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庶皇

2013-05-14天真无邪

飞魔幻B 2013年11期
关键词:嘉禾皇子陛下

天真无邪

就算全天下都知道我爱她,只要她还被蒙在鼓里,那么这场暗恋就有意义。

说这句话的时候陈嘉禾二十岁,他的生母承先帝几夕恩宠意外生下他,不甚尊贵的身份给了他一个郁郁寡欢的童年,屹立于众皇子中间,除了俊美长相以外,他甚至没有一点足以使先帝注目的优点。在我有记忆以来,唯一能令他真正展颜的是我姐姐的出现。

这是一个相当怪异的现象,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我的父亲权倾朝野,母亲一生只得我一个女儿——我的姐姐裴容她是庶出。

追求一个庶出的女儿,对皇子,尤其是不受宠的皇子来讲,是件极其愚蠢的事情。

一、

陈嘉禾爱裴容。

传闻中两人于宫中湖边初见,身为皇子的陈嘉禾救起意外落水的裴家小姐,两人一见钟情,互许终身。关于这则传说唯一有误的是,当初陈嘉禾救的人不是裴容,而是我。

在宫中某次节宴上他救起失足落水的我,在查明我身份以后又亲自送回父亲身边,由此才遇见一直待在父亲左右的裴容。

即便在以美色闻名的裴容面前,陈嘉禾出众的容貌也没有一点逊色的感觉。他光华夺目的五官是长夜之间最璀璨的光源。

我清楚地记得。

十五岁之前我将它归因于优秀的记忆力,十五岁以后我不得不向自己承认,我爱过他,源于惊鸿一瞥式的痴迷。

即便在那相处的短短时间中,他只问过我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随意一扫无人经过的四周,他叹道,“罢了,还是我亲自送你走吧。”

在我落水的第二天,宫里派人以喝茶的名义将家中待嫁的姐姐接入禁中。很晚她才回来,一并带来一个让家族振奋的好消息,在众名门千金中皇后对她格外看重。

太子已到了适婚的年龄,这消息所透露的讯息不言而喻。

但谁都没料到皇后却在最后向姐姐意外提到了我:“你那个妹妹裴安,今年多大了?”

那也是第一次我意识到嫡出身份所带来的巨大危险,至少对我而言。我可以装作一无所知,但我的母亲不能。当夜在我睡后,她对着父亲垂泪许久,哽咽泣求:“你女儿半只脚已经迈进皇城了,还忍心搭上我女儿么?”

“难道小安不是我女儿?”父亲撑膝苦笑,“况且皇后只是问小安的年纪,等她及笄还得过些时候,就算皇后能等,太子未必也等的下去。”

我悄然翻了个身,父母无言相顾,同时噤声不语。

第二天宫里就来人,将我和姐姐同时接到皇后宫中。

素来无端却异常准确的直觉证实了我的猜测,在殿外我见到了陈嘉禾,随几位皇子一道过来给皇后请安,遇到等候在外的我们仍旧目不斜视往前走,因为打头的太子频频回首,他才徐徐转头,往这里看来。

晨光柔和他过分精致的长相,越发衬托他五官的洁净无暇。在走过我身边时他放缓脚步,低头对我神秘一笑:“宫外水浅。”

他认出了我。

我目不转睛端详着他:“一日不见。”

如隔三秋。陈皇子,你是看出我此刻心存妄念了么?

陈嘉禾扭头面朝光源,不再看我一眼。顺他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去,前方太子正喜悦地扶行礼的姐姐起身:“你怎么来了?”说罢不顾旁人侧目,一拉姐姐的手亲自引她入宫。

太子很喜欢她,我想发现这一点的并不只是我。因为很快,我看到皇后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怿,当太子和裴容同时出现在她面前。

殿中有一瞬的凝重,皇后冷冷扫过殿中诸位皇子和裴容,落在我身上却忽然笑了,招手示意我坐到她身边去:“裴安是吧,过来,让本宫好好看看你。”

几位皇子依次落座,皇后微笑对太子介绍我:“这是裴大人家的小女儿裴安,你们小时候见过。”

太子这才转头对我笑了笑,笑过之后又继续低头给姐姐剥栗子。

皇后脸色一沉,这才仔细扫了眼一声不响的姐姐,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轻蔑。

她并不喜欢她,换个方式说,她真正喜欢的是我嫡出的身份。

过于实际的审美有一点最切实的好处,她永远清楚地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

二、

应对皇后询问的间隙里,我观察着陈嘉禾。他话很少,不像其他皇子那样惯于装扮自己,穿的衣服应该是多年前做的,在周围华服衬托下略显暗淡。唯一的亮点是悬在他腰间的一枚古玉。

