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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万(上)

2013-04-18文/亦

法庭内外 2013年6期
关键词:淑珍院长医院

文/亦 云

一千万(上)

文/亦 云

事事缘有因,事事皆有果,因果不可逆,善恶自分明。

郑明用力拉开却又轻轻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他现在确实不知道是该愤还是该悲。他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那面锦旗,摇头苦笑着。锦旗正中上用楷书写着“精湛医术 医德楷模”8个金黄色大字,上款是:“赠给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胸外科郑明主任”,下款是:“患者秦宝和”。这是患者秦宝和出院前赠送的锦旗。他出院后的半年多时间里,给郑明来过几次电话,写过两封信,似乎康复得不错。

现在,郑明却因他之死,不明不白地陷入了一件医疗事故纠纷诉讼之中。秦宝和是在一年半前死亡的。8个月后,他的妻子李淑珍向市法院提起诉讼,因秦宝和的死亡要求医院和郑明赔偿1000万元的经济损失和精神抚慰金。

早晨,郑明才查完房,就被叫到黄副院长的办公室。黄副院长把李淑珍的诉状递给郑明看。郑明看罢,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这真是“是祸躲不过”啊!在这件事情上,郑明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责任和过错。不过,按照医院的规定,郑明被停止了一切与医疗有关的工作。本来准备出席在瑞士举行的一个胸外科学术研讨会也被迫取消了,市外科医学学会临时决定由市友好医院胸外科的张仲康教授代替郑明去出席研讨会。对于学会的这个决定让郑明心里虽不愉快,却又无法直言。

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护士长郭晓铃就跟着进来了:“主任,情况怎么样?”

郑明:“现在还不清楚结果是什么。你通知在班上的全体医生和护士,开个短会,我有情况告诉他们。待会儿,黄院长和法律顾问赵律师要来和我谈案件的情况。”

“主任,是不是等一下再开会。”郭晓铃劝道。

郭晓铃清楚地记得秦宝和刚入院时那副垂死的样子,也清楚地记得他轻快地走出病房回家的样子。患者家属李淑珍临走时是千恩万谢,说了不知多少个“谢谢”。 墙上的那面锦旗,是郭晓铃亲手接过来挂上去的。而且,当时在场的丰园市政府的干部胡伟,也是满口赞扬。现在怎么一翻脸就追究起医疗事故责任来了呢?为了这个患者,郑明带领的那个医疗小组,可是没少费心思。人救活了,手术是极其成功的,当时还召开了医院里的学术交流会。可今天早晨一进住院部大楼,就听见别的科的护士们在窃窃私语,见到她就都闭上了嘴。她还是从急诊科的护士长那里打听到了一些情况,说郑明因为医疗事故被停职了。其实,风声早就有,但郭晓玲只是知道李淑珍来闹过几次,这次郭晓铃还真是大吃一惊。站在自己面前的郑明却还是不温不火的,似乎并不着急。她想先同他谈一谈。

“不。立刻。”郑明摇了摇头,“小道消息传得很快。首先要保证科里的医疗秩序不能乱。这种事情,我们科是第一次遇上。以后会不会再发生类似情况,我不敢保证。这里可是人命关天的地方啊!乱不得呀!”

郭晓铃连忙去召集人开会。

郑明走进会议室,他组里的几位助手、还有硕博实习生立刻都围了上来,关切地想问些情况。郑明摇了摇头:“待会儿再说我自己。”并示意他们都坐下,接着就走到会议桌前他惯常站的地方,他得准备一下怎么说。从他担任科主任以来,这可是第一次开这样的会。在他沉思的时候,科里当班的医生、护士陆续走进了会议室,大家默默不语,都在看着郑明。

“都来了?”郑明问郭晓铃。

“除了夜班的,都来了。”

“好!现在开会。”郑明不紧不慢地说道,“今天的事情,想必不用我多说了,大家大概一定已经都听说了。我暂且没有什么新的补充。我现在因为医疗事故纠纷调查要停止一切与医疗工作有关的工作,所以,我的领导医疗工作的责任暂时要交由金教授负责。其他没有什么要改变的。我要集中精力去应对这个医疗事故纠纷。这种情况,对于我来说是第一次,对于咱们科来说也是第一次。所以,我再一次提醒大家,不能放松,不能掉以轻心,人命关天呐!我要提醒大家,医疗秩序不能乱,要对患者负责,要对我们所肩负的责任负责。我要说的暂时就这么多,有了什么新进展,有什么新情况,我会第一时间告诉大家。金教授,您是老前辈,希望您多担待了!”

“郑明!我还是那句老话儿,真的假不了。我先替你负几天责吧。你就集中精力把事情搞清楚。”金教授爽快地应着,“郑主任提醒大家的,希望大家切切记在心里,做好各自的工作,要慎之又慎。”

“郑主任,”值班护士探头进来:“黄院长和赵律师在您办公室等您呢!”

“好吧。会就开到这儿。”郑明宣布散会,又转脸对自己的医疗小组的助手们说,“你们除了要把手头的患者的手术方案和治疗方案再认真反复地多考虑几遍外,遇事要多请示金教授。再就是帮我认真回忆一下,秦宝和的手术和治疗全过程。”说完,郑明开门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参加会议的人望着他的背影,没有一个人说话,直到听见郑明办公室的门关上了,才各自散去忙自己的事情。

李淑珍来医院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开始是到医院办公室,后来在门诊大厅里,曾经使医院的正常诊疗秩序受到了一定的影响。正副几位院长她都找过,而且只要一进院长们的办公室,几句话说不对付,她就往地下一躺,要死要活的。对付这样的状况,院长们还真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有一次,李淑珍见到几个外国进修医生从门诊大厅经过,就凑上去打招呼,翻译和指导医师既劝不住,也拦不住。她一定要见那几个外国进修医生,让他们来评理。听到报告后赶到门诊大厅的张院长严肃地告诉她,请她尊重自己中国人的人格。她抓住张院长的衣服不松手,大吵大闹,寻死觅活的。医院只得报警,请警察出面来维持医院正常医疗秩序。警察连劝带哄,把李淑珍请到了派出所,认真地同她谈了一次话。

