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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善之光照亮人间万象:读陈美华的短篇小说集《戒烟》

2013-11-15

华文文学 2013年5期
关键词:戒烟新加坡小说

陈 卫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350007)

地球上的新加坡,是漂流在太平洋中的一个岛屿,介于亚洲和美洲之间,也是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交汇处,有着华人、马来人、印度人等种族,通行英语、汉语、马来语和泰米尔语等。在这种文化背景、语种多元的环境中,坚持华文写作需要特别的勇气和不懈的韧性。

新加坡华语作家陈美华,从小生活在华人家庭,喜爱写作,可是在今天的新加坡,中文已被边缘化,他的写作因此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在边缘处进行。好在写作并不是美华用来谋生的手段,出于个人兴趣的非职业和超功利性写作,因为与商业利益无直接关系,使美华的小说没有必要遵照出版商人的意旨或迎合某些读者的不良嗜好,这样的写作更显出美华小说中的平和宁静与自由形态。

陈美华于2011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戒烟》,由17个短篇小说组成。里面没有中国金融小说中惯有的尔虞我诈,绞尽脑汁;没有中国官场小说的逢场作戏,背后使绊子;没有中国情爱小说中的红杏出墙,多角纠葛,也与当下中国流行的历史穿越、玄幻想象、婆媳矛盾,啃老房奴等题材无甚关联。是不是新加坡还没有生长出这些现代化社会带来的商场、官场、情场问题?还是美华周边毫无纷争,处处和谐?或是美华只执着表现自己关注到的社会现象?文学作品的选材与作家生活范围、兴趣爱好以及对生活的理解有关,在美华的小说中,我认为他更关注周围华人世界的情感生活和生存压力。

美华小说中的人物几乎都是普通人。从年龄分,有中学生、年轻上班族、中年妇女、老年人,年龄参差不等。按人际关系分,有母子、夫妻、同学、同事、恋人、街坊邻居、教友,还有老板和秘书、房东和租客、校长与老师等。以职业看,有纸行老板、中介公司老板、出版商、进货员、私企小主管、教堂义工、警察、导游、推销员、会计等。这些短篇,如果只是单篇读,可能会令人觉得较为单薄;如果当一个组合来读,我们便容易看到这些小说和小说中的人物组成了新加坡社会的人间万象。

情感类小说有的写男女爱情,如《一场误会》写的是一对恋人的小误会。由于男女双方忙于工作,无暇相会,男生“我”陪客户买家具,被女友“秀珠”看见,秀珠约来“我”,在埋怨“我”,再听“我”解释后,二人很快和好。也有小说看上去要写爱情,又出乎读者意料,写成平常不过的友情。《邂逅》写一对男女陈聪智和张惠华坐车上班邂逅,常交流工作情况,也有生意往来。后来张把女友陈美华介绍给陈聪智,之后二人间并没有发生任何恋爱事件,更无三角恋。三人工作上互相帮忙,陈聪智退职出来组建新公司,得二位女性友人相助。可能读惯了曲折离奇小说的读者会抱怨:在当今男女处处可以擦出爱的火花的情感小说中,这样的小说实在太无趣、太没味道。

类似这款“没味道”的还有《款款真情》,写留学生许秀敏回新加坡寻找干爸干妈参加自己在北京的婚礼,读者很容易以为期间会出现许多悲欢离合的离奇故事,再来一个历尽坎坷才有的大团圆……这些言情小说中的套路,在美华的小说里都没有,他只写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可感。许秀敏通过报社登广告,开始有无聊的人骚扰,后来她的干妈以提供线索人的身份故意让她下楼,就这么简单地相聚,接着大家倾诉多年来的思念,许秀敏回忆当年留学时干爸干妈对她的帮助等,最后许秀敏准备把提供给情报者的伍佰元捐给儿童慈善机构。读完这样的小说,我们也许会忍不住问:“如此抒情、感恩的小说,多为散文的内容,没有设置任何欺诈或误会,怎么可以称得上是小说?”也许,我们中了太多现代言情小说的毒,这种毒来自我们对现代社会和人际关系已经极端不信任。

