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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十题

2013-11-15人邻

雨花 2013年11期
关键词:鱼片竹签莲蓬

●人邻

鱼十题

●人邻

可是,如果能看见一块一块的鱼肉脱落下来,完整的鱼渐渐残缺,渐渐露出白色的鱼骨,那景象也许是可怕的。

1

宋人说鱼片最为高妙的,其薄如纸,可以给风吹拂起来。

薄,能给风吹去,是小说的虚拟笔法了。不过,这笔法真好。借着笔法,才能风吹着,漫天的极薄半透明鱼片,潋滟日光与幽幽月色里,两样飘飘若梦。

这样的鱼片,是要衬了晶莹碎冰,如玉一般放在碟子里的。为了新鲜,也为了冰雪那点意思。

这样的菜,有微风,微凉的风,薄薄鱼片,略略一动,犹如飞雪,飒飒的。

切出这样鱼片的刀,是什么样的刀呢?谁能告诉我。满天下能切这鱼片的刀,能有几把?

这样的厨子,生着什么模样呢?

还有,这样鱼片,有谁配吃呢?

有古琴在一边,不须弹弄。有美人在身边,也不须言语。有青山,绿水,不用看。

惟一的声音,是顺着竹帘看上去,影影绰绰的风铃。

鱼片,在灯影下,暗色的几案上,吃与不吃呢,是不知道的。

看罢,那薄薄玉色,芥末的一点惊心碧绿,是舍不得动箸的。

2

江苏民间有“刀不过清明”之说,这句话似乎也可以歪解为“刃不过清明”。据说清明节前,刀鱼的刺是软嫩的。

刀鱼,清代有制法如此:隔汤熟,乃抽取脊骨,复细镊其芒骨至尽,乃合两片为一,头尾俱全。

此鱼的“刀”字,可联想。甚至可以制作一道菜,将一整条如刀的鱼,去头,饰以真正的刀柄,甚至可以在烹制好的整条鱼身上掩上半个真的刀鞘。

案子上也止有这道菜,食者神色严峻,青衫素手古琴,奏《古风操》、《十面埋伏》,半枝白菊花,两盏冷酒。

一侧武士,满面肃穆。

3

农历十一月初至十二月末,才能做这种鱼脯。湖里直接起来就是,不刮鳞,不破腹,直接用竹签从鱼嘴穿到鱼尾。另做咸汤,要极咸,多放姜椒末。把调料从鱼嘴灌入,灌满为止。

另,竹签从鱼眼穿过,十条一串,悬挂在向北的屋檐下,经过一冬天的风冻,到次年二三月鳢鱼脯就腌制成了。

那时候再清出内脏,用草叶裹好,黄泥密封,埋在炭火里煨熟。吃的时候,用厚实的白粗布包住,木头槌松就是。鳢鱼脯可下酒,也可下饭。

在套色版画上,见过风冻的鱼。鱼都有三四斤以上重,竹签穿了,一排排的。鱼很温顺,但是沉甸甸地压弯了担着的竿子。竹签穿过的鱼的眼睛,也有点忍着疼的样子。本来清澈圆润的眼睛,现在干枯了,只一个空空如也的骨质的瘦削眼眶,骷髅一样。那削薄的眼眶,是割得人疼的。那些竹签,只是被刀粗糙地削出来,粗纤维露着,生涩、冷漠。

4

吃河豚,小河豚,四寸大小,炖汤,盛在镀金的小铜盏里。

汤黏稠,奶白色的黏稠,却真是鲜。肉并没有吃完,汤却喝干了。满嘴的鲜,黏,似乎营养太丰富了,叫人害怕的丰富。

这样的营养,于人是有害的吧。人的营养需要节制的,需要不够,少着一点,需要身体有空间那样才好。而现在是满满的,满到什么也进不去了。

脑子想点什么,也是满满的,有点笨拙,不透气。

想起青菜豆腐白米饭的舒服,徐迂入口,缓缓下肚,饱了吗?饱了。可那是透气的,有空间的,可以慢慢从容想些什么的。

想着想着,就略略有些饿了。可是也不够饿,是有点舒服的饿,似乎什么都能感受的透亮的饿,可以满心感谢的有点清爽,也有点温暖的饿。

豆腐、白菜,有点虾皮,一碗白米饭,才是真的好。

5

嘉鱼是有趣的鱼,多油脂,煎这种鱼,是不用油的。一条鱼,自带着煎自己的油,叫厨师会怎么想呢?厨师一定会想,怎么不一并带着调料呢?

鱼下锅,煎着的时候,它自身的油脂很快熔化了。它自身的油煎着它自己,也许是温柔的,不会太痛的。没有别的油的味道掺杂,味道应该是单一而醇厚的。

调料呢?也许是不用的,只是要一点盐,一点切得细细的姜丝,就可以了。

这鱼能想到吗?它自身的油竟然成了煎制它自己的东西。

尤为奇妙的是,这多油脂的嘉鱼,最早的烹饪,似应出现在雍容丰腴的大唐,却出现在“瘦骨清像”的北宋。

6

不论什么鱼,鱼大即可,是为了可以切成薄片。不要见水,用布把鱼片蘸干。夏天用盐一两五钱,冬天用盐一两,另加红曲,腌一个时辰。沥干。入橘皮丝、花椒、姜、葱末、莳萝,拌匀,装入瓷瓶。用布扎口,然后将瓷瓶倒覆,待瓶子里腌浸渗出的汁水滴尽。

如果灵魂是存在的,鱼一定感觉到了它内里的忽然的“苍白”。它的一切被抽去,尽管它的外表已经给染得殷红,而时间依旧是晦暗的,一滴一滴随风而逝。

流逝的时间是晦暗的,并没有因为鱼片的殷红,而些许明媚起来。

食用这道菜的时候,要有灿烂阳光才好,正好照在某人临窗的菜上。阳光灿烂,那殷红,忽然间暖的呀!