警察告诉她,有什么问题可以通过行政或者法律的途径去解决,但不能到医院里闹,而且严肃地指出,维护社会公共秩序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她非但不听,反而大闹派出所。她指着警察说,敢情你们家里人没让医院给治死,所以站着说话不腰疼。接着就向市公安局督察处投诉警察仗势欺人,袒护医院。派出所最后只得请示上级机关,把丰园市公安局局长和秦宝和单位的领导请来,才算暂时劝离了李淑珍。

李淑珍有几次到市卫生局上访,要求处理医院“草菅人命”。市卫生局专门组成小组来解决这件事,原想让医院多少出点儿钱,把李淑珍送走了事。但李淑珍却借机来了个“狮子大张口”,要求医院赔偿100万元。医院当然不同意,卫生局也不同意。医院里专门召开院务会研究过几次,谁也拿不出个好办法来。还是法律顾问赵永强提了个看法,反正她就是要钱,让她去法院告吧。法院怎么判咱们就怎么执行。咱们没有什么过错,没有必要主动承担责任,医患纠纷,还是通过法律途径解决的好。不然,谁也不好负责任,谁也无法负责任。最后确定由赵永强准备应诉。

郑明当时正在国外进行学术访问和讲学,还应邀担任了一台急难胸外科手术的主刀。因此没有赶上李淑珍大闹医院的场面。事后,他听张院长介绍情况的时候才知道李淑珍闹得如此之凶。

“我真是搞不明白,她的最终目的是什么?”郑明问张院长。

“我也搞不清楚。”张院长摇着头,“我估计是想多闹点儿钱吧。不过,我倒是领教了什么叫蛮不讲理。”

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张院长拿起听筒:“我是。你去找赵律师问一下。事后再向我汇报。”说着挂断了电话,“郑明啊,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李淑珍又来了。可这次直接去了病案室,要求复印秦宝和的全部病历材料,还带了个律师来。”

郑明更是弄不明白了:“病是两年多以前治愈的,而且秦宝和死亡已经一年多了,复印病历干什么?”

“无非是两个目的。一个是要求搞医疗事故鉴定当证据用,一个是准备诉讼当证据用。”赵永强突然插进话来,他刚刚进门。

“小赵,你怎么有时间过来?”

“张院长,刚才病案室的刘科长来问我该怎么办。我告诉她,同意复印,但是得按规定要求付费。同时,秦宝和的病历每一页都不能离开病案室,要有专人负责复印全过程,保护病历的完好无损。李淑珍的律师有什么话,刘科长不必回答,让律师来找我。我就顺便来这儿来告诉您一声,省得刘科长再专门来汇报请示了。”赵永强又对郑明说,“郑主任,现在,你不必与李淑珍碰面。我估计这件事得过几个月后才会轮到你的头上。那时候,你再正面去应付李淑珍吧。不过,你要有个思想准备,走到法院解决这一步,三五个月里大概是完不了事的。”

郑明是没有时间多想这件事,他也不想与李淑珍碰面,他要准备在院学术会议上汇报此次学术访问和交流的情况,同时明天的那台手术还要最后确定方案:“张院长、赵律师,就请你们多费心啦!下午,科里还有个患者的手术要讨论确定方案,我得去准备一下。”

“郑明,你去忙你的吧!”张院长点了头。

郑明前脚走,李淑珍和她的律师后脚就闯进了张院长的办公室。

李淑珍气势汹汹地嚷着:“姓张的,你们总得给老娘一个答复吧!”

张院长没有理睬李淑珍的蛮横无理,只是用手指了指沙发:“有什么问题请你们坐下慢慢地谈。”又通过内部电话通知院办公室的秘书,“小苏,你送两杯茶来,有两位客人在我这儿。”挂上电话,他把眼神转向跟在李淑珍后面进来的那个人,“这位是……”

“我是李淑珍的代理律师,李和平。”那人自我介绍。

张院长指着赵律师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医院的法律顾问赵永强律师。”

赵律师与李和平握了握手:“幸会!幸会!难得遇上同行。请坐下谈。”说着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李淑珍和李和平二人的对面。

拉着李淑珍落了座的李和平说:“我受聘代理李淑珍,是来为她丈夫秦宝和的死亡原因讨个明确说法的。”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秦宝和的死亡与我院没有任何关系。”赵永强不紧不慢地回应道,“他是在术后从我院安全出院,由你的当事人李淑珍陪同回家的。据我所知,他的死亡时间已是从我院出院后的两年多了。死亡应是他在丰园市医院再次住院期间发生的。我院并不知道也不了解他死亡的原因。你们到我院来讨明确说法,恐怕从哪个角度考虑,也无法成立吧。我能否向你们了解一下丰园市医院为秦宝和出据的死亡诊断证明书的内容?”

“你凭什么要了解?与你有什么关系?”李淑珍突然蛮横地插了进来。

李和平急忙拦住:“李姐,赵律师是医院的法律顾问,当然有权了解。李姐,您这么说不合适。”他又对赵永强说道,“您别介意,她是心里着急。”

赵永强淡淡地一笑:“没关系。不过,我想这种事情还是平心静气地解决为好。急是急不出个好结果来的。”他从随身带来的文件包中取出一个卷宗,翻开取出一张复印的材料看了看,递给李和平,“李律师,这应该是当时丰园市医院为秦宝和的死亡开具的死亡诊断证明书吧?”

“看来,你们是非要走诉讼这一条路啦?”李和平没有接,只是瞟了一眼。

“也不见得。庭外解决,恐怕对你们更有利吧?”

