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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之歌》:自我的认知与追寻

2013-08-15吕丽娜

关键词:冯至爱情诗抒情

吕丽娜

(中北大学 人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51)

责任编辑 韩玺吾 E-mail:shekeban@163.com

冯至曾说到《昨日之歌》时期创作的这些诗:“寻词觅句,说愁诉苦,我又何尝懂得人世间真正的愁苦。”[1](P226~227)很明显,冯至主要在强调这些诗过多忧郁伤感的迷惘气息,但《昨日之歌》同样有着少年冯至寻路者的身影,正是这两种气质,形成诗集感人的力量,展示出诗人初登文坛就显示出的优秀的创作才华。

一、“可有行路的人,在林里迷失”:路向的选择

“五四”时期,中国社会正经历着一次重大的历史转型,新文化的倡导者们极力宣扬摆脱封建思想的种种桎梏,人们经受着思想上的八面来风,不仅思索社会问题,也不惮表现自己的抑郁痛苦。像现代很多作家一样,冯至虽然不是这场运动的发起者,却是这场运动的亲历者。冯至早年接受过中国传统式教育,在1919年第一次开始接触新文学时,就很快倾向于新文学,当时他还是一名中学生。他大量阅读社会上流行的新文学刊物,同时也开始阅读翻译过来的西方名著。这些西方名著中有法国的莫泊桑、都德,俄国的屠格涅夫、契诃夫,波兰的显克维支,德国的歌德等。1921年,冯至考入北大预科,两年后进入北大德文系,更加广泛涉猎中西文学名作。他办社团,写小说,写戏剧,写诗歌,稍后,结集了两本诗集《昨日之歌》(1927)和《北游及其他》(1929)。正如他自己所说:“不只在教室内,更重要的是在教室外构成了我思想的雏形,培育了我做人的态度和作文的风格。”[1](P226~227)关于诗人早期的抒情诗,一些诗评家指出:“是诗人的青春之歌,歌唱爱情友谊,表达青年人的期望和失望。”[2](P2)《昨日之歌》中,爱情诗的光芒掩盖了其他诗的成就,在46 首抒情诗中,18首写到爱情,大多数的诗更多涉及与他人的关系,对传统的态度,对未来道路的探索。本文将这三方面的关系称作路向的选择,这种选择也是在选择一个怎样的自我。

和同时代的诗人相比,冯至的诗自我形象同样很突出,抒情主人公就是诗人自己,但在强调自我时,侧重点有所不同。冯至的自我明显侧重于省思式的社会自我,与强调本我或超我的个体自我诗人有所不同。这种自我,更强调与他人的关系及互动,并采用其他人的态度来观察自我。社会学家米德指出:“社会性的自我,是一个通过与其他人的关系而得到实现的自我”,“自我具有如下特征,即它是它自己的对象”,“他只有采取其他人的在一个社会环境中或在一个由经验和行为组成的脉络内部针对他自己的态度,他才能变成自己的对象”。[3](P150~227)

在人的成长过程中,他人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他人除了人,还包括周围的世界。“五四”时期,曾经的社会秩序、社会角色、社会等级因社会制度的变化,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因而重新面对并做出选择,就成为现代作家的生存体验。1919年,冯至正值14岁,对自我与他人,自我与社会的理解,他不可避免地受到当时前驱者的引导,表现出人道主义色彩。在《绿衣人》、《晚报》、《歌女》等诗中,可以找到这种影响的痕迹,但细读这些诗,抒情主人公和这些被描写的人物之间不是同情与被同情,启蒙与被启蒙的关系。《绿衣人》这样写:

但是在这疮痍满目的时代,

他手里拿着多少不幸的消息?

当他正在敲人家的门时,

谁又留神或想:

“这家人可怕的时候到了!”

