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戴勇军

我们约好在椰林咖啡店见面。她还没到。是我提前了。我习惯于约会时提前到达。我觉得这是最起码的礼节礼貌和职业操守。我喜欢坐在咖啡店外面的红色太阳伞下喝咖啡。抬头望去，是整排的椰子树。我一直心存疑惑，我们这个城市怎么会有椰子树呢？也许是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超出了我的想象。没什么不可能的，不是吗？咖啡店的落地窗也是我喜欢坐在外面的原因之一。光线变换，落地窗就像是张屏幕。有的时候，我看见自己映在窗户上，清晰无比，西装革履，头发和皮鞋一样油光锃亮。我在出门前，都会在镜子的对面好好地梳理自己，我是个对客户负责的人，同时，也算是个具备了优雅绅士良好品质的男人。然而，有的时候镜像却模糊异常，人好像漂浮在店内或者城市的半空中，绝不缺乏纵深感，似乎一下子就抵达了生活的深处。窗外长裙袭地的美丽女人们在窗户上肆无忌惮来来回回地穿过我的身体。说实话，我很享受。这是条繁华的步行街。我和客户谈生意大多选择在此。我刚刚在咖啡店外面的红色太阳伞下坐下，打开手提电脑，穿得像空姐的服务员就站在侧旁问，新进的“猫屎”，来杯？真的？假的？我问。我和服务员已经很熟了。我问话时皱起了眉头，相互挤压的皮肉在额头部位形成一个川字。我早就在镜子里把自己了解得一清二楚了。我坐在凳子上，双眼平视，正好与服务员的胸部相撞。离得有些近，似乎能感受到温暖和起伏。距离有时会带来误会，远有远的误会，近有近的误会。现在，我瞥见了服务员的脸，羞涩以及尴尬。都是真的。她说。很有智慧的回答。我想她是误会了。所以我强调，那个什么“猫屎”全球不才四百公斤吗？那是以前，现在都养殖了。那，来两杯。两杯？对，两杯。亲，谢谢。服务员说。说完她转身离开，所有的肢体语言都表达出高兴的意思。我所知道的“猫屎”大致如下：印尼有种野生的叫做麝香猫的动物，尖尖的嘴巴，深灰色的皮毛。最喜欢的食物就是新鲜的咖啡豆，咖啡豆通过在其体内的发酵和消化，最终成为猫的粪便排出来。粪便就是一粒粒的咖啡豆，由于数量非常的稀少，所以价格非常的昂贵。至于养殖，我就不太清楚了，感觉应该靠谱，符合市场经济规律。四百公斤够谁喝呢。“猫屎”端上来时，她还没到。我对面的属于她的那杯“猫屎”空洞地冒着热气。虚位以待。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这个词。瞬间，我又觉得不是莫名其妙，绝对不是的，从逻辑上分析，从理论上说，她马上就会面临虚位以待这种生存状态。是喜是忧，不好判断。她给我的印象是美丽的、沉稳的、淡定的。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来找我的女人除她以外，全部表现出愤怒、忧伤，眼泪把容颜搞得一塌胡涂，最终也会把生活搞得一塌糊涂。我用银质的咖啡勺咪了口“猫屎”。感受其实并不好，因为让人想起了吃屎。你吃屎去吧。我听到过许多次这样的诅咒声。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回家，电梯走到十五楼时，我出门，突然，毫无征兆的，十五楼的一扇防盗门由里向外弹射出来，把洁白的墙壁砸出一个深坑，撞击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男人被一只秀气的脚从屋里踢了出来。我看见了那只尘世中愤怒的白皙的修长的脚横在半空中。女人穿着黑色的吊带，如果不发火的话，绝对是性感的诱人的装扮。她冲着门外的男人吼，你吃屎去吧。然后，门沉重地关上。男人冲我苦笑，提前更年，提前更年了，摇摇头朝楼下走去。他和我如此相像，同行嘛，都不坐电梯。没有生意时，我的生活是有规律的。怎么说呢，和新兵的生活差不多，晨练半小时，早餐半小时，操课四小时，掐着点过。我上午的操课看小说，只看侦探类的小说；下午的操课自由些，心理学哲学世界地理或者破案类的影碟；晚上我是家庭妇男。