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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形”青春的文体与结构——论七堇年的文学世界

2013-08-15徐勇徐刚

西湖 2013年9期
关键词:嫁衣赋形大地

徐勇 徐刚

在“80后”作家中,或许没有谁比七堇年更热衷于书写成长的诸种疼痛与记忆的了。她的小说到目前为止,始终都在围绕成长的主题展开。这是七堇年的小说最明显的精神标记,也是她有别于其他“80后”作家的地方。虽然说,很多“80后”作家都在写成长之痛,但成长于七堇年而言,仍有不同一般的意义。在七堇年的笔下,成长不仅仅是噩梦,还是自我的反思和救赎。在“80后”作家中,七堇年是为数不多的写出了成长过程中的疼痛与反思的作家。七堇年的成长叙事充满了辩证的理性之光。

《大地之灯》(2006)是七堇年写的第一部长篇;连同2008年出版的《澜本嫁衣》,截至目前,她的长篇只有这两部。但仅这两部就已奠定了七堇年在“80后”作家中的地位。《大地之灯》是七堇年十九岁前后写成的作品。相比同时代的“80后”作家游离于时代和历史的倾向,这部小说的突出之处在于,它把个人的成长放在时代、宗教和文化的背景中展开,因而别有深度和力度。这一成长的模式在她的其他小说如《澜本嫁衣》和《尘曲》中都有延续。《大地之灯》围绕主人公简生展开了对一家三代人各自不同的成长过程的叙述。虽然说三代人的经历各异,但在对孤独和创痛的感受方面彼此相似;所不同的是,因为三代人身处不同的背景,其具体形态和表现不一样。简生的母亲素清,青少年时代恰逢“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她的青少年在失落、被欺骗、理想的破灭和感情的受挫中度过,这样的创伤记忆决定了她日后冷漠和扭曲的性格,她同儿子简生之间的矛盾也莫不与此有关。简生是她返城时遗落在乡村的骨肉,后来被她接回城里带大;他们之间因各自性格上的差异与互不理解而互相伤害,仇隙渐长。简生母子间的战争,很容易让我们想起张爱玲《金锁记》中曹七巧和她的子女们的冲突。同样是单亲家庭,同样是得不到真爱的母亲,一个(曹七巧)是被金钱禁锢,一个(素清)则为时代和年轻时的理想所埋葬。不同的是,曹七巧的子女们虽也对母亲充满了怨恨,但更多的是依赖和服从;而简生对于母亲,则是默默乃至绝望的反抗。在《大地之灯》中,作者在简生和母亲之间设置了一个第三者“淮”的形象。这是一个在年龄上几可以做简生母亲的女子,但她和简生之间是一种亦师亦友而有暧昧的关系。在小说中,这是一个功能人物,她充当的是简生母亲的替代和补充,以帮助简生顺利地成长。故而在她身上集合了所有美好女性的完美品质,慈母和情人应有的品格都在她身上呈现出来:她美丽、大方、温柔、体贴和善良;她既浪漫,又现实;既有母性,又善解人意;她默默奉献,不计回报。虽然说,这是一个想象中虚构的人物形象,但因为其在简生“成长之痛”的叙述中充当的独特角色,很值得被分析。

成长之痛,是“80后”作家普遍存在的“情感结构”,这在蒋峰、笛安、春树和李晁等作家的作品中都有呈现;这里面既有个人的原因,也有社会的和家庭的因素。他们不为父母辈理解,两代人间的隔膜非常深;同样,学校和老师也并不总能对他们投以宽容和信任。这就造成了青少年同父母和学校(老师)间的紧张关系。这是“80后”小说创作中“成长之痛”的重要方面。他们大多是独生子女,缺少与外界必要的交流和沟通,而相对安定的和平年代又造成他们心理承受上的脆弱;面对未知的外部世界,他们尚感到恐惧。他们内心孤独敏感,又不被理解,乃至与人互生怨毒、忌恨日深,难以释怀。小说中塑造的“淮”这一人物形象,恰好就具有调节青少年同家庭和学校之间紧张关系的功能。可以说,在这一人物形象身上,她的多重身份——亦师亦母,既是姐姐又是情人——的集于一身汇聚了“80后”作家最美好的想象,和应对各种矛盾的解决方式。她兼具了不同身份人的优点,又能有效避免各自的不足;正是有了她的存在,简生才能面对来自各方面的压力,顺利成长,并安然度过青春期。淮的存在,成为他人生的一面镜子,让他在镜子中照见了自己,反躬自省,以至于他在后来的岁月中收养蒙古小姑娘卡桑时,能处处做到设身处地以身作则,有效维护了卡桑和她的成长。可以说,淮即是这“情感结构”的“大地之灯”,正是有了她的照耀,才有了青少年健康的成长。

