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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幽韵已渐远

2013-11-16孙建英

躬耕 2013年6期
关键词:山村村庄农村

◆ 孙建英

1

清水畈是个小山村,它和淮源山区的多数村庄相似,坐落在山水间,周围有山峦、树林、竹园、水塘和小桥流水,景色秀丽,富有诗韵画意。

从20世纪50年代末的春天起,我在清水畈做了四五年农民。每天从田间收工回来,带着浑身汗水和疲劳的躯体钻进低矮的、散发着土坯和山草气味的茅屋,躺在厚厚软软的稻草铺上,四肢平伸,摆出五马分尸的姿态驱散一天的劳累。闭上眼,放松筋骨,让思维沉入梦幻般状态的时候,白天耳闻目睹的情和景,人和事,便如成群形色各异的蝴蝶,在我思维空间里纷乱飘忽,我努力地从众多彩蝶中间分辨出能够给我信心和宽慰的生命个体,作为一天劳作的报偿。

茅屋外面会有鸭鸣、狗叫、牛哞、羊咩声伴随着小儿哭笑声、女人嬉骂声和男人耕田归来的呵牛声,搅乱我的思绪,使我辗转反侧,弄得稻草下面的木床板吱吱作响。我对山村的气息和各种声音感到陌生和不习惯,以为这些声音搅合了山村的安谧和意境。从感情上接纳山村气氛和声音,大约是二三年之后,熟悉了身边的环境,熟悉了身边的人,村子里每一只狗都愿意和我亲近、鹅鸭们不再因为我的接近而惊叫奔逃,躯体和情感都融入山村生活的时候,便觉得众生灵的呼喊鸣叫声不再刺耳闹心,声音对于村庄,犹如鸟声对于森林、泉声对于山峡,是一种景象,一种活力,是生命的律动,犹如人的心跳时刻不能静止。

最初山民们看我和我看他们一样陌生与隔膜。时日久了,我真正了解了山村,了解了生存在山村的人们,习惯了山村生活,他们也接受了我的时候,我才体悟到知识分子下农村劳动锻炼改造世界观的真实意义。

2

劳动之余,我喜欢和老羊把聊天。老羊把姓张,是清水畈村一群勤劳、善良老人中的一位。老羊把的大名记不准了,因为村民都不叫他的大名,连晚辈们也喊他老羊把,他不恼,总是笑嘻嘻的答应。农活闲暇时,我们在山坡上或小河边盘膝而坐,望着天空流动的白云、山坡上白云般蠕动的羊群,听老人讲述陈年老故事。

老人讲的故事,都是从老一代那里流传下来的,譬如,某某家祖上好几代吃斋行善、乐于助人,后来他家就出了个秀才,给他本家本族都添了光彩;谁谁家的媳妇,平时勤劳善良,孝顺贤惠,一日天降了场暴雨,小河涨水,她到村口土地庙前小河边,给公婆洗衣服,脚下一滑坠入河中,土地爷显灵,用拐杖把她挑了出来;很早以前村南大山里有两只老虎,其中那只公老虎被修炼成仙的张良骑走了,丢下一只母老虎,天天卧在山冲里一块磐石上等待那只公虎,从不祸害人。老虎卧过那块石头叫卧虎石。老人说他年轻时曾亲眼看到过那只母老虎。老人领着我去看过卧虎石,那是山峡小溪边一块半间屋大、上面平坦的巨石。没有发现老虎卧过的痕迹,只看到一个打柴的农人,把柴火挑子停靠在旁边,坐在上面歇息。老人讲的有些故事,荒诞得让人捧腹。譬如他说,他的祖宗几百代就住在这里,当年大禹治水时,他的祖祖祖爷爷给治水大军烧过开水云云。

从一串串民间故事中,我读出了山区人民淳朴善良的传统美德和对美好事物的追思。老人的讲述,常常把我带进岁月的深处,使我更深刻地认识了村庄和生长在村庄里的人们。

在倾听老人讲述村庄故事的时候,我无数次观赏过村庄的景色。尤其是傍晚,是山村景色最美的时刻,太阳绕过山岗,朝西方暮色中的森林坠去,金色晚霞下,村庄里升起袅袅炊烟,一群群鸭子从水塘里呱呱呱叫着爬上岸来,扑闪着湿漉漉的翅膀和岸上的鸡们汇合,朝农家院落跑去;鸟们纷纷飞归栖息之地;村边竹林里,成群麻雀飞舞鸣叫,叽叽咋咋像召开辩论会;山腰间,三三两两的姑娘和年轻媳妇们,肩上担着进山劳动的收获——柴火或猪草,沿着蜿蜒小路归来。她们行动的姿势经过统一训练似的一致:一只手扶着肩上的扁担,另一只手臂随着挑子的动率有节奏的摆动,步法和腰姿也配合得自然而优美,虽然有重负在肩,看起来却轻盈如燕。时而也有劳作收工的小伙,加入女人的行列,搭讪说笑。那情景让人不由得会联想到那些有关“阿哥、阿妹”的山歌……。

