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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惺品评《左传》

2013-04-12郑艳玲

关键词:品评左传

郑艳玲

(燕山大学 文法学院,河北 秦皇岛066004)

钟惺(1574 -1625),明代竟陵派的领袖之一,他和谭元春评点的《诗归》风行一时,家置一篇,为文学评点的经典之作。钟惺不但善于诗文评点,同时也注重历史品评,其中之一则是关于《春秋》三传——尤其是《左传》的品评。

一 重史与好古

钟惺品评《春秋》三传以《史怀》卷一、卷二中关于《左传》的分析为主,其《隐秀轩集》中还收录6 篇春秋人物论,此外还有不少题名钟惺评点的《春秋》三传。①参见郑艳玲《钟惺评点研究》(人民日报出版社2006年)150-152 页,李先耕《钟惺著述考》(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08年)54-55 页、110-111 页。题名钟惺的《春秋》三传评点,文字大体依据《史怀》而来,与钟惺的文学观、史学观基本一致。

《史怀》是钟惺的历史著作,刻于万历47年,内容上包含对多种史书品评,形式上以短篇条目式随笔出现,少则十几字,多则上百字,大多短小精悍,绝无长篇大论式的论说。《史怀》一、二卷是专门针对《春秋左传》的论说。此外,钟惺的《隐秀轩集》中还有《郑庄公》、《鲁庄公》、《城濮之战》、《荀林父》、《公孙黑肱》、《宁喜》。这几篇文章大体与《史怀》中的相关内容一致,不同之处有二:一是每篇加上了标题,二是个别篇目的文字有出入,如《史怀》中的“庄四年春二月”,[1]5《鲁庄公》则为“庄四年夏”;[2]397《城濮之战》开篇有“善制胜者,审机执权,中有主而外不测,操纵在我而于天下无所不用,无所不用而后敌失其所以胜,此制胜之道也”之语,结尾有“吁,此制胜之道也”,[2]398-399这两句话在《史怀》中并未出现;《宁喜》篇开头的“臣子不幸处君父之际,事有所不可为而又不得不为,在有以自处而已”,[2]401《史怀》中也未出现。

钟惺品评《左传》有其多方面的原因。其一,钟惺品评《左传》和其秉性、喜好有直接关系。钟惺秉性严冷,与当时文坛的主流公安派袁宏道等人差别很大。钟惺在《司城程公墓志铭》中说自己“性寡交,于贤士夫鲜所识,亦不为人作文。”[2]535好友谭元春在《退谷先生墓志铭》中说:“退谷羸寝,力不能胜布褐。性情靖如一泓定水,披其帷,如含冰霜,不与世俗人交接。或时对面同坐起若无睹者,仕宦邀饮,无酬酢主宾,如不相属,人以是多忌之。”[3]邹之麟在《史怀序》中说钟惺:“其人风韵清严,神检闲逸,与人居落落穆穆,间佐片语,微甚冷甚,令人服亦令人畏。”[1]序从性格上来说,率性之人,如袁宏道,自然敢于标新立异,乐于激进,发前人未所发;严冷之人,如钟惺,则行事谨慎,更倾向于厚积薄发,立说有据。当然钟惺立说的依据就是各种史书和前人作品。

钟惺重史。钟惺从小就阅读各种史书,因而养成了研究史书的习惯。钟惺在《自传》中说:“惺自馆归,(父)必教以《通鉴》、《语录》、《国朝宪章录》等书。.....惺十三四岁,私诵《左》、《国》、《史记》、《汉书》、《文选》。”[2]374题名钟惺评点的《玉堂故事》也沿用了他的这一观点,明确说明学习史书的重要性:“教子弟者,勿谓史学无益于幼稚也。”[4]

钟惺好古。钟惺读古人之书而有《史怀》,《史怀》自《左传》起,至《晋书》终,因为钟惺认为之后的史书就无法阅读。对这种好古的倾向,蔡复一在《寄钟伯敬(时以先人传至并示史怀)》中赞叹说:“《诗归》寡可恨,《史怀》幸加删”。[5]《史怀》完成以后,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有些读者追慕竟陵之风,甚至不远千里,前来拜读,如邹之麟的记述:“于时魏士为者,扁舟裹粮,不远数千里,来观伯敬所读之书,上下其议,凡月余。两人者居然有古人风概,士类翕盖以文人宗之。”[1]序钟惺对《左传》的品评深得后人喜爱,如清代的潘氏家族,就把以钟惺评语汇集而成的《钟评左传》视为“世宝”,代代相传,并评价钟惺的点评“令人陡惊”、“如听黄鹂音”、“丝丝见奇”。[6]

