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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金山之路的沉重回望——读张翎的长篇小说《金山》

2013-08-15徐妺妍

关键词:方氏张翎金山

徐妺妍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越来越多的读者已经意识到,在当下的文学界,有一个愈发强大的写作群体,那就是海外华人作家群,他们从独特的角度出发,向读者诠释丰富的人生哲学。张翎,就是这个庞大群体中的一位,她在国外生活多年并坚持用汉语写作,她的文本也始终保持着与大陆文学主流的潜在联系,这种联系主要源于她国内与国外的双重人生经历:一方面,她可以主观地融入并且思考这段历史给国人带来的影响;另一方面,她也可以保持一定的距离客观地审视。因此,她的小说世界充盈着东西方文化的交织,呈现着理性与感性之间的搏斗。但她的文学作品依然经得起反复地琢磨和推敲。特别是她的长篇小说《金山》,这部小说向读者呈现了清朝同治年间至今的150多年来,广东开平方姓五代漂洋过海寻找新生活的奋斗历程和漫长岁月打磨下的方氏男人与家人间的悲欢离合。张翎用高度写实的手法和独特视角,为大家呈现了这部海外华人的艰难创业史。

黑格尔说:“史诗必须对某一民族、某一时代的普遍规律有深刻而真实的把握;史诗从外观上讲,对某一时代、某一民族的反映必须是感性具体的,同时又是全景式的,它必须将某一时代、民族和国家的重大事件和各阶层的人物真实地再现出来,在把握民族精神的同时要把这个时代民族的生活方式和自然的、人文的风物景观以及民风民俗等描绘出来;史诗必须有完整而杰出的人物、宏大的叙事品格、漫长的叙事历史,它是阔大的场面、庄严的主题、众多的人物、激烈的冲突、曲折的情节、恢宏的结构的结构体。”[1](P34)与大部分史诗类小说不同的是,《金山》并没有从宏大的历史视角出发,而是把关注点转入了一个家族的命运史上,从生活化的情节切入,以点写面,让读者从零碎的、复杂的生活片段中感受到历史的客观存在。可以说,《金山》这本三十多万字的小说,承载着那些埋在他乡的孤独灵魂,承载着张翎对长篇小说的痴情与梦想。也可以说,张翎希望通过《金山》向读者呈现以方得法为代表的海外华人和以六指为代表的家乡人,在异乡的生存与在家乡的等待中,从身体到心灵的变化过程。这种写作对张翎来说并不容易,因为从一定程度上讲,她也是故事本身的经历者,如何既有“人情味”又“不煽情”,张翎必须做足准备,所以张翎也认为写这本书最大的挑战是汹涌的写作灵感始终被琐碎的细节考证所打断。

张翎深知,女性拥有比男性更为细腻的精神世界,同时也更容易感情用事。特别是面对抵入历史肌理的沉痛题材,她必须客观甚至麻木,必须严肃地对历史进行考量和理解。在张翎的谨慎处理下,方氏家族的命运在“淘金”这个大背景下展开:方得法因家境贫寒,遂与同乡红毛登上了开往金山的大船。不难想象,此时的方得法是对金山充满期待的,他幻想着通过努力自己在金山过上着富裕的生活,幻想着家乡的母亲不再为了生计而苦恼。但经历了岁月的洗礼之后,他才渐渐明白,家乡与金山的距离不仅仅是几个月的漂流,而是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跨越的“文化突围”以及“身份认同”的鸿沟。

当然,刚刚踏上金山路的方得法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在他的眼里只有生存和金钱。比如,方得法舍命炸隧道时,书中这样写道:“到达洞口的时候,阿法甚至回过头来对着人群招了招手,像是招呼,也像是诀别…… ‘成了’。工头喃喃地说,工头的语气里没有预期的欢喜。三条半人命,一条隧道。即使在他以数字作为基数的惯常思维方式里,他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条合理的方程式。”[2](P52)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我们可以推断,以方得法为代表的金山客,在金山生活的最初心理状态:麻木和逃避。这种情感特征并不是个例,如果从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那就是当我们感知生活中的大悲痛时的第一反应:压抑、逃避和拒绝接受事实。虽然每个人的反映程度不同,但我们必须承认这种情感的客观存在,比如“碉楼”中的代表女性——六指,她在面对这种大悲痛时是这样的:“这次六指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昌泰婶听见了一声钝。回头一看,六指已经倒在了地上。有一些暗红的汁液,正蠕爬在六指的手背和衣襟上,爬出一团一团湿润的花……六指那半截指头掉落在地上,僵硬地萎缩着,像一条在丹朱里的死虫。六指用切猪草的刀,砍下了她的第六根指头。”我们暂抛开封建思想对六指的影响不说,单从她“过激”的行为即可看出,六指骨子里渗透着“断指明志”的坚定以及对内心伤痛的压抑。