我的妻子是上市公司的董事，比我忙。我们没有小孩，家里也没养宠物。因为没有时间。不怕大家笑话，我妻子忙到什么程度，说出来，你都不信。我们也行房，只是时间有些急促。好几次她问我，好了没啊？我说，快了。我体格健壮，身体还没出汗。她又催了，还没好啊，随便弄几下算了，赶飞机呢。我草草结束，没办法不结束。她风风火火地离开，裙角在橡木门的边沿飘洒，转眼人就没了。像流星划过天际。卧室空荡荡的。我看了眼梳妆台，梳妆台的镜子里映着墙上的石英钟，前前后后三分钟。三分钟，黑色三分钟，我是足球迷，能让人欲哭无泪的三分钟。我习惯于计算时间，却常常输在时间上。还好，我是个心胸开阔的人，人不是最终都会在时间面前败下阵来吗。时间在镜子里面看着我们，变老，消失。感谢上帝，我的生意越来越好。有生意时，我生活就没规律了。何时能回家，我说不准，我回家的时间基本上取决于别人。就像现在，我在等一个女人。我告诉她我所了解的一切，她付给我人民币。人民币是靠人赚的，同样的道理，也是给人用的。如果没人，那就是冥币了。发明人民币这个词的同志肯定是个天才。我只能保证，我所了解的一切是确实发生的，是否真实，我不能保证，比如逢场作戏，比如精心谋划什么的。我以为它们是表面的，肤浅的，远没有抵达生活的本质。就像镜像？镜子里看见的那样。仅供参考。每一次，我都向客户表达上述的内容，好在，他（她）都是有文化的人。三个月前，我接到了一宗大生意。是朋友介绍的。我只做朋友介绍的生意。然后，我们就约在椰林咖啡店见面。她叫苏清。她叫我查清一个人的一些事。前面我就说过，她是沉稳和淡定的。她的装扮让我兴奋。我是生意人，人的装扮基本上决定了人的经济能力。对于我而言，客户的经济能力强，付我的佣金多半不会低。顺便说下，我不是警察，但却干着警察的事。简单地说，就是搞清真相。确切地说是——简单的真相。我的能力有限，只能勉强弄清楚简单的真相。以我多年的经验来看，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复杂的真相是不容易搞清楚的。由此，我甚至悲观地认为，历史的真相大多是模棱两可的。能自圆其说的，差不多就可认为是真相了。但那真的是真相吗？你信，可以，反正我不太信。真相和假相就像白天和黑夜一样。我大多在黑夜工作。他们出了黑天鹅宾馆，相拥而行。向西走二百米，止步，他们吻别。我尾随其后，在一棵椰子树下目送他们分开。一个向南，一个向北，我则往东走。城市的十字路口，红灯有气无力的闪烁几下变成绿灯。四通八达、四面八方或者四面楚歌，我顺着椰子树向上看见被城市的楼房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时想到了这几个词语，似乎隐隐约约的代表了此时的心情，空旷得有些寂寥。说得难听点，其实我们这些人各怀鬼胎的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里聚集到这里，办完各自想办的事，然后，幽灵一样消失在城市的夜色中，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道貌岸然或者沐猴而冠。苏清老公的情况我基本掌握了，现在我需要证据。按照苏清的要求，我必须有确凿的证据，有必要时可以作为呈堂证供的那种东西。PPT，对，就是这玩艺。现都流行这玩艺，老师对学生上课时用，下级向上级汇报时也用，它的好处是图文并茂，形象直观。出于对行业秘密原则上不准外流的要求，我决定在此放弃继续描述。总而言之，苏清需要的PPT我已经做好了。尼玛，简直可以一眼就看到真相。被谁咬掉了一口的苹果手机在桌子上微微颤动，我看着它在自左向右地缓缓滑动，铃声响了六下，我才接通电话。业务技巧的需要。她在电话里说，堵车了，不好意思。我说，没事，我等着。等待是做我们这行的基本功，还有跟踪与摆脱跟踪。我在口袋里装着面小圆镜，照自己，也照别人。近来，我总觉得有人跟踪我，运用了几次反跟踪的技术，却又没发现什么端倪。我从小住在城市郊区的八卦巷。不是我们那个巷的男男女女们特别八卦。据住在巷子里的老辈人说，我们这个巷是按照诸葛亮八卦阵来建设的。