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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持隐喻或沸点写作——兼致法国学者弗兰妮小姐

2013-08-15白红雪

湖南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隐喻口语诗人

■白红雪

又是春天。可寒意仍然像过年的米酒,低烈度地使人迷醉。春天的来临总是那么缠绵:与冬天难舍难分。不知道你所在的巴黎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景,我相信如巴莱特小姐一百年前所说,你的春天是另有一格的……

分别五年了。你从北京留学回国后,一直在大学教授汉语,且一直关注我的诗歌写作,不断鼓励我坚持隐喻写作,这多少令人感动。坚持隐喻?这种不合时宜的写法已经让我游离于主流之外,很多年得不到应有的评价,如果这样下去,则肯定是中国诗坛的“孤魂野鬼”了。能不能改弦易辙,随波逐流以修成“正果”?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某天黄昏,有人欣喜若狂地发现:“有一朵花开在比喻之外。”于是乎,企图摘取这朵花的诗人翻墙而走或绕道而行者不计其数。此刻,举锄挖墙的于坚振臂一呼:“拒绝隐喻者跟我来。”其后果不难预料:自家的园子和别人家的园子都被踩坏。中国人喜欢凑热闹的德行再一次暴露无疑,我们可以暂且不提,究竟有多少人摘到了那一朵花我们也可以忽略不计,但问题的另一面是,仍然有很多花开在比喻之内,为什么却突然无人问津?难道只有那朵花可以拯救世界?令人纳闷的是,那些园丁(编辑或批评家)都置若罔闻。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少数迷途而返重新摘取比喻之花的人竟被视为异端或偷盗者予以“驱逐出境”。这让我不禁想起一则古代寓言:一个正常健壮的猎人进入疯人村打猎,竟被疯人们集体诊断为疯子,并将其棒杀。历史的确有惊人相似的一面!

与“拒绝隐喻”紧密链接的关键词是:口语诗、零度写作。

我真不知道提倡口语诗有何必要,哪位诗人不是口语写作?哪一位诗人又是纯粹的口语写作?这是语言学的一个基本规则:口语被记录下来便成了书面语。说到底,把“口语”做“诗”的修饰词,乃鬼使神差的错误。“床前明月光”不是口语吗?是纯粹的口语吗?如果没有后续的那句“疑是地上霜”,还能称之为诗么?

问题更为严重的是,诗在口水化。既缺乏对人性的深层关注,也缺乏对社会隐秩序与隐突变的发现,只是不断重复罗嗦,平铺直叙身边那些已然发生的鸡毛蒜皮。而诗,从根本上说一种未来,是对可能性的不懈探索!如果没有这种探索,人类精神就会很快无聊地枯萎……人,也便行尸走肉。

“口语诗”的泛滥,已经像决堤的洪水一般,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末期PASS朦胧诗之时出现的一股诗歌浊流,一直奔涌到今天,把珍贵的诗歌植被给冲刷得体无完肤。现在是修复植被的时候了!

至于“零度写作”,旨在坚持不偏不倚,客观公正的冷静立场,表面上看起来无可厚非,理应如此。殊不知这是比“口语诗”更具欺骗性的误导。当代科学与古代哲学如出一辙地揭示,现象世界只存在差异。测不准原理和量子理论共同印证了古希腊赫拉克里特与古代中国孔夫子的名言:“一切皆流”、“逝者如斯夫”。既然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也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那么纯属个人的写作何以抵达“公正”?零度(冰点)也好,沸点也好,只是你作为人的此时此刻的观察与感觉生发。荡开一笔吧,我一直在关注牛眼和马眼的不同,虽然它们都有同样美丽的眼神。牛眼是天真的,跟儿童一样,而马眼,则老练得多,俨然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军。换一个频道,再说鱼眼,我甚至没有勇气和鱼眼对视,我吃过太多的鱼,怎么敢和它对视呢?鱼眼那么平静,一定是深藏杀机才这么平静的,静水深流嘛。狗眼就不同了,虽然狗眼看人低,我却敢于和它长久对视,尽管我也吃过不计其数的狗肉。因为狗仗人势,有什么好怕的?真可怕的还是人,因为人可以笑里藏刀,人与人的不同,还不仅如此,有的人藏刀,有的人藏枪加上“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既然人和动物都善藏,就必定有其隐蔽性与神秘性。上帝更是隐而不见,他老人家像霍金所说是宇宙中“最大尺度”的隐者,即使用天文望远镜和最大功率的显微镜也无法发现他一丁点儿蛛丝马迹。

