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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 梦

2013-04-22何纯芳

剑南文学 2013年11期
关键词:石灰入党

■何纯芳

1

他拉过一把翻板椅,双手往胸前一抄,斜坐在堂屋门口。那神情,那模样就像癞蛤蟆遭牛踩了一脚,气鼓气胀的。

他三十八岁了,粗壮结实的身材。那张被河风砭刺的黝黑的方脸庞上,一双深邃的大眼睛。沮丧的目光从摩托车、电冰箱、大彩电上一溜而过,停留在墙上地市委市政府去年给他颁发的 “地震无情人有情,身残志坚知党恩”的奖状上,似乎那双眼睛却失去了光彩,无论望着哪儿都发呆出神。即使他车过来,看你一眼,你总觉得他那对明光闪亮的眸子里在思索什么,追求什么,让人三天三夜都猜不出个名堂。

早晨,鸡刚叫,他就睡不着了,摸索着拉亮了电灯。

“秀芳,秀芳!睡死了?”他见她不吭声,便用脚在她屁股上轻轻地蹬了蹬,哀求道, “老先人,好话说了几箩篼了。你帮我写一个吧!好不好?”

本来,这些天妻子就好言好语劝过他,叫他不要去想那些事。

“吃得饱?你生些古怪!”她怒火中烧,“我给你写写写……”像杂技演员表演蹬坛子一样,两只脚不住地朝他身上乱蹬。不是他搞得快,差点就滚下床来了。

此刻,他感到有些头疼,双手托着下巴,望着自己抖动的脚尖出神。可是,那个问题总在他脑壳里萦绕。

这是个竹林掩映的大院子,十几家邻居无不啧啧称赞这小俩口婚后十多年连红脸话都没说过一句。在大河边开了个石灰窑,他俩勤扒苦做,几年时间就把一个清贫的家搞得 “尖冒冒”的了。州里有名,县上有榜。可是,这一大清早,人们没出门干活,都在各家的阶沿上、院坝里,做点手面活儿,时不时却乜斜一眼正房子那儿。哪怕是一声细微的叹息声都不放过。偶尔听到没头没尾那么一句。唉,真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五筋头脑”!也许是你啊,恐怕也要歪起想:昨晚黑,他是不是没……

“洗脸吧,永贵。”秀芳把一盆冒着热气的洗脸水放在阶沿边的洗脸架上。

她比他小三岁。脸颊上一年四季都是红扑扑的,好像三月间的樱桃,指头轻轻一弹就会冒水。腰上拴了条半新旧的蓝布围腰,看上去显得轮廓分明,线条柔美。床上的争吵,她觉得实在有些过分,因此主动给他端来洗脸水。她久久地注视着他那张愁眉不展的面容,心中有些不忍,便轻声细语地劝道:

“永贵啊,地震你好不容易捡了条命,要好好珍惜。现在我们这个家,有啥不好哇?地震损坏我们的小青瓦房,我们却换成了小洋楼。又只有一个娃儿,你在地震中虽然带了残疾,我不会嫌弃你。有吃有穿有钱花,就对啦!不要去想那些……”

“哼!亏你还是个初中生。”他没等她说完,就打断她的话, “知恩不报要遭雷打呀!”他低勾着头,一双大手胡乱地揉搓着头发,心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状的痛苦。

25年前,他妈去世不久,爸爸也跟着去了。留下他孤身一人。爸爸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说,狗娃子,我不行了,你要好生做人哟。记到起,你妈和我都是苦命人。民国24年,我只有16岁,你妈14岁,我和你妈从很远的地方讨口到这北斗镇大河边落脚。几十年了,这里的人心眼好。你若有出息,要替爸妈多多报答乡亲们。这二年,政策也好了,为你爸和妈争口气,把地种好。哎,爸没出息,对不起你,只给你留下三间烂草房呀……

王永贵想起这些眼眶就湿润了。汶川特大地震发生时,他和妻子正在装窑,刚装到一半,大地不住地颤抖,他还没反应过来,轰隆一声石灰窑垮塌了,把他埋在了乱石堆里,妻子幸运被摔在一边,只受了一点皮外伤。村支书杨二爸闻讯后带领十多名党员救援队从乱石堆里把他救了出来。王永贵的左腿被石头压断,杨二爸和几名党员把他背到乡卫生院救治,虽然带了残疾,走路一颠一跛,总算捡回来一条命。自己这个苦命人,是怎么有了今天的呢?他心中完全明白。唯独妻子一点也不理解自己的心事呀。人,一旦富了,难道就把那不该忘记的也忘却了么?良心啊,良心!王永贵心里产生了一股酸溜溜的味儿。