简而言之，就是进去容易出来难。和生活本质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陌生人进入巷道之后，晕头转向是不可避免的。各个分巷道像蜘蛛网，左转走，回原地，右转走，断头路。关键是门。右转到断头路的尽头都有一扇门，打开门就能看见道了，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康庄大道。八卦巷的人都有打开门的钥匙。门道、门道、门道，经济搞活以后，八卦巷的老人们这才恍然大悟，祖先真是神机妙算。接着八卦巷的老人们掰着手指计算，八卦巷没出政治家、哲学家、企业家、艺术家，最有名的一位只是在我们这个小城市的文化局里当了个副调研员，可惜了，八卦巷的后人们没有深刻地领悟祖先的暗示。但副调研员从此迎来了职业生涯的第二个春天，调查以及研究八卦巷的祖先对人类社会关系学的贡献。论文的初稿已经写好了，就等着名人作序，付钱印刷了。我搬出八卦巷已经有些年了。但我依然怀念它。它不仅仅能让人怀旧，更为重要的是它具备了现实意义。如果步行回家，我会首先走进八卦巷，随便钻进一条小巷，就会让外人迷失方向。而我，闭着眼睛也能走出去，因为，我手里紧紧攥着那把青铜钥匙，随时可以打开门，看见出路。我总觉得有人跟踪我，就像我跟踪别人一样，所以小心翼翼地回家是必须的。如果是坐出租车，我一般在紫荆小区东大门下车。然后快速在小区内的几幢楼房下转几圈，直到我认为安全时，才会从小区的西大门走出去，坐上三轮车到秋江月小区。的确，我家就住在秋江月小区。它临江，秋天的夜色里，假如有月光，风景和唐诗宋词里描述的差不多美。我到小区同样会在几幢楼房之间徘徊，碰到巡夜的保安，我还会和他聊聊天，抽抽烟，谈谈菜价以及彩票。保安有时也会问，你是这个？他用手指比划出手枪的样子。我笑笑，含糊笑笑，我不是八路。接着，略有深意地拍拍他的肩膀，他好像得到了某种暗示，恍然大悟的神情。寻个时机，我会迅速消失。我家住18层。进入电梯我大多选择15或者21层，出了电梯我会从安全楼道走到家。烦是烦了点，但没办法，我需要和谐的生活。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苏清终于坐到了我对面。她今天穿了件黑色的透视装，夜色让黑色的透视装更加透视。“猫屎”已经凉了。她说，堵车。堵心肯定比堵车难受。我觉得在进入正题之前多少要调节下气氛。毕竟对于女人来说，那样的真相惨不忍睹。我问她，世界上最倒霉最窝囊的人是谁？她眨着眼睛盯着我，没懂的样子。我说，是个小小的黄色段子。酒席上的确有不胜枚举的黄段子，它和酒精一样，调节着无数人的气氛。如果没有上述两种东西的存在，我们的生活是否就会味如嚼蜡。那，是比尔？不是，我说。为什么是比尔呢，我接着问。微软总裁呗，都微软了，还不够倒霉不够窝囊吗？我说，有点像，但不是。那是谁，苏清接着问。我说，是炮兵连炊事班班长。你可以想象，我们的炮兵连炊事班班长，他戴绿军帽、背大铁锅、眼瞅着战友们装弹击发，轰的一声巨响，火光四射，劲道十足，烟雾弥漫。炮兵连炊事班班长问战友，过瘾吗？战友们说，绝对过瘾，你没打过炮，不懂，太过瘾了。苏清疑惑的眼睛说明她的反应有些慢。我说，一个男人戴绿帽、背黑锅、看别人打炮。苏清笑了，笑得很有些小暧昧。我的客户笑了，目的就达到了。接下来，要进入正题了。我招手让服务员过来，要求换到店内的卡座里。我打开手提电脑，插上灰色U盘。我起身请苏清坐在电脑的正面，我则坐到她的对面。简单的真相上演。电脑屏幕的后背挡住了她的脸，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仅从现场的动静来判断，她依然保持了淡定。行。她说。然后，我们又交换了位置。她打开她的电脑。我告诉她我的账号。我们各自在键盘上操作。在等待的过程中，我抽了一支烟，她问我要了一支，我告诉她，抽烟不好。她嗯了声。我说，我是玩玩的，难得抽。烟没抽到一半，钱就到账了。科学技术真好，方便快捷，比菜刀切萝卜还快，嚓嚓嚓，三下五除二，事情就办好了。