但七堇年也知道,这样的想象,其实只是一厢情愿。在稍后的《澜本嫁衣》中,她放弃了这样的想象,开始直面成长过程中残酷甚至残忍的一面。相比《大地之灯》的纯净与希望,《澜本嫁衣》则弥漫着血腥和绝望。风格上的截然不同,很难想象这两本书出自同一作者之手。但细细读来,仍能看出两书之间内在的精神上的关联。应该说,在《大地之灯》中,虽然作者也看到了成长中的艰难和触痛,但她更愿意相信因了这“大地之灯”的照耀,成长便不再是噩梦和不堪回首;但作者十分清楚,“就像心之大地,朵朵光亮都是只呈现给别人看的华丽。那些间隙中的一块块黑暗,只能等待自己去消融。”(《大地之灯·后记》)“黑暗”不会因为“灯”的存在而“消融”,从这个意义上说,《大地之灯》正是这“呈现给别人看的华丽”,而《澜本嫁衣》则是留给自己咀嚼和“消融”的“黑暗”。

就像很难想象《大地之灯》是出自一个十九岁的少女之手,《澜本嫁衣》(2008)的沉重和沉痛同样难以让人将其与一个二十二岁涉世未深的年轻作者联系起来。小说塑造了一个名叫叶知秋的年轻女孩短暂而波折的一生。幼年的创痛记忆(被继父强奸),凝结成她成长之路上的阴影和坎坷,她日趋向下不断被引向地狱的生活;但又因为心中向善向上的希望始终不泯,她在这中间摇摆,故而一生也特多磨难。这是一个在天堂和地狱间徘徊、在纯良和邪恶间踯躅不已的矛盾人生。虽然说,这部小说中并没有出现引导青少年主人公成长的“淮”式的人物形象,但在主人公叶知秋旁边仍然设置了一个冷静、热烈而宽容的旁观者兼叙述者“我”的形象。小说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从旁展现了叶知秋的一生。这既是一种叙述的角度,也是一个分析的角度。小说伊始,叶知秋的突然自杀,令“我”震惊之余,也让“我”开始反思,追溯她一生的悲剧及其起因。同时,旁观的“我”,在分析叶知秋简短的一生的同时,亦能对自己的前半生作清醒的认识和体察,小说正是在这两个人人生经历的叙述中展开并延续始终的。

相比《大地之灯》在想象中解决“成长之痛”各种矛盾的方法,在《澜本嫁衣》中,作者创造了成长过程中的一个审慎旁观者的形象。应该说,这一旁观者,仍是一个功能人物。它的意义在于,它既能感同身受地充分展现主人公成长之痛的种种,又能对人生的这一必经阶段有一个冷静客观的审视和分析,以期对自己有更清醒的认识和把握。可以说,两部小说中,正是这两个功能人物的设置,集中展现了七堇年力求走出成长之痛这一“情感结构”。

在七堇年的作品中,还有两个中篇《少年残像》(2008)和《尘曲》(2010)值得注意。在内容上,《尘曲》类似于《大地之灯》,小说讲述了父子两代三人的成长及情感纠葛。这部小说在结构上很有意思。三个人的故事都是以回忆的方式平行展开——小说后三节分别讲述三个人的故事——但在结构上相互连接为一个整体。小说伊始,父亲去机场接大学毕业回家的女儿的大雨之夜,恰逢儿子余年“出柜”,以及前妻住院,各种麻烦接踵而至。一家人各怀心事,这一刻,成为父子两代三人各自回忆的起点。虽然他们各自故事的起点不同,但在这里,回忆的起点和故事的终点重合在一起,使得三个故事有效地胶合成一个整体。《少年残像》讲述的是名叫绍城和凯的两个少年的成长故事。这是两个孤独的少年,因了孤独和身世相近,他们彼此靠近,两人之间逐渐形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友谊/情感,后来少女叶子作为“第三者”出现,引来种种波折,以至凯失手杀人最终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就表现的主题而言,这两部小说均没有超出《大地之灯》和《澜本嫁衣》的范围。有趣的是,这两部小说都写到了同性之间的情谊。在这里,作者对同性之爱的表现是放在青少年的成长过程中展开的,这使我们对同性之爱的产生、表现及特定的语境有了另一种不同的认识。