他并没察觉我的视线,这期间他一直看着太子和姐姐。

离开皇城的时候下雪,上车时忽听背后有人叫了声裴小姐,陈嘉禾披雪款款走近,在合适的距离伸手将一条罗帕递给姐姐:“裴小姐,这是你落下的。”

大雪纷纷落在彼此发上衣间,他也不躲,保持微笑的表情对她道:“姑娘是不想要了,还是预备送给在下?”

从未在太子面前红过脸的姐姐霞飞双颐,眼神间或躲闪,却迟迟不肯落在陈嘉禾身上。

我沉默地旁观这对男女的粉色暧昧,忽然发觉太子其实和我一样可悲,我们从最开始的时候就被他们的美色掳获,而他们能给的,只是这些或美好或动人的画面而已。

之后陈嘉禾经常会来裴府。明知道他真正想见的是谁,还是忍不住偷偷跑去看他一眼。就像纵容一个孩子不算恶作剧的恶作剧,他会在裴府多次“无意”撞见我后对我欠身一笑。但也仅限这一笑。

他还记得我么?这点希望太渺茫,我不敢期望。

那么是不是没心没肺才能拉近一点,又或者心直口快才可以卸下他心防。我心口乱跳,我口无遮拦:“怎么又是你?”

一旁作陪的父亲瞪我一眼:“胡说什么?”

陈嘉禾愣了愣,笑了:“对,正如裴小姐所见,又是本王。”

最伤心的不是说话没人搭理,而是他明知道你又犯傻气却依旧选择原谅你。

今天他还是没如愿见到姐姐,因为太子先一步带着姐姐去郊外狩猎。在知道这消息后他明显一怔,掩饰性地对父亲尴尬一笑,告辞之后转身离开。

树影筛下细碎光影,沐浴其中的他的背影史无前例落寞。很多时候他的落寞我看得到,但很多时候他的心碎神伤却不让人知晓。

我追上去在门口拦住他,向他透露了点关于姐姐的消息:“下月初姐姐会去相国寺烧香,说不定去那里就能等到她。”

他一时没接话。我当他不信,反复向他保证:“不骗你,那天我也会去。”

我并不知道他是否清楚自己的模样多么漂亮,我知道的是,当他发自内心微笑看我的时候,我愿意替他达成任何愿望。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在想,你是不是在同情我?”

“你没看出来么?”我热情洋溢地答他,“我这是在报答你。”

陈嘉禾凝视着我,忽然失神一笑。

下月初姐姐如约去了相国寺,但我婉拒同行,陈嘉禾或许会感激我的“通风报信”,但这并不代表他会愿意我也一起出现在那里。识时务是天底下最有用的天赋,我知道。

当天陈嘉禾和姐姐同游相国寺,却在下山时遇到一群流氓,虽然裴家的仆人及时赶到,但为保护姐姐,打斗过程中陈嘉禾左臂受伤,伤势颇重。送到裴府的时候父亲吓得腿都软了,急声让人锁门关窗,不准任何人往外透露半点消息,天家皇子与自己女儿一道出了意外,做父亲担心的恐怕不仅仅是女儿的名声。

当夜陈嘉禾就在裴家住下。

等所有人都睡下去我偷偷跑去看他,他坐在桌边看书,抬头一见我就笑了:“刚听外面有小耗子钻进钻出的,一看果然是你。”

我咧嘴一笑,他掷下书朝我招了招手,过去才知道他左手需要换药:“要不要叫人进来伺候?”我问他。

他摇头:“别了,又是请安又是跪的,等他们行完礼还不得痛死我。”

三、

怵目惊心两道伤疤,深可见骨。他反倒若无其事,扫了一眼后又落向手上的书。问到行凶的流氓是谁时,他忽地冷冷笑:“皇兄这些年也算是煞费苦心,不光处处对我设套,连我喜欢的姑娘都不打算放过。”

我没忍住,脱口而出问了个很傻的问题:“你喜欢姐姐什么呢?长得好看?可你自己已经那么漂亮了。”

他忍笑道:“小姑娘,没有人会因为心灵美而爱上谁。”

我心一灰,强笑着换了另外一个问题:“既然猜到是太子指使,你怎么办?”