抒情主人公和这家人以及邮差之间是在相互认定,邮差的信件具有不确定性,因此抒情主人公也等同于信件可能被送达的任何一个对象,而邮差也是无数平凡人中的一个,他自己的命运也是不可知命运的一部分。《绿衣人》中的叙述人与他人的关系,被邮寄信件的动作,不可名状地联系起来,使参与到这首诗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成为命运的同一对象。这种人道主义的同情,把自己也席卷在内。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冯至的继母刚刚去世。冯至接连遭受两次丧母之痛,情绪明显低落。对生死的残酷和对温情的珍惜,在这首诗里都能够体会得出来。这首诗明显有冯至自身的经验,以及对经验的态度。处于经验和对象的客我就是这样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歌女》这样描写:“她滴下一颗泪珠/滴在我的口内/我郑重的把它咽了/说不出的辛酸滋味。”这里的泪珠,更可能是诗人自己的眼泪。这首诗让人想到白居易的《琵琶行》,但《歌女》的抒情主人公和歌女显然不是偶遇,诗人是哭倒在“她的怀里”,这种亲密的意象,也显示出两者等同的意味。“五四”时期失去旧有的秩序后,许多人在重新确认他人与自我的关系。冯至就是在这种确认中,表现出少年人因敏感而寂寞,因困惑而焦虑,甚至是一种不安的情绪。《一颗明星》、《不能容忍了》强化了抒情主人公与他人的紧张关系。抒情主人公有着明珠的胸怀,有热血丹心,但不被理解和接受,这是与他人的一种挫折性接触。抒情主人公用伪装的方式(用重重的泪膜蒙起)或者用妥协的方式(抱着心儿暂时歇息着)达成与他人之间的一种平衡,肯定了自己的本性,没有对自己的怀疑,也没有对他人过分的强求,没有放弃却依然勇敢,人各有志,自己依然执著。这种怀抱明珠的姿态,把自己和他人放在观察的对象上,从而划出一道鸿沟。在传统社会里,这种鸿沟一般被解释为怀才不遇、遇人不淑、知音难觅、小人作梗等,在冯至这里,更多表现的则是一种执着追寻的价值观。如果说冯至在对他人的关系中受到早期的人道主义的影响,但更多的是通过他人进行一种不自觉的定位,以他人眼光确定自己的身份,那么,在自我的发展上,在对自己未来的设计中,则形成了他早期的个性主义。个性主义是冯至自我的另一个组成部分。它是新的历史时期提供的另一个参照系。“‘五四’时期的个人主义只是打破旧习的一个支派,其本身并不是一个有体系的思想根基,亦不代表一个有体系的政治或哲学理论,因此,在评估其价值时,‘五四’的个人主义或许应该被看做是当时知识分子肯定自我,并与传统社会束缚决绝的一种普遍的精神状态。”[4](P20~22)

冯至最初的个性主义中,也可以看到“五四”主将们的身影,《满天星光》、《狂风中》就有创世纪的味道,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郭沫若的《凤凰涅槃》,但《满天星光》、《狂风中》很快就显露出冯至独特的气质。《漫天星光》希望结束一个旧秩序,开创一个新秩序,是一种创世纪的意识,但在抒情上写得幽婉动人。星光是一颗颗闪闪的泪珠,值得好好珍惜在怀里,只有相爱的人才配戴上它,并且应该在庄严的箫笙中重新安排这些星光。这一连串的动作,细腻而深情,那种破坏一切的冲动不再了,反而是由两性的“音调蜜吻”后诞生的一个新的生命体。同样,《狂风中》写得似乎很狂暴,“几万万颗的星球/一齐地沉到海底”,但紧接其后,诗人的阴柔气质再次显现。从这些诗中,可以看到,这种个人主义与“个人可以扮演一个具有创造力的角色不同”[4](P20~22),展示的是另一种保守的特征。这种个性主义的特点,可以用《昨日之歌》中的“泪”来概括。现代文学中,在女作家身上包括众多男作家,诸如此类的字眼,构成了“五四”文学独特的风景。这类伤感不复是旧文人的伤感,这种伤感中内含一种冲突,不复是一个完整的体认,反而有一种突裂的追寻。可以说,“五四”开始广泛影响了人们对世界的认识,是对民族生存意义上的一种认识。这个时期的寂寞忧郁,敏感多疑,有一种最后一批士大夫的色彩。说他们是最后一批,意味着他们同时开始接受另一种不一样的文明,与那个时代的英雄自许,同时构成一道特殊的风景,“我们经常看到一种自我与社会,内心与现实之间的困惑与冲突……也正是此种深切的分离与断裂,显示了‘五四’文学最佳之特色”[4](P20~22)。它们同时构成了一种面向未来的文学特色。

