快哑了,嘴巴也叫软了,身心都松弛了许多,便回家,喂了猪食,又把牛牵到河坡上吃草。

庆嫂神神秘秘地来了。

庆嫂告诉翠翠,三狗那个畜牲刚刚去找过她,让她代话给你,若再不如他的愿,他就要带人到家里闹,说是要杀人。可能就在今天晚上。

翠翠说,庆嫂,你去告诉他三狗,我不怕那个畜牲,大不了就是个死,我死了,他也得抵命。他不死,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庆嫂担心地说,翠翠,你怎么突然这么大胆子了?就不怕他真对你下手?

翠翠说,我本来想跑,离开这鬼地方,可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么?昨晚我都想吊死算了,死都不怕了,我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庆嫂有些怀疑地“哦”了一声,又说,你小心啊。说完,匆匆走了。

这一来,翠翠紧张害怕起来,心怦怦直跳,她已经无法安心放牛了。牛只吃个半饱,就把它牵回了家。今晚将是一个恐怖之夜,她不敢想象将如何面对?这的确是让人六神无主的事。她要去找村长,得想办法啊

12

午饭时间刚过,仁军来给村长汇报。仁军在镇上找人打听了一天半时间,从一个同学那里得到了些情况,而这同学与三狗的一个小马仔是无话不说的表兄弟。

三狗的情况基本摸清楚了。大致是这样的:

前一阵,三狗请了个戴眼镜的“军师”。这年头,混混、黑帮们的经营也很讲究的,不仅要比势力和背景,还要拼勇气和计谋,跟旧社会土匪抢山立寨有点类似。眼镜这人狡猾得很,鬼点子多,还深藏不露,在圈内有些名气,绰号眼镜蛇。刚好三狗觉得在村里小打小敲发不了么大财,想对外发展嘛,就请了他。有幺舅当镇长这个背景,事情总比一般人好办些,更何况镇长还得升迁啊,说不准哪天做了县长副县长的也难说的,机会自然会越来越多。但三狗从牢里出来也就三年工夫,没多少钱,又没多大名头和资本,便想从赌场起步。小赌场开在离镇上较偏远的秘密处,暗地里拉刘秃子入了干股,也就是你罩着我,我赚了就按股份给你一笔,若赔了,我自个承担。行内都这规矩。按常理,赌场利润大得惊人,多是稳赚不赔的。三狗也是背,不仅赔了个精光,还被人拿枪指着头,险些丢了性命。什么原因呢?开赌场赚得虽快,但刘秃子抽走一半,就显得慢了,三狗就与眼镜蛇合谋,如何赚得更快一点。某日,来了个大客户,带着一帮兄弟来赌,一看派头就知道,不是一般有钱人。那人脖子上,手腕上,金链子斤把重。骰子也邪门,只要下大注,怎么押都不中,一小时不到,输了一百多万。那人当场劈开桌子,发现了遥控装置,又找,在隔壁发现遥控视屏。这还了得,当场掏出一把锃亮手枪顶住三狗的头,要下三狗一只胳膊。别看三狗平时多牛逼,见那阵势,当场就吓得跟狗屎一样。眼镜蛇躲在外面给刘秃子打了电话报信。刘秃子别上枪带人匆匆赶到,一见那人,身子就软了,枪都没敢掏。那人鄙夷看了看他,说,刘秃子,这是你罩的场子是吧?坑到老子头上来了?我他妈现在就毙了你!那人把枪掉转过来,对准了刘秃子的脑袋。

就这样,搜走了赌场所有的现金,将近二百万啊。

三狗后来对刘秃子表示极大的不满,我就不明白,你那多人,又都有枪,怎么不把他们统统抓起来,判他个抢劫罪?竟眼睁睁看着他们把钱卷得一干二净,真他妈窝囊啊。刘秃子气得不行,你以为老子不想啊?我的份子钱也被拿走了啊,可我他妈敢吗?我一个小小派出所长,就算有十个脑袋,再加十个你幺舅那样的镇长也不够用啊,他只一句话,就能把我们俩都废了,你信啵?你他妈以后先把人家底细给摸清楚了,省得老子也跟着丢人现眼!

