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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赐颜色

2013-05-14半江铮然

飞魔幻B 2013年4期
关键词:王妃陛下孩子

半江铮然

御花园里我刚踢完一轮毽子,就瞧见花园那头一身明黄的殷祀伴着苦闷的赵王妃缓缓行来,后面跟着不懂看陛下眼色的燕贵妃一行人。

赵王妃生得美,在她未出嫁前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号十多年不曾更换过,此时柳眉微颦,目光轻愁地掠过花景山景,足足展现了将为人母的喜悦和丈夫出征在外的愁绪,风情动人之处笔墨难叙。

等人走近,我让路行礼,赵王妃第一回见我,看清我容貌后讶异了一瞬就抚了抚微凸的小腹,笑着朝殷祀道:“容妃娘娘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肚子瞧,必定是勾起心思想为陛下您生个皇子吧。”

“王妃误会了。”我摇头,一字一顿,“我只是在想,能不能挖出你肚里的孩儿来瞧瞧。”

赵王妃踉跄后退花容失色地倒在殷祀怀里,殷祀将她护住,朝我勃然大怒:“放肆!”

他冷冷下令:“容妃出言无状,掌嘴!给朕狠狠打,打完送回春兰殿闭门思过一个月!”吩咐完他便半搂着受惊过度的赵王妃速速离去。

我被压制住手脚,下手的是御前侍卫,没两下我眼前就花成一片,十下时已是哭爹喊娘嗷嗷号叫。

醒来正是掌灯时分,眼前黑了一下我才撑着身子艰难爬起来。殷祀就坐在床前的楠木椅中,面无表情地看我。

约莫是我肿成猪头的惨样让他不忍,他略略叹息道:“明日你去向赵王妃负荆请罪,就免了你一个月的面壁思过。”

“我说的是大实话,”我不知悔改,“后宫里想剖开赵王妃肚子瞧的人又不止我一人。任谁看过陛下您鞍前马后二十四孝爹的模样,也必须要弄清楚真相才会甘心。”

“你跟你姐姐果然不同,”殷祀瞪着我,“即便生着一样的面容,但她的教养你半分都比不上。”

我不以为意:“所以她死无全尸,而我至今活得自在。”

这下殷祀连掐死我的心都有了,但他好歹压抑住,边往外走边吼道:“来人,容妃目无天子,禁足三个月!”

我在后面哈哈大笑:“陛下您悠着点走,天黑路滑小心摔到龙体!”

我没教养,尖酸刻薄,可殷祀还坚持要纳我为妃,只因我与已逝的诚贤皇后生着别无二致的面容。

昭阳殿里殷祀倚着软榻闭目养神,见我行礼后,他略微问候了几句我蜕过皮日渐厚实的脸皮后,就扔过来一本书,吐出一个字:“念。”

那是一本策论集,上面还留着先皇后的闺名,是遗物无疑。我老老实实照着殷祀的吩咐念得抑扬顿挫字字清奇,只见榻上的殷祀越听越恍惚,怔怔出神凝视着我,许久才缓缓握紧我的手,嘶哑开口:“阿慕,你可怨朕?”

兰窗半开,日光和清风透进来,我在这如梦如幻的气氛中含笑摇了摇头。

殷祀叹息着合上眼。

我静静地将书本翻过一页:“陛下允臣妾一诺可好?”

殷祀温柔地拍了拍我的手:“你说。”

“日后皇长子就交由我教养,可否?”思及赵王妃微凸的小腹,我轻轻问出一句。

“你怀胎十月生下他,自然该……”殷祀蓦地闭嘴,猛地睁眼,神色狰狞地盯着我。

然后我命途多舛的脸皮再次负伤退场。

雪轻送来的人进宫那一日,殷祀赖在春兰殿里和我下了大半天的棋。直到就寝,他也没有离开的迹象,自打我入宫殷祀就没碰过我,如今兴致上来不过是我与先皇后越来越像的缘故。

雪轻派来的人在殿外候着,我将她招进来,雪轻给我的信只有小小的一张字条儿,上面写着:“我亲自挑选的人。”

我笑了笑,就着烛火将字条儿燃尽。

第二日阳光明媚鸟雀呼晴,天子起床闹出震天响的动静,只见他从榻上揪出那名衣衫不整的女子,拖到我面前,怒火中烧地瞪着我,咬牙切齿道:“给朕下药?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是不是!”

