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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翅膀的树

2013-10-24陈崇正

青春 2013年2期
关键词:老爷子孩子

陈崇正

大风过后,广场上那棵新栽的树倒了下来,砸在段碧君汽车的挡风玻璃上,玻璃立刻就被一张透明的网覆盖住,然后,哗啦一声碎掉了。段碧君站在图书馆的楼梯上,正在给女友罗小年打电话,他看着那棵树就这样歪着脖子倾倒下来,看着树杈就这样击穿他的车玻璃,眼睛瞪得老大,却爱莫能助。那棵树就这样栽倒下来,在段碧君的眼睛里形成一道不完美的弧线,哐当,哗啦,玻璃就碎了。早上停车的时候,他还为自己机智敏捷抢占了这个车位而沾沾自喜;如果他把车停在旁边的车位上,这一切就不会发生,罗小年就不会跟他提出分手。

罗小年在电话那头说:“喂,喂,怎么不说话了?喂,你不说话我挂了啊!”

“哦——别别!我的车被砸了。”

“有人砸你的车?”

“不是,一棵树,不是人,就现在,一棵树砸破了我的玻璃,我可能没法去接你了。”

“你是说,我打电话让你过来火车站接我和我爸妈的这个时候,你的车玻璃被一棵树砸破了?段碧君我告诉你,你撒谎也太没技术了!你上次去洗脚城,就说自己跟黄韬在打牌;跟你前妻去吃饭,就说是陪领导去接待;为了陪你儿子去参加游乐园,就说是陪你老爸去医院看病……你就不能诚实一次吗?这么大的雨,的士打不到,你让我爸妈要淋雨去等公交车,你就不能……什么?你那里没有雨?难道我还要骗你这边下大雨吗?你自己听,多大的雨声……”

“啪”,段碧君把手机盖上,他内心涌起一种无法克服的倦怠。他摘下眼镜,闭上眼睛,伸手抹了抹自己的脸,在台阶上坐下来。他挂了罗小年的电话,这意味着分手已成定局。罗小年整天拿分手威胁他,要他这样,要他那样,他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内心也只是想求个安稳,天天讨论分手这种的悬崖式恋爱他真受不了。他抬头朝远方望去,大风正把乌云向西边赶过去,露出了秃顶般光溜溜的天空,疲软的阳光淡淡地照下来,车玻璃的碎片闪烁着特殊的光芒。

他打电话给黄韬,说车被树砸了,黄韬还没醒:“周末呢哥们,你就不能让我多睡一会儿吗?”

“不是,我的车被树给砸了。”

“谁?谁砸你车?你说姓啥?姓舒?”

解释半天,终于弄明白了,黄韬说了一句废话:“那报保险啊,还愣着干什么?”

“我保险上星期到期了,没续,本来想着这几天去续保的,你看我买了一年的车险从来都没出事,你说怎么就这么邪门?”

“就是这么邪门,”黄韬调侃道,“你打电话给韩芳啊,让她的保险大哥帮帮你,一定能搞定!”说完他嘿嘿地坏笑起来。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韩芳是段碧君的前妻,他们离婚一年之后,韩芳就嫁给了一个卖保险的。用她的话说,卖保险的总是保险一点,总比他这个图书馆的临时工要强一点。段碧君在图书馆混了两年,一直混不到编制。领导口头上关照着他,但他知道,对于领导来说,手头有限的几个编制其实就是胡萝卜,临时外聘人员都是驴,几个胡萝卜在面前挂着,偶尔晃一晃,驴才会往前走,生活才会有盼头,绝对不会轻易就丢给你吃的。段碧君和这位保险大哥见过一面,见面他就给段碧君递名片,段碧君赶紧摸摸口袋说抱歉名片没有带,但在旁边的前妻竟然在这时候揭他的短:“他没名片,图书馆的临时工是不给印名片的。”保险大哥宽容大度表示理解,临走的时候还拍着他肩膀说,现在这些机关部门都黑心,出了什么事都说是临时工干的,兄弟你可要小心点哦。