二、爱情是条寂寞的蛇:我和你的联系

在爱情话题开禁的“五四”,爱情诗各有特色。冯至的爱情诗在这种大背景之下,仍引起人们的注意,并不断被各种选本选用,尤其是《蛇》、《我是一条小河》,这两首诗成为冯至前期的代表作。在18首情诗中,诗人写了好感、暗恋、试探、追求、失落等各种情感体验,写下作为思慕者、暗恋者、臆想者、追求者、初恋者的各种心态,应用了多种抒写方式,有想象的,虚幻的,白描的。不管以怎样的方式,女性总以对话者的面貌存在。冯至的爱情诗,温柔细腻,纯净明丽,热情真挚,显示出情诗的新质。

《问》写于1922年暮春。一些论者认为,这首诗表达了诗人认为爱情要有所附丽的观点。1925年10月,鲁迅写下《伤逝》,表达了同一种观点。如果这首诗真如论者所说,那么冯至的爱情观已不再把女性视为男性的附庸,而是一个独立于男性的个体。这种观点首先表现在冯至的爱情诗几乎都是“你”—“我”的对话形式,渴望相互呼应的爱情,有着反馈式的情感顿挫,“你”的反应左右着“我”的所思所想,这使冯至的爱情诗有着细语般的抒情风格。冯至的爱情诗多来自生活场景,秋千架上,海水浴场,丁香花前,芦花花开,郊原游荡等。日常生活场景的出现,一方面是对反封建主题的呼应,表现“五四”青年对自由恋爱的追求,另一方面则节制了空泛的抒情。冯至的情诗没有对传统刻意的挑战,如像湖畔诗人那样,也没有狂热的叛逆,如郭沫若一样,表现的是生活的质地。《秋千架上》写得就很美:

我躺在嫩绿的浅草上,

望着你荡起秋千;

春愁随着你荡来荡去,

尽化作淡淡的青烟。

那些不取材于日常生活场景的诗,冯至选择了具有多重阐释空间的意象,意象自身具有多种意义和复杂程度。《我是一条小河》以小河喻“我”,小河本身的不断变动为阐释和理解增加了难度。冯至的小河类似徐志摩的《偶然》中的一片云,两者都有一种流浪的心结,有着自己都无法把握的不确定性。冯至的小河由于自身的动荡归属,在理解它和怀中的影儿之间,就有一层紧张的关系。小河像前途未卜的流浪汉,无法驻足的行程,使它只能短暂拥有。相比较而言,冯诗更具悲剧性,表现出一种无可奈何而不是洒脱。

值得一提的则是他那首脍炙人口的爱情诗《蛇》。这首诗的创作源于一次他看到外国画家的一幅黑白画,从而感到“秀丽无邪”。或许是寂寞,或许是对寂寞的独自咀嚼和承担,诗人和蛇的形象立刻有了心灵上的沟通,“独立,又承担这样的悖论,使得冯至的生命体验……不同”[5]。《蛇》的形象是寂寞的,但蛇没有因寂寞而丑陋,诗人把自己的“乡思”比作蛇,蛇的意象暗示着“乡思”的咬啮人心,它带给自己不能自控地对自己热情的恐惧。蛇不想惊动对方,在自己静悄悄的爱中狂热着,这种寂寞没有别人承担的必要。

冯至是“受‘五四’熏陶的一位少年诗人”[6](P38)。《昨日之歌》中的诗音节自然,情感含蓄,表达生动,有丰富的社会观察,敏感的心理体验,富有生活的质感,展示了一位甘以“蓼虫”(《但开风气不为师》)自居的诗人形象。他执着,认真,省思,独立而又有担当,体现出一种积极的现代意识。《昨日之歌》虽是冯至的第一本诗集,但它为其以后的创作奠定了沉思哲理的调子。这些性格特征,更明显显示在其下一阶段的创作中,也深深影响了20世纪40年代一批优秀的新诗派诗人——九叶诗人们。

[1]冯至.但开风气不为师[A].冯姚平.冯至至美诗文[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5.

[2]袁可嘉.“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冯至诗文选序》[A].王圣思.冯至作品集·昨日之歌[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9.

[3](美)乔治·赫伯特·米德.心灵·自我·社会[M].霍桂恒,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4]李欧梵.中国现代文学与现代性十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

[5]王喆.“我”和“我们”的诗歌[J].社科纵横,2007(12).

[6]姜涛.新诗的出发活力的展开[A].洪之诚.百年中国新诗史略——中国新诗总系导言集[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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