作为生意，事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我说，服务员，买单。苏清还跟我客气，她说，我来吧，不急，再坐坐。我挥挥手，走到半路的服务员返身回去了。她又问我要了支烟，同时递给我一个粉红色的U盘说，一样的PPT。简单的真相再一次上演。主角变了，是我家的董事。我感觉瞳孔都变大了，像夜晚的猫头鹰，而且还是没逮着一只老鼠的倒霉的猫头鹰。她懂的事情真多，尼玛。我说过，我是个有些风度的男人。我在键盘上嚓嚓嚓的就把刚到账的钱打了回去。苏清说，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保护自己。我说，没事，可以理解。可笑吧。我从鼻子里叹了口气。刚才热热闹闹的笑话现在冷却了，冰冻了，就像一把刀。我看见自己挥刀自宫。哗的一下，最重要的东西没了。说点什么呢，苏清说。我换了个坐姿。卡座上的真皮沙发吱吱地叫了几声。然后，就沉默了。我们没有相互安慰。能说什么呢。苏清真客气，抢着把“猫屎”的钱付了。我没阻拦，我的头脑晕晕的，从胸口深处开始的疼痛向身体的四周辐射。真相太让人失望了。走出咖啡店时，服务员向我告别，她还悄悄地对我说了句，你真幸福，你老婆真漂亮。刺激，火辣辣的。我手扶街旁的椰子树弯下了腰，肚子疼。苏清想来搀扶，却不知如何下手。我对她摆摆手，扶树的手用了点力气，竟掰下来一块树皮。是水泥做的。我说呢，我们这座城市就不该有椰子树。我曾经脱光了上衣在镜子前比划左右勾拳，腹肌、胸肌、三角肌、肱二头肌，每样肌肉都很发达。我敢断定，只需五秒钟，那个男人就会倒地，不死也会丢掉半条命。但我最终忍住了。我的朋友们没忍住。我们都是健美运动的爱好者。他们向我转述时，每个人的表情都是大快人心的。那个男人被他们吊在单杠上，全祼。他们拔出充满汗臭的鞋垫抽他。叭的一声。鞋垫打在他的嘴上。说，哪儿的？公用事业局的。还是领导啊。轻点，兄弟们，我只是个小处长，兄弟们有话好说。鬼和你兄弟。玩过几个女人？叭的一声。鞋垫打在他的阳具上。啊哟。三个。叭，又是一声。啊哟。五个，真是五个。我再也不敢了。他们说，那天把他的“当下”抽成了茄子色。他们说，嫂子怎么会和那种怂包搞在一起。我听完后一点都没高兴起来。我告诉他们，她不再是你们的嫂子了。进入汛期，我极少出门。我的妻子已经主动搬了出去。没事时我喜欢在阳台上拿副望远镜到处看。我喜欢这种感觉，居高临下，俯看芸芸众生，胸膛深处凭空就有了指点江山的豪迈。有一天，暴雨过后，我在望远镜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正在小区的院子里戏水，她把脚放在窨井盖上，城市地下的水从窨井盖的孔洞里没心没肺地涌出来，像朵朵凝固的粉色玫瑰。我拔了电话给她。果然是苏清。她在楼下接了电话，抬起头四处张望，你住这里？我朝她挥挥手说，在这里。我已经不再干探寻真相的生意了，银行里的钱不算太多，没什么意外的话，足够两三个人体面的过完一辈子。后来，我和苏清就经常联系了，同病相怜，因而惺惺相惜。离了？苏清问我。我说，没呢。我法律意义上的妻子工作繁重，正在考虑如何离才更加稳妥，她确实比我懂事多了。你呢？我说。苏清说，快了。汛期过后，天就热了起来，我们说到了马尔代夫。她问我，想去吗？我说，想。我问她，你想去吗？她说，我也想。我最后总结了，那还不一起去。我们又不缺钱。她在电话的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了句让人费解的话——哪里的天空装不下一只鸟呢？的确令人费解。当时，我在镜子面前右手握着手机，却放在左耳上聆听，我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非常古怪的动作，像思想者？镜子里的那个人从嘴角冒出一抹吊诡的笑容，电话里的声音是忙音，遥远而又空洞，我顺便想象了一下，辽阔的天空和飞翔的小鸟，湛蓝的颜色或者扑腾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