行文至此,其逻辑结论的一面已水落石出:必须坚持隐喻。只有通过隐喻才能靠近隐者并极大限度地予以表征或揭示;其逻辑结论的另一面也昭然若揭:拒绝隐喻,便是拒绝神秘,同时藐视天规。

把这一点说得更专业的是北大洪子诚教授。早在二十年前,当口语诗开始泛滥,他就当机立断且语重心长地说:“近些年来,渲染诗歌神秘性的观点受到质疑,诗歌写作的技艺性得到强调,这对我们来说确是一种进步。不过在我看来,有成效的诗歌写作和诗歌文本,其神秘性似乎不宜清理得过于干净。一方面是人的生活,他的精神、经验,存在着难以确定把握的东西,另一方面,写作过程也不会都是工匠式的设计”。我想除了神秘性之外,生命潜意识里还留存有巫性思维,这是与诗性思维并蒂共生的混沌之果!我的故乡便曾是屈原多次涉水而过的巫风遍地之所,现有的“梅山文化”,乃古荆楚文化的重要支流与活化石,民间信仰即崇尚巫术,我从小耳濡目染,亦难免将其神韵潜移默化至诗歌创作之中。

几乎同时,林莽先生也从另一个角度阐述道:“内在、外延、闪光,以及一个诗人的创造性与神性思维是很重要的。当然,一个好的诗人也应该是一个语言的匠人。”但我更想补充强调的是,“一个语言的匠人很可能不是一个好的诗人”。这样,才不会使诗的重心落到语言的技艺这边。实际上,“诗到语言为止”和“诗从语言开始”均有失偏颇。诗在语言之内遨游,也可以在语言之外跳跃,像鱼,语言即水,鱼非语言。因为如此,维特根斯坦才郑重阐述道:“我们正在和语言搏斗,我们已卷入和语言的搏斗中。”

说到这儿,应该可以搁笔了,我终于曲径通幽却旗帜鲜明地回答了你提出的关于诗歌隐喻的问题。哦,还有另一个问题,即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诗坛关于“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立场写作”的对立,怎么评价?

我早在2003年第一期《隐匿者》诗刊的卷首语里就作出了判断:中国诗坛所谓的“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立场写作”貌似成立,实乃一种虚妄的对立,并引用了日本哲学家荻原朔太朗的话加以佐证:“在艺术上没有‘主义’,只有‘倾向’,论证艺术上的合理性,如同猴子剥笋皮一样,越是追究这一点,艺术也就越发丧失自己的实体”。现在好了,另外一个鲜活的佐证是小说家莫言获诺奖。莫言毫不隐讳地宣称自己是作为老百姓写作的,第一学历小学肄业,可是你能说他不是知识分子或知识分子写作吗?另外,他一直坚持在小说里讲故事,并自诩为是向蒲松龄学习讲故事的人,这不正是对淡化情节与无故事叙述的西方“新小说”的反驳与对抗吗?那么,坚持隐喻、挖掘意象及提升境界的中国式传统诗歌之树却为什么又不能有她生长发展的土壤与空间了?

我一直对“主义”这概念化的东西保持高度警惕,甚至连“好诗”主义也敬而远之,“好”与“坏”乃二元对立,只是一种道德评价。“好诗”虽好矣,然用道德色彩去涂抹现代诗,未免太小儿科。真理总是具体的、相对的,即便如此,也必须“让警犬在真理出没的地方巡逻(特朗斯特罗姆)”。

坦白地说,我既关注对当下生存状态的极限体验与在场写意,也注重对形而上世界的抽象玄思及对缺席事物的超验幻想。我更为企盼的是创造出能将上述两者有机结合又独立分化具有神秘性和差异性的诗歌文体。诚如你所告诉我的,法国已有评论家把我归结为“当代坚持神性与魔幻共融写作的华语诗人”,我深知这溢美之词暗藏鞭策。

老实告诉你,我曾经不知多少次决定放弃诗歌写作,并且热切渴望诗歌无情地将我抛弃:因我愈来愈觉得,这世界有神!诗是神的语言,我们怎么能用人的语言去写好诗呢?我坚信不管世界如何恐怖动荡,诗歌仍然是人类灵性及神性最顽强的闪光,是唯一能点亮时间与黑暗的善良的火把!不是么?荻原朔太郎再一次提醒道:“诗是精神的飞跃,并以偶然法则展翅而来……”