在七堇年的作品中,少年的成长之痛总是与残缺的家庭息息相关的。换言之,在七堇年这里,本来顺利的成长之旅因为每每遭遇家庭的变故与变动,而显得格外艰难。《大地之灯》中的简生、《澜本嫁衣》中的叶知秋和叙述者“我”,以及《少年残像》中的绍城……都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尘曲》中的余年和《少年残像》中的凯,生活在重组后的新家庭;《大地之灯》中的卡桑,父母双亡后被人收养……这样的家庭背景无疑会对成长中的青少年造成有形或无形的影响。从这个角度看,七堇年其实是提出了残缺的家庭中孩子的成长这一社会性的命题。

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虽然说七堇年是到目前为止最为专注成长之痛的“80后”作家,但她想表达的并不仅仅是成长之痛,而成长的出路问题。《大地之灯》中的淮这一形象的设置,即反映了作者给予成长之痛以美好出路的浪漫想象。但她也知道现实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事实上,成长之路上有各种可能,即使两个人境遇相似,性格相仿,也终会走向各自不同的人生岔路。《少年残像》中两个孤独少年各自不同的成长,以及《澜本嫁衣》中“我”和叶知秋两人不同的命运,都显示了这点。少年的成长之路,可以不断地向上或向善,也暗藏着种种向下的冲动与诱惑;有时候,这两者之间并不总能截然分开,相反,甚至是缠绕一起的;从这个角度看,《大地之灯》中的简生和卡桑,《少年残像》中两个孤独少年绍城和凯的形象,以及《澜本嫁衣》中“我”和叶知秋之间,其实可以看成是互为镜像的同一个人的两面。他们既各自构成对方的“他者”的形象,他们亦能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故而他(她)们的迷恋对方,其实就是对自己的孤芳自赏和顾影自怜,而他们的互相审视乃至敌视又可视之为对自己的扬弃:成长就是在这样一种双重的矛盾中展开并最终得以完成的。从这个意义上看,小说中这种成对人物关系的设置,体现的毋宁说是作者的矛盾和犹豫,而《少年残像》和《尘曲》中对同性之爱的表现和渲染,也就包含有对成长的恐惧和期冀的双重因素在内了。

在七堇年的作品中,写于十六岁前后的《被窝是青春的坟墓》(2007)虽多少显得幼稚而有点虚张声势,但就其在她的创作历程上的意义看却不可不提。这是作者早年作品的合集,其中包括《远镇》、《蓝颜》等常被评论者提到的作品,共计17篇。就它们表现的内容而言,这是成长期的少女关于成长的心路历程的写照,“记录这旅途的大部分文字,从高一到高三毕业,用了整个成长的时间来完成它”(《被窝是青春的坟墓·自序》),里面充满了成长期的少年所特有的困惑、苦闷和思考。想要充分认识青少年的成长历程,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作品。

它们在认识上的价值表现在,看似充满“种种矫情”的文字,表达的却是“真实而切肤”的“体会”。七堇年一方面对青春期的种种苦闷、“痛苦”和“残酷”赋以“倾诉”的语调,感情虽略显夸饰,但十分诚挚;一方面又对成长中青春诸种命题保持自省和自审的姿态;这种既非沉湎亦非仅仅审视的矛盾姿态,使得成长和青春在七堇年的笔下已然成为审美的对象。成长和青春不仅仅是表现的主题,也是审美的对象。而事实上,成长之痛在七堇年这里还具有本体论的意义。在她看来,成长之痛既不可避免,又多有矫情和想象虚构的一面:它虽非虚妄,但往往在无意间被青少年夸大,因而成长也就意味着对疼痛的自恋和最终扬弃的过程。可以说,七堇年是“80后”作家中难得地赋予成长的主题以美感的人。这样一种姿态,在她的一篇散文中有极为精彩而形象的表述:

我们的年少单薄,使得我们常常因为不知道“痛苦”这个词语的真相而轻易亲近这个概念,将自己的脆弱装裱为痛苦,并隆重展览,希望博取他人一点驻足和关注。(《生如夏花》)

正因为此,收在这部集子里的作品,在文体上既非散文亦非小说。就单篇来看,其中大多归属于散文的范畴,因为它们以叙述者“七堇年”的口吻叙述,真实感很强,并非虚构类的文体(其中有些,比如《远镇》至多只能算是自传体小说)。但就整体而论,它们又非小说莫属。因为,这整个一部作品集,都在塑造一个叫作“青春”和“成长”的主人公形象。集子里一篇篇看似无序而琐碎,其实是七堇年“赋形”“青春”以不同的侧面和投影,合起来是一个立体、丰满的形象。可以说,在《被窝是青春的坟墓》中,七堇年创造了一种打破了散文和小说的边界、介于它们之间的新的文体形式,或可称之为“散文体小说”,这是七堇年的独有贡献。遗憾的是,她以她无意识的行为投入真情完成了这一创造;一旦她明确意识到这一点时,已意味着昨是而今非。

