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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书初蒙

2013-11-29子川

文学自由谈 2013年5期
关键词:临帖二王书桌

子川

幼小时,不解书法为何物,常见有人来找父亲写字,往往一挥而就,然后,等墨干,等用印,来人便与父亲聊天,有一搭没一搭。“文革”后,高邮公园重修烈士纪念碑,向社会各界征集“高邮人民英雄纪念碑”的铭文,父亲的手书在诸多名家中脱颖而出,被镌在九个一米见方的花岗岩上,叠成高高的纪念碑。这才知道父亲的字原来那么好。

父亲原先有一个书房,后来,孩子多了住得挤,他就在卧室临窗处,搁下一张老式书桌,在上面写字、下棋。父亲花很多时间写字、临帖,他自己叫做功课。父亲每天做多少时间功课?我们其实不是很清楚,他写字的时间多是大清早,那时小孩多半还没有起床。反正我们起床上学时,父亲总在书桌前写字,我们睡下时,父亲依旧在书桌前写字。

等到父亲着手培养我写字,才知道他早上是临别人的帖,晚上才是写自己的字。这也是父亲对我种种启蒙之一种:不能不临帖,不能只临帖。为此他还说了一通道理,他说的道理小时我也听不懂。许多年后,父亲已经故世,当我重新拿起毛笔去书写,激活幼时记忆,才明白父亲说的其实是自由与不自由的关系。人自孕育之初即非自由之果,生而不自由乃人的本原,正因为如此,渴望并试图获取自由则是人的天性。这是大道理。临帖首先是让人上规矩,有点像查字典,不认识的汉字一查就能认识,不致错用。临帖时人不能随心所欲,因此与人渴望自由的天性相悖,这就使得临帖其实比写字更难。从写字的角度,适当限制自由是必要的,但一个人如果只知道临帖,不给自己必要的自由空间,个性也会被遮蔽。所以,家父总是一边临别人的帖,一边写自己的字。

悬肘执笔,是父亲教我写字的死规矩,小时候,为了偷偷让肘部靠住桌子,不知被戒尺打过多少回。待我渐渐养成悬肘书写的习惯,依旧不明白父亲说的道理。彼时教我学“二王”,曰:这是书家必攻之大法。二王之书均是无依托书写(晋人席地而坐),父亲说,学二王先得学会无依托。在一个有书桌可坐可依托的年代,让人悬肘练习无依托书写,是不是在墨守陈规旧习?小时挨打我内心里这么嘀咕过。待到自己对笔法笔势有所理解,这才明白行草之法不同于馆阁正书,不悬肘确是无法运笔取势,而搁肘抌腕之后,欲想做到"不输古人"多为痴人说梦。这就如同在古人那里,书法首先是一种应用,王羲之的兰亭,苏东坡的黄州寒食诗帖,其书写是工具,是应用,是诗文之余。许多年后看到有文章写到齐白石、林散之评价自己的诸般技艺,都不约而同强调诗第一,余皆次之,真不太明白。小时,常见父亲不断写诗填词并请教高人,也不是很明白,后来才知道,父亲是为了让自己的书法更接近古人诗文之余的初旨。再想齐老、林老强调自己诗第一的自我评价,大约也是想让书写回归古人“诗为书魂”的位置。这种回归其实有深意,值得所有搞书法的人去思考。

还有,家父总在强调书法与太极的关系,害得我很小时就不得不随他去公园学打太极拳。父亲讲草书圆笔及向背之势,常用太极中“云手”、“开合”来说事。小时也觉得他是节外生枝,听得生烦。时至今日,当我悬肘转笔,调息运气,犹如纸上行走太极,始觉幼时所习之法,仅从健身的角度,实在是书写之妙谛。

父亲说到的黑白之趣,亦令人茅塞顿开。比如面对帖上的字,有人以为只要临得像就成,父亲不然。他常说,如果没有这一块白,那一笔未必就这样下,言下之意,笔墨的来去与周边的虚白有着密切关系,没有这样的白,就没有那样的黑。如果临帖的人,只临黑而不去想白与黑的关系,字临得再像,也还是未真正领悟前人的用心与神韵,顶多形似而已。由墨书想及《老子》的“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再由“知白守黑”想及世间诸多事理,顿觉恍然大悟。

飞白与题壁,是父亲当故事说与我听。小时候听得津津有味,到今天才算回悟明白。题壁,是古人特有的一种书写方式,大抵是酒酣诗兴大发,叫得酒保来,笔墨伺候着,把席间吟出的诗文书写于粉壁。这种书写方式,毛笔与粉壁垂直接触,笔不能饱墨,壁常有粉痂,加之草书的快捷之故,故字中飞白乃常见之态。小时感兴趣的是那种酒酣豪放的书写姿态。后来,从飞白与题壁,悟出另外一些东西,每当我看到某些书家,为做成纸上的飞白,用心把笔毫舔干、做枯,禁不住从旁会心一笑。

还有临场发挥之说。父亲曾不止一次强调,不管你师从谁,不管你面对谁,不管大场合,小场合,不管书写内容是生还是熟,一旦临纸,应不管不顾,胸中只有笔墨,目中不见有人。

幼时家父望子成龙,授我棋、书之艺,在我身上花了大量心血。可惜我幼时悟性差,不上进,辜负甚多。到了桑榆渐晚,激活幼时记忆,竟发现从习书启蒙中获益颇多。感念中,记下点滴,缅怀先严。先严张也愚,生于1910年8月18日,于1996年11月30日辞世,今年冥寿一百零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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