其二,钟惺对于学古的提倡,尤其是对史书的重视,是对于公安派流弊的批评。钟惺评选《诗归》、写作《史怀》的时代,公安派已经衰微,[7]69但袁中道、雷思霈等公安末流的影响还是很大的。袁中道虽然对公安派的性灵说做了一些必要的修正,但在本质上仍然坚持反复古、拟古,如袁中道曾经以“荔枝”和“新枣”作比喻,批评当时人们学习盛唐诗歌却只学到了皮毛;[8]1043在《珂雪斋集自序》中又说“文法秦汉,古诗法汉魏,近体法盛唐,此词家三尺也。予敬佩焉,而终不学之;非不学也,不能学也。”[8]19这些说法对于治学之风难免带来不良之气。以钟惺为代表的竟陵派,对于公安派这种不学古的风气是十分不满的。钟惺曾经十分尖锐地批判过江盈科:“江令贤者,其诗定是恶道,不堪再读。从此传响逐臭,方当误人不已。……眼见今日牛鬼蛇神,打油钉铰,遍满世界,何待异日?慧力人于此尤当紧着眼。大凡诗文,因袭有因袭之流弊,矫枉有矫枉之流弊。前之共趋,即今之偏废,今之独响,即后之同声。此中机捩,密移暗度,贤者不免,明者不知。”[2]461针对公安派带来的问题,钟惺转向古诗、唐诗,以及各种经典史书:一方面和谭元春共同评选《诗归》,“引古人之精神以接后人之心目,……而策求古人真诗所在”,[2]235-236成一家之言;一方面有感于“士大夫君臣朋友之间,处之未竟善,大半生于不读书。弟向欲作《二十一史详略》,附于各史简末,隐括事文,窃取其义。计成功无时,姑撮其论事者,自《左》、《国》起,讫于《宋》、《元》,勒成一书,名曰《史怀》”,[2]483-484“取其事以经世,取其文以传世、以怡情”。[2]423-473《诗归》和《史怀》两部书均成书于万历后期,二者从对公安末流的清算中树起竟陵派的旗帜。至此,竟陵派取代公安派,成为明代后期的又一重要的文学流派。明代近三百年,文学复古运动以不同形式不同面貌多次发生,茶陵派、前七子和后七子、复社和几社都在不同程度和层次上进行了复古运动,由此形成明代文学论争的复杂性和多样化。钟惺并非鲜明的复古派代表者,但他从实际出发,尊重古人,学习古人的做法,与复古派的起点是一致的。

二 “取其事以经世”

陶珽赞扬《史怀》中表现的的经世精神:“世之服膺伯敬者,大都在《诗归》一书,不知《诗归》鬯风雅,而《史怀》吐经济。经济之于风雅,何啻过之。譬之经,《诗归》刺美恶得之《诗》,而《史怀》则道政事得之《书》。公好恶,寓褒贬,又取之《春秋》矣。”[1]序钟惺对《左传》的认识偏重于历史人物事件的品评,从而总结规律,阐述道理,表达自己的经世治国之说。这些观点虽然是强调儒家已有之说,但在时代凋敝的晚明、士人精神整体萎靡的万历时期,这些说法是有积极意义的。钟惺品评《左传》所表现的经世治国之说,主要有三个方面。

第一,君主仁德,内修外治。重视德行修养,因而君主才能够仁厚地看待问题。庄王想要娶夏姬,巫臣劝谏他放弃了这个想法,自己却纳之而奔晋。对于这件事,庄王说:“其自为谋也,则过矣。其为吾先君谋也,则忠。”钟惺高度评价了庄王:“大哉言乎,可为万世用人听言之法。今小人代其君以愎谏,于人之有言者,不察其言之有利于国与否,一切以有为而言坐之,弃其言而锢其身,岂不为楚王之罪人?”[1]16如果丧失德行,以狭隘的私人恩怨去处理事务,就会导致国家的祸乱,正如郑伯因母亲姜氏偏爱弟弟共叔段而伺机报复,姜氏因为郑伯寤生就嫌弃他,这都是不应该的:“爱恶二字,遂基国家无穷之祸,慎之,慎之。”[1]2普通人难免有名利之心,但是君主却不能一味索取,大方谦让是显示自己的威仪的最好方法,这样也能得到后人的认可:“异哉!名根之于人如此。楚共王将死,自请谥灵与厉,群臣以其知过而谥之曰共,成王以争得之,孰若共王以让得之之妙也。然则古今工于请谥为身后名者,孰有如共王者乎?”[1]12君主提倡德行,由己到人,由内到外,国家自然繁荣昌盛,如果违背了这个原则,想要从外部去解决治国之道,就是缘木求鱼,最终只能走向衰亡,所以钟惺说:“献公灭耿,灭魏,灭虞虢,何其得志于外,女戎溃内,父子兄弟闲釀乱无已,此可为不修内治之戒也。”[1]6-7又说“晋成虒祁,诸侯朝而归者皆有贰心。内治不修,此晋霸始衰也。”[1]26