为了这件事黄韬陪段碧君喝了两顿酒,都大醉,两人喝醉了,在电脑前看短片《老男孩》,还扭屁股跟着唱,最后段碧君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生活的悲苦,言语含混不清。黄韬把段碧君哭闹的片段用手机拍下来,每次吃饭买单的时候就威胁他,要么主动去买单,要么他就把手机视频发给人家保险大哥,让保险大哥来安慰他。

现在如此悲伤的时刻,黄韬又调侃起保险大哥,段碧君怒火中烧:“顶你的肺,你个扑街!祝你老婆顺利流产!”然后就把电话挂了。广东话里面“顶肺”和“扑街”都是骂人的话,这是段碧君最快学会的两句广东话,特别是“扑街”,段碧君总觉得特别形象:栽一个跟斗扑倒在街上,一辆车就这样碾压过去,像动画片一样,地上就剩一张皮,写着一个“大”字。

他挂了黄韬的电话就后悔了,骂黄韬“扑街”没事,但咒骂他老婆流产这句有点过火了。他扬起手掌轻轻在自己脸上打了一下:“臭嘴!”他骂自己。正想要不打电话回去道歉,黄韬就发来一条信息:“你妈的,我老婆要是真流产,我把你鸡鸡给剁了!”

段碧君对着短信发了一会儿呆,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飘着忽明忽暗的云朵,他发现自己在台阶上待了半个小时,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女友,一个是好友,都不欢而散。也就是说,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面,一切都糟透了。他抬头望天,喃喃对自己说:段碧君,你究竟在干什么?天空用了一个闪电回应他,然后是轰轰的雷声。这就意味着,刚才在火车站淋湿了罗小年的那场大雨即将移师市中心进行轰炸,如果不把自己的车开走,大雨来袭,雨水就会毫不客气往车厢里灌,中控台泡了雨水,那就不是换换车玻璃的事。

段碧君开着一辆没有挡风玻璃的车穿过闹市,每个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让他感觉像裸奔一样很不自在。他这才意识到这块透明的挡风玻璃,就像海滩上性感女人用料奇少的胸衣,或如一本长年闲置在柜子里的结婚证,看似多余,少了却不行。这座城市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类似的事物,比如办公室的挂帘,比如富人们貌合神离的婚姻,比如贪官们的慈善晚宴,它们的唯一功能就是阻挡别人探寻的目光,让自己看起来更为正派和合理。

把车停到地下车库避雨之后,段碧君挤上一辆公车。售票员是一个胖阿姨,她看了看手表之后,提高嗓门喊道:“下一站会有小偷上车,大家保管好自己的财物。”段碧君在少年宫下车,儿子周末会到那里学围棋,按照约定,他周末可以去接儿子放学。现在车坏了,他只能提前过去,希望能赶在大雨之前到达那里。

下车的时候段碧君在路边买了一份报纸挡雨,但他没跑出多远,大雨已经下了,天地一片昏暗,大风又重新刮起来,一个矿泉水瓶被风吹着在路中央打滚。段碧君在银行门口躲雨,旁边一头大石狮子獠牙舞爪狰狞可怖,过了一阵,雨稍微小一点,他才举着报纸跑出来。他又看了那只矿泉水瓶一眼,矿泉水瓶没有什么报纸可以举着,它只能举着它自己,从街的那头滚回街的这头。

在少年宫门口,远远就看到前妻韩芳挥舞着手指在训斥着儿子。这个腼腆的孩子低着头,一言不发,段碧君将黏糊糊的报纸塞进垃圾桶,朝儿子挥手,但儿子没有理他。他朝他们走过去,皮鞋里装满了雨水,走起路来总感觉袜子在冒泡。韩芳看到他,指着他的鼻子对儿子说:“你是不是将来也要像他那样没出息?是不是?如果要学他,你现在就可以滚回老家去。”

“怎么这样说话的?”段碧君克制着,对儿子露出了一个微笑,“跟爸爸说说,你怎么了?欺负女同学了?”

