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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彬的诗

2013-08-15顾彬海娆

青春 2013年6期
关键词:诗人

【德】顾彬 海娆 译

重庆的最后一夜

我们曾追寻龙与火的足迹,

赞美江河孕育万物。

古老的街石沉默至今,

因为从未迁徒,如街石,

我们不被思量。

也曾自问,

这世界如果没有我们,又会怎样?

历史,会不会真的从未衰退?

比如我曾经在此旅居。

18梯带我回到过去,

旧时的较场口,

妓女曾经露宿街头。

如今这里的纪念碑,比半坡上的棚屋

更显得狭窄。

我们还在无聊地追问,

谁击败了蒙古,拯救了欧洲?

埃及,还是中国?

有隐略的声音,近了近了,

是祖先逐金人落荒而逃,

将你我从早期的桎梏中解救。

还记得,那小客栈后面的古战场,

是阳春三月,我写信依然感到寒冷,

泡菜好辣。

今天谁将所有的山都驱赶至此,

人们搅尽脑汁,与洪水周旋。

他们无处不在,如电影里等侯快车救援。

别急,我们还有时间,

先将鸭血凝结成块,再扔进火锅,慢慢烫吧,

直到江边的驳船再次出现,

将我们和我们拥有的一切,

最后全都带走。

注:重庆,一座直辖城市,位于中国西南,面积等同于奥地利。这里有雄心勃勃的三峡大坝工程。历史学家认为,蒙古在合川的战败,意味着对欧洲威胁的结束。

[1]衰退:参见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和弗里德里希·尼采关于世界衰退的哲学理论。

[2]香港导演王家卫的电影“重庆森林”,在西方被译成“重庆快车”。此处指电影里那辆快车。

缙云山道观

我们来了,从后门而入,

本该左行,却误入右门。

那里站着一位白衣道姑,

法名长青,或者长琼。

她叫我们退出,生命的脚步得重新迈出,

然后就会福寿无疆。

神像前,我们问她:

这是神还是雕像?雕像。她说。

一枚白色的手机静卧在她纤细的左手,

如我们,在微风拂动中静穆而乖顺。

有无声来电,她已迅速打开闪烁的机盖,

轻声接听,是神灵急切的诏示么?

她在跟谁通话,远方的上帝,

近处的雕像,还是各路神仙?

很想问她,但她一定无暇顾及,不如自问:

道可否在道外寻找?答案可否在答案之外?

每一次感知尘世,她的左手就轻轻颤抖,

我们也随之轻轻颤抖,如出生之时初学呼吸。

她的手指通过220伏电压,统领这座高山道观,

她也乐意拯救我们,用她的左手和右手。

为什么她没凭此力量,让青苔下的废墟复生,

而是途经崎岖山路,用木石搭建起这座道观?

被毁掉的,我们不会刻意重建,

如同我们不给茶加糖,因为它的甜味与生俱来!

入口处我们放生乌龟,喝养生酒却不自我迷失,

都希望尽快起身离座,去外面的竹林里漫游穿行。

注:重庆北碚缙云山上的绍龙道观,建于1485年,多次被毁,文革后只剩几块石头。传说黄帝曾在此炼丹。1998年起,在无国家资助的前提下,绍龙观艰难重建。这里是养生圣地,生长甜茶,有养生药酒可延年益寿。谁放生乌龟,将得到回报。陌生人应踏左门槛入观。年轻的女道长曾在德国讲学。每次讲道结束,她都会说“无量寿福”。

在万县的荒山

长江边,三峡前,

古老的问题再次出现:

我们何去何从,又为了什么?

于是便想起,

那些浪花底下不再有人编织的故事。

我们曾相依在炉火旁,

我是客人,你喝开水,

以避孕。

我从施工的山坡走来,

起重机和建筑垃圾是糟糕的见证。

我身体轻便,对你来说却很沉重。

你说,别往上看,往下,看那山谷,

九月的树上,还挂着最后两颗蜜桃,

它们尽管干瘪,却没有坠落。

这只是一个隐喻么,因为我们不想

在无所作为的大地留下足迹?

诗人为新世界哭泣,

是沉入水底的石头让他们伤心,

还是那之前他们扔掉的诗作?

今天我们不嫉妒飞鸟的巢穴,

也诅咒完所有的石渣垃圾,

就在水沟和石缝间安家吧,

任凭那些无用的承诺还在耳旁,如风

伴我们从家乡到最后获救。

注:万县,今日万洲,因三峡大坝的修建,大部份老城区被水淹没。居民们因此搬入新城。历史上,这里曾多次被伟大诗人探访和讴歌。目前这里和中国的其他地方一样,到处是建筑工地和荒山。

[3]中国民间传说,喝开水可避孕。

在三峡

1

扬子江边,不见

扬子。我们该怎样走进

自然和历史?