他右手一枕脑后往椅背一靠:“能怎么办?陛下最忌讳手足相残,除非……”他笑得意味深长,却忽然住口。

之后随意聊了些话题,等我快走的时候他问了一个并不相干的问题:“今天你怎么没去相国寺?”

我心灰意冷:“突然就不想去了。”

“真是可惜。”在我即将踏出房门时他在我背后幽幽道,“我喜欢一个人,从来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

有区别么陈皇子,不需要向我解释。以貌取人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事,我看上你美艳皮囊,又拿什么来责备你的取向。

也是因为这件事,陈嘉禾喜欢裴容的事实逐渐为人所知,皇后的态度也很明确,以姐姐的身份绝不可能做上太子妃,父亲又是这样护犊的一人,岂会容忍女儿嫁作人妾。

与此同时太子力争于陛下面前,恳求陛下赐婚,娶裴容为正妻。这决定第一个先将皇后触怒,其后就是陈嘉禾。在太子提出娶姐姐的第二天陈嘉禾长跪陛下寝宫门口,希望陛下回心转意,收回这决定。

据下朝回来的父亲形容,陛下勃然大怒,连皇后也被骂了一顿,这反应却一点没改变陈嘉禾的态度,他非但不认为自己有错,甚至变本加厉,指责太子并非真的爱裴容,只是因为自己喜欢,所以才横刀夺爱。

听得此言,陛下怒极反笑:“若这样看来,寡人立太子为储君,难道也是故意针对你,想要置你于死地?”

陈嘉禾悚然色变,忙称不是。陛下冷笑拂袖而去。

这些都是父亲在回来之后告诉我们的,末了他长长叹了口气:“六皇子一向识时务,怎么如今为了容儿这般糊涂。惹怒太子岂是他能承担起的。”

以皇后的品性,连庶出的姐姐尚且都容不下,又岂会容得了一个嫔妃生的皇子,即便陈嘉禾没有因此事激怒太子,在太子登基以后,皇后焉能放任他安心做他的王爷。

因这件事,太子和陈嘉禾在内务府各领杖责二十,经皇后苦苦哀求,太子才免于皮肉之苦,偏就陈嘉禾不识好歹,结结实实受了之后还带伤去求陛下,希望他能够成全自己。陛下冷笑打量他许久,冷冷掷下一句:“没出息的东西。”

在那句话后陛下终于松口,许诺将裴家大女儿嫁给陈嘉禾。同时,关于当今六皇子耽于美色,没出息的评论很快传遍上京。

对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来讲,被自己的父亲这样评价无异是对未来仕途的剧烈一击。很多时候我并不理解陈嘉禾,以他的才识明明可以让他免于厄运,但他几乎抱着一种愉悦的态度屡次将自己困于绝境。从追求庶出的姐姐,到因此与太子反目成仇,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让他看起来这样儿女情长,让人失望,似乎将来注定碌碌无为。

自从婚事确定之后我屡次撺掇姐姐去看看他,到了陈嘉禾暂居宫外的别院门口时,她又改变主意,无论怎么劝都不肯进去,我急了:“六皇子为了你不惜被陛下责罚,屡次身受重伤,就为了那点不值一提的体面,你就不能进去看他?”

姐姐脸色一变,冷冷笑了:“就是因为那点体面,从小到大我饱受屈辱,连皇后都不屑看我一眼,所以我当不上太子妃,就算我花尽心血费劲努力,永远都比不上你随随便便一个不值一提。”

心缓慢地凉下去,所谓嫡亲庶出我可以不在意,并不代表别人也能不去在意。

“所以,嫁给六皇子并不是你想的。”

姐姐打量着我,忽然奇异地笑了:“对,因为我知道你喜欢他,既然我注定做不了太子妃,为何要让你得偿所愿。”

四:

我无言以对,而当我再次见到陈嘉禾时,我仍选择绝口不提。

为什么要让一个人的所有努力看起来那样多余。

因股间重创,他侧卧躺在榻上,看见我出现有点意外,但很快就笑了:“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收买了替我看门的人。”

我强笑道:“似乎每次看到你,你身上都带着伤。这次也是意外么?”