“何以见得?”

“庭外解决,结果是由咱们双方之间商量来决定。庭上解决,是由法官决定。结果是咱们谁说了都不算,得法官说了算。你说呢?”

“这是你们医院的意思?”

“我们当然不希望这样。诉讼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但凡有条件能在庭外解决的,我看,还是在庭外解决的好。”

“庭外解决得有个起码的条件吧?”

“当然啦。这个条件就是双方的要求基本能达成一致的条件。”

“那还用说!”

“好吧。先讲讲你们的条件吧。”

“怎么要我们先提条件?”

“说句不客气的话,这就像做买卖,得讨价还价。既然,李女士要我们赔偿,就得看是否有道理,是否有证据,能让我们同意为此进行赔偿。刚才,我说过了责任不在我们。这当然就失去了赔偿的基础。可是从人道主义的立场出发,我们可以从经济上对秦宝和的死亡进行一些补偿来抚慰家属。”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是在打发要饭的呐!”李淑珍用手指着赵永强突然喊道,“我丈夫死了,是你们给治死的!这就是证据!你一个律师有什么资格来和我谈条件!”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姓张的,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她双手叉腰,又摆出了那副撒泼的样子来。

“别这样!快别这样!”李和平急忙拉李淑珍坐下,“李姐,事情就得商量,要不就不来谈了,直接上法院就得了。”他转向赵永强,“您别介意。她也是心里不痛快。咱们接着谈。”

赵永强依然是不紧不慢地说道:“没什么!小插曲一段。李律师,摆摆你们的条件吧!”

“我和我的当事人商量过,你们医院至少应当赔偿500万元。”

“上一次,李女士的要求是100万元,现在涨价啦?!”赵永强把脸转向张院长看了一眼,“这恐怕是个无理要求吧?”

“怎么会呢?”李和平回应道,“据我调查,你们医院每年的收入,至少在一个亿以上。500万对于你们来说,只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有商量余地吗?”

“没有!500万是最低要求了。”李和平一口咬定。

张院长已经是忍无可忍了,他压低了嗓门说道:“你们以为这钱是我个人的吗!医院是国家和人民的财产,不能谁想要多少就给多少。李女士,你如果要求补偿个十万八万的,我拍板,现在就可以答应你。超过这个数,我就无能为力了。”

“姓张的,你拿老娘开心呐!”李淑珍猛地跳了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张院长,“告诉你至少500万,少一分钱也不行!”

张院长站起身,走到办公室门口,打开房门:“我看今天就谈到这里吧。赵律师你已经没有必要继续同他们谈了。他们愿意到哪儿告就到哪儿告去吧!”说着走出了办公室,很快他的脚步声就消失在了楼道的尽头。

“李律师,我看就这样吧。”赵永强也站起身来,“李女士,我希望你认真地考虑一下,你的所作所为是否已经超出了正常范围。做事情要有限度,不能出圈。”

“老娘也告诉你,走到哪儿,我也跟你们干到底了!”李淑珍瞪着眼睛吼着扑向赵永强。

李和平急忙拉住李淑珍:“李姐!李姐!冷静点儿,冷静点儿!”

赵永强只是平静地看着李淑珍,没有任何肢体上的反应,可是从他的眼神里透出的信息,让李和平有些退缩了:“赵兄,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不能!”赵永强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了妥协的余地。我唯一能告诉你们的是,法院怎么判决,我们就怎么执行。”

“法院就法院!”李淑珍不依不饶地说着,“你也告诉姓张的,他不赔一千万,我就没完!”她站在楼道里嚷着,“我要你们医院赔偿我一千万!我要你们看看老娘的能耐!”声嘶力竭的喊声让附近几间办公室的门都悄悄地掀开了一条小缝……

秦宝和刚送到医院时,已经是危在旦夕。随他一同带来的是丰园市医院的病历,约有3寸多厚和几十张胸部的影像资料。X光片上明确地显示出肿瘤症状,肿瘤部位在左肺心脏主动脉附近,直径有5厘米左右,似乎与血管有粘连,而且患者的各项体征指标都很差,已经处在了死亡的边缘。丰园市医院通过省市协作关系,把病人转到了第一附属医院,请求帮助。同时,丰园市政府还派了一名干部,专程陪同患者和家属一起到医院求助就医。

刚查完病房的郑明被紧急叫到张院长办公室,商讨秦宝和的收诊救治问题。

“郑明,”张院长开门见山地表明了态度,“丰园市医院和丰园市政府的领导都把希望寄托在我们医院了。”

陪同前来的干部胡伟紧张地盯着郑明没有表情的脸。

郑明锁紧了眉头。他很难下决心,收与不收,就在他一句话了。作为心胸外科的主任医师、医学院的博士生导师,他自然知道风险之大。从医二十多年,疑难危重的病人,他救治过的总有几百人了,还没有过失手的记录,难道这次要倒在这里?可是,医者就是救死扶伤的,人家找上门来,怎么能推出去!医术是在不断的实践中提高的,医德就是在危重病患面前迎难而上,救人永远是第一位的。他走到办公室的窗前,望着窗外川流的车辆和人群来去匆匆。他慢慢转过身来:“收住院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院长办公室。

“张院长!能行吗?”胡伟望着郑明的背影问道。

“胡伟同志,我无法向你打包票。”张院长紧锁的眉头有些松动,“论医术,在心胸外科方面,郑医生是国内数得上的专家。但是,没有一个医生能保证百分之百地成功。作为医院,我们会尽我们最大的努力,作为医生他会尽他最大的努力。你和患者家属抓紧时间先去办住院手续吧!”

“好!那,我先代表我们市的领导和病人家属谢谢医院了!”

