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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丘说·一世安

2013-05-14

飞魔幻B 2013年4期
关键词:小叔叔王爷凡人

*壹*

听说,我出生那日,适逢青丘桃花节,粉白色的桃花绵延青丘数十里,引得四方神祇纷纷携带家眷前来游玩。

青丘阳盛阴衰,大家对给我起名这件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老爹和几个叔叔打了几天,最后十四叔以微薄的优势赢得了给我取名的权利。十四叔正绞尽脑汁思索着,蹲在旁边桃树上一直看戏的凤凰突然慢悠悠地开口:“我看今日阳光明媚,不如就叫明媚吧。”说完,它拍拍翅膀,优雅地朝着远方飞走了。

躺着娘亲怀中的我咯咯咯地笑了三声。

我们狐仙一族,天生就有无上的灵气,当一个新生命接受他的名字时,表现就是笑三声,从此再不会接受其他的名字。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看凤凰,又看看我,然后十四叔爆发出一声惨绝狐寰的尖叫。

这些都是我长大后小叔叔告诉我的。

小叔叔说:“从此,你十四叔就对凤族深恶痛绝,但是他找了好些年好多地儿,勇闯凤栖梧多次,就是再也没见过那只凤凰。”

我问:“为什么?”

小叔叔拿过茶盏,呷了一口:“大抵是那凤凰已经不在三界内了吧。”

我点点头:“为什么?”

小叔叔长长吸了口气,握住茶盏的手微微颤抖。

我初满万岁时,表现出强大的求知欲,缠着每一个生灵,问个不休。青丘的生灵们对我避之不及,老爹携了娘亲去瀛海游玩,将我丢给没来得及溜走的小叔叔照抚。

小叔叔的耐性一向不好,被我缠了几日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逃得无影无踪。我晌里睡醒,遍寻不见小叔叔,又见他的窝内一片狼藉,以为他被歹人所掳,连忙书了封信让清浣去瀛海找老爹,自个儿踏上了寻叔之路。

那是我第一次出青丘,毫无悬念地迷了路,并瞎窜摸到了凡间。

我在山林里流浪了数日,遇到那只虎时已饿得不成狐形,连法术也使不出来,几番挣扎之后,便被压在爪下,我躺在地上疼得抽搐,万念俱灰。

蓦地,那虎痛嚎一声重重落地。身后林间沙沙作响,我转过头,看见树林里鱼贯而出一队人,为首的是位白衣玉冠的小公子,手里持着张弓,他直直走过我,弯身拔出直没老虎心脏的箭:“趁这虎还未僵,剥了皮承给父王。”又转过身来瞥了我一眼,旋即走过来将我抱在怀中,特地避开我身上的伤口,盯着我上下打量。

七婶是司命星君座下弟子,告诉过我许多凡间逸事,其中不少凡人机缘巧合救下狐精,狐精化作人形嫁给凡人报恩的香艳事迹。与我现下情况相当,我顿时心跳如擂鼓,身子也发起烫来。

我正兀自害羞时,那小公子一把将我扔到随行的侍卫手里:“好美的狐狸,皮毛上成,便一并剥了承给母妃做尾狐裘吧。”

我瞪大了眼,人生观瞬间崩溃。

一直到侍卫的刀要落下时我才反应过来,狠咬在他的手腕上,趁着乱撒着脚丫子拼命往林子深处跑,直到体力耗尽,晕死过去。

*贰*

醒来时已是在青丘熟悉的狐狸洞里,娘亲说:“幸而你是晕在了沧鸾山的山神庙前,才让我们找到你。”

我回到青丘后,就变得沉默寡言。关于在凡间短短十多日的事情,只字不提。

我聒噪时,大家不习惯,我安静下来时,大家更不习惯。

尤其是小叔叔,他自认是自己疏于照看,才使我流落凡间,差点挂掉,很是自责,从此把我当成了心头宝,甚至去求了那三界最有名望的智者子胥来为我卜算仙程。

子胥只看了我一眼,便道:“帝姬命冲七煞,注定与仙道殊途,一生孤苦。”

小叔叔一拍桌子:“满口胡言乱语,我青丘狐仙一族,生来就是上仙,又怎么会与仙道殊途,怕是你老糊涂了吧。”

