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迪

6月7日下午，当广州白云机场入境边防检查的红章“哐”的一声盖下时，孟天明半个月来提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把命带回来了”。

这一刻，命比金子值钱。

出生于广西上林县明亮镇的孟天明今年40岁，皮肤上有明显的晒斑，身材短小精壮，这都是他在非洲采金三年留下的标记。不过，从5月以来，加纳的上林淘金客们遭受了史无前例的冲击，新上任的总统马哈马亲自领衔，由国土资源部、内政部、国防部、外交部、环境保护部的五位部长组成级别非常之高的“非法采矿整顿委员会”，计划通过执法行动，将涉嫌非法采金的外方人员遣返回国，没收、销毁非法采金者的设备，并对现有小矿采金证重新审查。

在这次执法行动中，共有169名中国采金人员被捕，民间估计有接近亿元淘金设备被没收或销毁，另有多处工地遭遇了抢劫和焚烧。

孟天明说，回国的飞机上，半个飞机坐的都是上林人。他感慨，这一次镇上要比春节还要热闹了。

采金的上林秘诀

虽然到加纳淘金只有3年，但孟天明的“淘金生命”已有近30年。“就像浙江人擅长经商，安徽人保姆当得好一样，采金就是我们上林人的特长。”

孟天明的家乡广西上林县的采金历史，大约可以从1980年代算起。当时，国家关于私人采金的政策逐渐放开，民间采金活动一度非常活跃。有资料显示，仅在1984年，全国有14个县年产黄金超过1万两。

上林人对采金非常热衷。上林的砂金主要分布于明亮镇的水台和大罗、巷贤镇的万加和中显一带，大丰、镇圩、白圩等地也有分布。当地人认为，这是上林采金者集中的渊源所在。

孟天明当时只有十来岁，他说，站在家门口就可以看到远处的矿区大人们热火朝天的淘金气氛，他家门口的小路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他甚至可以从过路人的面部表情，判断他是淘到了金，还是空手而归。

最初，上林人也是用最原始的手工办法来淘沙，用桶把沙子拎上来，再用水冲，手簸筛。这种方式劳动强度大且产量很低。后来，有人从广东恩坪镇带回一台砂泵，其作用是把砂金从坑内吸至高处，再利用重力层层筛漏，大大提高了淘金的效率。

上林人在恩坪砂泵的基础上做了些改造，形成了如今在加纳“秘不外传”的上林砂泵雏形。如今，提起这项技术，孟天明仍然感到骄傲，他瞪起双眼，一字一顿地说：“只有上林人才掌握这种技术。”

乡亲们的土坯房变成了瓦房，金子可以带来财富，这个概念深深烙在他的心里。眼睛看着黄澄澄的金砂，手指触摸金砖，这种刺激也让孟天明着迷，他说，“这种兴奋很难描述，就是一种特别满足的感觉。”

然而，这种兴奋有时也带来伤害。孟天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地有很多运送金子的人途中被杀害的轶闻，虽无法证实真假，他还是相信，确实有人会做出这种事。

几年后，上林县内的金矿几乎被采空，但采金已成为上林人的传统手艺，上林人开始外出寻金，“听说哪里有金，就想去试试。”孟天明说，“采金，成了一种惯性。”

上林淘金客的足迹遍布新疆、山东、黑龙江等地。孟天明说，黑龙江的砂金质量最好，“有大拇指指甲那么大”，而且都“不需要用金簸筛，直接用手捡到杯子里”。上林因此一度出现“百万金农上东北”的景象，上至60岁，下至十五六岁，几乎所有男性都去过黑龙江采金。

18岁时，孟天明也背上行囊，跟着同乡一起北上黑龙江采金，从上林到南宁，从南宁到北京，从北京到哈尔滨，再从哈尔滨到鹤北矿区，在交通不便的1990年代，单程要七天七夜。那是孟天明第一次出远门，他始终记得，一路上他都只能躺在硬座下面。

这一去就是十年，在黑龙江采金为孟天明积累起人生的第一笔财富：家里换了大彩电，用起了煤气灶和煤气罐。也是用采金得来的钱，他娶了媳妇，盖了房，并积累了一些做生意的资本。

“到加纳去”

然而，混乱无序的私人采金破坏了当地环境，落后的技术落后造成矿石的大量浪费，中国政府很快收紧了金矿开采政策，采矿法规政策不断出台，私人采金因制约的加强而渐渐衰落，大批上林淘金客不得不返乡。

上林淘金客于是将眼光瞄向了海外。

一直有着“黄金海岸”美誉的加纳成为目的地之一。加纳已探明的黄金储量约985吨，占世界总量的3%，是非洲第二大产金国。不过，加纳的金矿以岩金为主，业已被英美大型采矿公司垄断。而河滩边的砂金，不适宜大型采金设备，加纳本地人采用挖坑、搬料、淘金等人力方式，效率低、产量少，一直无法形成规模开采。

孟天明说，最早到加纳淘金的黑龙江人、湖南株洲人，都没办法解决这些问题。直到2005年，第一批上林淘金客抵达加纳，带去了他们特有的砂泵技术，才彻底改变了加纳砂金的开采格局。

各种版本的“加纳一夜暴富”故事在上林流传，甚至有人直接用100克黄金送礼。孟天明说，他已不像年轻时那么容易冲动，想到离开中国，他会心存顾虑，非洲又是个疟疾盛行的国家，加重了他的迟疑，直至2010年，看着越来越多的老乡从加纳带回了财富，他才真正决定动身前往加纳淘金。