儿子刚想说什么,韩芳已经抢了话头:“能欺负别人就好,他是给别人欺负还不敢吱声,一群同学在厕所里围着他,让他喝自己的尿,他居然也喝了,还瞒着我,瞧他这点出息,长大以后就跟你一样,像什么男人?”

段碧君真想一巴掌扇过去,但转念之间,他觉得一巴掌下去,今天的事情会更糟,罗小年、黄韬都已经翻脸了,如果韩芳也闹翻了,今晚又只能醉酒了。他在心里默默从一数到十,然后露出一个笑脸:“今天不是我接孩子吗?你怎么也来了?”

韩芳白了他一眼,一脸不屑:“父子俩一个德行,本事没有,脾气也没有,你们一大一小就是两块软塌塌的抹布。”

段碧君在心里,从十一数到二十。

安静了下来,韩芳换了一种语气:“我今天来,也不是来跟你抢着接儿子,是有事跟你商量。你是临时工,没户口,我也没这城市的户口,这孩子眼看要读小学了,私立学校太贵,公办学校上不了,放到老家去,我真不忍心,你说怎么办?”

这是个老问题,离婚的时候韩芳就提出过这个问题,段碧君说他想想办法。但他哪有什么办法可以想,他问过黄韬,黄韬让他去问百度,他网上百度之后发现,无论什么条件都够不上积分入户,这孩子都很难留在城市里念书。

“你看这台风,这应该是这个夏天最后一场台风,台风过后秋天就到了,秋天到了孩子们就要入学了,你不着急,我都着急……老家的小学已经关闭了,村里就剩些老头,年轻的哪一个不是往城市跑,谁愿意把孩子丢在那里去受苦?”

“村里那学校不是前几年刚建好的吗?”

“是啊,希望小学,现在租给人家在养猪。一个年级六个学生,全校十七个学生,老师都跑了,就剩一个校长,管所有科目和所有年级,年初时也走了,现在那里是养猪场。”

段碧君沉默了。他跟韩芳一条村,他到这座城市两年之后,韩芳也过来,韩芳的父母托他老爹转告他,照应一下韩芳,最后就照应成夫妻,起初也蛮好的,但后来韩芳压根就瞧不起段碧君,这段婚姻开始成为一个巨大的错误。于是韩芳提出悔棋,要求离婚,并强势地截留了孩子,段碧君只感到疲倦,一切都应允。但现在这个孩子就成为这道错误算术题的一个除不尽的余数,韩芳的保险大哥说他教育线没有朋友,意思是让韩芳找图书馆临时工去找找。“图书馆是文化线,离教育线比较近,他应该有办法。”保险大哥这么说。

“你的车呢?怎么搞得这么狼狈?”韩芳这才发现段碧君下面半截裤子都湿透了,头发凌乱,衬衫被雨水淋湿都粘贴在身体上。

“车停在广场上,被一棵刚栽上去的树砸破了玻璃,我是坐公车过来的。”

韩芳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段碧君,眼中才渐渐透出一丝柔光:“有突发事件你给我个电话,我来接孩子就好,不用专门来,这么大的雨,最好能打个车,别省这几十块。”她让段碧君转过身去,伸手把粘在他肩膀上的一片报纸揭下来,继续教训道:“车不要停在树下,别贪便宜以为树荫能遮阳光,这城市里的树,没有自己的根基,就那么点泥土养着,看起来高高大大,其实就只能对着树下花圃里的小花小草耍耍威风,什么风雨都遮挡不了,你瞧这风一吹就倒,不像我们老家山上的大树,几百上千年,即使倒下来进了家具厂,也能卖个好价钱。”

韩芳帮他整理了一下衬衫,让段碧君在一瞬间感觉回到了过去。他几乎想嚎啕大哭,但他在心里从二十数到了三十,终于在脸上挤出一个完整的笑:“几天不见,没想到你还挺哲学的嘛!”

“别打岔,你说孩子读书的事怎么说?”

“你不打电话跟我商量,跑过来见面,是不是已经有什么想法了?”