子胥叹了声,如雾气一般消失在众人面前。大家都沉默了,子胥是远古神祇,卜过的命道无不应验,老爹思虑许久,将我送去地府当差,想积点功德,看看是否能改变命道。

阎王老儿会做人,让我在地府做了位引魂使者,负责将魂魄带回地府往生,算是地府最轻松的差事了。

那个是我勾的第三千九百个魂。

他是楚国君王,在雪山与山妖殊死搏斗时,被暗箭所伤,最终葬身山妖之口。我来到那片被鲜血染红的雪地,一点点拾回他被山妖撕碎的躯干,细心缝好后,将引魂索系在他手上,没走出几步,本该无意识的魂突然强烈挣扎起来,我一惊,连忙回头。

“我不能跟你走,我的妻子还在等我!”他那毫无生气的眼睛死死看着我,似在哀求。

引魂多年,还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形,我愣了愣,正色道:“你已经死了,何苦眷恋阳间事,同我去了往生台,饮下孟婆汤,早登……”

话还没说完,他竟挣脱开了引魂索,转身想要逃,却被一堵无形的墙堵住去路,重重摔在地上。

我叹道:“忘了告诉你,除了引魂者引路,魂魄自己是无法离开自己死去的地方的。”

他怔了一下,俯身跪在我面前:“求使者成全渡予夙愿,陪她终老,此后愿在地府永世为奴。”

再抬起头时,青紫狰狞的脸上竟流下两行血泪。

魂魄居然会流血泪,我震撼之余甚是感叹,他身虽死,心却未亡,可见他对他的妻子实在是情深意重,心不由得软了下来,想地府每日收的魂魄众多,少了一个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被发现,何不成鬼之美,倒也算是件大功德。

我带着他回到楚国,楚宫已是另一番天地,他的妻子被新王强行封后,禁于殿内。我在她的窗下变了一株柳,将他的魂封在里面。

我坐在高高的宫墙上,看看柳树,又看看屋内哭成泪人的女子,很是感慨,这真是死了都要爱啊。

“容王爷,请三思啊。”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伴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寻着声望去,月色之下,一个穿着孝服的男子从四通八达的宫门中踏出,身后一并朝臣齐刷刷跪了一地,月光把男子的脸照得惨白,像凝着千年的冰。

虽然隔了这么多年,他的五官已然长开,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个毁了我美好人生观的小公子。

我一个哆嗦,就从宫墙上摔了下来,直直掉在他面前。

按常理来说,若非是我自个儿现行,凡人是看不到我的。

但当我掉在容禧面前,他却蓦地停了下来,金线绣的云靴悬在我的脸上半分之处,低下头认真看了过来。

我屏住呼吸,以为他天赋异禀,看到了我。但那双沉如墨的眸只是从我身上淡淡扫过,而后抬起脚从我身上跨了过去,大步离去。

*叁*

老爹常教育我,作为一个上仙,要爱憎分明。这一点,我自认融会贯通得很。

所以当重遇长成大公子的小公子后,我便有了报复他让他吃点苦头的念头,毕竟我差点死在他手上。

去地府告了个假,我赶往容禧的府邸,掐了个诀,便有了府里烧火丫头这个身份。

我在容府观察了几日,打心底觉着,他虽不大爱惜小动物,但品味却是相当之优雅。府邸布置得精致却不奢华,在他自个儿居住的清华殿内更是辟了处莲池,中间悬了个水榭,四旁郁郁葱葱的桃树,很讨本上仙欢喜。遂常将本体留在柴房看火,元神晃到清华殿里悠然。

往日话本里所见,皇亲国戚,要么整日忙于公事,要么整日忙于出游,但这位容禧王爷却有些不同,整日待在府里,不是作画就是看书。

我趴在桃树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盯着正在水榭里作画的容禧猛瞧,越瞧越觉得奇怪,想着反正他看不见我,便拍了拍襦裙,飞身到他面前,趴在他的画案上,单手支颐歪着头盯着他冷淡深沉的脸,还煞有其事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我们狐仙一族,生来就有一副好皮相,我那十六位叔叔更是各有千秋,从小我对美的概念就很高,多年前头一次见着容禧时,并不觉得他好看,可是现今,不知是他长开了,还是光线的缘故,这瞧着瞧着,竟也觉得特别顺眼起来。

约莫是今日阳光有些强,晒得我的脸发烫,遂扬了扬手,招来一阵清风。这风来得突然,蓦地吹起画案上的宣纸,容禧没留神,刚蘸了墨汁的毛笔在纸上晕了一大块,他微微蹙起眉,搁下笔,绕过画案,朝我的方向走了过来,我愣了一愣,虽知他看不见摸不着我,但也反射性地往后退,一直退到水榭边缘的石柱,便只有瞪大眼死死盯着他,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在我面前半指处停下,身子往前倾了倾,随意系着的衣襟半敞开来,未加束绑的长发抚过我的脸颊,带来阵阵幽香。我咽了咽口水,颇有些把持不住,正要毛下身子逃跑时,却见他抬起手,只听咔嚓一声,再退回来时,手上便多了枝开得正旺的桃花。