这时，加纳的小金矿已遍地开花，最初的上林打工者纷纷投资单干，孟天明感到，再不加入就晚了。那年春节后，他和四个亲戚共同筹集了200万元人民币，购置了砂泵设备，装箱发柜，办理护照签证。

到加纳去并非难事，孟天明的做法和老乡们一样，先通过旅行社办理旅游签证，签证费及一张单程机票每人两万块钱。孟天明当然不只是去旅游，他们在物流车里装满了货物，有在恶劣环境中保障健康的冰箱和消毒柜，有在泥地里行驶灵便的摩托车，还有做工时防晒用的草帽，以及“只有上林人会用的”的机器和一堆闪闪发光的零配件。

“拿金不难，主要是看地里有没有。”孟天明保持着对上林砂泵的自信。

根据老乡们的经验，孟天明联系了位于加纳南部、加纳第二大城市库玛西附近一个村落的NANA（酋长），找到有矿地的地主，用两万塞地（相当于人民币6万元）承包下一个25英亩（相当于150亩）矿地的开采权，在根据地面农作物情况对当地农民赔偿后，就可以开采了。

“加纳法律明文禁止外国人从事小规模砂金采金，但在协议中会要求当地酋长和当地执法部门合伙人出面摆平来自政府的执法问题。”孟天明说。

一台砂泵，一台挖掘机、一辆皮卡车，再用木板钉一个工棚，孟天明的金矿开工了。

淘金过程其实很简单：挖掘机将河边的砂土挖开直至含金层，然后由砂泵把泥沙吸至高处，利用水流来冲洗采金，流槽底部通常铺上毛毯，水流冲洗后，砂金就会挂在毛毯上，剩下的，就是把毛毯上的金沙金簸，用水摇洗，直至留下的都是灿灿金砂。

最后这道工序，通常由老板亲自完成。孟天明每天的心情随着出金的多少而起伏，如果出了四五百克金子，他便兴奋不已，如果只有几十克，就会难受得睡不着觉。

据上林县政府的粗略统计，在加纳采金的上林人约有1.2万。孟天明说，老乡们常常聚在一起，高兴时，就会互相 “吹吹牛”，交换下自己出金的照片。每当看到一个老乡淘出了一盆金子的照片，他就会眼睛放光，不断感慨对方“运气好”，同时，心里也暗下决心，第二天加紧淘金。

“富贵险中求”

今年5月16日上午，孟天明像往常一样戴着草帽、穿着短裤在工地上干活，一位同乡打来电话，告诉他：“报纸上都在说要开始驱逐非法采金人。”孟天明看不懂英语，但他也从近日来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报道中概括地知道，“总统都发话了”。

事实上，从2012年年底起，周围几个中国工地便都在议论加纳政府要驱逐采金人的消息，并明显感到处境正越来越艰难。比如，几乎每天都会听说某个工地被抢劫了，或者某个工人被打伤了，虽不知真假，但孟天明不免要感到紧张。

同时，孟天明也听说，上林县政府已派工作组到加纳，与当地政府斡旋谈判。他说，之前也有过几次类似的谈判，常常是交一些罚款，便可以继续留在加纳采金。

“我们可能算是非法滞留，但不是非法采矿，”孟天明说，“因为我们与地主是承包关系，我们承包了地主的采矿权。”

在加纳，持枪是合法行为，抢劫因此很难避免。上林人也像当地人一样，会购置枪支防身。孟天明买了四支八连发的猎枪，一支AK47，还有一支可以随身携带的左轮手枪。为了防止劫匪光顾，孟天明每天在起金和睡觉时，会事先朝天鸣枪示警。他说，“嗒嗒嗒嗒”连续一梭子子弹打出去后，附近若是有劫匪，也不会轻易到工地来骚扰。出于谨慎，孟天明一般把铸成金块的金子埋在地下储藏，但也会在保险箱里放一点散金，因为“打劫的劫匪，会直接把保险柜扛走”。

也许孟天明鸣枪示警的方法奏了效，也许是当地酋长的影响力比较大，在这次5月执法行动之前，孟天明的工地没有遭遇过严重的抢劫。

也有不少人因为疟疾丧了命。去年，孟天明就得了两次疟疾，但是他说，他更信奉“富贵险中求”的信条，“怕死就不会来了”。

然而，事态在今年5月急转直下。

5月27日，上林县政府派往加纳的工作组与当地政府的斡旋谈判失败，工作组召集上林人劝导他们尽快回国。

上林县一位政府官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时工作组希望加纳政府能够给两个月的时间让当地人撤离，而加纳国土资源部部长的回答只有一个：“No”。

孟天明和几个股东于5月29日一早撤到了一小时车程以外的库马西市区，同时带走了工地上最值钱的挖掘机和汽车。一年前，他们在库玛西租了一栋别墅，“是那种一栋一栋的，很漂亮的别墅”，孟天明强调，他们想这里先观察下形势，再决定如何行动。

6月2日，打击行动掀起了新一轮高潮。根据中国驻加纳大使馆确认，截至当地时间6月5日上午，共有124名在加纳涉嫌非法采金的中国公民被羁押。与此同时，集中在加纳库玛西市、奥布阿西、打夸市、敦夸市的采金工地亦遭到洗劫、焚烧。

6月4日，孟天明得知，他在库玛西市附近的采金工地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发电机、冰箱、消毒柜也被洗劫一空。

“赔了！”他反复念叨着，这几年在加纳的投资算是失败了。

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坐在广西上林县明亮镇的家中，孟天明回答说，“别的不会干，只能跟着金子走，下一站，也许是喀麦隆，也许是津巴布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