韩芳十分严肃的脸上瞬间冰雪融化,这个前夫懦弱无能,但唯一的好处是能懂她,总能猜中她的心思。她伸手摸摸孩子的头,抬头说:

“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去见见你爸,他或许有办法。”韩芳目不转睛看着段碧君。

段碧君一听就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两年前没离婚那阵子,有一天下午段老爷子上街去买菜时被一辆车撞翻在地,老爷子身体还算结实,打个滚就爬起来,但脸上有血,把车主吓坏了。车主哆哆嗦嗦下车来,脸色发青,老爷子却只跟他要了几张纸巾,擦掉额头的血,拍拍他的车头说:“不碍事,只是皮外伤,越战都打不死我,你这铁疙瘩想撞死我?没那么容易!”车主这才知道遇到了好人,把老爷子送到家里来,千恩万谢,想给钱,老爷子坚决不拿,于是他留了名片说有什么状况尽管找他。如果两人没记错,这车主就是市里一所小学的校长。

这重新拼凑到一起的一家三口,打车到市郊的火葬场去找段老爷子。

韩芳主动坐到前排去,让他们父子俩留在后座。这孩子身上果然有一股尿臊味,他依旧不说话,瘦小的身体向段碧君靠过来。段碧君说自己的衣服都湿透了,让他自己坐,但他摇摇头,还是靠过来,左手紧紧握着爸爸的手,右手抱着书包,调整一下姿势,确认一切都安全了,眼睛一眯,很快就睡着了。车子摇摇晃晃向前走,段碧君伸手想帮他取下后背的书包,但他抱得更紧了,好像怕别人会偷走了似的。书包的拉链却忘了拉紧,段碧君随手一抽,是一个画画的本子,画了星星、熊猫、鸽子,但画得最多的是树,有一幅画里头他居然给树画上了翅膀,让段碧君不觉一笑。孩子的世界真是奇妙,他居然认为树有翅膀——不过树如果有翅膀就好了,至少他的车窗也不会被砸烂。也不用担心根基不牢,没有安全感。

段碧君的老娘去世之后,段老爷子就到城里来,他见到段碧君的第一句话是:“儿子,别怕,我不是来投靠你的,我有手有脚,还能工作。”他说多病的老伴去世了,自此没有牵挂,他已经联系好工作。他所说的工作让段碧君大吃一惊,工作地点在火葬场,任务是将骨灰装进各式各样的盒子交给亲属。

“我年轻时候在战场上,死人见得多了,人死鸟朝天,没什么好怕的。”段老爷子又亮出他的小腿,上面有好几处疤痕,“看,铁丝穿过的小腿,钢钉打过的膝盖,一点事情都没有,你爹我不会拖累你,火葬场好,过几年死的时候往火炉里一倒了事,骨灰也不用留的。”

“爹,你别这么说。”段碧君有时候感觉自己不是老爹亲生的,老爷子那些勇猛干练的基因他一点都没有遗传到,脾气暴躁倒是继承得点滴不漏。后来黄韬告诉他生气的时候在心里数数,这个办法还挺管用,但脾气改过来,反而落下了一个懦弱的声名。韩芳就非常看不起他,但韩芳却害怕段老爷子,她转头对后座的段碧君说:“等一下你把情况跟爸说,我就少吱声,你爸如果朝我发脾气,你要护着我——听老家的人说他会一阳指,我可不想被他一个手指头给戳死了。”

老爷子为他们离婚的事发过一通火,要不是看到面前的段碧君穿着西装工作服,他可能像以前那样抡起扁担就打。

“你个兔崽子,连个媳妇都看不住,你自个摸摸,胯下还有东西不?”