我笑得乐不可支:“您不愿把皇长子给我养,我自己遣人和你生一个便是。”

本以为这回脸皮必毁无疑,谁知我却飞起来,重重撞在镏金角香炉上,仰面摔倒在地,心口剧痛,直接呕出一口热血来!

昏昏沉沉间四周人影晃动,嘈杂慌乱,有人紧紧拥住我,颤声道:“阿慕,阿慕,你别死……别死!朕悔了、朕早就悔了!”

我直想大笑他的痴心妄想,可没等我张口说话,温热的血液先一步喷溅出去!

殷祀又是如何一番大吼大怒,我却管不着了。

殷祀那当心一踹令我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躺了一个多月,彻底成了瓷娃娃,动不得、碰不得。生怕我眯个觉就无声无息断了气,殷祀好几次夜里就那样默默握着我的手,把着我的脉,守着我入睡。

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燕贵妃有身孕了。

“朕不知你为何对皇长子如此执着……不过,若此番燕妃产下的是皇长子,姑且交由你养育吧。”

我并未如他预料的那般欢欣鼓舞、病体康复。当晚,燕贵妃悄然夜行,跪在了春兰殿我的病榻前。

“我曾发誓此生绝不因任何事向你们相国府低头。可现在,为了我的孩子,我求您!”她将头深深磕到冰冷的地面上。

“皇长子我确实有大用处。”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不过,你是宣大哥的妹妹,你肚里的孩子是他的亲外甥。为了他,我会求皇上收回这道旨意。”

她埋下头,掩盖眼中的刺骨恨意。

我粲然一笑:“诚然,先皇后是宣云晖之死的罪魁祸首,但你别忘了,这其中可少不了赵王妃的运筹帷幄呢!”

她不再多言,如来时一般无声离去。我知道,不管日后后宫发生什么、赵王府发生什么,她都不会插手了。

雪轻送进宫的那名女子终究没能怀上身孕,此计可一不可再,我若敢再犯,殷祀不晓得要踹出我多少心头血来。可我却不能再等了,燕贵妃那边不能动,我只能再想别的法子。

那一日我在昭阳殿等殷祀下朝,正闲逛着却瞥见天子的居所竟在偏殿辟了间小佛堂。

佛堂之内檀香弥漫,一尊金佛供奉在上。

后头跟着的承德躬身解释:“佛像是永历二年陛下龙体抱恙时诚贤皇后亲自前往法佛寺拜请回宫的,陛下一直珍重地敬奉在此处。”

“是吗?”我不在意地揭开香案前的描金乌木锦盒,捻起里头的碧玉镯子左右端详。

“这是诚贤皇后生前最喜爱的手镯。”

我嘲讽地笑了笑,手指一松,碧玉的镯子摔在地面断成两截。

“你做什么!”门外传来震怒的吼声,一个人影冲进来,力气大得将我撞到一边。

殷祀直勾勾地看着地上的碎玉镯,抖着手似乎想要拾起,又像难以接受一般,扭过脸来仇恨地瞪着我:“你故意的?”

我笑得比春光还灿烂。

就在殷祀气急败坏意图发作之际,殿外忽然奔进一名锦衣侍卫,呈上一封火漆密信。殷祀拆开后面色大变,立即召来侍卫统领准备出宫,一转眼瞥见我手里的东西,顿时僵立在原地。

“这块玉佩怎会在你身上?”他的声音变了调。

我晃了晃手中的透雕玉佩笑而不答,他还欲追问,一旁的侍卫统领请示了声:“陛下?”

殷祀只犹豫一瞬,当即吩咐:“看住容妃,在朕回来之前不许她踏出半步。”说完便带着御前侍卫匆匆离去。

我攥紧手中的玉佩,想要大笑又想要号啕,最终只剩满腔嘲讽。

大名鼎鼎的诚贤皇后,你可活脱脱是个旷古绝今的大悲剧!你爱那人一生,可结果呢?连你贴身的遗物都换不来他回头看一眼!