“本来还想骗骗你呢,”他微笑着,“可惜你已经知道了。”

我想质问他,我有无数疑问需要得到澄清,我想问他这一切执着是否有意义。而当话出口时,我只是说:“姐姐有事,所以不能过来看你。”

他不置可否。我忍不住问:“值得么?你为姐姐吃的那些苦,她有可能一辈子都在埋怨你。”

他的答案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他凝视我的眼神有种心碎的情长,他说:“就算全天下都知道我爱她,只要她还被蒙在鼓里,那么这场暗恋就有意义。”

夜深之后我告辞离开,到了家才发现已经乱成一团,比我早回来的姐姐到现在还没消息。父亲从奴婢口中探听到我们这一日的行踪,惊怒之下狠狠打了我一巴掌,母亲又是拉又是劝,趁着乱让人送我回房间休息。

我又悔又怕又惊又惧,从府里派出去的人已经找了一天一夜,在一家人几乎快崩溃的时候姐姐被人意外送了回来。

衣衫凌乱,双目呆滞,她仍旧美丽,但空洞地像是一株失去灵魂的艳尸。

噩梦终于成真的瞬间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何谓生不如死。

姐姐被人强暴,在回来的路上。

天旋地转,父亲双膝发软一下跌坐在地上,强撑着力气叠声喊人打死我。母亲大哭拦住要动手的下人:“你要真想打死小安,索性连我一起打死清静,反正在你心里头就个裴容,哪有我们母女的影子。”虽这样说一面却叫人锁住我不让我出去,一面又急声命人送姐姐回房,奈何消息不胫而走,第二天裴大小姐遇歹人失身的传闻传遍京城上下。

父亲一病不起,母亲亲自盘查送姐姐回来那人,对方承认,在太子府门口有人塞了钱给他,叫他将这姑娘平安送回裴府。

随后发现的证据彻底佐证这个假设,替姐姐沐浴的奴婢从她手中发现一截明黄衣料的碎片。联想起平时太子对裴容念念不忘,此番又逢陛下亲自赐婚,这样做不仅可以顺理成章得到裴容,更能狠狠凌辱陈嘉禾一番,岂不是一举两得。

还在病榻上的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挣扎着要换朝服入宫见圣,母亲拦着不放他走。父亲奋力振臂,哆嗦着高声斥骂:“没王法了,天底下还能没王法了不成。”

母亲含泪劝,见劝不过拉着我一把跪在他面前:“他是太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您入了宫,您喊冤哭诉的那人还是太子的父亲,这天大的冤屈到头来还是得自个儿咽下去。”

父亲气急攻心,两手直哆嗦,好不容易收拾妥当一声不吭就往外走。母亲哭喊着扑过去抱住他腿,却被父亲冷冷一脚踢开,边走边吩咐下人:“面圣,备轿。”

母亲束手无策,忙拉我的手吩咐道;“快去找六皇子,眼下能救你爹的就剩他了。”

我含泪答应着从地上爬起来,连马车都没准备直奔别院,幸好看门的人仍旧认得我,问我什么事。我怕太多人知道,只说落了东西在六皇子处,管家赔着笑:“爷都睡下了,我给您担保着,东西放这儿准保没人动。”

百口莫辩,魂魄俱裂,快哭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后有人轻轻问了一句:“是谁?”

陈嘉禾缓步出现在我面前。

宛如万丈光源倏忽绽裂,当我以为前路只剩黑暗时。

忽然肆流的眼泪,不期然涌现的感怀悲哀,因为我终于发现,我喜欢陈嘉禾并非他出众的外表。而是他的每一次出现,都曾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带给我一线光源。

五、

听我说完大概之后他立刻转身回屋换衣,管家早命人备好马车,等我们由中正门抵达陛下寝殿门口时,父亲已经跪了许久。

在我含泪奔去之前陈嘉禾一把拉住我手臂,低声在我耳边道:“别去,倘若陛下降罪很有可能迁怒到你。”说罢,自己一掀衣袍在稍远处同样跪下,我神思无主,也跟着在他身边跪了下去。

长夜露重,连父亲衣袍都染上露水痕迹,大内总管数次委婉暗示让他明日早朝再议,他不肯。

陛下出殿时,长夜更漏响过三下。子时已到。

他冷冷扫过殿前三人,目光最后落在陈嘉禾身上,他声音严酷地根本不像个父亲:“又是你,怎么?娶了裴家大小姐还不能让你满意?”