他的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将桃花别在耳后,风情万种地转身离去。

我屏着的一口气慢慢吐出,揉着自己的脸琢磨,明明招来了风,日头也下去了不少,可这热气不减反增,真是怪了。

在容府待了月余,每日不过是掐着隐身诀跟着容禧后头,他作画时就偷吃他搁在石桌上的糕点,看书时就凑在他旁边一起看。我琢磨着,这容禧果真是个不同寻常的人,吃得量多且有品位,看的也都是些话本,很得我心。

虽然走兽类都有着颗狂野的心,但我是个矜持的仙,是以偷看人沐浴不是我的风范,嗯,但若他自个儿要在青天白日下的泉眼里泡澡,视野本就敞亮,本上仙不过是采个野果路过坐下来歇息,便也说不上偷看了。

我此番化的是狐形,自从有了那次虎口脱险的经历,但凡要经过树林,我都要变回原身,四只爪子总比两只脚要跑得快。我蹲在泉里一处凸起的石块上,嘴里嚼着多汁的野果,兴致颇高地打量着容禧的身材。俗话说饱暖思淫欲,吃饱了野果,淫欲没思起,倒是想起我此番来凡间要做的正经事。

正想着要如何捉弄他时,几步之外的容禧忽然身子一耸,整个没入泉中,我初初以为他是故意为之,但等了会儿仍不见他浮上来,心下一凛,连忙显出人形,跳入泉里。容禧沉在水里,黑发四散开来,白得透明的脸,像没了生气。

我的心忽然慌起来,朝他游去,直接吻向他的唇,渡了口仙气,然后抱着他奋力游向水面,将他拖到一边的礁石上,拍了拍他的脸:“容——容禧。”

他的睫毛微微颤抖,眉间皱起一座小山,像是陷入可怖梦魇里,而心跳脉搏却没有一丝动静。

我搭在他腕上的手止不住颤抖,思忖了会儿,咬破手指往他嘴里滴了几滴血,又使了点仙气护着他的身体,凑到他耳边道:“你等我来。”

扬手招了朵祥云,便往青丘飞去。

自从子胥为我卜算命道后,老爹因怕有一天我会应劫,是以寻了许多稀罕宝物替我备着,其中有株茯芝草,神仙吃了可聚散去的修为,凡人吃了能吊命。

取了茯芝草回来后,容禧却已不在原地,我顺着他的气息回到清华殿,殿内灯火通明,围满了人,不时有人端着盆进进出出,我变了一盆清水在手中,挤进人群,看见容禧靠在床上,合着眼,面色苍白,一名娇滴滴的女子正坐在床沿喂他喝药,正是那位在府里住了多年,容禧的大师姐,宋箩。

旁边一个丫鬟小声对她左旁的人道:“这次可亏得有宋箩姑娘。”

左旁人赞同道:“是啊,若不是宋箩姑娘去找王爷,不顾自身安危跳下去救王爷,王爷怕是就回天乏力了。”

丫鬟道:“这会儿宋箩姑娘定是要偿多年来的夙愿了。”

两人暧昧地对视了一眼。

听得我这个右旁的人真是既惊又气,看着宋箩那副将要贴到容禧身上的样子更是胃里一阵酸,把水盆往架上一放,甩手离去。

我独自在莲池的假山旁气到半夜,众人渐渐散去,看着小厮将殿外的灯灭了后,我悄悄翻进窗去,坐在容禧的床边,将茯芝草化作气息喂入他嘴里,借着月光凑近他的脸,细细瞧着,见他面色渐渐好起来,方才舒心,正要搭上他的手腕听脉搏时,却被他反手握住。

“你是谁?”他原本闭着的眼倏然睁开,面无表情地将我望着。

我木愣愣呆望了他片刻,强自镇定地说:“奴……奴婢乃是府上烧火丫头,思慕王爷风华已久,闻得王爷溺水,心里放心不下,就趁着夜深偷偷来瞧瞧。”