殷祀直到当晚才回宫,不过却没空来找我麻烦,只因——赵王妃失踪了。

赵王妃如今是双生子,一旦出事,对殷祀而言当真是人间惨剧一桩,以致连日来他急得双眼喷火嘴上冒泡。

我一如往常优哉游哉地赏花逗鸟,顺便看殷祀笑话,直到某日雪轻的急信传入宫中。

“危急,速归!”

等我赶到时,事态已经稳定下来。见我脸色惨白,雪轻长叹一声:“你多陪他一会儿吧。”便出去了。

房中燃着安睡的熏香,小小的孩子不知世事地睡在小床中,他才一岁多,本该白皙粉嫩的小身子上处处淤着血红的斑点,睡梦间气息一次比一次急促,仿佛猛然间便会戛然停止一般。

我再也忍不住,泪水一颗颗滴在绣花的小被子上,却又怕将安睡的孩子惊醒,赶紧抹了把脸。

而房门就在此时砰然撞开!憧憧人影带着杀气鱼贯而入,瞬间将我团团围在中间。

殷祀跨入密不透风的房中,划出抹冷酷无情的笑:“容妃,你倒是深藏不露,朕至今还没碰过你呢,你却已养了这么大的孩儿。”他缓缓将孩子抱起,啧了一声,“竟是副活不长久的早夭面相……这小娃的生父是谁?难道是这山谷的谷主?”

话音刚落,便有侍卫从屋外将雪轻推搡进来。

见我闭口不应,殷祀恶意地摸了摸婴孩细嫩的脖颈:“其他先且不管,朕只问你,赵王妃被你关在了何处?”

孩子霎时被惊醒,发出虚弱的哭声!殷祀手指扼紧:“容妃,你现在不交出赵王妃,只怕稍后要到地下母子团聚了。”

想要扑上去,却被侍卫们困在原地,我惨笑出声:“陛下,您要亲手掐死您唯一的嫡长子吗?”

殷祀愣了愣,惊疑地松开手,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的孩子,好半晌,他才青白着脸望向我:“你说……阿慕还活着?她人呢?”说着便似无头苍蝇般抱着孩子四处找人,待看到原地站着的我,他的眼眸愕然瞪大。

我屈膝跪下,尽管身着一身乔装出宫的褐衣,却缓缓向他行了一个自大婚以来最庄重的大礼——

“恭请吾皇,万岁、圣安!”

犹记年少时我与云晖志同道合,若兴战乱,云晖从戎报国,我便做他的智囊,若盛世太平,我游历天下,他便陪我踏遍山河。父亲学富五车,教我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教我商经兵法星象五行,偏偏从未教过我如何做一位皇后。

及至大婚的旨意传来,父亲将我书架上的书籍一概焚烧殆尽,一字一句告诫我:“你虽为女子,为父却自小教你先贤遗风君子气度,如今陛下钦点你为后,之前所学便该记一半、忘一半,忘个人得失,记天下之利,万万不能色授魂与、心于一侧,遗祸苍生!”

秋风扬散书籍焚起的灰烬,落在老父斑白的鬓发上。

彼时我不明白,我倾心殷祀,殷祀娶我为后,这本是皆大欢喜的事。我自信才学并不输男子,为殷祀管理后宫,行劝谏之责乃分内之事,我自会做得尽善稳妥,又哪儿来的祸端?

可我后来才懂得,色授魂与、心于一侧,为那人神魂颠倒心都偏了,又怎还顾得上皇后该尽的职责?

尤其是,当捧上满满一颗真心,却被弃若敝屣的时候。

我先前并不知殷祀对赵王妃的情意。

他们自幼相识,偏偏赵王妃仰慕赵王殷祈,她既开口请求,殷祀唯有下旨赐婚。少年时因父亲职务之便我与赵王殷祈结识,他虽待我体贴热切,我却察觉他深埋心底的野心,并不愿与之为伍。天子赐婚后,赵王夫妇倒也琴瑟和鸣、恩爱有加,不过赵王常年出征在外,赵王妃得皇帝旨意,可随时入宫解闷。堂堂天子为了挚爱而甘心成全,只能借此慰藉相思。

