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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爱情

2013-08-10

躬耕 2013年4期
关键词:院墙小玉石榴树

◆ 李 冰

跟母亲说了再见,我强忍住快要落下来的眼泪,飞也似地转身就走。

远离村子之后,我把车窗放得很低。凉风钻了进来,像一张大网把我裹在怀里。往事随风,一丝一丝地撕扯着我的心扉,我索性停下车子,把音乐调到了最高。

再过三天,就是爸爸的祭日了。母亲每年的这个时间,都要在老家住上一段时间。母亲爱花,只要她一回来,院子里马上光鲜起来。那些散乱的花啊草啊,也会马上规矩起来,娇滴滴地向你左顾右盼。爸爸的坟头,便会多了缕缕馨香。

老家的院子很大,呈阶梯状向上延伸着,房子却只有一栋,明三暗五两端勾梁,典型的二十年代建筑风格。院墙早就没了,只留下一棵石榴树,枯了又发出新枝,不亢不卑地独自生长着。院墙外面是我外婆家的房子,一栋新盖的红砖绿瓦小洋楼。

我母亲的家和她的娘家,曾经只隔着一堵高高的围墙。但更确切地说,这里曾经并没有围墙。我外公的父亲,是世袭名医,而且家资不菲。轮到外公的时候,还没等他开始学医,就被戴上了地主帽子。偌大的院子被一分为二,南边成了张家的新家(也就是我爸爸的父亲的家)。北边留了一个小院,供我外婆一家人居住。从那时起,两家便有了院墙,高高的一堵院墙。再后来,属于张家的院子里有了一个叫顺的男孩子,属于李家的院子里有了一个叫小玉的女孩子。

村子里没有学校,顺和小玉每天都要到十多里外的王庄村小学上学。在同学们和村里人的眼光和议论中,小玉知道了地主和贫农成分之间的差别,因此她特别自卑,总觉得矮人三分。看见分去她家家产的顺,也总是把牙一咬,挺起胸脯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去。从上学到放学,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谁也不跟谁讲话。但是小玉的书桌里,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出现两个鸡蛋,或是几个野酸枣什么的。有时候铅笔用完了,急得直哭的她会突然发现,有半支削好的铅笔会突然悄悄地躺在她的书桌上。

冬天的时候,村子里的白天就显得特别短。由于离学校远,小玉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去上学,晚上天黑了才能回到家。可是小玉从来不害怕,因为她知道,永远会有个顺悄悄地跟在她身后。

可是有一天,这种情况却发生了变化。一连三天,小玉没有看见顺。顺躺在医院,头上裹着纱布,只露出两只大大的眼睛。他是在放学的路上从悬崖上摔下去的,当时,只是为了摘取那棵老柿树上的几个果子。小玉哭了,她想起来了,自己曾说过,柿子真好吃。

第二年,小玉在院墙外种了一棵石榴树。每年初夏,石榴树都会开出火红火红的花。顺呢,会搬一把小凳子,坐在墙脚,发出琅琅的读书声。

石榴树慢慢长大了,枝条蔓过了墙围。石榴花开了落,落了开,娇娇艳艳的,洒满了两家的院落。男孩和女孩长大了,到了成亲的年龄,他们不再吵闹,不再玩耍,只是每天隔着院墙,静静地倾听着花开花落的声音。

不断有纸条隔着院墙飞来飞去:“我们成亲吧。”女孩娇羞地低下了头。

男孩真的来了。他穿上了过年时舍不得穿的蓝卡尼上衣,拎着二斤点心,腆着脸来到了女孩的家门口。

“不行!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屋子里,传出女孩父亲大声的吼叫,“反了天了!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咋不知道报恩呢!”他似乎是不明白,他的女儿什么时候敢顶嘴了。

低低的、压抑的哭声传了出来,男孩子的心猛然抽紧了,他一下子呆在了那里。

“小玉,你就同意了吧,你爹也是为咱这家呀!谁叫咱成分不好啊,你看你哥,都三十多了,连个媳妇也没人说。好容易才有个说媒的,咱不能再耽误了?换亲,也不是啥丢人的事,人家不也是把个妹子给你哥了?”她的母亲一边抹泪一边哀求。

“好闺女,娘给你跪下了!”

“就算为了你哥,你也得认了!你可不能叫咱老李家绝后啊!”

一阵死一般的沉寂之后,小玉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叫:“爹,娘,你们都……起来吧!我认了,我听话……我给我哥换媳妇……”

站在门外的男孩是怎么回家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没过多久,女孩出嫁了,同时迎亲的还有她的哥哥。男孩要去部队当兵了,走前的几天,他每天都会在石榴树下久久的徘徊,但却再也遇不见他想见到的身影。

婚后,女孩很快就生下了两个姐姐和我。她真正悲惨的命运,是从生下我后开始的。

我的父亲是一名小学教师,呆板,保守,却又极度敏感脆弱。父亲和姑姑都是奶奶一手带大的,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我的爷爷娶过两个老婆,大老婆刚过门两年,没为他留下一子半女就因病去世了。奶奶倒是争气,一口气生了两个,谁知道爷爷还没来得及回家抱一抱自己的儿子,便在退伍回乡的路上病死了。

爷爷死后,二十岁的奶奶守了寡,把父亲和姑姑拉扯大。我的小脚奶奶,真可谓含辛茹苦。父亲很懂事,在奶奶跟前百依百顺。但在骨子里,不幸的童年和多舛的成长经历,造成了他极度自尊与自卑且多疑的性格。能娶上我年轻漂亮的母亲,也算是他一生中最荣耀的事情了,但换亲的方式,却让他更加自卑和压抑。