张翎说:“上帝把我放置在这块安静到几乎寂寞的土地上,也许另有目的,他让我在回望历史和故土的时候,有一个的合宜的距离,这个距离给了我一种新的站姿和视角,让我看见了一些原先不曾发觉的东西,我的世界因此而丰富,这个距离让我丢失了许多,却也得着了一些。”[2](序:P6)“金山”和“碉楼”这两条线索下的人物在最开始就带给张翎太多的挑战,这种“开门见山”的冷酷对一向“打温情牌”的张翎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冲击。

淘金、亲人分离、流浪、扎根……是《金山》这部小说向大家呈现的主题。方得法,大家族中的代表,他从小读书,不甘愿逆来顺受,更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新生。他拥有乡村人民的淳朴,又具备读书人的睿智。就这样,方得法为了生计和自己的梦想,来到金山,在当地人的蔑视和红毛的帮助下开始了自己的创业之路。与红毛这些淘金者相同的是,方得法来到金山的目的是寻求生活的富足,让家乡的妻子孩儿过上更好的生活。但从方得法的第二代方锦山和方锦河开始,这些单纯的想法变得复杂起来,他们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异域文化的认同,并在这片土地上播撒自己的种子,生根发芽,虽然这是一个无比艰辛的奋斗过程,但他们从未放弃过最初的“梦想”。方得法在红毛的离去后逐渐成长,也许是因为在这一过程中他经历了太多苦难和沧桑,方得法终于“爆发”了:“伟大的神灵啊,我在风中听见了你的声音,你一呼气万物就有了生息,求你赐我胆力,让我眼明,看得透日出日落的神奇,让我手巧,配得起你早就的每一样武器,让我耳聪,听得见你藏在风声里的叹息,让我心慧,悟得出你驻在每一块石头里的真谛。”这是在挖独木舟时呼唤神灵的唱词。这次“爆发”虽然与方得法沉稳理智的性格完全不同,但张翎用温情的语调渗透着生活的不堪带给方得法的痛苦。它唱出了方氏家族的无奈和希冀,也预示着方式家族“身份认同”之路的艰辛。

读到这我们不难发现,方氏家族在拼搏和等待中的情感状态,逐渐从最初“逃避”过渡到了痛苦的“爆发”。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这种情感的爆发在医学上称为“复杂性哀伤”,是人们在面对或经历痛苦之后的第二个阶段,这时的感情是极其复杂并且难以控制的,比如,六指剜肉救母时:“六指举着刀,闭着眼睛剜了下去,朝自己的腿上。这一次她并没有感觉到痛。她只觉得有一阵麻木,如蚂蚁一样地爬满了全身……疼痛是从这一刻开始的。疼痛如同几十条几百条铁丝,把她的心勒过来勒过去,勒出一丝一丝的肉屑。”这是六指第二次“自残”,也可以把它理解为六指的“爆发”。虽然第二次比第一次更加触目惊心,但“爆发”让六指得到了暂时的慰藉和解脱,同时也让六指这个被封建思想包围的女性,从狭隘的空间“走”了出来,转化为“可同情”“可理解”的女性形象。