那年冬天,殷祀病重,朝廷党派之争越发肆无忌惮,北地入冬后爆发灾情,老太后宫斗了半辈子这种时候也慌得失了主意。我下令严密封锁殷祀的病情,请父亲联合朝中同僚稳住舆论,又矫诏派云晖北上安抚灾情并平息乱民暴动。

听说法佛寺的菩萨最灵验不过,我踩着积雪上山,山寺前有三千石阶,我一阶阶磕长头上去,寺中供奉着千佛,我一尊尊佛像叩拜,每一次都喃喃念着殷祀的生辰八字,到最后膝盖痛得麻木全身冻得失去知觉,才终于请回那一尊金佛,祈盼能护佑殷祀度过此劫一生顺遂。

等我赶去昭阳殿时,殷祀已经醒转,寝殿中只留赵王妃照料。殷祀苍白着笑脸凝望美人:“迷蒙中总听见有人唤朕的名字,料想就是你,朕想着你素来胆子小,可不能吓着你,须早早醒来才是。”

赵王妃温婉回视他:“自是日夜盼着祀哥哥醒来。”

柔情蜜意处,再也插不进旁人。

殷祀醒来后虽满意我稳住了局势,却训斥了我胆大妄为的行径,朝臣亦上表参奏,多方推动下我自请在祖宗灵位前悔过,父亲也告老辞官。

殷祀病愈一个月后,与我提及一件事。

“听闻宣老将军的儿子有一颗香魂丹,能避百毒治百病,你自小和宣云晖一处玩耍……”

他的话未说尽,我已明白他的意思。我和云晖一同长大,从未听说过香魂丹,却不知殷祀的消息从何得来。

我主动开了口,云晖自不会隐瞒,只问我有作何用处。

“陛下经此大病,龙体实不如从前,我盼他能无病无灾。”

云晖沉吟了会儿,问:“若有朝一日我和皇帝间只能活一个,阿慕,你将如何?”

我啼笑皆非:“你又不是要图谋造反,怎会和天子生死相敌?”

云晖温柔地摸了摸的头,没有答话。

可五个月后,他死在西南的战场上。

云晖幼时曾体弱多病险些夭折,后来宣老将军请来神医诊治,云晖虽自此身体大好,却注定此生绝不能碰一种名为鬼佟草的植物,否则命休矣。香魂丹以数种百年生的药物制成,宣老将军花费近十年才终于凑齐药方、制成一颗,只盼若出万一能保云晖一命。

谁知他却转手送了我。

西南战场上,最初云晖不过受了一记箭伤,谁知伤口却遽然恶化,军医一查才发现涂抹的金疮药内竟掺着鬼佟草!

他活不过半个月,唯一能救命的法子是拿殷祀的血与他换。可这时我才得知,殷祀从未服用过香魂丹,从一开始想要香魂丹的人就只有赵王妃!我隐隐猜出此事绝对与赵王殷祈脱不开干系,可我却无计可施。

“她自小一入秋便胸闷咳嗽,听说过香魂丹的名号,这才向朕讨要……”殷祀解释着。

我不欲再听,转身便走,却被他拦住:“怎么,你想去找赵王妃?朕不许!”

我眼中几近沁出血来:“一命换一命,她欠了云晖的,该由她偿!”

可殷祀不管我的愤怒:“她有何错?香魂丹是宣云晖赠你的,而你转赠给了朕。她毫不知情,这命债落到她头上是何道理?”

是啊,我才是罪魁祸首!我气极反笑:“若今日命悬一线的是赵王妃,陛下可会榨干云晖的血去救她?”

将我的诘问视作无理取闹,殷祀毫不理会,直接命令御前侍卫:“死死看住皇后,绝不允许她踏出殿门半步!”