三狗吃了闷亏,刚刚赚到一笔可观的,又全赔了。眼镜蛇给他出主意,得搞点资金,重新起步,东山再起。于是,他们选择了翠翠。翠翠放牛太有规律,三狗只偷偷观察了两天,就顺利地把牛牵到了他的稻田里。

三狗怎么会到这地步?何莲花恁多钱不也被他骗到手了嘛,钱呢?村长不解地说。

仁军说,哦,对了,这事差点忘了,不是三狗的人讲出来,鬼都不知道何莲花怎么死的。

哦?讲讲看。

仁军又讲了下面一段:

莲花家个样子,从小就一直受别人的气,嫁给三狗就是想找点安全嘛。而她一个卖“豆腐”的,三狗怎么会要她呢,三狗也是要面子的人啊。当然是想她卖身体赚来的那些钱。莲花也不傻,防得紧,银行密码也不让三狗知道。三狗也有办法,演了一出苦肉计,让人蒙面去家里把自己和何莲花一起绑了,拿刀子逼出密码,取走卡里的钱。那是莲花几年积攒下来的全部,有十万吧。莲花要报案,三狗说,这事说出去老子以后还怎么混啊?想想也是,嫁给三狗不就是图个不被人欺负的脸面么?哭了几晚,说都没敢说。

可后来,三狗的一帮兄弟到家里喝酒,莲花看出了破绽。席间,莲花冲上去抓住一个人的手,大声对三狗说,上次抢劫的就是他!三狗说,他是我兄弟,怎么会抢到老子头上?你疯了吧。莲花说,他手上的这刀疤我认得,就是他!三狗笑了笑说,有刀疤的人多的是,你怎么就认定是我兄弟呢?

莲花明白自己是自投狼窝了。钱没了,靠着的又是头野兽,本就是个被人指着后背议论的人,没什么脸面,这事要再讲出去,更会被人笑死。这样一想,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这个傻姑娘,哭够了,又给自己化妆,穿得漂漂亮亮的跑到河边,犹豫都没犹豫,就跳下去跟鱼睡瞌睡去了。

讲到这,仁军强调说,这事千真万确,那个手上有刀疤的,就是我同学朋友的表兄弟。

那钱呢?莲花的钱。村长问。

仁军说,三狗在镇上养了女人,才19岁,外地的,花销不少;另外,他赌博输了不少,本来留了点开赌场想赚一些,又碰到那个有来头的,听说全赔光了。

魔鬼现在是要吸血复活啊,这么说翠翠危险了,逼婚都有可能了。村长说,这比我预想的还严重。

是啊。说是两个条件,其实就是两个坑,左吧,给三万;右吧,入了狼窝,那他三狗办法就多了。

这狗日的,越来越狡猾了,他利用人们不到要命时就不会反抗的弱点……话没说完,村长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这是个阴谋,蓄意已久的敲诈;也是个游戏,玩的是弱肉强食的法则。在这个强弱对阵的游戏中,需要一个终结者。

村长决意扮演这个角色!

他对仁军说,马上给所有村干部打电话,通知开会。说完,又补充一句,先不要告诉他们会议内容,只说很重要,不准缺席!

13

一小时后,村长召开了村干部会议。

村委会办公处是两间老式平房,上面盖了半间“帽子”,十多年一直没修缮过,很是陈旧。会议室就设在那个寒碜的“帽子”里,远看,像一座破败经年的碉堡。接到仁军的电话通知,村干部很快就到齐了。村长是支书村长一肩挑,只能算一个人,治保主任一个,团支部书记仁军一个,村会计一个,连妇女主任和计生主任两位女同志也来了。会议室很小,六个人挤在一起,就有种临战前的团结意味。