长期走近和接触,那些山区村庄在我心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每当被派往农村工作,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那里有泥土的气味、谷物的芬芳、六畜的声音,那是故乡的气息。山民们勤劳善良和乐观朴素的品格,常常使我想起故乡的亲人。农村生长的孩子,身上总有一种农民情结,不管长多大,走多远,对农村的怀念和眷恋是无法消除的。在城市里筑巢安居几十年了,心灵深处总有一种寄居他乡的感觉。城市里缺乏农村那种宽松气氛,人与人之间缺少天然的亲和力。和城市的社区相比,我更喜欢乡下的村庄,那里没有市尘的污染,没有讨价还价的吵闹和不真实笑脸。久住村庄能使人变得简单真实。

然而,以上描述的村庄,已经成为我脑海中曾经的印象。

3

当我再次进山走访当年的村庄时,多处看到一座座沉睡的农舍,空荡荡的,犹如深山古庙,在荒废中静穆着。有的院落已经长出了荒草,房屋也已破败。人都进城经商、做工去了。他们把田园、房舍、森林、池塘、空荡荡的牛棚、猪圈和打谷场留给了村庄。留给村庄的还有老人和尚未被父母带走的儿童。没有男人和女人共同打点侍弄的村庄,就像阴阳失调的病人,显得无精打采。村子缺失了往日的灵气和万籁之声。人们称这样的村子叫“留守的村庄”,留在村里的老人和儿童叫“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

那一座座被冷落的村舍,使我联想起当年闹灾荒家乡父老外出逃荒的情景。上世纪30年代初,河南大旱,田禾无收,大批农民背井离乡外出逃命,村庄里十室九空,一片凄凉。那时农民外出,与今天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那时叫逃荒要饭,是为了保命,外出逃荒的农民,很多人有去无回;今天农民们离开故土是为了挣钱,是在“种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吃穿不用愁”的梦想实现以后,为了实现更高的梦想外出打拼的。他们凭着智慧和力气挣钱,让家人过得更幸福。进城务工是农民的需求,也是城市的需要,他们给城市经济发展输入了生力军,已经成为城市建设中一支不可或缺的队伍。

4

时处实现梦想的时代,社会正经历着一场伟大的变革。缩小城乡差别的梦想是这场变革中的重要课题。这场伟大的变革,必然会撼动农村的传统基石,引起农村构架的裂变。这是社会进步的必然,犹如女人的分娩,阵痛之后迎来的是新生和希望。对这种时代变革的阵痛感受最深的,是那些留守的老人,他们为祖宗传下来的家乡热土付出了大半生的心血,对家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有着难割难舍的情怀。眼看着他们世代生息繁衍的村庄逐渐冷落甚至消失,难免有割股之痛。

我曾在一个留守村庄遇见一位老人,当时,他坐在打谷场边一个废弃的石磙上,眼睛望着远处的山峰抽烟,面前缭绕着轻轻的烟雾,神色有些木然。老人的身边卧着一只无精打采的狗。与老人交谈中得知,他有两个子女,女儿是老大,嫁到了山外。儿子也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两年前小夫妻俩就带着孩子进城打工去了。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只能干一些零碎农活,牛呀,猪呀,羊呀,都侍弄不动了,都卖了。老人抚摸着身边的狗头说,这只狗不能卖,它通人性,不嫌弃穷山村,也不嫌弃它的老主人,天天跟着我是个伴儿。问到为何不跟儿子进城时,老人指指村庄后面的山坡说,祖先安息在这里,都走了谁给他们上香火!老人坚定的神态、简单朴实的言语,让我感叹与深思。老人这种“固守”精神,是美德呢,还是落伍?

有个关于村庄的故事,缘于一棵古树。有个小山村,村口长着一棵三四搂粗的老皂角树,树高十来丈,枝干古劲苍虬。全村不足10户人家皆姓黎。据黎姓老人讲,这课皂角树已有五百多年的树龄了,是当年李闯王反河南(当时民间有个传谣:‘李闯王反河南,一反12年,杀得路断人稀’)时,他们的祖先跑反来到这大山里,搭起了茅屋,在茅屋前栽下了一棵皂角树,这大山里就诞生了一个皂角树村。皂角树还上了他们的家谱。逢年过节、娶亲嫁女、年轻人外出求学、参军、打工经商,都要给“皂角树大仙”烧香叩头,祈求吉祥。

与山区众多的村庄一样,在农民进城的风潮中,皂角树村也成了“留守村庄”,留在村庄里的只有几个年迈体弱的老人。在一个冬天的风雪夜里,老皂角树被人用大型挖掘机挖走了。老人们发现以后,捶胸顿足,仰天嚎啕。有人劝慰他们说,城市里建设园林堂馆,需要古树美化环境,皂角树进城风光去了。老人们反问,城市美化就该毁了农村吗?被他们视为村庄的标志和灵魂的老皂角树没有了,皂角树村就成了没有灵魂的躯壳,它的命运必将是在零落中消失。

这个故事令人震撼,也引人思考。当前随着国家富民政策的贯彻实施,不少农村都在仿照城市社区的模式,建设居民新区,一排排新楼房,一条条水泥街面,改换了村庄的原貌,让农民过上了城市化生活,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在为居民新区喝彩的同时,能不能顾及一下农村的老人们,给他们留一片精神的空间?

有些东西,往往在失去之后我们才发现它们存在的意义。想到中国那些被毁掉的千年古城堡,人人感到惋惜,多年以后,我们会不会为那些消失的村落感到惋惜?它们和古城堡一样,承载着中华民族一段历史的真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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