哦,他心中有怨。难道自己就没有么?这几天丈夫总对她发火,她默默地忍受了。因为她知道一个幸福的家庭往往就为一些口角言语带来不幸。秀芳觉得他的腿不方便,就把放在洗脸架的水端到他面前,心平气和地说: “永贵呀,莫忘了我们在河坝头日晒雨淋,肩挑背磨,熬更受夜……”她摊开双手, “你看,我比你少了个死茧,还是少落了一层皮,啊?你送给村上20吨石灰修水渠,前年玉树地震你又捐献三千元。吔,你看我没说啥,背着你怄了好久哟!现在,你又要想入……”她把最后那个字没说出来,怕院子里的人听见。哎,昨天晚上,不!这几天来,打了许许多多的比方给他听。这是他多年的梦,看来他硬要犟出头啊!不知什么时候,她眼眶里涌出了一团泪花,丰满的胸脯不住地起伏,“反正,我不给你写!”

“秀芳!”他眼里透出一股焦灼、茫然的光,声音也有些嘶哑, “你你你,忘本了,忘了我这条命是怎么来的,忘了党的……”

“永贵哩——,你想那些,总不是场好事啊!”她急忙打断他的话。

“啥?你说的啥?”他不禁一怔,心里一阵愧疚、惆怅,觉得眼前的她判若两人。眼下,他不想跟她展牙巴劲,心想:你不给我写,好吧。我长得有嘴!他猛地立了起来,身胚像半截铁塔。

“你要做啥?”她见他神色俱变。

“找杨二爸!”

“啊?你硬是当了真的啊?啥?富了?还不是靠自己!党?党未必帮你拣了坨圆宝石,还是帮你搓了个碳圆儿?”她见他走下阶沿石梯子了,心中的愤懑涌上心头,顺手端起那盆洗脸水,使劲向他泼去。

水从他头上淌下来,一直凉到了脚板心。花瓷盆在院坝里 “叮叮咚咚”旋转了很久,很久,倒扣在地上。 “算了,算了……”人们模棱两可地劝道。

他头也不回地一瘸一拐地走了。

她把住门枋,不住地耸动着两肩……

2

夏天的太阳刚爬上山头,就让人觉得烤烘烘的。宽阔的安昌河岸涌满了金色的光辉。河面上,几只蓝颈脖、蓝嘴壳的野鸭把头斜插在翅膀里,顺着玫瑰色的河水悠然自得地飘流,倏地腾飞起来,水面上荡漾着一圈圈耀眼的波光。

王永贵沿着逶迤的河岸默默地走着,脚上像绑了坨百多斤重的石头一样沉重。那神情,那模样,仿佛是要从流逝的河水里,追回他美好的梦。

那是初春的一天。村支书杨二爸找上门来说,狗娃啊,看你都十八、九岁了,光种几分包产田,哪富得起来呀。趁早学个手艺。杨二爸,你说我学个啥手艺合适?王狗娃问道。明天,跟到我学烧石灰。杨二爸带着命令似的口气说道,工钱10元一天。王狗娃十分高兴,第二天天刚麻麻亮他就到了杨二爸的石灰窑上。从这以后,杨二爸先是在河坝头教他识别什么样的圆宝石才可以用来烧石灰,哪些石头烧的灰最白,最好卖。后来,杨二爸又手把手地教他装窑,烧火,看火。石灰要烧过,火色不老不嫩才要得。王狗娃把这些一样样都记在心头。几年下来,他练就了烧石灰的一把好手艺,杨二爸还把石灰窑让给他开办。王永贵左思右想,没有杨二爸的帮助,就没有他富裕的家,更没有如花似玉的老婆。

六月的一天,骄阳似火。秀芳姑娘在河边低洼处洗衣服。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上游涌来一股大洪水,把秀芳卷进洪流中。啊!救命……救命呀!这时,王永贵正在河对岸的石灰窑上干活,寻声望去,只见秀芳姑娘在洪水中挣扎着、呼喊着,顺水漂流而下。眼看就要冲下滩,掉进深潭里。王永贵奋不顾身跳进河里,把秀芳姑娘救上岸来。自从救了秀芳以后,他觉得秀芳不同以前了。她经常到石灰窑上来耍,听杨二爸摆龙门阵。杨二爸似乎看出了一些什么,就专门讲些英雄救美人的故事给她听。