胡伟转身正要走时,张院长特别嘱咐了一句:“不过,我要提醒你和患者家属,不要在私下里向郑医生搞小动作。”见胡伟不理解自己话的含义,张院长补充道,“也就是说,不要送礼、送红包什么的。”他指了指墙角放着的那几包东西,“把这些都拿走!”

“张院长,这只是病人家属的一点心意,不值几个钱的,都是我们市的农业特产。”

“不行。我们有我们的纪律和道德规范。我提醒你,郑医生最憎恶的就是这种小动作!这会影响医患关系,会影响治疗的。”

胡伟有些尴尬地从地上拎起那几包东西:“那,那……张院长,您忙!您忙!我这就带着病人家属去办住院手续。”

看着走出门去的胡伟的背影,张院长只是苦笑地摇了摇头。

5个多小时后,忙完了上午的手术,郑明只是简单地吃了护士为他买来的两片面包,喝了一纸罐牛奶后,便开始仔细地看秦宝和的病历。他默默地看着,眉头紧锁着。患者才四十多岁,可心血管却像个六十几岁的人。虽然病历上写着近几年不吸烟了,也不怎么喝酒了,3年前还在心内科做过血管支架手术,病情得到好转。但是,今年春天却突然发现左胸主动脉附近长出一个肿瘤,而且发展速度很快,有转移的迹象,目前尚未确诊出是否为恶性的。为什么?工作压力?生活压力?经济压力?……

合上病历,郑明先去监护病房了解才做完手术患者的情况。情况正常。他嘱咐值班护士,注意观察病人的细微变化。随后,走进了秦宝和的病房。

秦宝和躺在病床上,妻子李淑珍坐在旁边,在为他削苹果皮,一面絮叨着什么。见郑明进来,秦宝和便要坐起来,李淑珍也忙站起身来。郑明示意他们别动,他走到病床前,仔细地观察着秦宝和疲惫的脸,没有血色,浮肿。郑明用听诊器反复地听着他的心肺。

见郑明收起了听诊器,李淑珍忙问道:“郑主任,怎么样?”

郑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看着秦宝和:“你自己的感觉怎么样?”

“就是感觉胸闷气短,浑身没有力气。”秦宝和指了指左胸,“里面总是疼。吃药也不起作用。”

“什么也别多想,安心治疗。治病可得咱们一起努力才行。”郑明侧过脸,对李淑珍说,“你要让他静养,少说话。最好是让他单独休息。”说完转身走出了病房。

郑明正在护士站里写医嘱时,胡伟出现在他身后:“郑主任,我能单独和您谈谈吗?”

“可以。你稍等一下。”郑明对值班护士说, “尽快给秦宝和安排彩超检查、胸部CT检查和验血,特别是血象检查,要快。要注意观察他的其他症状,随时通知我。另外,告诉我组里的住院医,明天查房提前半个小时开始。”说完,他用手指了指科主任办公室,对胡伟说:“咱们到那儿去谈。”

郑明为胡伟倒了一杯水,指了指椅子:“请坐!想谈什么问题?”

“老秦的治疗,您打算怎么进行?”

“还需要等几项化验结果出来才能确定。”

“您能不能快一点儿确定?我们市领导急等着结果呢!”

郑明有些不解地看着胡伟:“你们市领导急等着结果?什么结果?这是治病,不是搞工程,搞宣传。进度对于我来说是同样需要提前量的。但是,结果只能在最后,是治愈,是失败,或者无效。治疗还没有开始,我无法告诉你们市领导,结果是什么。”

胡伟一时无法回应,只是嗯嗯了几声,不知该如何再继续谈下去。

“这就是你要谈的问题?”郑明问道,“如果没有其他的问题,我就没有时间再陪你了。”说着,从办公桌上拿起几份病历,准备去开会了。

“郑主任,也许是我的表述不清。”胡伟急忙解释着,“我们市领导希望尽快能够确定下手术和治疗方案。”

郑明明确地告诉胡伟:“这正是目前我无法确定的。因为有些情况还不清楚,需要做的几项检查还没有进行,再说,我还没有来得及同其他医生研究,所以方案还无法立刻确定。”

“那就请您多费心啦!老秦是我们市里重点考察和培养的年轻干部,所以市领导非常重视。”

“那,我就顺便问一下,秦宝和的身体状况是不是一直就这样?”

“他以前的身体状况,我不太清楚。但我听说,他是近一二年才发现有这么严重的疾病。我们那儿医疗条件有限,可能延误了最佳治疗时间。这次来,市领导就反复强调要在贵院治好他的病。”

郑明缓缓地说道:“同志,医疗是有风险的,匆忙之间无法确定怎么进行治疗。确定了治疗方案后,我会及时通知你。”

送走了胡伟后,郑明把科里的王朝晖和麻醉科的副主任姜熙瑶都找了来,具体商议手术治疗前的准备工作,商定待其他检查结果出来后,最后再决定手术方案和治疗方案。王朝晖虽然是个年轻医生,到科里时间也才有几年,但他是个敢负责任的医生,手术细腻,反应快,能与自己配合得得心应手,以前曾合作过几台手术,都非常成功,由他负责最后的几项检查结果,能让郑明腾出时间来兼顾一下几个几乎同时手术的患者的手术和治疗。姜熙瑶临场处置突发状况很有经验,而且在术前与患者交流很有办法,由她担任手术麻醉师。

随后,郑明让王朝晖召集医疗小组开会进行准备,自己则抓紧时间安排检查了几个术后患者的情况。一个突然插进来的危重患者,使整个科的治疗节奏都得改变,压力陡然增大,每个人的负荷都增加了不止一点。

临下班时,郑明给妻子齐晓慧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晚上要在医院加班。随后,他告诉值班护士,自己在医生值班室,夜里不会离开。墙上的挂钟显示:18时30分,便决定先去食堂吃饭,饭后看能否有机会找秦宝和单独谈一谈。