也许通过

老图书馆里被盗的书,

旅行者的嘴,

山上的神女,

——所形成的画。

你将发现一座临江之国,

它悬崖峭壁,

让你敬畏,脚步迟缓。

我发现了此国,发现了此江,

我端茶上山,

茶杯摔碎在山崖。

那是我对垃圾的贡献。

高耸的楼房,成片的废墟,

被人遗弃的起重机,无人居住的空置房:

每个人对风景都有贡献,

他们投身其中,扔下垃圾。

垃圾,只有垃圾,

创造自然,也创造历史。

2

扬子江边,不见

扬子。那些相连的岩石,

不过是我们

阅读的符号。

落魄的诗人曾经到此,

一千三百年前的李白,

是否曾看见我们之所见,

每一个池塘都漂着垃圾,

每一个泉眼都流着毒液?

远方的战场传来消息:

蒙古王子命丧江边,

欧洲得救了,感谢三峡。

我们看见血红的手划过庙宇的墙,

善男信女双眸紧闭,寻找福字。

那些啃光的龟壳还在口中,

有的却又被随意吐出。

雾中我们还依稀看见,筷子、纸巾

和塑料盒。

人们寻问占卜者,刨根问底。

女神怕了吗?是的,她怕了。我们呢?

我们只让别人害怕,自己却不。

古书给我们留下蓍草模糊的插图。

它并不驱痛,只在我们体内飘来荡去,

味道苦涩,甚至让我们更贪婪。

注:扬子江边的三峡,自从被大诗人李白(701-762)讴歌,加之雄伟的自然风光,便成旅游热点。但因为修建三峡大坝,很多景点被改变,扬子江的原貌也不再现。被诗人李白写过的万州,如今有以诗人名命名的“诗仙太白”。当年的蒙古在江边历经血战,最后失败,放弃欧洲。1956毛泽东写巫峡,“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4]在三峡新城的庙墙上,有一个红色的“福”字。人们闭眼触摸,然后将红色的手纹印在神龛里,据说这样能得到幸福。

[5]乌龟是中国一道美食,但在远古,龟壳和蓍草是占卜所用,也曾被当作止痛良药。

白帝城

不是一切都已诉说,都已指点,在扬子江边的山坡上?

大地依然寒冷,我们来自从远方的山城,

那里白天无日,夜晚无月,

只有令人迷恋又讨厌的,三月的雾。

我们来了,带着美丽的传说。

那些我们在水上苦苦寻找的,

在这里的水下也一无所获。

是的,一切都已诉说,都已指点,在杨子江边的山坡上:

三座峡,一条江,两位

在船上,在车里,在步行的

陌生人。

我们来了,来听猿啼和捣衣声。

没有浣纱女笑而相迎。

我们只能仰望天空,久久地,不怕坠落。

于是龙和苍鹭出现在井中,

提醒我们,只有上帝和死者才不思考。

万物无人所属。

我们相信:如果茶叶在杯中直立,

人就会升天。从天空俯瞰,

白帝城已变成建筑工地。

河水上涨,猿猴和浣纱女早已逃离。

我们忧伤地问:这些历史的场景怎么了?

为何不再重现?

听说,半岛即将变成孤岛,邮差必须踏桥而来,

神的梦想就要实现,

只有我们面临选择:天使或者恶魔?

真希望,神圣的苦难从天降临,

在雾宫云海。但没有什么吸引我们,

既无女神,也无誓言,在这半截峡谷。

菩萨脸色苍白,我们不去触摸。

知之甚多即无知。褪色的扇子

已被叠起,没有图像再凝视我们。

只有小小的猿猴,成了我们永恒生命的快乐镜子:

曾经我们也在杨子江边,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

在无日的白天,无月的夜晚。

一切都将这样诉说,这样指点,在杨子江边的山坡上。

注:白帝城是重庆三峡边上一处不争的传说之地。到2006年还是矍塘峡的一座半岛。今天已成一座孤岛。

张飞庙

山矮,人高,

心清,水浊。

(郑燮 1693-1765)

1

杨子江边的人造世界!

我们踏进同样的城,同样的庙,

登上同样的山,分享同样的情感:

蓝天之下,万物归一。

铲平,重建。是啊,我们多么喜欢这样,

一次又一次,从童年最爱的歌谣开始:

天堂就是人造的。

2

张飞醉了,飞将军

在睡梦中被人杀害。

他的头颅在江中久久漂浮。

没有红书保佑,

只有渔夫同情,

他把那漂浮物拖到岸边。

于是庙宇形成了,然后又消失,

重建在远处的山岗上。

3

我们去哪里寻找历史?

