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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路遥作品中人物的恋土情结

2013-08-15何永明新疆大学人文学院乌鲁木齐830046

名作欣赏 2013年9期
关键词:德顺加林故土

⊙何永明[新疆大学人文学院, 乌鲁木齐 830046]

作 者:何永明,博士,新疆大学人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语言文学、中国近现代史。

一、路遥笔下传统的恋土情结

“乡情、乡思、相恋,在路遥的小说世界中构成了重要的审美内容。”①路遥笔下传统的恋土情结,不仅仅是对故乡山山水水的爱恋,更重要的是对故乡那片土地上的亲人们的眷恋和怀念之情。

在路遥的作品《生活咏叹调(三题)》中,“走时是兵,现在已是一个现代化炮兵师的政委”的军人虽然一直生活在祖国绿莽莽的西南边陲②,但是离开家乡的那二十年梦里却常常是那片温暖的黄色,一想起它,心里就暖烘烘的。执著的恋土情结呼唤他探望就别的故土,唤醒了二十几年前的记忆。政委特地去看那可以通往小镇学校操场的下水洞,想起了焦二大叔曾经用“蒲扇般的大手揪住没买票企图爬过下水洞去看小镇一年一度八月十五节唱大戏的自己,当时那羞愧得无地自容的感觉;想起了买菜包子大嫂母亲般的慈祥的脸、温热的手、热气腾腾、香喷喷的菜包子救了他……他多么想再见到焦二大叔和那位好心的大嫂……对故乡的不可救药的热爱”。对故乡亲人的热爱同样是《杏树下》那位林业学院副教授发自内心的情愫。杏花已谢,满树青杏的四月,他回来探望故乡。在杏树下,他回忆起青杏的好伙伴——小萍,就是在这颗他们共同喜爱的杏树下她为他补过破裤子……在此,路遥借主人公之口表述了含有自己审美理想的恋土情结,即“我相信,不论我们走向何方,我们生命的根和这杏树一样,都深扎在这块亲爱的黄土地上。这里我们懂得生活是多么美好,从而也使我们对生活抱有永不衰竭的热情,永远朝气蓬勃地迈步在人生的旅途上”③。不论是政委还是林学院的副教授,他们的恋土情结都仅仅表现为在外功成名就时忙里抽闲回来探望一下,又匆匆离去。对于家乡的发展和建设仅表现为美好的祝愿,却没有什么实际行动。

《人生》中的德顺老汉则是另一种情况,他流浪多年后归来,恋土情结促使他一心扑在家乡的建设上。他没有什么惊人的豪言壮语,他爱这片土地,勤勤恳恳地在土地上耕耘,常给公社书记高明楼在生产会上出谋划策;他爱这片土地,他希望这片土地上的后代有出息。高加林上学时家境贫困,德顺老汉常常三毛五毛地接济他。在外流浪的生涯使德顺老汉开阔了眼界,见了世面,比起纯粹固守在土地上的庄稼汉,他要开明得多。对于高加林和刘巧珍悄悄的自由恋爱,他不但不见怪,还支持他们,给他们创造机会。这也是德顺老汉恋土情结的积极表现,他希望故乡的青年们能拥有健康自由的爱情,并衷心地希望有情人能终成眷属。当高加林走后门进城事发灰头土脸地回到大队时,德顺老汉大动感情,教育高加林要热爱家乡的土地,立足家乡,施展自己的才华,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这一番看似拙朴却深刻的劝说点燃了高加林心头奋斗的明灯。德顺老汉不但自己热爱故土,还教育青年热爱故土,这种恋土情结难能可贵。