这一番胡诌的话说得我对自己万般佩服,颇为得意地瞟了一瞟容禧,见他还是那副看不出神色的表情,眼里浓稠的温柔一晃而逝。

小叔叔回头看我,良久,他叹了口气,结了个印拍在我额头:“怪不得人家说我青丘苏家都是一根筋的狐狸,罢了,你该知道天上的禁忌,我封了你周身的仙气,你小心行事,万物皆有规律,莫要再同今日一样,使些有违规律的法术引人注意。”未了又加了句,“凡人不过数十年的寿辰,等他时限一到,你定要回到青丘,切莫心存妄念。”

我慌忙点头,小叔叔又看了我一眼,叹着气走了。我在原地站了会儿,转身走到容禧身边,正想着如何同他解释小叔叔的身份,手就被他握了起来。

“手怎么那样凉,”他淡淡责备,送到面前呵了几口,又揣到怀中,拢了拢我被风吹得有些散的发髻,手抚过我的脸:“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那瞬间,我看着面前这个人,突然想要同他,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陆*

小叔叔说,凡人不过数十年的寿辰,仅仅是我们仙人年岁中微不可提的一段时间,但若能同容禧相守这短短数十年,对我来说,亦是圆满的。

又或许,神人结合都没个好下场,我虽心存侥幸,但仍是逃不过这个宿命。

容禧韬光养晦,不问政事,却还是不能让景帝安心。是年秋,景帝指了件案子人容禧去办,暗中做了手脚,陷容禧于不义,容禧向来傲气,自然不能平白无故受这个冤屈,当着文武百官,同景帝起了大争执,让景帝起了杀念,派了数百官兵,在三更夜里将容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容府上下猝不及防,很快就杀到了清华殿,我本想使个诀带容禧遁走,不想他却一把将我推到管家身边,淡淡吩咐:“送夫人走。”然后行至殿前,冷冷注视着持着兵刃的官兵。

“圣上有令,容王爷目无尊圣,骄纵跋扈,为大不道,杀无赦。”

为首的官兵一声令下,一众人挥着剑向容禧冲来,我以为他这么冷静是身怀超绝武艺,没想到他动都没动,任由那刀刃砍下来。

“容禧!”

我尖叫一声,挣开管家,翻手招来一把剑,飞身挡到他面前,一挥剑,围上来的官兵皆躺在了血泊中,我回过头看着他胸前的血迹,胸里腾出一股气,眼前一片血红。

“明媚?你——”容禧话未说完,就被我一掌劈晕,将他往赶过来的宋箩怀里一推,“带他走!”又掐了个诀,变出一只巨大的鹏落在她面前,宋箩面色苍白地看了我一眼,搀着容禧骑上大鹏。

大鹏长啸一声,冲入无边的夜里。

我回过头,扬起剑,冷冷看着瞠目结舌的官兵。

“妖、妖怪啊!”他们恐惧地大叫。

空中惊雷四起。

天将们赶来时,我握着剑跪在血泊中,一位威严的神将招了个法器缚住我。我身为神族,擅杀凡人,犯下重罪,被押去锁仙台,受九九八十一天雷火刑。

气息奄奄那刻,朦朦胧胧中,我看见小叔叔将我抱起来,我揪着他的衣摆,气若游丝地问:“容——容禧,他可好?”话音刚落,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再无知觉。

*陆*

不知睡了多久,我在狐狸洞的床榻上醒来,对上娘亲红肿的双眼。心里惦记着此前容禧被剑所伤,来不及多说什么,便招了朵祥云,记得宋箩向我提过秦云山苍穹洞府,便朝那方位飞去。

苍穹洞府隐在缭绕的云雾里,我下了祥云,还未站稳,就看见一对璧人正望着云海有说有笑,我揉了揉眼睛,愣愣将他们望着,男子正是我思念了这么久的容禧,而在他臂弯里笑得如花似的女子,是宋箩。

手中装药的丹盒掉在地上。

他们听到动静,转头看着我。

“明媚——”

容禧的脸白了白,旋即将宋箩推到身后:“你没有死?”

我没有答他,扭头看了看洞府前贴着的大红喜字,他顺着我的视线望去:“我与宋箩成亲了。”

心口一阵痛,我忍住泪,问他:“你不是同我说过,今后不会再娶他人?”