曾经的居民,而今已移民,

我们也被迁走,

从旧居到新城,

像这座城市,这片土地,这条河流。

我们不曾带走什么,

我们也不曾增补什么。

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

像承诺,像希望,

像一张白纸。

为我们而死的,已为我们死去。

对待死者如同对待生者,

这是我们桃园结义的誓盟。

峡谷半壁上的悬棺,

随水位上升,

需要重新空葬。

这于我们是小小的壮举,

打捞河里的卵石,

卸货岸边的船只。

将沉重的水泥袋扛上肩头。

我们和劳工一起消失

在三月的雾里。

世界因此日新月异。

注:重庆云阳的张飞庙,建于三国时期(220-280),因三峡工程而迁移重建。

孔子和我们涉水而过

不要带墨汁上路,

飞机上,轮船里,火车上,都会洒漏,

蓝色或黑色,都不要带。

也不要走得太远,

岔路只能在岔路上终结。

每一次选择都以眼泪为代价,

那无语的眼泪。

当年杨朱曾站在岔路口,

放声恸哭。

当年孔子曾站在水边,

问涉水之道。

今天我们也得站立,也得观望。

但不哭泣,也不问道。

我们见有人横街而过,

是她们,而非我们,

那些遥想中陌生的女居民。

我们发现,

她们的脚并未踩踏地面,

却从我们之中穿越而过,

一路走去,然后在每一处转角

大笑。

我们相信自己也有逃逸的本能,

却盲目而徒劳。

因为她们由影子构成

有双层遮掩,

而我们是管子里吹出来的

糖的作品。

所以,请不要带墨汁上路,

它会把糖染黑,

让影子变色。

所以,请相信将你吹出的气息,

就做陌生的面俱吧,而非自己。

[6]杨朱,中国享乐主义的代表,曾站在岔路口哭泣。因为每个路口都接着另一个路口。

[7]“遥想中陌生的女居民”,出自法国著名诗人保尔,瓦雷里(PaulValery)的诗。

[8]在中国北方的天津,有用糖吹出人和动物的艺术。

[9]德语中,单词“人,自己”(Person)由“面俱”(Persona)而来。

帕米尔高原的诗人之旅

1

纸很重!

为何不踏上轻松之旅,

只带舌头上的诗歌上路?

比如朝着帕米尔方向?

我们比空气更轻盈,

身无所荷。

纸很重,它的承诺却很轻!

回忆必须丰富。

最好有轻便的折叠纸,

一幢折叠房,一艘折叠船,

或者可以折叠的天空。

我们将更轻盈上路,

即使在纸盒或葫芦里。

受惊的天使将不再出现。

2

沙漠里我们继续前行自欺么,

如前方湖面耸立的昆仑?

它看见湖中自己的倒影,

彼此却不能相互触及。

戈壁滩和塔克拉码干,近在咫尺!

在帕米尔高原,我们遥想沙丘,

它如丝绸一样被保存下来,

千年丝毫无损,泛着绿光。

那才是我们最后的礼物,

让我们的作品死而复生,

就如声音不只来自山谷,

也来自我们的血肉之躯。

为了不让故事停留,

为了让坟墓再变摇篮。

这该是我们最后的爱情,

也是我们最后的革命。

3

不要扔掉旧地图,

它们比风沙更忠实。

这里的人们在戈壁滩边上

吟唱老歌,

他们歌唱爱情,也歌唱死亡。

我们不唱这些,

只唱红柳和骆驼剌,

我们不恋爱,也不死亡。

有人在黑山失踪了,

留下画中之画。

我们不破译,

只跟随来到黑色的冰川,

期待熔岩下传来声响,

那每天的崩裂。

五种颜色让我们猜想,

五种颜色,五座山峰,

它们在地图上的名字是

昆仑、帕米尔、喀喇和库什。

4

在陌生人中感到陌生么

——如此友好的问侯——

难道是我们自己的声音?

我们失去了我们所失去的,

又再次失去,时间里没有时间。

我们让自己被人追问:

一百年后,

北京的青蛙是什么样子,

上海的蚂蚁是什么样子?

在喀什,我们看见旧廊柱上的新字:

富裕,幸福和勤劳。

却没看见,

雪融,蓟草和荆棘。

在城里能找到卡图卢斯当年的诗意么?

不能!那里的一切也将同样:

轻盈的小船,沉重的湖水。

天空已用宽阔的银丝带

准备就绪,要赞美这个崭新的时刻。

那下面是自由的鸽子,和

制造废汽与垃圾的人们。

诗人继续远行

无酒无杯。

他们留下最后的照片:戈壁滩的强盗

正享用他们新获的猎物,

一条牦牛,一只绵羊和一张圆饼。

注:2006年9月,中国诗人和来自世界各国的诗人,举行了一次新疆之旅。那里的戈壁滩上,长着许多名叫骆驼剌和红柳的灌木。巨大的山脉横贯西东,包括了昆仑(过去被称作世界之山),带冰川的喀喇(黑山),火山石和湖泊,还有帕米尔高原。

[10]卡图卢斯:古罗马诗人,欧洲爱情诗奠基人。

永远的中国

或许从未有过,永远的中国。

或许我们也不希望,

那只是一次诗意的眺望。

我们从高处俯瞰,透过光洁的玻璃板,

看见一个老人,在我们下方的对面

汽车站,坐着打盹。

行人如画中走过沙滩,

走过他。他的对面

波浪披着美妙的蔚蓝无聊地瞎忙。

为了走过他,船甚至学会舞蹈。

在圆桌上午餐,

我们不经意瞥见水中的嶙石。

那叫老人石。

如果我们为他戴上戒指,

他也肯定会走动,如我们一样兴高采烈,

从画中走出,一路前行。

[11]“披着美妙的蔚蓝”,德国著名诗人荷尔德林一首名诗以此句开头。

[12]老人石:(石老人)青岛同名海滨浴场一处海水中的礁石名,形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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