内修的方法之一是讲究信义,遵守礼仪。无论君臣都应该把信义作为治国的原则之一,如果背信弃义,逆天行事,那么这样的君主和臣子就都是浪得虚名:“晋饥,使乞籴于秦。子桑请许之。丕郑之子豹在秦,请伐晋。秦伯曰:‘其君是恶,其民何罪?’大哉言乎。自处既高,又树阴其民,使归心于我,霸主作用妙矣。及秦饥乞籴于晋,晋弗与。庆郑谏,虢射曰:‘不如勿与。’夫丕豹之请伐晋,为父仇也,虢射何为者?无故陷其君以不义,而怒一与国乎?秦晋两国,非惟君不能当其君,臣不能当其臣矣。”[1]7

内修的方法之二是重视贤才。人才是国家强大的重要原因。成公六年,“栾武子曰:善钧,从众。夫善,众之主也。三卿为主,可谓众矣。从之,不亦可乎?看众字高识,可定千古国是。孔子谓五臣盛于十乱,岂数其人哉!”[1]16君主当然要爱才惜才,大家同心协力,就算失败,也仍然存有自己的威仪:“吴师克鲁东阳,获公甲叔子与析朱鉏献于王,王曰:此同车,必使能,国未可望也。盖谓其能俱死耳。于败之中看出一胜局。居聪明之主也,国能用人,人能同心,虽败犹足以威敌,可不念哉。”[1]31爱惜人才,不要把让他们失望,否则就是“弃贤资敌”,[1]23帮助敌国强大,而削弱自己的力量。当然,政治集团内部,除了贤才还有很多奸佞之人,钟惺通过分析羽父为了太宰一职而弑君的做法,认为“自古乱贼篡弑多从谄入,……勿近谄人,止乱之道”,[1]4所以要亲贤臣,远小人。

第二,为臣之道,贤明忠诚。臣子要忠诚于国家,“祁奚举其仇,又举其子”,“此其所以信于君与友也”。[1]19嬴氏执着奉行晋王的命令,其忠诚之心是所有臣子的典范:“晋大子圉为质于秦,将逃归,谓嬴氏曰:与子归乎?对曰:子,晋大子,而辱于秦,子之欲归,不亦宜乎?寡君之使婢子侍执巾栉,以固子也。从子而归,弃君命也。不敢从,亦不敢言。事君事夫之道。虽圣贤处之,不过如此。季隗之侍赵衰二十五年,不为不贞,齐姜杀桑下之女,不为不侠,然其从容详妥,似皆逊之。”[1]9“贤者自爱其名”。[1]30

臣子贤明的表现之一是善于进言。当然,进言要讲究结果,即“人臣进言以君之入不入为程耳。”[1]3进言的基础是清楚掌握本国政事和大局,此外,进言还要讲究策略和方法,才能达到帮助君王作出正确选择的目的。钟惺高度评价了魏绛劝阻晋王进行和戎的进谏之道:“魏绛论和戎而云《夏训》有之曰,有穷后羿。作一未了之语,以待其君之问。公曰:后羿何如?君臣间光景妙绝。乃详后羿游畋事,而终之以虞箴,是时晋侯好田,故魏绛及之,然此段和戎之旨何关?深厚婉至,告雄主之法宜如此,语不及和戎,晋侯思而自得之曰,然则莫如和戎乎?自是大悟头人,深思领会,一语写出。绛言和戎之利曰,戎狄荐居,贵货易土,土可贾焉。贵货易土,说尽古今夷情,太王制狄人,汉制匈奴,止用此四字。又曰,民狎其野,穑人成功。此李牧守代无所失亡,民得民牧,赵充国屯田备羌意也。既盟诸戎。修民事,田以时,盖用和为战守也。魏绛真是经国实际人,和戎原非草草偷安,言言有主张,事事有颠末,其后引后羿虞箴告其君者,将欲和戎,恐君之好田而亡备,故先为此杜其萌也,可谓知本矣。”[1]19