7

鳜鱼背脊上的刺别在杨树枝条编成的锅盖下面,盖上锅盖,鱼就悬在锅里了。再用皮纸,桑皮纸,封了。我见过宋代的桑皮纸,厚实实的坚韧。

为什么要用杨树的枝条?不知道。古人许多事情,让后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那智慧是弥漫的。

水温起了,热气腾腾。一两个时辰以后,鱼肉全部脱落,落入汤里。别在锅盖上的,只是完整的鱼骨。据说,这样的做法,鱼肉和汤的味道都非常鲜美。

可是,如果能看见一块一块的鱼肉脱落下来,完整的鱼渐渐残缺,渐渐露出白色的鱼骨,那景象也许是可怕的。

可也毕竟是鱼,习惯了。似乎鱼的死不是死,鱼的骨架也不是骨架,只是抽象的什么。

上桌的时候,是连着汤一起上去的。极少的一点盐,现洒在汤里,慢慢洇开,一块块不大规则的鱼肉,只微微的一点咸,觉不出咸的鲜滑。

吃的时候,没有刀工铁器的缘故,似乎能隐隐觉到一丝杨树枝的味儿。可那杨树枝的味儿什么意思呢?这样一想,却猛然一惊,知道古人的善意狡黠。哪里是杨树枝呢?待悄然转过去了,才真正知道了鱼的鲜,稍稍带着点植物的气息,只是悄然引子。

8

白鱼,去掉肠子和腮,用布拭净,不要沾水。另用脂油条拌上花椒盐装入鱼肚。皮纸封严,细绳子扎好,横挂在通风处。

鱼肚子里填了脂油,是为了所谓的肥,丰腴。那还不是营养过剩的年代,那些脂油,也是难得的。没经历过那些年代的人,不知道脂油的贵重。

悬挂在阴凉通风处的鱼,包在暗色的皮纸里,似乎会隐蔽着,即便是白天,人也不大看得清楚的。夜里,似乎竟然是不在那里了。人也是有些疑心的,会觉得那纸里面,是空的。那鱼已然悄悄溜了出去,半夜里在水里戏耍,要天亮了才回来。鱼戏弄半夜水,累的,也是会出汗的吗?是因为在水里,才看不见的吗?自然是知道鱼没有汗的,可是写顺了,也就这么写吧。毕竟也只是语言,有趣才好。

可是,毕竟肚子里填了椒盐,几天过后,鱼自己也厌倦了,腌着就腌着吧。鱼歇着,肚皮朝天,安逸得很。鱼仰着看屋檐下面,阴阴的,知道好像要下雨了。下雨的时候,水汽蒙蒙的,鱼似乎就又在湖里了。

不知道多少天过去,椒盐腌透了,脂油渗出皮纸,香味暗暗的。也来了客人,才上炉炙烤了。炙烤是要看鱼的,看鱼的什么?要到鱼嘴里吐出油泡的时候,才熟了。鱼肚子里面的脂油条融化了,弥漫了整个鱼,鱼的香和脂油的香混在一起,整个有些阴暗的屋子,隐隐地因为这香而亮了起来。

鱼嘴吐油泡的时候,似乎是在说什么。鱼说了些什么呢?是说秋风起了,飒飒的真凉;还是在说它又想起了渺渺的江水,那些船,渔夫,那渔网……

9

嫩嫩的莲蓬只是在水墨画里见过。墨和水染就,却不是水墨的,那莲蓬似乎依旧是饱满碧绿。古人完成了把一切幻化为水墨,又从水墨里看到一切色的玄妙。物的色似乎是经过水墨的“空”,更加纯净地回来了。焦墨的黑,可以是黑,是深红,是朱红和浓绿,是深褐色,可以是“干裂秋风”。淡的墨,可以是波纹,新的叶子,羽毛,山石的凸面,可以是“润如春雨”。

嫩莲蓬剜去穰肉,留下孔洞。用酒、酱油、香料拌活杀的鳜鱼块,填在莲蓬的孔洞中,上甑一蒸,那清香就浸透了鲜嫩的鱼块。

更为雅致的做法是稍稍加了蜜蒸熟,用“渔父三鲜”蘸着食用。“渔父三鲜”有点雅致得过分了:莲花、菊花、菱,三样榨汁,有点暴殄天物了。

可是如果有可以暴殄天物的人,大约也还是可以容忍的。比如《红楼梦》里那些可人儿。如此说来,俗人们只能隔着园子望望,仔细给人看见了。吃的人是美的,而看的人倒是俗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那些美人儿是天生就的,不在人间。

10

蛤蜊鲫鱼汤是扬州人的擅长。地道的汤,见不到丝毫的油。《燕京杂记》中说这汤会高妙到“汤可注砚”。制作这汤的水,是山水,山水为上,也就是所谓的泉。可是如何不见丝毫的油呢?蛤蜊是没有油的,可是,鲫鱼难说。如何去油,古人一定有特别的方法。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汤,最好的汤,我见过川菜里的“开水白菜”。实在是清,俨然就是白开水。可是鲜,异常的鲜。

可有谁会用这样的汤砚墨写字呢?如果真的有人,就着这个汤,研墨,挽起宽袍大袖,长锋的羊毫,是大可以写一篇《神妙鱼汤赋》的。或如善画鱼的八大,用这汤研了墨,画一条鱼,什么滋味呢?那鱼在水里,还睡着,鱼的鲜味就弥漫了。清水里的弥漫,可嗅而不可得的。

写这一篇文字的时候,是隐隐约约有“鲜”味在里面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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