二、路遥笔下现代的恋土情结

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但是由于历史上封建王朝多年的闭关锁国,生产力落后,解放后广大的中国农民大多还采取原始而落后的生产工具和生产方式,农业处于低谷,而那种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却收获甚微的艰辛劳作使那些有幸考取城里中学的莘莘学子望而生畏,他们刻苦学习,为的就是通过考学而“跳出农门”。但是在路遥笔下却有这样的一些城乡交叉地带的新人,虽然为数不多,但却能鼓舞人心。他们成功地考上了大中专院校,毕业后有自动找上门的留城机会,这是当年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但他们却断然拒绝,执意回到家乡。这是一种境界很高的恋土情结。《你怎么也想不到》中的郑小芳以优异的成绩考入省林业学院,毕业时学院里因她品质好、学业好,系领导曾多次找她谈话,想让她留校,她断然拒绝了,而坚持让学校把她分配到她的家乡——那荒凉而贫瘠的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小山沟去工作。有人嘲笑她是一个十足的“乡下佬”,放弃大城市优越的物质和精神生活,却跑到荒凉的山区去吃苦,真是不可理解的愚蠢。对于这些外人的闲言碎语,她一笑了之,不做过多辩解。但是与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一同考入县中,又一同考入省城,多年来心心相印,有着共同志趣的省师范大学男友薛峰,却突然变卦,劝她留下,因为他特别想到省里的《北方》杂志社去工作。两人各执己见,难以说服对方。薛峰甚至托关系把那个留校的名额给郑小芳找了回来。郑小芳却坚决地找到校领导澄清事实,坚持原来的想法。甚至当薛峰在火车站留着眼泪求她也没有改变她回乡运用所学的知识改变家乡沙漠面貌的决心。

执著而崇高的恋土情结使得郑小芳把家乡的建设和发展看得高于自己的爱情。这使我们想起“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这几句诗来。“从价值论角度看,自由是艺术的审美价值的根本特性,又是最高的审美价值。‘一个种的全部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觉的活动’。自由是人类的特性的集中体现,是人性发展的目标,也是理想社会形态人的合理状态。它是人类真善美精神价值的总体目的。”④郑小芳的恋土情结,正是把自己主体的需要与客观的家乡状态结合起来,达成对人与世界关系的正确理解,进而对自己生命终极意义进行追问和思索,在宇宙面前申说自己作为人的存在。郑小芳正是从审美层面上排除了对事物实用功利的考虑。她投身大沙漠,面对恶劣的天气和艰苦的生活条件,却感受到心灵的愉悦畅快,在施展自己的才干时,个性得到充分的表现和发展。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中高广厚自身可能没有想那么多,但是从地区师范毕业时,学校要留下他这个学得最好的学生教书,他拒绝了,他要回来孝敬母亲,在家乡的高庙小学当了教师,“他爱这个事业,他爱他的学生娃们;他不幸的童年生活使他有一种强烈的责任心,想把这些农村娃都培养成优秀的人”⑤。学校办学条件艰苦,他带领孩子们课余扫一窑又一窑的石灰勤工俭学。就是在这种落后而简陋的情况下,他把山村的孩子们教得比城里的还有出息,小学毕业后全部考上中学。可以说,高广厚和郑小芳的恋土情结一样,是既利于自身发展、追求自由,又将个体自由和人民群众自由结合起来的现代的、积极的恋土情结。

路遥笔下城乡交叉地带的新人当中还有一种类型,他们在小学或初中学习成绩出类拔萃,但由于家境贫寒而不能继续求学,不得不在家乡同父母一起肩负起养家糊口的重担。他们不因为贫穷而掀起故土和故土上的父老乡亲,正是因为穷,他们立志要摘掉穷帽子,踏踏实实地参与家乡建设。《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安就是具有这种恋土情结的典型人物。在全县几千名考生中获第三名的他十三岁就放弃上初中,为了弟妹们的前途,为了家里能吃饱肚子,他那稚嫩的肩膀挑起了超过他年龄所能负荷的重担,决心要在双水村做一个出众的庄稼人。十八岁时成为家里的主心骨,被众望所归地推举为庄稼人的领头羊。他接受过文化教育,不同于地地道道的农村青年,不固守传统的旧思想,具有超前的奋进意识,敢于做父辈们从来没有过的事。他在通过建小型煤窑首先脱贫致富后,还想帮家乡的父老乡亲也摘掉穷帽子,为此甘冒风险扩大生产,最终成为当地令人羡慕的青年企业家。对家乡的热爱激励他去改革家乡的面貌,他捐资一万元整修双水村学校。路遥塑造这样一位具有独特个性色彩的典型人物,表现了他的审美理想:农村需要这样有知识、有才干、有魄力、不盲从、热爱土地的大批青年,通过这一文学形象呼吁更多有识农村青年来建设家乡。路遥的这种审美理想符合当时农村建设的需求,合乎历史发展规律。