侍卫们用木板封死门窗,我扒住仅有的缝隙朝外嘶吼:“殷祀!宣家满门忠贤,云晖为国开疆辟土舍生杀敌,你是帝王,难道要寒了天下人之心!”甚至,寒了我的心。

我绝望地吼叫控诉,却只等来半日后他的口谕。

小小的宫殿严密如铁桶,承德在门外一字字转述:“陛下说,皇后须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我彻底心如死灰。

而云晖,死在西南边疆,再也没能回来。

我被关了一个多月,直到被诊出身孕才重获自由。云晖的丧葬我无颜去参加,后来,他的妹妹,日后的燕贵妃进宫交给我一枚玉佩。

“兄长死前曾嘱托我一定转告你,他有此番死劫,只怨自己运数不济,与你无关。这是他从小佩戴的平安玉,希望以后能替他保护你。”说完,她通红的眼中迸出刺骨恨意,“尽管他至死也没松口说出香魂丹的下落,可我知道,他把它给了你!”

“是你亲手害死了哥哥,你一定会有报应的!”

我的报应来得很快,不久后,太医院诊断出我脉象不妙,之前我冒雪磕头上山,寒气入骨,之后又被长时间软禁,忧愤过度,只怕腹中这一胎难保。

殷祀安慰我:“来日方长,阿慕,我们会有别的孩子。”

我迎上他的目光,咬牙道:“想落掉我的孩儿,除非我死!”

后来我在御花园遇上赵王妃,她盈盈的目光落在我的小腹上,声音婉转动听:“祀哥哥曾应过我,除非我先怀上祈哥的孩子,否则他不会留下子嗣。娘娘这一胎难留,又何苦强撑?”

为了安抚我大起大落的情绪,殷祀特地挑了个日子携我前往镜山的皇寺礼佛,陪同的还有夫君去了西南战场主持大局的赵王妃。

谁知,半山腰却出了状况。

那本该是一趟行程严密的出行,可竟不知从哪里冒出大批身手不凡的刺客。山腰地形不利,眼见御林军快要落败,殷祀护着我和赵王妃往林中逃去。

刺客紧追不舍,奔逃间我脚下一滑,耳后杀气擦过,一把钢刀插进前方树干中!

我们三人对视一眼,目光中均有绝望之色,随即殷祀眸光凝住,将我推到一旁树丛中掩住,飞快地握了握我的手:“阿慕,你且躲在这儿,朕护着赵王妃出去后马上回来寻你!”

天大的荒唐是什么?眼前便有一桩。

“殷祀,我腹中还有你的骨肉!”我想笑又想哭,最终痛苦得脸都扭曲了。

“阿慕,你信我!”他留恋地看了我一眼,亲了亲我额头,便急急护着赵王妃走了。

他亲手将我留在死亡的危难中,正是明知我存活的机会微乎其微,所以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血腥气随风吹入树林,杀气越来越近,我没有等待殷祀那不可能实现的承诺,绝境处反而生出拼死一搏的勇气,往另一个方向奋不顾身地狂奔。

“我滚落悬崖,被雪轻救起,在这药王谷养伤,半年后孩子出生。谁想他甫一出生便全身紫癜,呼吸困难,雪轻说孩子骨中髓质出了问题,除非取父母双亲或一脉相承的兄弟姐妹的骨髓更换,否则……”我捂住满脸的泪,“可我的骨髓孩子却不能用!”

“……所以你编出老相爷庶女的身份入宫,更时不时要朕日后将皇长子交给你养育?”殷祀干涩道,“你舍不得宣云晖的外甥,就把主意打到赵王妃头上?阿慕,若朕告诉你她的孩子绝不是朕的,你信不信?”

他将哭得全身颤抖的我拥入怀中:“阿慕,你要孩子的骨髓,我们可以自己生。他是朕的皇长子,一定会有福气的。”

我冷冷推开他的怀抱:“说到底,你不过是希望我放了赵王妃罢了。可陛下,若我说此生我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呢?”

我带殷祀去见了赵王妃。

美人现下披头散发、全身五花大绑,早没了我见犹怜的气质,可殷祀依旧怜惜地抚平她的泪痕。

“她服了药王谷无解的毒药,除非雪轻为她医治,否则母子性命都不保!陛下,如今你是非得舍去龙体不可了!”我冷笑。

雪轻说要父母双亲或兄弟姐妹的髓质。母亲和兄妹不行,岂不只剩下亲生父亲?从一开始被盯上的就不是赵王妃,我装作慌慌张张乔装出宫回药王谷,用的不过是引君入瓮的把戏。

药王谷岂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殷祀带来的大批侍卫如今被困在谷外的阵法中动弹不得,若是父子亲情打动不了他,赵王妃便是最后一张王牌。

什么天子之身,什么命系于天,我学过的诗书礼法早被父亲烧为灰烬,为了孩子,帝王之尊也不过是一味救命药引。

殷祀复杂地凝视了我一眼,解开赵王妃身上的绳子。谁想一松绑,赵王妃突然挣扎着从袖中掏出个小盒子,手忙脚乱地拿着东西往嘴里塞!