一天晚上,王永贵忙完了活路,一个人坐在工棚里抽烟。突然,篾笆子门吱的一声开了。永贵哥,你还没有睡啊?啊!是秀芳呀。没有板凳,他赶忙抱来一坨大石头,用手抹了抹灰,快坐呀!这些天,你很累,我来看看你。她从怀里掏出5个热乎乎的熟鸡蛋,双手递给他。永贵哥,快吃吧。他紧紧地捧住她的手,半天都不想松开。她顺势倒在他的怀里,永贵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爱你,喜欢你。他一言不发,紧紧地抱住她……

鸡鸣。狗吠。哦,拢了。王永贵默默地吸着烟,在杨二爸房侧边久久徘徊。哎,见到杨二爸,咋个好开口呢?回去吧,这是自己多年来的愿望……不知怎么起的,他鼓足了勇气,走进了杨二爸的院坝。

怎么,关门闭户的?杨二爸一家到哪儿去了?他感到很失望,顺势坐在院坝边那块洗衣石板上,冰凉冰凉的。 “秀芳,要是你真帮我写一个多好啊。”他的目光盯着杨二爸睡房的玻璃窗子,窗户没有关严实,开了一道缝。心想,从那儿丢进去,杨二爸回来肯定能看见的。哦,自己写!他取下钢笔,忙在衣袋里掏纸。唉,存折。一张两万元的存折!昨天下午才存到信用社的。前几天,他跟秀芳商量过,打算把全部积蓄用来办洗沙厂,然后再办水泥预制厂。他觉得心中掀起了一股巨大的热浪。这一瞬间,好像有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在他脑海里涌现。

记得结婚那天,杨二爸主持婚礼兴高采烈地说,乡亲们,我们共同祝愿这小俩口,幸福美满,白头偕老。永贵这娃儿从小就没爹没娘,现在还住草房子。今天,当着众人的面,我把我的石灰窑让给这小俩口经营。我呢,打算利用这条安昌河的优势,搞个两万只良种鸭繁殖基地,还要开抱房,到时候给乡亲们提供小鸭儿饲养。鸭子喂多了,就办个板鸭厂。每当想起这些,王永贵心里就像刀绞一般。

这时,他顾不得想过去哪些事,拿出一个空烟盒纸,慢慢撕开,垫在大腿上,摩得平平展展,还没拧开钢笔,眉毛却皱成了疙瘩。

记得婚后不久的一天晚上,他叫秀芳帮他写入党申请书。

“为什么入党?”她笑吟吟的问他。

“这,你知道啊。有了你,我这个孤儿,就有香火后代啦!”

“你坏你坏……”秀芳用软绵绵的拳头不停地捶着他的肩膀。

“真的,秀芳。我这个孤儿怎么活出来的呀,全靠杨二爸和众乡亲,你一瓢,他一碗,把我拉扯大。嗯——,为了让我们村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我愿意落几层皮,掉几身肉,为党出把力……”

秀芳沉思了片刻,柔声细语地说,入党?你这个梦,恐怕一辈子都圆不了。你呀还不够格。住的是茅草房,咋个能起模范作用……

“咯咯——”雄鸡迎着太阳声声高歌。打断了他的回忆。杨二爸院坝边,葱笼的竹林里,雀鸟啁啾。他久久地望着金灿灿的天空,怦怦跳动的心胸忽然开阔了许多。

啊,我这个孤儿富了,兴起家立了业。那么大的地震灾难,要不是全国人民的支援,全村三百多户人家能修起崭新的楼房吗?还修了水泥公路、学校、医疗站……所有这些全靠党呀!哎,对得起党吗?为党和人民做了多少有益的事呢?心里真惭愧呀!此刻,他觉得一个富裕了的孤儿,心里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可是钢笔都捏出水了,却还没写下一个字。唉,只读了两年书,怎么写呀?他憋得汗水直淌,努力在自己的记忆里寻找写得起的字,暗自在心里编了好半天,才歪歪斜斜地写下了一句——

杨二爸:

我要入党!请你介绍。王永贵2013年6月8日

金色的阳光从婆娑摇曳的竹梢间筛洒到他的脸上、身上,红殷殷的。这会儿看上去,他好像年轻了很多。他望着杨二爸家那玻璃窗口, “咚咚”地拍了拍胸脯,自言自语地说: “哼!让大家看看吧,我王狗娃,难道硬是个没有良心的人么?”