村长把大致情况讲了一遍,然后做动员。他说,邪门了,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敲诈么?我们村干部说是官吧,也就是个九品十品的,甚至没品,平常还没人把你当回事;说不是官吧,可真要做得不好,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骂什么?狗官啊!多难听,他们骂那些大贪官,骂那些不为民做主却反过来欺压百姓的官,就是这样骂的,耻辱啊。今晚我们不作为,村民们谁还信任我们?谁还鸟我们?今天我们不作为,明天流氓恶霸将会更嚣张,村里就会有更多的人受害!今天晚上三狗就要带人来闹事,大家说我们应该怎么办?是坐视不管,还是极力阻止?大家说说看吧。

大家都低了头,顾虑重重的样子,也没人吱声,很沉闷。

村长不耐烦地说,平日都蛮会说的,关键时刻就都蔫了?话都不敢说了?

治保主任说,村长,他们人肯定多,要不申请把林场的猎枪带去?

村长说,枪能带来吗?如果你有能耐,把大炮拉去都行。没枪没炮,晚上我就陪你一起堵枪眼。

大家一下子都笑起来。一笑,气氛就轻松了许多。

治保主任说,那行那行,晚上我去,宰了个狗日的。

会计、仁军也都表态:坚决跟村长站在一起,村长指向哪,我们冲向哪。

妇女主任说,我们两个女的也去?

村长说,让你们姑奶奶去现场麻烦可就大了,到时我们还得保护你们,三狗是个流氓,大流氓啊。

笑声再次响起,笑得两位女同志很不好意思。

村长说,之所以让你们两个来,我是有考虑的。三组的大柱那口子不是躲到外地超生要罚款嘛,让大柱今晚去,去了算立功,到时候我们再给镇计生办做点工作,少罚点嘛。那家伙身高马大的,管用。大柱的工作你们两个去做。今晚,人越多越好。

说到这,突然想起什么,又对仁军说,你那里还有兵嘛,团员不有几个嘛,正在发展的也可以叫过来嘛,我看现场发展几个都行。说完,又简单布置一下,强调说,晚上一个不能少!散会。

14

仁军的任务最重。村长说他兵多,其实这几年也就发展了仅仅五、六个团员,有几个还是为了完成指标硬拉上来的,本来觉悟就不高,再加上基本上都在外面打工挣钱,他一个村团支部书记,跟光杆司令没什么区别。临时招兵买马吧,可谈到这条件,小伙子们都说,说了半天,你是让我用命去换个入团啊?我又不是猪,我可没那么苕。入团这么光荣的事,竟成了狗皮膏药。后来又去找鲍老大的儿子鲍林林。本以为他可能性比较大,可他说,这个,还是算了吧,三狗缠不赢。仁军就拿话激将他,你老头子被三狗搞成那样,你们就真忍得下这口气呀?也太没卵子了吧。鲍林林说,村里哪个不怕他?哪个碰到他不得让三分?碰到他只算自己倒霉啰,这没得么事丢人的。你说我没卵子是啵?要不是三狗,你换别人试试,看我敢不!

仁军失望至极,骑着摩托车在村里转了几趟,田间地头跑,一个兵没拉到。正烦着,电话连续接了几个,都是请假的:治保主任说,岳父病得不轻,快不行了,要及时从县医院转到市医院,不去怕是再见不着面了;会计说,结石突然犯了,疼得比女人生孩子还要命,实在受不了,得去县医院碎石;会计说,中午不知吃了什么鬼东西,上吐下泄的,屁眼都拉疼了,怕是中毒了,晚上看来是去不了,给请个假。仁军很恼火,吼着嗓子说,这么重要的事,你们直接跟村长说啊,给我打什么电话嘛?他们说,仁军你小子别没良心啊,村长把你当秘书重用,你却一百个不愿意是不是?不领村长情是啵?最后,妇女主任也打电话来说,柱子死活不肯,我们做了半天工作,道理摆了一大箩筐,嘴巴皮子都讲得起茧,他就是不答应参加。