我一脚踢开她的手,到嘴的那颗朱红色药丸骨碌碌滚到墙脚。

赵王妃爬过去想要夺回药丸,却被殷祀牢牢困在怀中。

殷祀看了看被我拾起的药丸,又看了看怀里的人,最后望向我,抖着唇问:“香……魂、丹?”

是香魂丹,当初赵王妃要这颗丹药并不是真的治病,只是为了让云晖必死,之后一直留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长久的静默过后,殷祀松开瘫软的赵王妃,喃喃道:“无论如何,朕都会救自己的孩子。所以,阿慕……你把香魂丹还给她吧。”

换髓之事损伤极大,须每日用药性极大的药水蒸泡全身,熬过了这半个月,才能继续之后的步骤。

“此病天下闻所未闻,此术亦是我第一回尝试,小皇子成功与否暂且不论,陛下壮年后若是遭逢大病,只恐难以熬过。”雪轻说。

殷祀看向我:“朕只庆幸,能亲身救我孩儿。”

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天子身陷药王谷,赵王殷祈早带着军队团团围在谷外,只等着将我们困死在内。

见我孤身出现,殷祈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慕儿,你果然还活着!”

“没有天子下诏,你竟敢擅自领兵回京?”我嗤笑,“就算你不怕天下人知道你的狼子野心,难道不怕我和陛下为了保命取你妻儿的性命?”

殷祈浑不在意:“皇兄若是狠得下心,当年就不会放任心上人嫁给我了。”他深情款款道,“慕儿,你才是我心仪的王妃,若不是那女人在皇兄心目中举足轻重,又对我痴心一片,我当年绝不会娶她。她与殷祀死在一处最好,日后你便做我的皇后!”

“白日做梦可真是你多年不变的习性。娶我?当年你心胸狭窄,多次与云晖发生龃龉,后来殷祀为何突然微服造访相府偶遇我,云晖又因何丧命,还有镜山上从天而降的刺客,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全是你的阴谋?”

“本王得不到的东西,宁可毁掉!”殷祈恼怒间便要擒住我。

此处是药王谷,哪是他兴风作浪的地方?我脚下一动,阵法突变,眼前树影憧憧变幻,外面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我绕到树后,提溜起地上躺着的赵王妃,回到书房,不理会美人泪水涟涟,冷声问:“你夫君的话,都听到了?”

她垂泪颔首。

我摊开信纸,将笔墨推到她面前:“那便写信给你父亲。”

她抚着心口哀哀唤了几声“祈哥”,没多久便消停下来,提笔开始写信。

赵王妃之父乃当朝史官,最是六亲不认,有女儿亲笔信举报,不怕他不将赵王图谋造反的消息闹得满朝皆知。加上我在外面的安排,只要谋反之事成了板上钉钉,即便是老太后也不能乱政徇私,到时启用余威犹存的宣老将军,再利用药王谷绝佳的地形,赵王的军队必定有来无回。

一等信寄出,赵王妃巴巴地问:“香魂丹……可以给我了吗?”

我笑着将手中的药丸递到她面前,没等她伸手来夺便迅速将东西抛掷出窗外。窗外是瀑布寒潭,即便她涉水去捞也捞不着了。

“云晖的东西,他没能用上,即便扔去喂鱼喂虾,也轮不到你。你且好好儿体验与天争命的滋味吧!”

半个月后,雪轻带着孩子进入密室,殷祀服下麻沸散,被药童用轮椅推进去。

临走,他抓住我的腕,一声紧接一声地唤我:“阿慕,阿慕……你信我,信我,我悔了,我只是忘不了和她青梅竹马的情谊,我心中只有你一个!”见我沉默,他红了眼眶,“此次生死难料,你当真、死也不肯原谅我?”