听到段碧君说孙子给了韩芳,老爷子险些气晕过去,气急攻心病了好些天,韩芳来看他,他说谁也不见。韩芳心里盘算日子,这么久了,老爷子估计气也消了,怎么也是为了孙子读书的事,他应该不会怎么着,才壮着胆过来。

火葬场建在一个斜坡上,周边林木森森,建筑物气势雄伟。再往山上去是公墓,地价贵得吓人。老头子军人出身,年轻时候长相魁梧,老了之后眉宇间英气不减。他胆子大,力气也大,几乎无所畏惧,那些长满蛆虫的尸体都是由他一手处理,所以大家都尊称他为“段爷”。

火葬场没有周末,没有假期,外面阴雨绵绵,里头热气腾腾。看门的大爷认识段碧君,挥手叫来旁边一个收购骨灰的小弟:“这是找段爷的,赶紧带去。”

段老爷子从一堆瓶瓶罐罐中间抬起头来,嘴上叼着一根烟。他看到一家三口朝他走过来,愣了一下,然后低头又鼓捣了一会儿,才慢悠悠走到水龙头那边去洗手。他用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将自己的手由内而外擦了一遍,这才转过身来。大屋顶上的玻璃窗透进来的光刚好打在他身上,可以看到他周围漫天飞舞的白色颗粒,这些从某个人或某几个人身上的骨头中飘飞出来的尘埃,正以一种十分飘逸的方式将他紧紧围绕和包裹。他伸出两根手指,将嘴巴上的烟头取下来,看了一眼才扔到地上,用脚踩灭了。这才吐了一口口水,对段碧君说:“我没钱,我的钱不会留给你的,我有其他用处。”

“爹,您误会了,我……我们,我们不是来借钱的,是想来跟您聊聊您这孙子读书的事。”段碧君一把将孩子拉过来。

段老爷子看了一眼孩子,又将眼光落到韩芳身上:“孩子读书的事该谁管就谁管,我又不是教书先生,找我做什么?”停了一下又对韩芳说:“你把孩子的名字改了?现在叫啥?”

韩芳一阵慌乱,竟然有些口吃起来:“原来叫轩轩,叫轩轩,轩轩……但人家说车和干放在一起不太好……不太好……所以改成旭旭,现在叫旭旭。”

“旭旭?”

“旭日的旭。”韩芳慌忙解释道。

“九和日放在一起,怎么就好了?”

轩轩这名字当时是段老爷子取的,所以他一见面就纠缠这个。段碧君赶紧岔开话题,他详细地分析了现在孩子读书的问题:公办学校要户口,民办学校便宜的都差,好学校贵,而且优质学位也紧缺,得找人。

“得找人?”聊到这里段老爷子开始猜到他们这对半截子夫妻在想什么,“可是就撞了那么一次车,之后我就没再见到他,名片也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给,名片在这!”韩芳从包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递过去,“我一直收着呢,就怕丢。”

段老爷子接过名片,白了她一眼,然后对儿子说:“我看不清数字,你拨,拨电话过去,人家不一定还记得咱,就算记得也不一定会帮我们。”

段碧君按名片上的号码拨过去,茫然地对他老爹说:“爹,是空号。”

段老爷子摇摇头:“唉,那就没法子喽,现在人啊,不但喜欢换丈夫,还喜欢换号码,空号了,只是苦了我们轩轩了,你说念个书,咋就这么复杂呢?”老爷子摸摸孙子的头,还用手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两下。

韩芳知道老头子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名片上不是有地址吗?这号码换了,学校应该是不会搬走的。”

车窗已经修好了,4S店的伙计接了车,收了钱,拆了店里同型号的一款汽车,把车牌对换了一下,开到外面大路边,然后就给他熟悉的保险员打电话说车玻璃被人砸了,叫保险公司的人过来拍照。也就是说,车玻璃是保险公司赔钱的,段碧君给的修车费被他装进了自己口袋。看懂了整个操作程序,段碧君后悔不已。修车的伙计跟他总结说,关键是保险公司必须有熟人。段碧君不无厌恶地白了他一眼,想起了韩芳家趾高气扬的保险大哥。

车修好了,黄韬来电话,叫段碧君出来喝酒。段碧君想起那天诅咒他老婆的话,觉得很不好意思。黄韬喜欢买彩票,段碧君专程在路边停车给他买了二十块钱彩票,打算见面给他一个惊喜。但黄韬接过了彩票,脸上并没有出现惊喜。他十分深沉地说了一句:“我老婆流产了。”段碧君目瞪口呆,眨了眨眼睛说:“不是吧?”