臣子贤明的表现之二在于根据民情为政,一旦确定了法令制度,则要严格执行,而不是刚愎自用,滥用权力。襄公十年,郑子孔当国,出尔反尔,焚书于仓门之外。对此,钟惺认为:“凡作法者,必度民情之所可从者而后为之法。法已立而后诛弗顺者,诛不可行而复自赞其法,上下俱失之矣。子孔之失,失在为载书,但亦无自作而自焚者,焚之之议,发于子产而子孔听之,此国体也。”[1]20

臣子贤明的表现之三是做事有章法,遇事应对自如,进而化解危险。襄公九年春,宋国发生了火灾,当时乐喜为司城以为政,他步步为营,处理的很好,因此钟惺评价他:“世间最仓促之事,孰有过于救火者,乐喜始终处分,妙在极细极详极迂,盖仓促之事,有卒而应之,反乱而无益,闲而应之,反整而有绪者,此类是也。”[1]20

第三,民贵君轻,取民心所向。庄公四年春,楚武王曰:余心荡。邓曼感叹王禄尽矣,王薨于行,国之福也。钟惺认为邓曼的这种“社稷为重君为轻之说,先孟子看出”,[1]5是极其可贵的。为政要顺应民意,取民心所向。僖公十五年,晋侯及秦伯战于韩,获晋侯。钟惺说:“国破君亡,千古时势之难,莫有过于此者,臣子处此,不徒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二语塞责,看其苦心干济,从何处入手,何地结局。然大要以民心为始终,首教君告其民,则主于引咎而众皆哭,次代君以问其民,则主于归美。且何教以自强待敌之道而众乃说。众说乃作州兵,实有一段处分,不独恃其言善而已也。又皆顺民心为之,施为步骤,何其妙也。”[1]8关于民与财的问题,钟惺的看法是:“财者必用之物也,聚则宜在国,散则宜在民。在国则君以养天下,在民则民以自养,而又以养其君,财所在不同,而同归于用,斯他故不生焉,若承平日久,纪纲渐弛,吏恣取诸民,有权力者又恣取诸吏,上不在国,下不在民,而积于仕者之家,无论诲盗敛怨,计一家衣食所余,积而无用,理数必散,所以散之之道,必出于乱。予尝谓治久必乱,见仕者之家积而无用,思其所以散之之道,而不可得。知其必出于此也。富而自取亡,犹可言也,富而生乱以祸天下,尚忍言哉?”[1]22

三 “取其文以传世、以怡情”

晚明时期,评点风行一时,钟惺和谭元春以《诗归》倡竟陵之风,盛行一时。这种寻章摘句的品评也影响了钟惺对经史的接受,因而在著书立说之时也分析《左传》的文笔章法之美。这些点评,言语不多,却往往一针见血,指出优劣,令读者豁然开朗,不觉拍案。从整体上看,虽然零散不成体系,但与原文结合,往往妙笔生花,对于学习写作来说是很有裨益的。