仁军蔫了神,村委会上那股子信心已荡然无存。时候尚早,时间很难熬,他真不知道如何跟村长解释,这样的结果他自己都觉得说不出口;更担心的是,这对村长来说将是严重打击,甚至可能会击垮他。犹豫再三,还是觉得应该给村长打个电话,以便村长再作应对。

村长接到仁军的电话,忍了半天,才说,狗日的们,太滑了!都怕惹火上身?狗日的们,都自作聪明,精过头了,老子的命就不是命?骂一通,又对仁军说,你也可以不去!我一个人去,看他们能不能吃了我,我就不信那个邪,正不压邪了还?仁军忙说,村长你放心,我肯定去,我跟着村长。村长和仁军都在心里说,这都什么年代了啊,还像土匪那样月黑风高、杀人越货。

15

下午的太阳像断了线的风筝,早已不知飘落何处;云朵在聚集,天空灰着个脸,没有表情。村长似干不是干地锄了会儿草,让媳妇早早回家做饭,自己又坐不住,在屋外的树下走来走去。

囫囵咽几口饭菜,顾不上抹嘴,村长就急着往门外走。他穿了件白T恤,显得很精神,看起来年青了许多。媳妇拦住他,叮嘱了半天才让出门。媳妇说,你机灵点,不要做苕憨子事啊,三狗是那么好惹的么?尽个村长的分,过得去就行了,这不是你管得了的。

还没进翠翠的门,就听见她与小龙拌嘴。小龙学校放月假,一个月也就回来一次,翠翠本来忙着给儿子炒菜做饭,却总是无法集中精力,丢三落四的。吃饭时儿子说,菜里盐都不放,看你慌慌张张的样子,家里到底出了么事?翠翠说,没得么事,吃完了你先去同学家玩,我叫你回来你再回来。儿子说,不,你不说我就不走,我看得出来,家里肯定有事。瞒是瞒不住了,只好告诉儿子实情。

太欺负人了,我跟他们拼命!儿子愤愤地说。

翠翠说,傻娃子哟,你这么小,哪拼得过他们呀。

那也得拼命啊,不然由他们怎么搞?

两人正争执着,村长进了门。村长说,小龙啊,你晚上躲远点,你还小,有我们哩。

你们……?

嗯,我跟仁军两个。他们只是想吓唬吓唬,没得事。

叔,就你跟仁军?翠翠紧张地说。

嗯,他们就是吓唬,没得么事好怕的,翻不了大浪。到时候你别管,我来控制势态。还有,小龙别在这里,你惹了他们,他们去学校找你麻烦,那就不好办了。

这时,仁军也来了,没说话,只搓着手默站着,等候村长安排。

天慢慢黑下来,村长吩咐仁军去村口放风,又对小龙说,万一发生么事,你也不要出来,不要胡来啊,小娃子别管大人的事。小龙闷闷地站了一会,走了,嘴里一百个不服气,我都十六了,还小娃子?

屋里静下来。村长对翠翠说,去,把刀拿给我。

翠翠说,叔,你要跟他们动刀啊?那搞不得吧,搞出人命还得了。

村长说,你紧张什么?我吓唬他们。别看他们多么厉害,一样怕死得很。

一会儿,村长拿了菜刀,走到伙房,在水缸上刮起来,嚓——吱——,嚓——吱——,声音很没规律,轻一下重一下的。很快,刀就闪闪发亮,能照出人的脸来。村长用拇指肚试了试刀锋,又握着刀在空中比划一下,很满意。又走到院子里,院子有些黑,刀却反射出光芒。村长嘴巴不停地念叨起来,妈的,怎么还没来?怎么还没来?妈的,是怕了吧?不敢来了吧?一边说着,一边在院子和屋子间踱来踱去。

翠翠也跟着走来走去的。

天空中没有星星,空气纹丝不动,又闷又燥。很久,仍没什么动静。村长又说,翠翠,酒呢?拿酒给我。

翠翠说,叔,这时候还有心思喝酒?