陈嘉禾肃然一跪,不提太子,而是郑重其事地答:“儿臣恳请父亲成全,早日迎娶裴小姐。”

我清晰看见冷硬如雕塑般跪着的父亲身体忽然一颤,而后从容直身,再跪,朗朗音质在幽沉暗夜里分外清晰:“微臣状告当今太子陈氏,强辱臣女。”

在诸人愕然,在陛下几乎接近铁青的脸色中,我听到父亲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那一刹我似乎看见天空有巨手拨开云翳,未等来如期的天光大亮,紧随而至的是雷霆万钧和疾风暴雨。

陛下勃然大怒,连夜命人将太子从府里绑到凝华殿门前,他自然不承认,直至父亲呈上姐姐手中撕扯下来的明黄布片,太子这才悚然色变,矢口否认:“这不是儿子的,这绝不是儿子做的。”

确是太子的,因为很快就有人从太子府搜出那件被撕掉一角的袍子。

天际隐有一线青灰,投射的晨光也带着铁锈般的色泽,冷冷扫落在一天最初狼狈的凝华殿前。

陛下铁青着脸,命人将太子拿下暂压宗人府。掉头面无表情扫过父亲,在他下达命令之前陈嘉禾忽然膝行至他跟前,俯身一跪,再抬头已声带哽咽:“裴大人爱女心切,与您对儿子们的爱没有任何区别,天底下任何父亲遇到这样的事言行难免失态。太子不过一时糊涂,大错既已铸成,儿臣恳求父皇早日将裴小姐嫁给儿臣。”

我抬头看着陛下,他仍出于愤怒和冷漠的边缘,但表情却奇异地缓和。垂目深看原本不屑一顾的儿子一眼,他的眼中有种接近年迈的憔悴哀伤:“都起来吧,是寡人气糊涂了。”

待陛下郁郁离开后,陈嘉禾和我上前将父亲从地上扶了起来。他以袖拭泪,颤颤巍巍推开我们的搀扶,自顾自往外走去。

看着父亲蹒跚远去的背影,一丝不详的讯息缓慢浮上心底,我惴惴不安地问:“陛下真的会处置太子,放过父亲么?”

他的双眼闪烁着我未知的幽光,却并没告诉我这问题的答案。

趁天亮群臣入朝之前,他送我回裴府。几番欲言又止,他却敏锐地早已察觉,下车之前他叫住我,看着我他郑重其事地说:“我喜欢一个人,从来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

存于心底的雾霭缓慢散去,我凝视着晨曦之中他漂亮容颜,在升起的类似感激的情绪中,却有另一重无言心酸覆盖心间。悱恻千言,那些辗转在我肺腑里的句子,却没有一句可以说给他听。

譬如谢谢你。

又譬如我爱你。

六、

裴家遭此奇耻大辱,父亲一病不起,姐姐出嫁所有事宜由母亲一力操办。

太子因此事被陛下软禁,但也只是软禁而已,皇后唯恐储君之位不稳,又为改善同裴家的关系,她旧事重提,请求陛下将裴家小女儿嫁入东宫为妃。待聘礼从宫中送到裴家门口时,父亲气急攻心,在病榻上扬声叫人全扔出去,一个都不许放进来。

母亲含泪找到我,不待她开口我已经知道她想说些什么。

经此一役,我清楚地意识到陛下暧昧的态度,对太子他确实失望至极,但也绝不会为了一个受辱的臣女轻易责罚未来的储君。父亲的耿直极有可能将他和这个家置于死地。

当我颔首答应时,我看见从来只闪烁在母亲眼底的薄光第一次化成热泪滂沱冲下。

她紧紧抱住了我,她说:“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笑了笑,有区别么?如果不是走向他,任何目的地对我而言都毫无意义。

我的婚事一直都瞒着父亲,姐姐的遭遇已给了这个中年男子剧烈一击,如果他知道我要嫁的人是那个摧毁我们裴家的太子,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否仍能够活下去。

陈嘉禾也知道了这件事。

他来找我的时候是个雨天,我在檐下等雨停,他穿着蓑衣从长廊末端缓步走来,流光溢彩的外表与记忆中并无区别,除了他嫣红双颊,雨幕之后他的双眼罕见地迷离。

他喝过酒,而且不少。

按捺心底某种不好的揣测,我问得忐忑无比:“你来做什么?”

酒醉后的陈嘉禾出乎意料地迟钝,垂眸似真的思索这问题,再抬头看我时忽然笑了:“听说你要嫁给太子。”

似不耐酒意,他支额坐下,出口的下一句话几乎吓得我魂飞魄散:“你不是喜欢我么?喜欢我为什么还要嫁给太子?难道连你的喜欢也是假的?”