赵永强担任医院的常年法律顾问有十几年了,医院的主治医生和中层以上的干部他都熟悉,郑明是他很佩服的一名胸外科专家,特别是佩服他的人品,不贪,不占,尊师爱徒,待人谦和,好学又诲人不倦。这次,他当仁不让地要帮郑明度过难关。为此,他专门去了一趟丰园市医院。

秦宝和直接的死亡原因是大面积心肌坏死引发的猝死。据当时参加抢救的医生介绍,秦宝和经抢救后,已经脱离了危险,正在观察期间,意识清醒的他却与家属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原因是什么?医生、护士都说不清楚。待呼叫铃声把医生紧急叫到秦宝和病床前时,他已经没有了脉搏。这令医生疑惑,患者已经脱离危险状态,怎么会突然死亡?当医院提出要对尸体进行医学解剖检查时,家属一口拒绝,而且第二天就进行了火化,令人费解。据说,秦家的长辈和不少亲朋好友没有来参加葬礼。医生说,小地方,什么事情都传得快着呢,再说啦,秦宝和是市里关照了的干部,谁敢不对他的事儿多加着小心呐。

知道了赵永强的来历,那位医生把赵永强拉到急诊病房一个来往人员相对少的角落里,悄悄地问他:“赵律师,听说,李淑珍到你们医院去闹了?”

“确有此事。”

“咳!人都死了一年多了,还闹个什么劲儿?背后一定有人出歪主意。前些日子,听我老乡说,她请了几个据说是有名的律师在帮她出点子。这些律师有济南的,有郑州的,还有……她亲戚里就有当律师的。这不是毁人吗?”

“李淑珍在你们这儿有什么背景吗?”

“原来不过就是个农村小学的民办教师,没听说有什么硬后台。不过,自打调进城,成了官儿太太,可就大不一般喽!心黑啊!想找秦宝和办事,不通过她,不给她送礼,那真是门儿都没有。”那医生看了一眼赵永强,旁边刚好走过去一个人,他便扯起另外的话头,“要说,我是挺佩服郑教授的。”

“你认识郑医生?”

“不认识。可我听过郑教授的讲座,那学问真让人长进。专家就是不一样!我们这儿没法儿救的人,人家手到病除,医术不高明能成吗!我们这儿的人都想帮郑教授一把,可就是使不上劲儿啊!你就多给费点儿心,别让好人受了委屈,受了冤枉。”

“那我先替郑医生谢谢你了。能不能帮我复印一下秦宝和的死亡诊断证明和其他的病历资料?”

“成。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找人帮着复印一下。”

半个多小时以后,赵永强从那位医生手中接过了复印的死亡诊断证明和病历材料:“谢谢啦!”

“谢什么!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尽管说话!”

从医院出来,赵永强便径直去了秦宝和的原单位。他以律师的身份请求单位协助,却没想到被一位领导婉拒,碰了个软钉子。离开时,传达室里有一个中年男子叫住了他:“这位同志,借一步说话。”并随他走出了机关的大门。

“您是律师?”

“是。”

“想了解哪方面的情况?”

“主要是想通过这儿的领导,帮我们医院疏通一下与秦宝和家属的关系。”

“李淑珍吧?”

“是。”

“那是个见钱眼开的人。多给点儿钱,事情也许就能了了。”

“但是,也不能没边儿吧?我们是公立医院,花的都是国家和老百姓的钱,总不能随便花吧?”

“那倒是。既然说到这儿,我给您介绍个人,也许能帮上什么忙。”说着递给赵永强一张纸条,“这个人对她的事情都门儿清。”

赵永强接过纸条才要看,那人却用手一掩:“另找地方看!”说着递过来一只烟来,“请!抽烟!”随手用打火机点着了手中的烟,再为赵永强点烟。

赵永强是个不吸烟的人,但他没有拒绝,借着火点着了烟:“谢谢!”用眼角余光看到传达室的门口有一个身影晃了一下就消失在阴影里。

“不客气!”那中年男子向赵永强挥了挥手,“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说着转身走回了传达室。

赵永强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门里后,走出十几步,才把手中的烟在人行道上摁灭,把烟蒂扔进了垃圾箱里,然后向长途车站走去。

回程的长途汽车开动了,赵永强从兜里掏出纸条来,见上面写着姓名、联系电话。赵永强仔细地把纸条收好,向椅背上靠了靠,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转脸向车窗外望去,新修的高速公路,车来车往,就像一张一张的图片闪向车后。

此行,除了张院长和黄副院长,赵永强并没有向其他人透露过。

对于诉讼,赵永强是有胜诉的把握的。李淑珍提起的诉讼,没有证据证明秦宝和的死亡与医院有任何的关联。闹,无非就是企图多闹钱而已。尽管医院无责,但至少要影响到医院的口碑,还要影响到当事的医护人员的口碑,甚至是他们个人的晋升或事业的前途,不过,如此的闹法,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原因呢?

下班后,郭晓玲从医院食堂为郑明买来了晚餐,坐在郑明的办公室里等他。她不仅是科党支部书记,还是郑明的入党介绍人。在科里除了金教授以外,她是资格最老的人了,她一直是这个科的护士长。郑明是她看着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专家教授,从郑明当住院医的第一天起,到他受聘担任博士生导师,他所走的每一步,作为老大姐,她都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现在,郑明遇到了前所未有过的难题,她认为自己有责任帮助他。至少,要为郑明减轻思想压力和精神压力。

实际上,李淑珍每一次来闹,院长们和院党委成员都在事后认真地同郭晓玲谈过,通报了相关情况,为了不影响郑明的正常医疗工作,她只是暂时没有告诉郑明。又由于郑明几次出国进行学术交流,类似的小道消息就更听不到了。况且郑明又是一个不爱打听小道消息的人。最近,赵永强告诉她,市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驳回了李淑珍的医疗事故鉴定申请,原以为李淑珍会就此罢休了。正好,郑明又在那半个月的时间里连续做了几台大手术,所以,她也就没有找郑明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怕影响到对患者的治疗。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会是这样的。

郑明开门进来,见郭晓玲坐在那里,桌上还摆着饭菜:“找我谈话?”