“我自然原谅你。若死了,我做回你的皇后,即便来年到了奈何桥边,我魂魄里烙着的也是你殷祀的印记……”

察觉到我未尽的话,他扣住我的手:“若我活着呢?”

我笑了笑:“若你活着,那便前尘尽释、江湖相忘吧!”

麻醉药效开始作用,他控制不住自己,眼中滑下泪来,却强撑着笑:“那岂不是……死了比活着好?”

我没答话,他缓缓闭上眼,彻底陷入昏迷中。我抚着他的脸,哽咽:“傻子,我是说若我死了啊!”

谷外的军队撤得干干净净,赵王被解了兵权软禁在王府,老太后依旧在后宫潜心念佛。我跪在长寿宫的大门外,直到殿门缓缓拉开,年老的太后被嬷嬷搀着走出来。

将怀中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到嬷嬷手上,我跪地磕了三个头,含泪道:“母妃,您盼了那么久的嫡长孙,儿媳从此就将他托付给您了。这孩子日后没有娘亲,您多疼他怜他一分,不要让人欺负他没有母亲……”

太后老泪纵横:“痴儿!何苦来哉!”

孩子的哭啼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揪心,我硬下心肠,牙槽咬出血来也不曾回头。

雪轻送我出城,我问他:“近来心口越发喘不上气,我可还有两年好活?”

他悲悯叹息:“损有余补不足,这是天道。当日你滚落悬崖,沉入寒潭近两日方被我救起,自身性命都岌岌可危,又遑论孩子?可你非要逆天而行,义无反顾将孩子留住,骨髓五脏既无救,若想延寿只能下地向阎王讨命了。”

临走,他将我唤住,迟疑道:“我见那殷祀身负伤痕,竟是那日回头寻你所致,你……”

我头也不回地摆摆手:“我走啦!”

少年时曾与云晖击掌盟约,此生当游历四海踏遍山河;而大婚时殷祀握着我的手言笑晏晏:“既有此抱负,那便陪朕携手同看天地浩大吧!”

数年的光景已是沧海桑田,豪言壮语被情怨仇债淹没。前行的路上,徒剩我一人。

许多年后,当药王谷的主人成了国之医圣,当皇帝闲来无事频频造访药王谷,医圣雪轻终于无奈向终日愁眉紧锁的帝王坦白真相。

“其实当年赵王妃并未被喂毒,香魂丹一直被阿慕妥善收存,临走时她曾说,宣云晖之死乃她此生至愧至憾,若有朝一日她谅解了自己,自会用香魂丹救自己一命,倘若……”

“倘若如何?”殷祀追问。

“倘若她始终难以释怀,死在外边,也会遣人将香魂丹送还宣将军府,好让陛下知道她已不在人世。”

帝王的脸瞬间血色褪尽,至于他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此间逸事早散在不息的时光中成浮尘斑斑,岁月这只翻云覆雨手一眨眼便停驻在了那一年的昭阳殿——

白发苍苍的帝王躺在九龙玉床上,弥留之际,他残喘着道:“朕一生执掌天下,唯有两件事做不到,不可追往事、不能问来生。朕愧对阿慕,但好在……那枚香魂丹自始至终未被送回来,知道她好好儿活着,朕心中高兴。能死在她前头,至少不怕奈何桥前等不到她。”

医圣雪轻眉心浮起一抹犹豫,敛衣伏首缓缓道:“当年诚贤皇后临行前曾反复嘱告臣绝不可多言。臣如今斗胆违背昔日对故人的承诺,陛下且听臣一一道来,当日并无取髓之事,只因诚贤皇后不愿陛下受苦,才将香魂丹喂给皇长子服下……”

他的手蓦地被擒住,帝王眸中血丝暴现:“那阿慕她?!”

雪轻答:“诚贤皇后早在三十七年前便已过身了。”

那一刹那,天摇地动、红尘坍塌,医圣闭目叹息,任由双手被人抠出了血。

隆元十四年,九五至尊于昭阳殿寿终正寝,举国缟素。没有人知道,天子曾以漫长时光等候一人,而那人久久远行,再未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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