黄韬没再说话,一脸严肃地给段碧君倒了一玻璃杯白酒,足足有三两。他指着杯子对段碧君说:“你先干了,我再跟你说。”黄韬喜欢将“干杯”的“干”字读成第四声,“先干一杯”。他这么说,段碧君只能端起杯子,心底嘀咕着这他妈的是鸿门宴啊,我还买什么彩票啊。

一杯52度的白酒下去,从喉咙到肠胃,一条热辣辣的直线像是着了火。

黄韬举起瓶子,又给段碧君倒酒,这次他没有满上,倒了七八分,估摸着也有二两。

“黄韬,你娘的,你用喝啤酒的杯子喝白酒,你想谋杀吗?”

黄韬没有接他话,他说:“好几天没跟罗小年联系了吧?”

“你怎么知道?”

“把这半杯干了,我就告诉你罗小年最近跟谁睡了。”

“睡……睡了?”段碧君牙关咬紧,眼里全是问号。

“干了。”黄韬指着杯子。干,第四声。

段碧君端起杯子,仰起头咕咚就喝下去,他好久没这么豪爽过。酒从喉咙下去,眼泪就从眼眶里出来。

黄韬见他掉眼泪,这才满意地露出一个微笑:“那天你打完电话,罗小年就给我电话了,她在火车站,雨太大,所以我开车帮你接她,还有她的父母。”

“然后……然后你这混蛋就把她给睡了?你老婆流产你就报复我,把她给睡了?”段碧君一滴鼻涕滴到了杯子里,他都来不及伸手擦一下。

父母、老婆、孩子、情人、朋友……都成了一棵又一棵的大树,张开黑色的翅膀在天上飞,段碧君觉得这个世界都糟透了,他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来。服务员打开包间的门,探头看了看,但黄韬示意她可以出去。

黄韬在旁边抽着烟,耐心等待段碧君的嚎啕大哭慢慢变为抽泣,等段碧君抬起头来。段碧君抬起头来,黄韬才慢条斯理地说:“你这臭嘴,就是要惩罚一下。第一个老婆看不住,还继续做胆小鬼,我看你第二个老婆也要看不住了。看什么看,你就是胆小鬼,有胆量你打我一拳试试!”

段碧君是公司里胆子最小的一个,黄韬把他是全看透了,但他忽略了刚才半斤白酒。段碧君一个拳头甩过来的时候,正中他的眼眶,他哎呀一声就趴下了。

“我抡死你,你怎么可以动她!”段碧君掐紧了黄韬的脖子,咬着牙把他推到了墙角。黄韬呼吸困难,整张脸都变形了。

“放手!我老婆没流产,咳咳,放手!骗你的,我哪有闲工夫去睡罗小年!”

段碧君这才松手。

“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会对朋友做这种事!跟你开玩笑而已!”黄韬揉着自己的脖子,“我操,你想杀了我啊!不就是想骗你喝两杯酒而已……妈的,你掐得我都流眼泪了。”

黄韬蹲在地上,狗喘了半天,又说:“不过刚才被你这么一掐,我突然算想明白了,如果我现在被你掐死,我老婆肚子里的孩子就要认别人做爹,我读大学的弟弟就没钱交学费,我刚买的房子没人去按揭,我乡下的老娘就要哭晕在秋风里,还有你狗日的段碧君上次打牌欠我的六百块赌债就可以偷偷不还了……喂,你他妈就在这里睡了?喂,我抬不动你啊!”