不容置疑,这世界的确是一个大神秘。巴门尼德在《残篇第七》中说:“你永远无法迫使非存在归顺存在,于研究过程中必须远离这种想法。”海德格尔则针对从古希腊开始就“存在着”这个词到底意指什么这个问题来说,我们今天有答案了吗?他的回答是“完全不,我们完全没有答案,我们一点答案都没有”!直到最近,福柯转了个大弯挺身而出,竭力要求人类把自我或生活当作一种艺术品来创作,目的不是要发现自我(发现自我的存在本质与神秘),而是要去发明,去创造自我。只有这样,才能稍微摆脱一点儿“存在”对“自我”的压迫,过一点诗意的生活。随后,列维纳斯又毅然与“自我”决裂,与巴门尼德以来一直与人纠缠不清的“存在”分手,试图去非存在的“他者”中另辟蹊径……以给人类虚构一点诗意生存的栖居地?看来哲学家们一头雾水了!究竟怎么办?科学与诗能否推波助澜以尽微薄之力?

当然,诗与科学并行不悖。圣琼·佩斯说:“科学与诗如同天生的两个盲者,在原始的晦暗中摸索,到底哪一个先发出磷光,哪一个能在瞬间产生较多的磷光?答案并不重要,其神秘性却是相同的。”

我在此要进一步阐明,“科学与诗的功用略有不同:前者以理论的推测干预物质,以建设好环境,后者则以直观的光芒烛照心灵,以升华个体生命,忽略任何一方都会使人跌入绝望的深渊;两者的创造精神却极其相似,不断让其触角深入到可能性与偶然性之中,以推动人类不断自我更新。

圣琼·佩斯还说,“哲学家自己除去形而上学的户口时,诗人便取而代之,并将人类托付到科学所不能及的超现实中。”妙哉斯言!

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很可能有班门弄斧或王婆卖瓜之嫌,但愿其话语锋芒不会伤及无辜。哦,天气已然转暖。还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不仅坚持隐喻抒情,而且坚持沸点或燃点写作,没有热血沸腾和激情燃烧就不写作,至少要等待语词往生命最深处撞击火花迸发以后,才开始动笔……我也常常坐在书桌前安静地等待生命海洋里最隐秘的震动……只有这个瞬间,物理时空的硬壳才可能裂缝,不时有诗意喷涌。作为诗人,要紧的是把生命深处的震动喷涌以及沸腾燃烧速记下来,至于技巧是次要的,语言本身并不能自行产生诗意,或许只能用自己的语言找到自己的月亮,譬如在李白或苏东坡的月亮旁边找到属于我的月亮,那也就毫无疑问是白红雪的诗了。

寻找的过程肯定是异常痛苦艰辛的,因为存在和语言的双重制约与封锁。尤其在比乌鸦更黑暗也更孤寂的时代,我们必须以骨为灯!甚至得燃尽全部生命的油膏才能真正进入一片诗性澄明的时空,最终以死亡为代价:

“当雨点把房间搬得更空,天堂无声地落了下来。”(杨炼)

“你投下的头颅有多大,自然的伤口就有多大像我的细胞一样分裂的坟群,永远埋不下死亡。(任洪渊)

没办法,人毕竟是唯一能自觉到自己是向死而生的动物,反过来说,地球上有了第一座坟,人类才真正诞生……而人类创作第一首诗时,也就建造了第一座复活坟……诗是唯一能穿越死亡也穿越时空的星光!

五年了,你已从少女变成少妇,并且从学生进化为学者,从初尝禁果到初为人母、人师,时间的甜蜜与无情孰轻孰重?有多少与我无关的故事在你身上发生并悄然隐匿,像细砂坠入蚌肉中啊?

与我无关!于是想起多年前为你写就的诗句“只有一个苹果藏有爱情/只有一把刀可以长驱直入/而我,不是苹果所恋的刀锋。”还记得吗?另一首诗的结尾:“你为什么没有同水仙一起/来到我梦中的窗前?/你是懂汉语的。而且/能说一口漂亮的普通话。”

就此打住,结尾吧。祝新年快乐!今年是中国的蛇年,也祝你好运如水蛇的腰,要多长就有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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