“没错。”郭晓玲朗声应道,“你先吃饭。吃完了咱们再谈。”顺手把饭盒推向郑明。

郑明没有马上坐下吃饭,而是先为郭晓玲泡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你吃了吗?”

“我在食堂吃过了。顺便就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炒菜和米饭。”

菜饭还带着余温,郑明拿起筷子不紧不慢地吃起来,样子仿佛还是刚进科里时的那个年轻的、身高一米八的住院医生……郭晓玲在一旁看着。她见郑明的发际间已经有了星点的白丝显露,不由地心中感慨:“转眼之间,他也有白头发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呐!”

“不用你刷饭盒。”郭晓玲拦住了要去刷饭盒的郑明,“其实,我早就应该同你谈谈了。”

郑明坐在郭晓玲的对面:“又要耽搁你回家了。老华又得孤零零地自己弄饭吃了。”

“咳!老夫老妻的,反正他得吃饭,怎么也是吃。他自己弄顿饭吃是小菜儿一碟。”郭晓玲反问道,“你们家的齐晓慧还不是要一个人弄饭吃了?”

“一般情况下,我们家除了星期六晚上能坐在一起吃晚饭以外,基本上都是自己解决自己的。她最近又接了一个培训班,就更没有时间回家吃晚饭了。”

“上午和黄院长他们谈得怎么样?”

郑明把黄副院长和赵永强所谈的大致内容告诉了郭晓玲。

李淑珍已经正式向法院提起了医疗赔偿诉讼,要求法院判决医院和郑明共同赔偿经济损失和精神抚慰金共计人民币1000万元。法院已经受理了起诉。但是由于是因患者死亡而起诉名医院和名医生的医患纠纷,赔偿标的1000万元,在国内的类似纠纷诉讼案中少见,立即引起了新闻媒体的关注,已经成了市里的热点新闻之一。院长们已经专门开会研究过,由黄副院长专门负责处理这件事,由赵律师作为医院和郑明的诉讼代理人应诉。

收到了法院送达的起诉书副本后,赵永强在昨晚就起草了答辩状。郑明已经看过起诉书和答辩状。他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要说诊断、手术、讲课、带学生,是郑明的专长,诉讼、出庭、辩护可就是他的短板了。诉讼的事情就听院里和赵永强律师的安排了。

“压力大吗?”

“压力?”郑明想了想,“有一点儿,但不大。我真是想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来要钱的人?难道,丈夫死了也能卖钱?实话说,二十多年来,多难的手术我都没有犹豫过,可这个秦宝和怎么就像是个星似的。从我接手他的治疗,我就犹豫过,想不接。一个已经是垂死的患者,救得活救不活,我是没有把握的。可我不救他,那是失职,那就是亵渎了医生这个神圣的称呼,所以,我决定向死神挑战一把。成功了。”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来,“在秦宝和这个问题上,我问心无愧,我尽了力。你是老大姐,你说说,我错在哪里了?”郑明抬起眼帘来看着郭晓玲。

“你没有错!”郭哓玲肯定地点了点头。

“不,有错!”郑明轻轻地摇了摇头。

“有错?”郭晓玲不解。

“赵律师告诉我,在秦宝和的病历中有一个瑕疵。”郑明随手翻开办公桌上的病历,指着一处,“你看在这儿。”

郭晓玲看到在手术记录中有几个字的下面标上的一道粗红线,并在标着一个“!”号和一个“?”号,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郑明说:“记录写错了一个字,把‘左’写成了‘右’。应当是切除左肺主动脉边上的肿瘤,结果却写成了切除右肺主动脉边上的肿瘤。手术没有做错,是记录记错了。李淑珍的律师就是抓住这一点,先是申请做医疗事故鉴定,被驳回后,又到法院起诉,理由还是这一点。如若不是这样,就不会发生这件事情了。就因为这个瑕疵,我被说成极端地不负责任,草菅人命。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医院领导被说成是包庇和纵容。”

“医疗记录又不是你做的。”

“记录的确不是我做的,但我是主治医生,我有责任检查医疗记录是否正确。我却没有检查,这是失职。看来,我反复强调的要细了再细,他们没有真正地做到,我自己也没有真正做到。只要是做事不到位,一定会有报应的时候,只不过是早点儿晚点儿罢了。这不,两年多以前的事情,现在翻车了。事情虽说不大,但是影响是极坏的。要不是赵律师提醒,我还蒙在鼓里呢。”郑明停了一下,“看来,停我的医疗业务是正确的。我是该好好地清理一下自己了。在学校时,老师就告诉我,行医如履薄冰,千万马虎不得。老大姐,这一段时间以来,我是不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郑明这番话听得郭晓玲心里暖暖的:“这个郑明啊,的确是个严于律己的人!”她严肃地看着郑明:“你能想到这一点,说明你是严格要求自己的。这我就放心了。原来我是怕你思想上不通,思想包袱重。看来是多虑了。”

“哪里!我得谢谢你。科里的事情你得多费点儿心。我自己也好趁空儿,把最近几年的病历都检查一下,看看还有没有类似的问题。正好明天把医疗小组的人集中一下,把问题说清楚,把责任弄清楚,由我个人负全部责任。你这个当支部书记的,也正好拿我这个素材加强科里党员的思想教育吧!”

“我当然要在支部会上谈这件事情,不仅仅是为了你,更重要的是我们都得从中吸取教训啊!”