他捏着那张不平常的入党申请书,朝着杨二爸家的玻璃窗口,一瘸一拐地走去,走去……

3

深邃的夜空,月明星稀。

蓝幽幽的雾霭牵在大河两岸,苍茫迷蒙。远处的滩口流水,嗡嗡直响。王永贵站在宝塔似的石灰窑边,伸手摸,窑帮子烤人。抬头望,窑顶上冒着缕缕浅蓝色的余烟,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浓重的煤气味儿。他围着窑帮子这儿听听,那儿看看,仔细地检查着。每窑石灰,他总是精心管理,火色拿得很稳,不老不嫩。因此县城里许多单位守到城门口的不买,常常跑十几里来照顾他。哦,明天县上建筑公司的要来买,天亮挖开窑,把石灰晾冷,车一拢就装。他边想,边走进那个三角支撑起的草棚。他熬了好几个夜了,感到很疲乏,仰躺在稻草上,似睡非睡。然而,前天那幕闹剧又浮现在他眼前。

半上午时,炽热的太阳照在人身上,像背了个火笼似的烤人。王永贵从杨二爸家出来,刚踏上杨家大院子门前那座小桥,突然骂声就从田野里绿色的浪尖上滚了过来:

“砍脑壳的!你富了,显不出去了?做梦都在想要入党,把30吨石灰和三千块钱拿去绷面子!你的心是黄泥巴做的,也该裂点口口哇……”

呵,是她——秀芳!站在绿茵茵的河岸上,那恶咄咄的架式,像一头拦路虎,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了。

在秧田里干活的人们,伸长脖子,鼓起眼,灼人的目光盯满了他浑身上下。小孩子就更不消说了,生性就喜欢闹热、新奇,早就把他围起了。

“唉哟!这个婆娘咋成了母老虎啰?”

“永贵哥这个人呀——太瓜了!”

听到这些议论,王永贵像打闷了的鸡。

“瓜?”有人反对小伙子的偏见,说:“人家富了没忘记党,没忘记众乡亲。村上修水渠,他送了那么多石灰。玉树地震他又带头捐钱。这是瓜么?螺蛳有肉在壳壳头!你切莫小看王狗娃这个家伙,简直有个头脑哩!看看他那个石灰窑吧,恐怕你们这些初、高中生,给人家提烂草鞋,人家也不要哩!”

“哼!没听见吗?王跛脚为了捞党票,想当官。丢脸!”一个小伙子尖刻地说,说得很大声,好像有意让他听见似的。

哦,村上那截水渠,年年修,年年垮,我捐了几十吨石灰才修起,自己也要享受呀!人要知恩图报,因此玉树地区的少数民族遭受地震我捐了三千。乡亲们呢?都是好乡亲。父母去世那些年,这个给菜,那个送米。逢年过节,这家请,那家拉,农忙时节乡亲们还帮我种包产田……杨二爸呀,杨二爸。前几天,你在广播喇叭上说,实现中国梦,要大家齐心协力,农村是大有希望的。实践证明地震压不垮我们庄稼人,庄稼人的日子会越过越红火。我想入党,为党出把力!难道是丢脸?老婆啊,怎么你也不能理解我的心么?

“吱嘎”一声。篾笆子门开了。王永贵一惊,坐起身,见是她来了,便钻出草棚。

河风轻轻地吹。近处,流水潺潺。河面上月光溶溶,一轮圆月映在水中,颤颤跳动。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坐在一坨抱大的圆宝石上,出神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耳边似乎响起读书时,老师教他唱会的第一首歌:

唱支山歌给党听,

我把党来比母亲。

……

哦,这些天,他总是想躲开我。一天三顿,碗筷一放,就到石灰窑上了。她知道他性子犟,担心怕他出事,却怎么也睡不着,锁上门,悄悄地来了。

“永贵,明天就挖窑了,用不着守。走,回去吧。这儿蚊子多,河风也大,容易着凉。”她慢慢地踱过去,紧紧地偎依在他身旁,一只纤细的手挂在他颈项上,“杨二爸的恩是该报答的。等到下半年,我们去把他在信用社的贷款帮助还了,不让他晓得。唉,说话呀!”她轻轻地摇了摇他。