他蹲在地上抱怨,一转头发现段碧君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段碧君平时也就是三四两的量,一口气干掉半斤,不趴下才怪。

黄韬肠子都悔青了,本来想吓唬一下胆小的段碧君,整蛊一下罚他喝点酒(酒也是黄韬家里攒着舍不得喝的好酒),没想到现在倒好,还要送他回家。段碧君全身软得像没有骨头,他只顾自己呼呼大睡,无论黄韬拎他身体的哪个部分他都像一团发酵过的面粉一样松软,一个劲儿往地上溜。

到了段碧君的出租屋楼下,黄韬就发愁了:平地上背着已经够呛,现在要背上六楼,那简直会要老命。但这个时候他见到了救命稻草——段老爷子正垂头丧气从楼梯上下来,黄韬赶紧喊:“老爷子,来帮帮忙。”两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段碧君抬进了出租屋,平放在脏兮兮的布沙发上。

“怎么喝成这样?”段老爷子语气中有责备的意思。

“今天喝高兴了。”略带尴尬解释了几句,黄韬赶紧溜下楼去。

离婚的时候大部分积蓄都给了韩芳去养孩子,他从那间三房两厅的房子里搬进了小的出租屋,可以省下一半的租金。这屋子冬天阴冷,夏天天花板热得可以煎鸡蛋,但房租便宜,最初是将就着住,但住下来就懒得挪窝了。

段碧君吐了三次之后,开始慢慢清醒。他看到自己的老爹在帮他打扫房子,心生愧疚,但浑身没力气,只喊了一句:“老爹,你放着吧。”眼皮一沉又睡去了,醒来是茶几上一碗面条热气腾腾十分诱人,但他确实没什么胃口。

“那小学我去了。”老爷子坐在他旁边,看他醒了,终于有机会把他的最新战况汇报出来。

“怎么样?”段碧君坐直了,看着自己的老爹。

段老爷子摇摇头:“人家早就忘记我了,我说了半天他才想起来,以为我要钱,我坚决不要了。”

“然后呢?”

“他询问了一些日常生活的事情,火葬场之类的。”

“那你没提……旭旭……轩轩?”孩子改了名字也让段碧君很苦恼,每次都不知道叫哪个好,在幼儿园问轩轩在吗,老师们都说没这人;说旭旭呢,好像都不是自己的孩子。

老爷子继续摇摇头:“不好提,反正就是不对,不知道怎么开口,人家一定会讲一大堆大道理的。”

段碧君也馁了,他似乎能明白自己老爹所说的“不知道怎么开口”的问题,就是你跟一个人聊天,你很想找机会说一件什么事,但你总觉得这时候说出来是需要冒着极大风险的,或者在谈笑间也不太适合聊这个。

“我一直想聊熟悉了,再找个机会去说,但没等我聊熟悉了,他办公室就来了领导,有公务要谈,就只好告辞出来了。”

“那轩轩读书的事怎么办?”

“办法也不是没有,我在路上就想到一个法子,”段老爷子从他的大口袋里摸出了绑带、药水、止血贴等一系列物品,跟变魔术一样,段碧君都不相信他的口袋能装这么多东西,“我想找个机会,再让校长撞我一次。”

“再撞一次?”段碧君吓得整个都站起来。

“那次撞车时间太久了,咱那时都说好我们啥都不要。最近要能再撞一次,那咱就能提出让轩轩读书的事,我跟踪了校长一天,大概知道他的行车路线,我动作又灵活,在他车速慢的时候,那是撞不死我的,大概还是一个皮外伤,我这次就躺到不爬起来,他要答应我们的条件才行,你说,这是不是两全之计?”

“这撞车哪有个准,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唉,人死鸟朝天,你怕个毛啊?”

老爷子这话听起来有点熟悉,段碧君总觉得哪里不妥当,却说不出反驳的理由。

老爷子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张地图来,他非常详细地讲述了他的计划,在哪一个转弯处,手里应该拿着什么道具,车牌多少,需要段碧君站在什么位置上给他打手势,哪一只脚先跳起来,如何卧倒,段碧君过来之后应该说什么台词……段老爷子讲述得非常兴奋,仿佛置于战场,身边已经是炮火纷飞刀光剑影,唯独他一个人运筹帷幄,决战于千里之外。

“能行吗这?”段碧君脑子里嗡嗡的响着,也不知是酒劲,还是紧张。

“怎么不行,这一定行。马上就放暑假了,你说还有其他办法吗?”

段老爷子拍拍自己儿子的肩膀,然后转身去穿鞋准备离开:“听我的没错,再撞一次,你都不知道我在路上想到这个办法,内心有多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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