村长笑了,说,对付流氓就得流氓办法,我喝了酒就不是我自己了,也很坏的,你知道的。嗯?你知道的。

翠翠知道村长的意思,没应话。一会儿,不知从哪找来半瓶子酒。

村长接过酒,说,我喝了酒我怕谁?别说是三狗,就是阎王爷来,我也敢跟他拼。也没吃菜,干干地咕了几口,片刻工夫片,脸和眼睛都红了。半瓶子酒没了。

翠翠说,叔,没喝多吧?

村长打了个嗝,酒气很重,喉咙咽了咽,说,不多,正好正好,这酒长劲。说着,又看了看刀,从后腰插进裤带别起来。拉开门前的灯,村长叉着腰,威风凛凛立在门口,像个门神,顿时有了几分杀气。

其实他心里并不踏实,便给派出所长打电话,铃声响了半天,却没人接,再拨,通了,没等开口,那边已粗着嗓子吼起来,老大呀,你老打个鸡巴呀,市县镇三级领导正与镇上社区搞联欢呐,要维持秩序,老子忙得头都大了,有什么指示明天再说吧。说完,就挂了。

村长想骂,却最终没出口。他怕翠翠更加不安。

16

起风了,门前的梧桐树叶一阵轻响。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先是一两声长吠,渐渐,整村的狗都叫起来,此起彼伏响成一片。仁军兔子一样飞跑过来说,村长,来了好多人,应该是三狗他们。

大概多少?

可能一二十个吧,听脚步声少说也有十几个。

你敢不敢操家伙?说着,村长将刀亮给仁军看看,又插回后腰。

等一哈(下)子,我都站了半天了,憋得屎都还没屙。仁军边说边提着裤子往厕所跑。

“格老子的,屁事多,快点啊。”村长骂了句。

狗越叫越凶。一群黑影过来了,又都叼着烟,火星子忽闪忽闪的,像一群狼的眼睛。等走到灯光下,才看清楚,加上三狗,共七个,有的提砍刀,有的握棒子。三狗昂着头站在了最前面。

村长说,三狗兄弟吧?

哦?村长也在?老子先把话说清楚,今天没你的事,不然别怪我三狗翻脸不认人!我只找她。三狗用手指了指翠翠。

翠翠说,三狗叔子,我都道歉了,又赔了你五百,你还要么样呢?

么样?我的稻子是太空种子,这点钱够屁呀,得三万!要么,你做我老婆,我又不嫌弃你,对你够仁慈的吧。

村长说,三狗兄弟你这话咋说的,你把人家打得住了院,歉也道了,钱也赔了,一个孤儿寡母的女人家,又亲又邻的,还用动这么大的武哨,还说这些。

三狗叫了村长的名字,说,前天你去牵牛我已经给足你面子了,现在没你说话的份!

村长说,你到底想么样?

要么赔钱,要么做我老婆,就这两条路!

三狗你太过分了吧?现在是啥时代?你要逼婚不成?

她可以赔钱啊,老子又不是非她不娶。你们不要把老子的仁慈当软弱,不行就给老子先砸。三狗把烟摔到地上。

翠翠大声说,你要逼我死是不是?我现在就死给你看。说着,就要拿头往墙上撞。

村长说,三狗我跟你说清楚,太平村我是村长支书,共产党员,这事我管定了!我就不相信这不是共产党的天下,还无法无天了嗨!

三狗笑了笑说,兄弟们看啊,什么鸡巴村长,握着鸡巴充六个指头是不是?

有人叫嚣起来,管他什么鸟长村长的,先砍了再说。

三狗说,先砸东西,哪个不让砸就砍哪个!

老子今天看哪个敢闹事!今天死人都行!村长提高了嗓门,亮出明晃晃的菜刀。

一伙人怔住了,都不敢上前。

三狗说,哟哟,你还敢杀人不成?

村长说,老子说了,今天死人都要得的!说着,掀起衣服在胸口划了一刀,血立刻黑乎乎流了出来,像一条模糊的小溪。

三狗挥了挥手说,都愣着搞鬼,先去后院砸!