“这个主意要得。不过,那天你简直把人脸皮臊够啰。”

“嗯。”她很坦率地,说, “我是有些不对。我挡你,也是为你好啊!听我妈说,我爸教书就入党,后又整成右派,下放农村改造,还挨批斗,气死了。害得我妈守活寡。所以,叫你莫入……

“别说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他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胸口敝得慌。

“这二年,哪个管他入不入党哟!白猫、黑猫,咬到耗子就是好猫。入党有啥甜头?说远的你不晓得,你看杨二爸,一天忙了自己的,还忙别人的,像打不落的毽儿。当了几十年村支书,吃?没吃过啥。穿?倒土不洋。你看,累得只有两个眼睛在转了,还贷了一屁股的账。听说,这回要开门整党,公开海选,杨二爸都自愿不当了,你入党做啥?打消这个梦吧。”

哦,这二年,我真正觉得党是了不起的!人啊,生在福中就不知福么?良心都不要哇?他记得有一回,大雪纷飞,北风呼啸。他衣不遮体,坐在火堆旁不敢出门。杨二爸和几个工作队员,披着一身雪花钻了进来,笑咪咪地把人民政府的救济款、救济粮、寒衣、棉被,还有些过年货亲自送到他家里……孤儿,怎么忘得了啊!不是一年,而是连续十几年呀!想到这些,王永贵猛地站了起来,冲着她嚷道:

“吃了菌子莫忘了疙瘩恩呀!想过没有,我们咋富了的?”

“靠自己,靠这双手!勤扒苦做!”她朝着他甩去一句句硬头冰梆的话,似乎牛都踏不烂。

“你在胡说!解放前那么多讨饭的,包括我爸他们不也是有双手吗?”

“啊?不说。我不说,你就不晓得!”她油腔滑调地, “这二年,入党又怎么样?占不到点点便宜了。现在,不是那二年,只图有块金字招牌。银子钱才是硬头货……”

吔,太歪了!简直把人码干了!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蓦地冲过去 “啪啪”,出其不意给了她两耳光,大声吼道:“你给我滚!滚……”大河两岸响起重叠不散的回音。

河风还在吹……

4

天刚拂晓。

王永贵拿起家伙, “乒乒乓乓”挖开石灰窑。刹时,浓烟翻滚,呛得他不时跑到一边,忍不住直打喷嚏。他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又冲进尘烟迷雾中……

哦,真不该那样做!她是个火暴性,人又小气。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忙完活儿,回家吃早饭,边走边想。她那张嘴厉害,可手儿巧,心眼好。不光是烧茶煮饭,犁牛打耙样样都行,不是那种好吃懒做的女人呀!不然,这个家怎么会……呵,她来了,上下一身新。在那青幽幽的绸带儿似的田坎上,面对面地来了。

老远,她看见了他。她急忙倒拐,又一条窄窄的田坎上。不知怎么起的,她仿佛觉得两腿被什么拉着,迈不开,走不动。

“秀芳,秀芳……”他一瘸一拐地跑上去,拉住她。

“放开!我滚,我滚……”她哭嚷着,同他抓扯着。

“别说了,秀芳。我没有这个意思……”他一把又拉住她。他知道这个家离不开她,他又是多么需要她啊。 “走,回家去吧。”

“快去入你的党吧,莫管我!”

“秀芳,俗语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么多年,你……”

十多年的夫妻!甜的爱,苦的梦都有。唯独没有今天这一幕。

他见她不住地啜泣着,心中有些不忍,喃喃地说: “愿谅我一回吧,秀芳。我保证不打你了。”他反过手拉起她往回走。

邻近,院子边有很多眼睛在盯着他俩。她心想:这次不把他收拾倒,下次呢?干脆回娘屋耍上十天半月,表面上闹离婚。入党么?他自然会给我下趴 “蛋”……她猛地挣脱他的手,转身就走。

他冷不防一个趔趄,霍地跳进秧田里:“哎哟——,我的腿杆!”