“我以为你死了。”他淡淡地说,“况且,那样的话你应知道,我不过是说说而已,我与你,亦并无真情,不过是你说思慕我,我也寂寞久了,你要是愿意,今后,可以同宋箩以姐妹相称,岂不是一件美事。”

“美事?”眼中水雾愈深,他的样子也模糊起来,我捂住眼,却挡不住顺着指缝溢出的泪,“都说凡人奸猾,我怎么会信你那样的话,怎么会信?什么一心人,哈哈,都不过是场笑话。”

良久,我放下手,抓起一绺发,挥剑斩断,扬手散在空中,秦云山上,寒风潺潺,我冷冷望着他:“我与你,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再无瓜葛。”

我从秦云山回到青丘,在青丘山坡边坐了许久,然后一扬手,满山的桃树尽毁。从此再不踏出狐狸洞一步,整日喝得醉醺醺的。

爹娘同叔叔们知道我伤了情,也不阻止,只道时间终会让我忘了这伤。

如此,便也过了四十年。

这四十年里,青丘的生活平平淡淡,除了十四叔终于在死去的仙山昆仑找到了那只为我起名的凤凰,几番找去算账,算着算着就恋上了凤凰,索性把家安在终日飞雪的昆仑同凤凰做邻居,只在每年青丘家宴时回来一次。每一次,总是来得匆匆,去也匆匆。

这一年,我喝得醉醺醺的,见他挑了鼓鼓的吞云袋往外走,便问他:“十四叔,你这么急做什么?”

十四叔说:“我回去迟了,十一一个人在那里会寂寞。”然后,便招了朵祥云,冲我打了记飞吻,就急急飞走。

十一,是那只凤凰的名字。

我们青丘苏家,都是一根筋,爱上一个人,就是一生。

眼前忽然出现容禧的脸,我醉了四十年的心忽地疼起来,晃悠悠踏出了狐狸洞。

*柒*

我站在苍穹洞府前,怔怔望着,犹豫了许久,还是推开了门。

昏暗的室内,随着我的动作敞亮了起来,我的身子一僵,愣愣望着满室挂着的画。

全部是我。

坐在高高的宫墙上晃着脚的我,躺在桃树上嗑瓜子的我,卧在泉眼岩石上咬着野果的白狐,趴在画案上微笑的我,凑过头看他手里的书的我。

“你终于还是来了。”

身后有苍老的声音响起,我泪流满面地回过头,看见已半头银丝的宋箩,她佝偻着身子,蹒跚地走到我面前:“这都是王爷生前画的。”

我摇摇头:“他怎么……能看到这些。”

宋箩看了我一眼:“王爷母妃怀他时误饮了毒酒,未足月就生下了他,家父为报他母妃过去的恩情,将他接到秦云山,靠着这里天然的仙气和药泉养着,他本来虚弱,加上出生时身上就带了母体的毒,十岁时,五脏六腑却已比花甲老人还不如,家父多年前曾偶然得到仙物棂珠,就将其种在他体内,续着他本该气绝的身体,许是仙物的影响,王爷从那时起就能看见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我还记得他十六岁那年狩猎回来,兴奋地告诉众人,他看见一只会脸红的狐狸。”

宋箩忽然凄然地笑起来:“你如何受得了那九九八十一天雷火刑,那本就是天宫的极刑,你被打得魂飞魄散,你的叔叔提着把剑来找我们让他为你陪葬,是容禧,是他生生剖了自己的胸腔,将吊着他的命的棂珠给了你,棂珠可续凡人的命,也可聚神的魂魄,他到死都怕你会为他再做出有驳天命的事,让我同他演了那样一场戏,让你死心,你说出那番伤人的话走掉的时候,又怎知他放心吐完最后一口气,带着怎样的心情离世,我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从未正眼看过我,他这一生,就只爱你一人,只有你这一个妻子。”

我捂着胸口,指尖深深嵌入,泣不成声,痛得不能自已。

我与他这一生,最亲密不过是在容府的那几个月,他从未说过爱我,也没说过不爱我,我却一心当他真的对我没有爱。我本可以伴他终老。

秦云山一别,竟成我此生追悔莫及的大错。

我欠他的,又岂是这一生。

*捌*

我捧着棂珠来到魔界,同苍冥魔君做了个交易,他是这三界内唯一能让我生生世世陪在容禧身边的人。代价就是,我的元神,以及自废仙籍,永生不得再入仙道。

那一年,青丘帝姬苏明媚失踪,生死不明。

那一年,妖界里多了只胸口一点朱砂红的白狐,因为没有元神,它永远不能修成人形。

我在苍冥魔君告诉我的容禧下一世出生的村里住下,静静过去了许多年,两百年?三百年?还是五百年,我已记得不清了。

只记得彼时桃花灼灼,他将我从桃树下抱起,抚着我的毛发,熟悉的笑颜。

“好美的狐狸。”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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