我们知道,时间是治疗伤痛的一剂良药,无论多大的哀伤与痛苦,在时间的打磨下,都会逐渐地回归平静,虽然“伤口”还在,但面对这些“旧伤”时,人们不会选择逃避,而是客观地接受,准备迎接新的生活。方氏家族在经历了痛苦压抑和爆发之后,也逐渐走向了平静。这种“自然的平静”在方得法的儿子——方锦山与方锦河身上有了充分的体现。比如在第八章中,张翎引用了《温哥华太阳报》的一篇报道:“这群父辈曾被我们以嘲讽口吻称为‘天朝子民’的年轻人,是被委派去印度、缅甸和马来丛林从事反日特任务的……有史以来第一次,温哥华的市民把他们当作了自己的一员。”在引用之后,张翎马上描绘了与之完全相反的景象——方锦山去剧院看戏,“他们被一个穿着深红呢制服的人拦住了。‘中国人,只能坐在边上的位置’”。经过一番努力之后,方锦山最终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他对着手里的木匣说:“阿河,你终于坐上最好的位置了”,木匣里是逝去的方锦河的军装和军帽。在整个过程中,方锦山完全没有激烈的反驳和抗争,而是“平静”地接受和理解。由此可见,虽然骨子里的抗争有增无减,但方锦山对这种羞辱已然习惯,甚至把它当成生活中的一部分。

在“碉楼”中的六指也是如此,她在等待中从少女变成老妪,心里的挣扎也回归了平静,同样在第八章,张翎这样写道:“六指脸上的肉如吊了根绳子似的抽了一抽。墨斗以为她要哭,可是她没有。那根线渐渐地松弛了下来,脸平得如同一汪没有被风搅过的水……六指的眼睛穿过墨斗,落到不知是哪里的远处。‘人老了,总是要死的’。”到这里,我们也意识到,在情感创伤之后需要经历的最后阶段——释然和平静。也许这大伤痛会改变人生轨迹,也许是呈现了一次“人生讲堂”,但当一切随着时间溜走,生活依然充满希望。

笔者认为,正是因为方氏两兄弟和六指面对当下生活的态度,促使张翎在写作中使“乡愁”这一概念逐渐淡化,也可以说她把这种“乡愁经验”拓展成更为复杂的生存模式,比如,方得法卖掉洗衣行赞助保皇党,方锦河捐钱为国家买飞机,等等。他们虽然“嗜钱如命”,但面对国家的危难和民族的大义,他们毅然决然地贡献出了自己的所有。张翎如此处理,不仅是出于对历史和人性的考虑,更是有意地向读者呈现她对乡愁的理解——尽管艰难险阻,但当一切趋于平静,唯有爱永远可以温暖人心。正如她在序中感激了家人对写作过程的支持,表示没有他们,她很难孤独地走完那些漫长的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的黑隧道。方得法也一样,独在异国,唯独衣锦还乡才会让他露出微笑。所以六指面对方得法逝去的反应绝不出乎读者的意料,因为六指向来都把对方得法的情愫藏在最隐秘的地方,不易被发觉,也许正是因为六指这种若有若无的表达,才使得《金山》更具现实魅力,也更贴近生活中的两性世界。

我们不难发现,张翎在小说中还多次向读者渗透着另一个维度——对女性尊严的捍卫。前半部分是通过六指的两次“自残”,来体现封建制度下女性对尊严的捍卫;而后半部分,大抵是从六指与墨斗之间的感情来体现这一维度的。六指是主,墨斗是仆,但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突破了主仆的界限,笔者并不是说他们发生了不堪的关系,而是说六指与墨斗其实是互为情感依靠的,他们之间是精神的沟通交流,这些精神上的安慰,六指是不可能从方得法的家书中获得的。不可否认,张翎确实还原了一个男权统治的现实世界,六指就是这个世界的悲剧人物,但是,张翎更希望通过六指对爱情的坚贞和等待,向读者呈现女性的端庄、自持,这些与社会大背景无关,而是女性与生俱来的品格。

无疑,《金山》这部小说,绝不是张翎的“心血来潮之作”,她运用独特的手法,描写着生命激情,点到为止,散发着张翎写作过程中那“笨拙”的扎实。显然,小说在体现生存艰难和异域挣扎的同时,也承载着张翎对这段历史的反思和温情的体恤。那一排排的墓碑和碉楼里的夹袄仿佛是宿命的召唤。张翎倾听了内心的呼喊,让她在这个物欲横流、浮夸的当下为我们呈现了一份极具震撼的精神大餐。张翎深知,写作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她愿意与自己的内心搏斗,只为了那“宿命的偶然”。因此,有理由坚信,张翎身后,一定会留下海外华人文学的经典之作。

[1]吴义勤.守望的尺度[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公司,2009.

[2]张翎.金山[M].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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