三、路遥笔下呈动态变化的恋土情结

路遥关注城乡交叉地带人们的生存,更关注青年的生存,关注他们对家乡的看法和态度。对于虽然离开家乡但仍然记住家乡,不抛弃家乡传统美德及吃苦精神的青年,还有因主客观原因留在家乡、建设家乡的青年,都给予了积极的肯定。而对于一部分嫌弃家乡贫穷、不能满足自身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需要,迫切想逃避家乡进入都市的青年,路遥也没有予以全盘否定,而是“也常常抱有一种兄长般的宽容的态度”⑥。《人生》中的高加林从县立高中毕业,回家乡当了民办教师,对自己喜爱的文科深入钻研,既利于家乡教育的发展,也发挥了自己的长处,且与本村姑娘巧珍相恋,感到了家乡的温暖。高加林的矛盾在于面选择自己家乡和心爱的姑娘还是进入城市并与另一位城市姑娘结合的选择。当他通过不正当关系进县城当上了县委大院的宣传部通讯干事时,嫌弃自己贫穷的家乡和心爱的姑娘巧珍,转而与城市姑娘黄亚萍进入热恋状态,实际上已经抛弃了故土,这是他性格中丑的一面,以前对家乡的依恋已经被功利意识击败,这也是他“丑”的一面。但是路遥的生活辩证法没有让高加林一直“丑下去”。在东窗事发被遣送会大队后,众乡亲的劝慰,尤其是德顺老汉的一番话使高加林彻底醒悟过来,喊出了“我的亲人哪……”在痛苦的思辨中高加林的恋土情结不由自主的升腾。路遥通过这种动态的变化,肯定了高加林恋土情结的失而复得,也正因为如此,才分外珍贵。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中的刘丽英因嫌弃窝囊没有权势的丈夫和贫穷的家,为了追求她所认为的幸福生活不惜抛弃丈夫,以婚嫁为手段进了城。她嫌贫爱富、道德沦丧,属于生活中的丑,路遥通过对她的否定从反面肯定了恋土情结。刘丽英从嫌弃故土和故土中的人到离开故土和故土的人,最后返回故土并热爱故土和故土上的人,同样经历了恋土情结的失而复得,不同的是,她比高加林幸运,可以重新回到爱人的身边。

《平凡的世界》中王满银的经历同样展示了路遥的审美追求。没有什么文化的王满银不安心在家乡种地,一年四季在中国各大城市瞎逛,做歪门邪道、不犯大法又挣不了几个钱的生意,“逛白了头发,却依然两手空空,一无所获”⑦。旅馆中的一面镜子使他幡然悔悟,意识到自己一生中唯一的财富就是含辛茹苦的老婆和两个可爱的娃娃,从此回家乡,收心陪伴家人,并在妻弟孙少安窑厂的伙房,出人意料、正经八百地干起来。王满银呈动态变化的恋土情结虽然姗姗来迟,但是从中仍可以反观出路遥那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对脚下黄土地的坚定的、诚挚的眷恋之情。

路遥自己作为城乡交叉地带上特殊群体中的一分子,以“不丧失趋同劳动者感觉”为宗旨。⑧他小说中所传达的形态个性、内涵异中有同的城乡交叉地带人们的恋土情结,正是他的乡土观的展示。不同于那些权利描写乡间落后习俗、着力刻画物质与精神受到重压的农民艰难的生活状态与困苦的精神状态的作家,在路遥的小说中,我们更多看到的是农民们的勤劳、善良、正直、讲义气等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他们在社会巨大的变迁中,一方面下意识地固守着自己的优点或缺点,另一方面他们也在生活的激流中受到冲击,从他们身上呈现出来的传统的恋土情结、现代的恋土情结及呈动态变化中的恋土情结,是他们群体情结的典型,他们的性格、人生观、世界观在改革的大潮中也发生着表面平静、实则急剧的变化。而他们那种孕育于家乡的土地之上、对家乡的依恋不会磨灭,虽有时强烈有时也会淡薄;他们脚踏实地、苦苦谋求美好新生活的十足劲头不会改变,反而会越来越强。所有这些正是路遥乡土观念的丰富内涵,它不但不会过时,而且应该在当代社会发扬光大,以洗涤和净化某些被金钱和权力攫住的灵魂。

①②③ 路遥:《关于〈人生〉和阎刚的通信》,《〈路遥小说〉自序》《路遥中短篇小说·随笔卷》,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53页,第397页,第400页。

④⑤ 唐正序、冯宪光、李益荪:《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学》,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19页,第106页。

⑥ 路遥:《〈人生〉法文版序》,《〈路遥小说〉自序》《路遥中短篇小说·随笔卷》,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49页。

⑦⑧ 路遥:《平凡的世界》(第3部),华夏出版社1994年版,第1211页,第4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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