虽然说在《被窝是青春的坟墓》(2007)中几乎看不到任何区分文体的说明(除了版权页上含糊其辞的“中篇小说”字样),但作者并非没有意识到这点;《尘曲》的出版,从编排上明显可以看出文体上的分野——作品被明确分为游记、散文和小说三部分。这种变化表明,随着创作的深入,她开始有意区分虚构文体(小说)和纪实文体(游记和散文)。就像郭珊在这本集子的序言里所说,“《尘曲》是一本孤独者的告白”(《尘曲·代序》),这样一种告白最鲜明的体现无疑就是她的散文写作了。七堇年是把散文当成“孤独者”自己对自己的真情“告白”的,这在她的《给世界上另一个我》一文中有极为清晰的表达。这是七堇年写给自己的文字。两个自己的对话,看似热热闹闹,其实是自造的喧嚣:背后是萧索和寂寞。这也是自己对自己的审视,“这擦肩的一瞬间,我便猜测完她的一生”,她从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身上,看到了自己一生的投影,于是她下定决心,“你自懂事之年,便暗自坚定着,不要沦落于这样的人生”,“我一直都明白,你为着不至于湮没在人潮之中,庸碌一生,而努力做着活得丰盛的人。”这仍是一种对青春的审美态度。由此可见,她收在《尘曲》里的散文,甚至包括她的游记文章,都不妨看成是《被窝是青春的坟墓》的续篇。因为事实上,她的游记文章像《西天》等仍在不厌其烦地诉说着成长的诸种命题;只不过,这时是借了空间的位移来承担这一叙述上的功能。

这或许正是七堇年创作的瓶颈和局限。她无意中创造了一种适合青春和成长之痛的表达的新的文体;而在后来界限分明的散文和游记中一仍其旧写青春,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错位。如果说《被窝是青春的坟墓》的价值正在于它以青春的进行时态书写青春的形态的话,成长以后还在不厌其烦地诉说着青春成长的主题,这样的写作无论如何都只是七堇年所说的“种种矫情”和做作了,《尘曲》中的散文甚至游记篇什即属于此。

事实上,在七堇年的文字中,写得非常好的,除了前面提到的之外,还有她关于电影的文字。七堇年不仅是一个好的文学作者,还是一个感觉非常敏锐的影评家。她的影评文字虽不一定十分深刻,但精妙而妥帖。她往往能用寥寥数语即有效地概括了电影,并引向自己的内心:“在英伦街角怔怔地目送着巴士离去的时刻,士兵掖着心上人给自己的明信片,独自低声说,我爱你。他的神情与声音有十二分的郑重与隐忍,一下子叫人痛心起来。”(《再见敦刻尔克,再见》,见《尘曲》)。这里评论的是叫Atonement的电影。这是七堇年的特点,她能把俯拾皆是的凡此种种都引领到她所关心的成长话题中来;用到好时,这是一种点铁成金的力量,但也往往过犹不及,容易产生自我重复或复制。

在七堇年的写作中,经常出现的一句话是“要有最朴素的生活,与最遥远的梦想”。这既是她的座右铭,也可以看成是她文学风格的最好形容。她的生活面很窄,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文学开拓;事实上,这两者之间恰能形成很好的协调。她的文学写作包括散文在内,一个恒久的主题是成长,但因为她总能在这一主题中融入她对生活的观察、阅读以及思考,故而她的文字别有一种哲理和智性。她有很多精彩的警句,可说是俯拾皆是,这一智性元素又并不影响她文字上的表达;相反,她以她向内的审视和臆想以及对文字的敏感,造就了一种特别有质感和美感的文字风格。“朴素的生活”与并不朴素的文字,构成了七堇年的最大特色。但也正是这种生活上的朴素,以及向内的顾影自怜与自省,极大地限制了七堇年的进一步发展。她的前后期作品,特别是散文,看不出多少变化。或许,随着七堇年日益长大,以及随之而来的生活面和视野的扩大,她的表现主题和方法会有大的改变。我们相信,这一天的到来,将是七堇年真正成熟和大气象的显现。我们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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