晚8时,病房里开始安静下来,患者们都在准备休息。晚间治疗基本结束,护士们可以稍微松口气。值班的医生在抓紧时间写医嘱或病历。郑明从食堂回到了科里,终于吃了顿“安静”的晚饭,就像战前暂时有一段喘息的时间一样,他感到了一丝倦意。可是他却无法安心地休息。秦宝和的病因就像影子一样地缠着他。

郑明见秦宝和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在假寐,另外一张病床上患者没有在,便推门进去。秦宝和睁开眼睛,见是郑明,立即想坐起来。郑明示意他不要动,走到床前,坐在椅子上。

“老秦,有时间谈谈吗?”

“有。我也正想找您聊一聊呢。”

“好。那我就开门见山啦。”郑明伸手摸着秦宝和的脉搏,看着腕表默数着,停顿了一下,“老秦,要说年龄咱们差不多,正当壮年的时候,你怎么会搞得这么差?”

“嗨!年轻的时候在农村当干部,经常得陪着上面来的领导熬夜、喝酒,事情多,烟抽得多,就落下了病。可年轻还能扛得住。调到市里后,机关里呆得多了,会多,熬夜多,加上遗传因素,高血压、心脏病就都找上门来了。听医生的,烟是戒了,酒也少喝了,可病根儿就落下了。这两年工作压力又大,精神负担也重了起来,病也就追着来了。您说,怎么会不病倒!嗨!我那个老婆又不是省油的灯,总想点儿歪门邪道的想多弄点儿钱,我还得提防着她给惹出麻烦来。您说,内忧外患的能不生病吗?”秦宝和苦笑着。

郑明起身把病房的门轻轻地关上:“你自己的病情变化你知道吗?”

“知道。在我们那儿住院检查时,发现左肺主动脉上长了个肿瘤,只是肿瘤的性质未定。”

“谁告诉你的?”

“给我看病的医生告诉我的。就是他不告诉我,我自己也会看病历的。每个月,我都要到医院去看我自己的病历。我有什么病,他们想瞒我也是瞒不住的。是我的主治医生向市政府的领导汇报了我的病情,才把我转到这儿来的。哎,真是麻烦人呐!”秦宝和侧转过身来,笑着,“郑主任,治我的病,您肯定有把握。我刚住进病房就已经梦想着健健康康地回去工作了。”

“我不知道是否有把握为你治好病。这可是一句实话。”郑明轻轻地拍了拍秦宝和的手背,“我只是答应你,我会尽全力去治你的病,你和我都想得到的一个完美的数据,那就是100%的成功率。对吗?”

“没错!”

“好,我们就朝这个方向努力吧。其他的一切都不要去考虑,那会影响到对你的病的治疗。也许,你我都是不会休息也不会工作的人。那么这次,你就学会休息吧!”郑明抬头看了看挂钟,“不早了,该休息了。你爱人到哪儿去了?”

“我让她回招待所去了。不然,她在这儿,我也休息不好,她也费心把力的。反正还没动手术呢,用不着有个专人来看护。”

郑明站起身来对秦宝和说:“休息吧。下午有个手术才回来的患者,我得去查看一下他的情况。你有什么事情就让护士找我,我今天晚上在。”

郑明走了,秦宝和觉得遇到了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同龄人,真想一吐为快。

在丰园市,他不能随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尤其是自己的家事。地方小人多嘴杂的,相互关系盘根错节,旧有的新来的,上面的下面的,平衡能力差点儿的还真得不少栽跟头。他自知不如李淑珍有那种八面玲珑见人下菜碟儿的本事,但他得提防着李淑珍干邪门歪道干过了头,耍小聪明耍出了轨。婚姻对于他来说,像一道紧箍咒,越箍越紧了,特别是把李淑珍调到县城来以后,随着他的升职,这个女人要干预的事情是越来越多了。生活上,他没有什么事情怕别人知道,但是工作上的事情,特别是有关下属提拔、部门之间相互交往,甚至原来的同事或乡邻亲属来求他帮忙,她都要插手。没有白干的,都得“意思意思”,少则几千,多则上万的,土特产就更是小意思了。事后,他去登门道歉,能退的都退了回去。为此,两人之间断不了要吵、要干仗。这上面费的心思比用在工作上的心思还要多。工作对于秦宝和来说,那是不费力气的,可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却实在是没让他少动了心思。他是个共产党员,是个国家干部,他不能玷污了这个称号和名头。可李淑珍却经常把污水浇到他的头上。李淑珍说他不识时务。可他不能愧对了百姓的养育之恩。他是个农民的儿子,父亲、祖父都在农村继续种地生息,他们教育自己的就是不能昧着良心干事。他从部队转业在村里任文书兼会计,从村党支部书记升到镇党委书记,现在是在县改市的政府机关里工作,虽说是副职,但是主持日常工作,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他不卖官儿,也不贪财,可为什么他的老婆却要给他泼脏水呢?非要把他拉进泥潭里去呢?

秦宝和遵守着一道底线,那就是五毒不沾,在基层干部中他算是个“两袖清风”的干部。他处事谨慎,口风严,不传小道消息,不打听小道消息,上级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完不成的任务。凡是有关老百姓的事他都认真去办,所以口碑还不错。他不敢说自己有多么高的追求和境界,承认自己是个不能脱俗的人。比如,陪上级领导喝喝酒,特别是能替领导在饭桌上接酒,因为他酒量大,至少七八两高度白酒没问题。烟也是不离嘴的东西。一些领导是喜欢了,同事们都说他是个痛快人,结果就是早早地把身体给熬跨了。可至少能算得上是个好人吧。

人是会变化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怎么赤的,怎么黑的,一下子能说得清吗?秦宝和印象很深的一次,是与一位不主管他们部门的副市长在办公楼的楼道里迎面相遇。副市长轻轻地耳语了一声:“小秦啊,要管好自己的老婆。”话虽不多,可够重的,他的冷汗立刻就冒了出来。事后,他想去征求一下那位领导的意见,结果自己却住进了医院,一住就是3个多月。他出院了,那位领导也调升了,没有机会了。