换亲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双方传宗接代。可是我母亲却一连串生下三个丫头片儿!生我大姐的时候,我父亲的脸色很难看,但因为是初为人父,他也很快地接受了。奶奶倒是很高兴,安慰他说:“第一个生女,第二个就一定是个男孩儿!以后姐姐带弟弟,大人还省心呢。”

两年后,第二个孩子出生了。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雪下得很大,飘飘洒洒,一直没过草屋的门槛。看着接生的三奶奶手忙脚乱地进进出出,父亲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棉衣,紧张地搓弄着冒汗的双手在雪地里不停地走动。当听到一声哇哇的哭声时,他担心得连屋门都不敢进。

“是个千金。”三奶奶低低地说。

父亲的身子颤栗了一下,冷气一下子灌到了头顶,高大的身躯突然间矮了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我的奶奶仍然很宽容,还微笑着给我的母亲端来了一碗鸡蛋面。

三年后,我的备受外人歧视的母亲又生育了。这次,她终于打碎了所有人最后的希冀,生下了我,又一个丫头片儿!我是个早产儿,还是个难产。母亲吃午饭时破的羊水,一直到晚上六点多钟才生下我。我出生时,母亲的羊水早流干了,她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

“瞧,一只鞋可以装下。”三奶奶把我举了起来。

“扔了吧!”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

奶奶去世了。临走时,她心疼地看了我一眼,“养不活的。”

办完奶奶的丧事,一直沉默的父亲慢慢走到母亲的床边,用一张破旧的毯子把我一裹,大步向门外走去。“养不活的。”他的耳畔全是奶奶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声音。

“不!”母亲突然尖叫起来,她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向父亲扑去。

父亲愣住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温顺的母亲突然像野狼一样,从他手中夺过我,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夜幕里。我活了下来。

母亲没有再回去过婆家,也没有回年年都盛开石榴花的娘家。

她在一个远房亲戚家做了保姆。父亲似乎也知道,但是从来没有再见我们。

五岁那年,母亲用碎布做了一个花书包。“囡囡,好看吗?”

“好看好看!”我兴奋极了,背起书包一蹦一跳地围着母亲打转。

母亲靠门站着,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小玉……”突然,一个男人出现在夕阳的余光里。他吃惊地望着我的母亲,叫着母亲的名字。母亲的笑容僵在脸上,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一句话。眼前的这个男人,是顺!

“你,怎么在这里?”多年不见,我的母亲老多了,她憔悴的脸上布满了艰辛。顺盯着我的母亲,他似乎认不出她了。他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赶紧解释说,“这是我战友的家,我从部队回来,来看看她的母亲。”

“哦。”母亲艰难地移动了一下身躯,脸上的肌肉勉强动了一下。她似乎是要努力让一条路给这个男人。

“这是你的——闺女?”他弯下腰,向我伸出了手,满脸布满苦涩的微笑。

我赶紧抱着母亲的双腿藏在了她的身后。

后来,这个高大的男人成了我们家的常客。他很快就从部队转业回来,在地方上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后来母亲就带着我搬到了他工作的城市,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春天的时候,母亲带我回了趟娘家,重新站在了石榴树下。我忽然发现,母亲会笑了,她的笑容像石榴花一样好看。只是那道院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坍塌了。

父亲突然来了,带着我的两个姐姐。他跪在外公外婆的面前,苦苦地哀求着。两个陌生的姐姐衣服脏脏的,袖口短得几乎盖不住手臂,头发似乎从来没梳过一样乱。

母亲流泪了,她把两个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不停地哭泣。外公外婆流泪了,我也流泪了。我看得出,母亲的心里疼啊!

母亲决定回家。她原谅了父亲。她一遍一遍地跟我说:“囡囡,咱们回家,回家找你姐姐,好不好?”我含着眼泪使劲地点头,我知道,幸福离自己不远了。

接下来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说好帮外公外婆过完寿诞就回去的母亲,突然有一天,和这个叫做顺的男人闪电般结婚了。

我开始恨她,甚至不叫她妈妈。我独自一个人住到了学校的宿舍,连暑假也没有回去。

母亲和那个叫做顺的男人就天天到学校来看我,给我送东西。我故意躲着不见他们,然后常常从门缝里偷偷地看他们黯然离去的背影。

有一天,那个男人没有来,母亲一个人来了,这次她什么都没有带。我来不及躲藏,被她堵在了寝室。“囡囡,我知道你恨我,听妈说好吗?”

母亲不顾我的冷眼,“你爸爸住院了,他得了肾衰竭,没有多长时间了。你就回去看看吧!其实这半年,他一直都在医院做血液透析,做完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来学校看你。”

我一下子懵了,很快明白了。母亲是在知道爸爸得了绝症之后,才断然和他结婚的!

两年以后,爸爸走了。母亲拉着他的手,嚎啕大哭。她整整哭了七天六夜。那几天,她似乎把这一生的眼泪都哭光了。

后来的母亲,便再也没有哭过。她开了一间烟酒店,兢兢业业做起了生意。很快,生意越做越大,到了2002年,她把小店改成了规模不小的一个超市。

我大学毕业后,就在这座城市找了一份职业,然后,结婚生子,每天忙碌着自己的小家庭。对于母亲每年都要放下家里的一切,回到老家那个破旧的房子里去住的行为,我十分的不理解。老公也经常埋怨说,母亲连孩子也不帮忙带,非回老家做什么呀。我有时候急了,就会脱口而说:“妈,你要是再这样,以后老了我就不管你!”

这时候,母亲就会偷偷地抹眼泪,但她还是会年复一年地回到老家去。实在拗不过,我便会开了车送她回去。

但是我始终不明白,我的母亲,有过爱情吗?老家的这棵石榴树,到底该花落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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