一伙人便绕过村长,从屋旁的巷子向后门的厨房冲去。接着,传来水缸打破的声音,锅碗碎裂的声音,水瓢和盆子被摔的声音。翠翠失声哭嚎着,我不活了,我不活了,这叫我们怎么活呀……

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失去了控制,村长冲到后院时打砸已发生了。

一伙人砸得正来劲,几块砖头从屋外飞进来,一个家伙头被砸破了,还有一个被砸在腰上。几个人提着家伙冲出来追,那人跑几步,摸了把木叉,又掉过头来,挥舞着木叉大声吼叫,老子跟你们拼了,老子跟你们拼了。

翠翠尖着嗓子哭喊,小龙啊,我的娃啊,你快跑,快跑啊小龙……

挥舞杨叉的正是小龙。小龙也哭起来,边哭边吼,老子不跑,老子不跑,老子跟你们拼了!老子跟你们拼了!

几个家伙边抵挡边逼向小龙,眼见就要被逼到墙角,村长“啊”一声冲上去护住了他。三四个人嚎叫着扑上来,村长手臂被砸了一棒,菜刀掉到地上,身上挨了两刀子,又一棒,抡在头上。村长两眼一黑,倒在地上不动了。

三狗喊了声“停——”,又扔一句,这事没完,老子还会来的。说着,随着一片狗吠声渐渐远去。

院子顿时安静下来。

仁军跑了过来。他一直躲在厕所里,吓得腿到现在还颤个不停。

出门时,仁军媳妇挺着个大肚子反复交待过,她是个粗嗓门,说话又莽气,听起来更像是训斥和警告:仁军你给我精点啊,不要搞得娃子还没生出来,爹已经没得了。叫你不去不去,你偏不听,不要那个寡妇的事没搞成,家里又多出个寡妇来啊?我跟你说清楚,你今天晚上要是死了,明天老子就去引产!

还有,当他远远看见一帮影子从乡道上走过来时,感觉黑压压好大一片,那“哗哗哗哗”的脚步声,就跟美国电影里的魔鬼军队一样,根本不像只这么几个人。本来下定决心跟村长并肩站在一起,关键时刻才发现,自己实在没那个胆子。

“村长,村长,醒醒啊村长。”仁军摇着村长的身子,声音和眼睛都湿了。翠翠也蹲在一边“叔啊”“叔啊”哭叫着。

粗大的雨点落下来,零零散散砸在身上,很疼。风也大起来,树上的叶子落下又溅起,毫无方向感,飞得到处都是。村里好多人都来了,院子里挤得满满的,都围着村长。村长满身是血,他缓缓睁开眼,看到满天都是星星——那是村民们的眼睛。他有气没力地说,小龙有事吗?

没事。都没事。翠翠说。

村长咧了咧嘴,很费力地说:“没事就好。狗日的们,也就……也就……这点胆子么。”

仁军说,村长你手机也摔在这里了。村长说,现在可以报……报案了,打……打刘秃子的……电话吧。

仁军翻出名录,拨过去,又把手机贴在村长耳边。电话没坏,里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您所拨打的手机暂时不在服务区……

村长没说话。他的呼吸似乎无法捕捉到空气,肺像是被捅了个豁口,气泡子汩汩地冒出来;而腹部那一刀伤得又长又深,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被剖腹了肠子的鱼儿,正在缓缓下沉……下沉……

仁军带着哭腔喊,都还愣着搞么事呀?赶紧帮忙送医院啊。

大家七手八脚弄来板车,铺了垫被,把村长抬上去。雨越下越大了,天像决了堤一样,院子很快变成了水塘。一群人有的拉板车,有的打雨伞,有的打电筒,急急忙忙出了院子,朝着镇卫生院方向奔去。

翠翠也忙收拾了两样东西,紧跟着拉村长的人群奔去,嘴中哭喊道:这都什么世道啊,什么世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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