他和李淑珍是按旧规矩由媒人说合,尊父母之命结的亲。婚后都在农村,夫妻感情还可以。李淑珍是邻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一个星期回一次家,住上一天又回学校去了。等到秦宝和调到市里,把李淑珍也调到市里一所小学做行政工作,他才发现,李淑珍是个爱管“闲事”的狠角色,不仅经常收礼,插手机关里的工作和人事调动,甚至多次为他的升职去走领导家属的门路,胆子越来越大,邪门歪道越来越多。这让秦宝和大吃一惊,可想管也管不住了,只好打掉了门牙往肚里咽。每当秦宝和去登门给人家道歉退钱退礼时,李淑珍总是一脸的不屑,回到家中自然是一顿吵闹。可这种事情是摆不到桌面上的,秦宝和只能是强压怒火而无处发泄。因为岳父岳母是支持女儿的,自己的父母都说自己管不好老婆。这种事情又不能向上级领导汇报,还不能与别人交换意见,只好忍着。长久了,能不憋出病来吗!他最好的办法是躲,经常找个理由就下去住上几天,叫搞“调查研究”。这反倒让他在上级面前有了提升的资本。其实他自己明白,只要求得家里相安无事就行。

秦宝和难以启齿的是自己没有生育能力。结婚二十几年了,他从未使李淑珍怀过孕。有一个儿子,是李淑珍婚前与别人“把魔鬼打进地狱里去”带来的。秦宝和在部队时因在冰水里抢险,受过严重的冻伤,在住院治疗过程中医生说,他可能会丧失生育能力。不过,正在争取入党提干的秦宝和死活不让医生向首长反映,怕影响自己的进步。这事情他已经瞒了多半辈子了,他只是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对不住李淑珍。所以为了面子——自己的面子,父母的面子,他不能提离婚,再说离不离婚又能怎么样呢。那个儿子就算是自己亲生的,一样养大了,只不过不亲而已。李淑珍在一旁装聋作哑,情当不知。唉!家丑不可外扬呐!

不知为什么,秦宝和一见了郑明就想一吐为快,也许真是阳寿到头了。反正是九死一生,不能把苦水都带到阎王爷那儿去。

病房的走廊静静的,只有护士站的值班护士在低头写着什么。秦宝和推开了郑明办公室的房门,见郑明在台灯下看资料,他轻轻地敲了敲房门。

“有事儿?”郑明抬头见是秦宝和。

“您有时间吗?”

“有。”郑明起身拉过一把椅子,“来,坐下说。”

“我,我……”秦宝和又有些犹豫且局促不安。

“来,先坐下。有什么,慢慢地说。”

秦宝和坐在了郑明的对面,台灯的光晕把两个人都罩在其中。

“郑主任,”秦宝和深呼了一口气,“不知怎么,见了您,我就想痛痛快快地倒倒肚子里的话。正好,我老婆不在。我能放松地说说了。反正,我也是个活不长久的人了!”

“快别这么想,有什么就说吧。”郑明鼓励着。

终于,秦宝和把这十几年来藏在心底的话简要地倒了出来,至少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他不敢奢望郑明能完全理解和同情他,但至少自己可以说一说了。

郑明静静地听着这个患者的诉说。这种情况在他以前做过的手术中,术前或者术后是没有过的。他虽不是心理医生,但至少可以帮助患者减轻些心里的压力,这对术前的准备和术后的治疗是会有好处的。

一个小时,虽不算长,可对于这一对儿医生和患者、这两个并不熟悉的人来说是足以解决一些问题了。郑明听了秦宝和的诉说,心里暗暗吃惊,难怪,他会得那么重的病,心病加忧虑,那肿瘤恐怕就是这么累积而成的!

“郑主任,耽误您的时间了。”秦宝和有些不好意思,“您看,我嗦嗦的烦了您这么长时间,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的。”郑明劝慰着,“人是会有想不开的时候,说了出来是一种自我解脱。你就要动手术了,减轻精神压力是十分必要的。依我看,你是一个不想随波逐流、不想变坏的人。这就是一种精神,令我佩服。”

“我有那么好吗?”

“的确不错。”郑明肯定着,“医理上说,一个人积郁久了是要生大病的。你不就是个例子吗,长期的积郁转变成了肿瘤,这对我是一个提醒,看病还要看心。心情积郁这可能是产生肿瘤的一个诱因。因为人精神上的压力,把身体上的坏因素都集中到了身体最容易受损害的部位或最脆弱的部位。我开始时一直拿不准,究竟什么原因成了你的病因,看来,经你这么一说,我找到了一部分。这对我们争取那个100%,大有益处啊!”

“真的?”

“是的,我是这么考虑的。”

“郑主任,咱们的经历不一样,但经验告诉我,您一定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我就把您当成我的哥哥啦,行吗?”

“行!”

“谢谢啦!我终于可以认一个真正的哥哥了!”秦宝和感到眼角有些润润的,“哎!人活一辈子真不容易啊!”他突然站起身,拉住郑明的手唤了声,“哥哥!”一阵儿激动让他语塞了……

郑明也站起身来:“别这样,好弟弟,时间不早了,你该去休息了。养精蓄锐可是你目前最重要的任务。今天,咱们就谈到这里?”

“行!我去睡觉。哥,今天晚上我一准儿能睡个好觉。这心里可痛快了。”

“那就祝你睡个好觉!”郑明送秦宝和到门口,“你放心,咱们今天所谈的内容,不会出这个房门半步。对你爱人,你暂时什么也别考虑,集中精力治病。”

“行!我听您的。”秦宝和轻松地回病房去了。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万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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