美华写亲情的小说看似有小冲突。如《戒烟》中,父子为抽烟产生矛盾,可是小说并没有激化矛盾,不写父子之战,而写父子互相理解,互相鼓励。

婚外恋题材,最能吊读者胃口的一般都是夫妻之间争吵,或者妻子与小三大打出手,读者们由此激发出窥视癖的爱好,美华同样让读者觉得不过瘾。《那个红色的发夹》的男主人公施康生发现情人红夹子不见后非常紧张,一直在想夹子是不是丢了,要是被老婆发现,引来老婆的怀疑,就麻烦了。尔后又发现家中有一个一样的发夹,但他不敢拿,担心此地无银三百两而被老婆发现。后看到情人又戴上了发夹,而家中的发夹不见了,正当他疑心的时候,发觉是女儿的发夹。一件小事被美华写得层层跌宕,没有河东狮吼,也无大打出手,一个胆小而复杂的男人左思右想,不免让读者跟着为他捏一手心的汗。《紧急煞车》中的婚外恋更是格外的平淡无奇。丁中华接到打错的电话,是一位少女,名叫詹玉珍,她请人修冷气机,丁中华顺便帮她介绍了师傅,詹玉珍要请丁中华吃饭,丁中华坚持买单,就这样詹玉珍喜欢上丁中华。要是安排在大陆的电视中,一定是詹玉珍表示要追求自己的幸福,把爱追到底,然而在美华的小说中,没有任何美妙的想象——“为了不伤害嫂嫂,为了你我不陷入痛苦的深渊,我们必须紧急刹车,到此为止”。《情挑》也是一个类似的可能发展为婚外情的故事。不过此作见出美华有描写情色的能力,但那不是他写作的目的。老板孔贡政为工作心情烦躁,家事也不愿管,让秘书李露丝小姐与他一起参加工作餐,在这个过程中,他越来越感到秘书很迷人。就在他把持不住的时候,秘书哀求他给她的母亲一个电话,这使他发乎情而止乎礼。看得出,在美华的小说中,他设立了婚姻的道德门槛,有宗教信仰的他,强调爱的专一性,给超速的爱拉紧了闸。

《婚宴》是美华作品中一个最纯情的故事,男女从恋爱到结婚的时间长达五十年。70岁的老约翰给教友发结婚请帖,大家觉得异常,在婚礼上才得知这是一个五十年后才有结果的爱情故事。由于国家战争,老约翰与初恋情人罗士琳分开,一个在中国大陆,一个在新加坡,两位天主教徒一直有着会找到对方的信念,他们也从未停止过在各地的寻找,有情人终成眷属,一个美好的结局。

《做善事》、《旅客与警察》等作品写的是旅游中的欺骗,《身后》、《平安夜》中写的是主仆、邻里之间相帮相爱,但这些作品有的从正面,有的从侧面让读者看到新加坡也有巧取豪夺、坑蒙拐骗、弱肉强食的社会现象。

若从情节结构和写作技法上去仔细推敲,美华的短篇小说,会让人稍嫌单一和寡淡。他的多篇小说都是从电话铃响开始,或从故事的高潮起,然后转入倒叙,再把前因后果揭示出来,最后得出一个解决方法。对一个业余从事写作的人,写作是一件异常寂寞的事,或许我们有点苛求。他的这些小说,绝不是为了码字赚稿费,也不是为编故事吊胃口。如果要码字,他可以在细节处大量注水,把每个故事都拉成中篇长篇;如果为了编故事吊胃口,他完全可以让故事多几次曲折,只要增加几个男女角色便可开创出多重情感空间。据我所知,美华已有过多部长篇小说如《九十六个小时》、《突破》、《狮城记》、《跨世纪的审判》等的写作和出版,现在还有三卷本自传体小说的写作计划,所以,在这些短篇(有的是微型的)小说中,我认为他不过是想借助一个个小片段,提醒读者注意情感或生活当中的某些问题。在他设计的结构中可看到,他常只安排一个小小的误会,并不存心与读者玩捉迷藏的智力游戏,通过小片段提出社会问题,寻求正面的妥善的解决方法,提供良药——才是他短篇小说写作之目的,用良善之光照亮平实的生活。这种做法类似中国“五四”时期的“问题小说”。要是往更远处追踪,著有《安娜·卡列尼娜》的列夫·托尔斯泰也该是他的导师。对美华来说,还有根本性的原因,后文将会提及。

若从小说的写作技巧和表现深度上看,美华有两篇小说值得一提。《心牢》,写梅萍和韦强的儿子韦新,好好一个少年,出人意料地坠楼自杀。小说由韦新自杀,其父母不理解而展开渐进式分析。表面上我们看到的是社会压力大,为了家庭完美,夫妻双方付出了很多的心血,二人都没外遇,然而夫妻感情不和,家庭的不和谐导致孩子被忽略,为摆脱父母的埋怨,小孩子用电玩寻求解脱,结果是学习成绩下降,更引出父母的责骂,于是小孩选择自杀。美华的笔墨没有停留在社会压力、父母不和、孩子贪玩等表面现象上,而是抓住梅萍的“不如意”再进行剖析,从心理医生对韦新所画的三幅画做出的解释,以及心理医生对梅萍夫妇的夫妻关系调查,发现了症结所在:女性的性爱自尊与男性的性知识欠缺导致家庭出现根本上的危机。解决了夫妻关系的紧张,孩子心理问题也就迎刃而解。《模范老师》写的是一个人人称赞的谈老师,有一天竟然没有到校上课,张校长去家中访问,才知谈老师精神出了问题。张校长介绍精神科凌医生给谈老师的先生,又从谈老师的邻居、中小学老师、同学那里了解谈老师的家庭和学习生活,通过与医生交流,才知道谈老师的丈夫年长,三十多年来依靠谈老师养家,谈老师除了是家中经济支柱,在学校、教会还承担了很多工作,孩子不热心教会,而谈老师每个方面都想做得完美,无形中承担了很大的社会压力。谈老师幼年时期是一个“没有人敢惹她”的角色,“她总要没完没了,直到最后赢得彻底胜利还要耿耿于怀、念念不忘”,被校长教育后,才成为最听话的学生。凌医生对此进行了分析:认为谈老师为了长久保持模范形象,尽量压抑,“没有足够的休息、没有获得性方面的满足、没有获得发泄的机会”,凌医生认为药可以帮助控制病情,宗教信仰能让她重新燃起希望。与《心牢》一样,这同样是一篇探讨精神疾病,也是剖析社会问题的小说。与前篇不同的是,这篇小说除了心理医生帮助,还主张用宗教解决人生困惑。宗教是否有这么大的能力?也许无宗教信仰的人会表示怀疑,而这恰恰是作为宗教徒的美华为什么喜欢在小说中寻找良药的根本原因:他有自觉的宗教意识,希望宗教能够给处在各种压力中的读者带来启悟与反省,恢复正常的生活——他信仰,他信服,他坚信。