走了一段,她站住了,回头看见他坐在田坎上,深深地勾着头。怎么?她默默地走近他。唉,那是什么?红殷殷的,和着泥水顺着腿杆直流。怎么,他的腿杆?不!一身都在抖呢?她连忙蹲下身子,浇起田里的水,轻轻地、轻轻地给他洗着。好大两条腿呀!青筋直冒,像一条条蚯蚓,弯来拐去,手一摸,她感到鼓棱棱的。呵,看见了!浑圆的膝盖下,一条寸把长的口子。她用手一抹,又冒红的……与其说那条口子划在他腿上,不如说划在她的心上……

哎,怎么?一点、两点……背上冰凉冰凉的呢?哦,糟糕!暴雨要来啦!天空,一朵乌云涌了过来;近处,南山坡上,天地间像挂起了无数的珠帘,天河水 “哗哗”响。 “哎,天变一时,人心难估呀!”说完,他风风火火地向大河边石灰窑一瘸一拐地跑去。

她跟在他后头,边跑边哭嚷着说:“这个龟儿该安逸了哇?败家子!一天都党党党,你挡风,还是挡雨?这阵你把党喊来嘛……”

闪电即逝, “啪啦”一声霹雳,地下都在抖动。

“哧——!”暴雨落在石灰上,一点一个泡。遇水的鲜石灰,就像放鞭炮似的,“啪!啪!”炸响,立即开花开朵,白一片,散一坝。瞬间,石灰窑上白烟翻滚;满地下,像白色的奶液在流淌。

王永贵猛地冲进那团神奇异常的烟雾里,只听 “哎哟哎哟……”赶忙跑出来,两脚烫得直跳。

“天啦——”秀芳忍不住地仰天嚎哭。

“完啦……”他在那团白色的烟雾里,跑过去,奔过来,急得抓天也不是,抓地也不是。

“一天都晚到吵吵吵!人吵败,猪吵卖呀!”

“哼!千怪万怪,还不是怪你!”她哭哭嚷嚷地冲到他面前, “入党入党,我晓得你是安心把这个家搞垮!人家好看笑话……”一股旋头风卷起白茫茫的石灰,把她整个儿淹没了,呛得她喘不过气,又打喷嚏,又流眼泪。

唉!对面河坎上哪来那么多人?哦,杨二爸跑在最前头,后头跟着十几个党员、团员,还有一长串乡亲哩!王永贵看见那条五色长龙正朝这边跑来。

顿时,石灰窑上沸腾了。蓑衣、斗笠,一盖上去就 “哧哧”冒青烟。塑料布一铺上去,就烫成了卷卷,散发出一股怪味儿。电闪,雷鸣。雨不住地下。风,更不近人情,卷起漫天的石灰,弄得人睁不开眼。石灰水也顺着鼻子、眼窝流,就像撒了干海椒面一样,干涩、发痛,气也出不赢,还忍不住直打喷嚏;石灰水流进嘴里了,那种味道才难受呀!

“喂,快过来。抬草棚!”

杨二爸一声吆喝,提醒了大家。人们立刻围住那 “千柱落脚”的三角草棚,“预备起!”众人一伸腰, “嘿左,嘿左……”迎着狂风暴雨一步步硬抬过去了,严严实实地罩在石灰上。

风停了。雨渐渐小了。

“喂,你们再去看看刘兴云的瓦厂。”杨二爸向旁边的抗洪抢险救援队说道,“我马上就来。”

王永贵和秀芳望着那些远去的背影,心里有说不尽的感激之情。

“永贵呀,秀芳。你们过来。”杨二爸站在草棚边,一身湿漉漉的,连鼻子、眼窝都巴满了雪白的石灰浆浆。

王永贵和秀芳慢慢地向杨二爸走去,忽然不知怎么起的停下脚步,便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深深地勾下了头。好半天,秀芳开口说道,杨二爸,我对不起你。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王永贵也跟着跪了下去,说: “杨二爸,真谢谢你!”

杨二爸赶忙把她俩扶起来,微笑着说:“不用谢,这是我们党员、干部应该做的。秀芳呀,你把这个申请书重新给永贵写一下,行么?”他把一本党章和那张不平常的入党申请书递给了她说, “永贵这入党申请书太简单了。你把党章读给他听听,对党的认识要深刻才行。”

“嗯!”秀芳羞怯地点了点头,说,“这是他多年追逐的梦,我也该成全他一下了。”

杨二爸微笑着,点了点头,说: “但愿如此。”他便告辞走了。

雨住了。云缝里投下万千条耀眼的光柱,一道奇异的彩虹从大河边上,直牵到南山坡那边。

天空,艳红、奇丽、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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