神谕被揭开,灵魂被碾断,我双膝发软,类似屈辱的感觉扑面而来。

他清楚,他明明一清二楚却冷眼旁观我的挣扎。

“对,我喜欢你,从第一眼开始,”我直视他,清楚地说出原本预备深埋于心的秘密,“那你呢,你说你一直深爱姐姐,而你却总在我面前出现。你让我在十五岁的时候知道什么就叫诱惑,却偏偏在你身上贴满禁止接近的字条。”

声带哽咽,即便我努力不使彼此察觉,我说:“你真正喜欢的,就是被别人喜欢的感觉。”

他忽然冷冷地笑了,挟住一臂将我拖到他面前,低头扫过我泪眼,冷静地道:“如果不是在乎那个人,你以为我会无数次出现在她面前。”

挣扎反抗哭诉对他通通失效,当他熏红双眼风度全无对我怒吼:“我真恨自己当初救了你,如果你死了……我不知道现在多清静。”

薄光于此时减弱一层,循光影望去,我抬头看见姐姐站在回廊尽头,雨幕背后。

惊雷碾过,陈嘉禾的声音却于此刻分外清晰,“那好,让我来告诉你,”他说,“什么是我真正喜欢的。”

忽然低头,他潮湿的唇触上我同样潮湿的眼眸。

雨势陡然增大。

如阵的雨声里,我看见经年的记忆历历于眼前闪现,夹杂着往昔未知的心酸茫然和委屈。

他爱我,而此刻他爱过的女子站在他背后。

我悚然推开他怀抱。

七、

心照不宣将其视作他醉酒后的呓语,绝口不提是我和陈嘉禾对待那桩事情的共同态度。如果这样可以弥补我的罪过,我宁愿我的感情从此下落不明。

下月初他与姐姐即将完婚,我的婚事同样迫在眉睫。

婚礼当天母亲和我一起注视姐姐步入花轿。

送到陈嘉禾府邸却只剩一具尸体。姐姐用金钗刺入自己颈部,选择以自戕的方式实现她对我的最后一次报复。

这消息刚传到裴府时,父亲表现地出乎意料的平静。对匆匆赶来一脸歉意的陈嘉禾,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好好处理容儿的后事,老臣这辈子求您的,只有这件事。”

陈嘉禾深看他一眼,确定神色无异才颔首应下。

姐姐头七当日,父亲自缢于群臣上朝必经的午门,广袖上书四字:“天日昭昭。”

举城震惊,朝野哗然,出于唇亡齿寒的恐惧,文臣联名上书请求当今天子重审太子一事,以正纲法伦常。

裴府上下悲痛欲绝,我的母亲在几度昏厥后拒绝再与东宫联姻,皇后震怒,一时风雨飘摇,草木皆兵,陛下沉默的态度激得群臣悲愤。

于此刻挺身而出的,竟然是此前一直处于被陛下忽视状态的陈嘉禾。力挽狂澜,他斡旋群臣之间,妥善处理裴家后事。他的才能在一夜之间变得异常耀眼,在这个沉沉的黑夜。

那时太子名声几乎已经扫地,又因为一桩意外的事终于使陛下灰心。

皇后以为太子储君之位难保,与塞外将领勾结,被事先早有觉察的陈嘉禾劫杀于皇城外,陛下闻说之后又惊又怒,立刻废黜太子位,预期中的人选又以陈嘉禾的呼声最高。

其实我并不意外这个结局,从见到陈嘉禾第一面起我就知道,拥有这样出众的容颜又怎会甘心锦衣夜行,甘心顶着这个不出息的评价屈辱地活下去。

他主动来找我是在那年的中秋节,在尘埃终于落定以后。

我在收拾姐姐遗留下的物品时,忽然发现点异样的东西。

记忆仿佛一下子回到多年前,那出现在众皇子之间郁郁寡欢的少年,在周围华服衬托下略显黯淡的着装,唯一的亮点是悬在他腰间一枚古玉。

此刻这枚古玉在我手里。

猜你喜欢

嘉禾皇子陛下
Chapter 5 An important visitor第五章 一位重要的来访者
一只白蝴蝶
故事停留在过去的时光里
陛下
我的悲哀,如御膳房的菜
跳街舞的男孩
康熙:幼年读书曾累到咳血
为何称“皇帝”为“陛下”
短文三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