如果真要去找美华小说中有味道的小说,《吃斋的阿婆》与《巴朱》等有幽默讽刺特色,常常简单几笔便勾勒出活脱脱的人物形象。如果还要说美华描写情感的作品有似白开水的,那这类作品有点麻辣肉串的滋味。前篇写了一个精明的阿婆,租房子给客人后,设置很多限制,“我信佛、吃斋,所以你知道:最重要的是保护各种生物、严禁杀生……任何与生物有关的东西都不准带到我面前。还有任何污秽得足以亵渎神明的物品等,一概不准带到这厅堂上”,厨房的桶也有各种要求,不能错用,污秽品不能在上端挪过,做法事的时候,房客要回避,甚至厕所也要禁用等,房客为此非常紧张。他还目睹阿婆斥骂丈夫与保姆的一幕,因为瘫痪的丈夫在阿婆行祭拜礼的时候屙屎,保姆处理脏污影响到阿婆的祭拜。本来拜佛是求善心,阿婆的斥骂使人对她的善心产生怀疑。《巴朱》中的巴朱是一个游手好闲,喜欢张扬,做事却不负责任的年轻人。他经常摆谱,说认识某某要人,以显示自己有非凡的交际能力,打着帮中介公司拉生意的幌子去旅游、占便宜。到了别人家里,表现得粗俗无礼,最后被人赶出家。为省钱,他带着新婚老婆在飞机场度过了免费的几夜,把接洽事务完成后,又不履行职责,脚底抹油,对中介公司介绍学生的事不了了之。阿婆与巴朱属于美华小说中的丑角形象,他们生活在新加坡华人社会,其实除了在新加坡之外,他们也栩栩如生地在我们周边活动着。

美华有些小说中交代的背景会让大陆读者产生兴趣。比如《门槛》,这个带有轻喜剧的作品,写的是一个退休老头咸菜,因为孤寂想找情人而接触到一些按摩小姐和解雇的公司职员,多为来自中国大陆的陪读妈妈。小说借咸菜与她们的交往,让读者了解到在新加坡的金融危机中,留在新加坡的中国大陆女人,有贪财而依靠男人的,也有自尊自立的中国大陆女性。《模范老师》中张老师采访谈老师当初毕业的学校校长,就谈到1970年代的华文教育被压制的情形,那时华文小学“就像倒骨牌一样,一所接一所地关闭”。《情挑》中孔贡政与出版商贾焕蓁在饭桌上谈起华文市场的情况:左翼势力的支持者爱读文艺书籍,不参与左翼的爱读武侠小说和歌书等。

近日,中国《新京报》刊登了一条有关新加坡人情感的调查新闻:“据法国媒体23日报道,一项国际调查显示,新加坡人是全球范围内最缺乏‘情感’的群体。”文中说,美国盖洛普咨询公司在超过150个国家分别以大约1000人为对象,询问他们是否感受到5种积极情感或者5种消极情感。5种积极情感分别是尊重、开心、微笑、大笑和学到有趣的东西;5种消极情感分别是生气、压力、悲伤、疼痛和担心。而“新加坡人是世界上最少报告曾经历过这些情感的人群”。新加坡人抱怨:压力和过快的生活节奏剥夺了他们的情感,“哪里有时间笑”,“醒醒吧,我们必须在列车上争夺空间,在午餐时间抢座位”。这则新闻让我们看到在经济高速发展的新加坡,情感严重缺失来自于生活增加的压力。生活并非一团和谐,如何从沉重的压力中摆脱出来,正是美华小说一直关注的主题。

美华不仅是一个牵挂新加坡华人喜怒哀乐的作家,也是关心现代人类心理疾病和精神状态的观察者,他有着深入的社会体察力、持久的写作韧性和虔诚的宗教信仰,因而我相信,他正在创作的自传体小说将会让我们看到立体全面的新加坡社会和更充实丰富的人物形象。

①陈美华:《戒烟》,普宁会馆2011年11月出版。

②见2012年11月24日《新京报》的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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