钟惺品评《左传》,主要表达了三个观点。第一,钟惺认为《左传》写人往往能够凸显个性,描摹传神。庄公寤生,他的母亲姜氏受到了惊吓,钟惺赞叹《左传》中的“惊姜氏”三字写出了“真妇人之性”。关于郑伯纵容共叔段的记述,钟惺认为这一段把人物写得十分精彩:“郑伯处心积虑,日以杀段为事,非必以其能为曲沃武公而杀之也,不过追恨于姜氏之爱段而恶己。欲一有所出之耳。请制请京时,目中无段久矣。杀段如笼鸟釜鱼耳。……公自明其(共叔段)欲过之,欲贰之,欲收之之案也。亦知段之无能为也。……母子义绝,不待黄泉之誓矣,气雪意满,恶有绝母之名,以悔之一字愚颖考叔,考叔亦不深求,而掘地及泉一语愚之,掩耳偷铃,为草草结局之计,益足明郑伯之凶而狡矣。”[1]1~2《钟评左传》甚至把这种说法发扬成三绝之说:“庄公之狠,叔段之痴,姜氏之愚,可谓三绝。”[9]这种说法显然比毛氏父子的三绝说要早。突出个性,有时候是突出人物的某一种个性,有时候是在事件中突出人物某一方面的特质。写人贵在传神,如果能够写得活灵活现,则是最高境界。叔鱼是一个能言善辩的小人。鲁国的季孙意如在晋国不愿回国,韩宣子和叔向都没有办法,于是派叔鱼前去劝说。叔鱼说:“昔鲋也得罪于晋君,自归于鲁君。微武子之赐,不至于今。虽获归骨于晋,犹子则肉之,敢不尽情?归子而不归,鲋也闻诸吏,将为子除馆于西河,其若之何?”之后还哭起来,季孙意如被吓怕了,于是回去了。钟惺评此处写出了:“感恩知己,小人不情,面目如生。”[1]27又进一步赞叹《左传》通过人物语言刻画了一个“谗人之雄”:“读古今谗人之言,未有不使之愤者,岂牛费无极之言,吞吐操纵,读之反使人笑,况当时听者乎?此所以为谗人之雄也。”[1]27昭公十七年,“有星孛于大辰”,术士郑裨灶扬言“宋卫陈郑,将同日火。”又说“若我用瓘斝玉瓒,郑必不火”,子产不答应。后来宋卫陈郑果然都发生了火灾。郑裨灶继续说:“不用吾言,郑又将火。”钟惺评价这一段描写,“术士幸灾以自神其言,口角如生。”[1]27钟惺反复用“如生”来评价,当然是在赞叹《左传》的人物刻画生动传神。之后,钟评《左传》用“痴语痴状在目”、[9]钟评《公羊传》用“写强弱吞并如画”[10]等语,也是从这一角度来考虑的。

第二,钟惺认为《左传》记叙注重章法布局。僖公十五年,“晋阴饴甥会秦伯,盟于王城。”阴饴甥对秦伯先说“不和”,令人一惊,引起紧张气氛,之后列举了小人狭隘、君子坦荡的不同举动,令人产生疑惑,最后通过德行的论述,表达了希望秦伯爱惜德行保全晋王的心愿。钟惺对此评价:“不和二字初觉骇人,解来却实实至理。身处危辱,两路擒纵,能使我所待命之人,反在我驾驭之中。前段之和百姓,此段之对强邻,著数节次,毫不可紊乱。”[1]8这部分的章法布局,缜密细致,安排合理,循循善诱,说服力强。钟评《左传》又借此补充说:“妙在章法整整中颠倒奇变,莫知端倪”,[9]赞扬了《左传》章法变幻之妙。叙述讲究方法,“季札观周乐”部分运用想象和虚实相生的手法,很好地表现了音乐和舞蹈,足见《左传》记叙的杰出成就:“字字是反复想象光景,舞《象箾》以下语便着实,歌属闻,舞属见,闻虚而见实,虚则疑,实则信,慧不必言,其慎如此。”。[1]24楚子围宋,有一部分关于“晋侯始入而教其民”的记载。《左传》通过晋侯和子犯关于“用民”的三次对话来进行记叙。晋侯三次想要用民,子犯都不同意,晋侯三次的表现是“于是乎出定襄王,入务利民,民怀生矣”,“于是乎伐原以示之信。民易资者,不求丰焉,明徵其辞”;“于是乎大蒐以示之礼,作执秩以正其官”。晋侯遭到子犯反对后,每次的行径都不一样,但其结果实质上是通向霸王之路的。对于这段层层递进的记叙,钟惺评:“三段本皆好事,被左氏三用于是乎标之,说得事事有心,霸者行径,和盘托出。‘可矣乎’三字安顿尤妙,忍不能待,竞心露于一问矣。”[1]10文章的写作更多的时候需要广阔的视野和角度,而不是局限于某一点,因此钟惺用裨谌的特点来表达自己对文章写作布局的观点:“裨谌能谋,谋于野则获,是作文绝妙行径,非有之性有奇趣之人,不能知之。”[1]24钟惺还通过记叙战争的变化和多样性来称赞:“三代而后,善用兵者,莫多于《春秋》,善言兵者,莫妙于左氏,只讲得离合二字透明耳。”又评:“兵者不习用,不习见,又不习言之物也,焚者贵显言之,危者贵快言之,繁者贵要言之,恒者贵幻言之,定者贵错言之,阔者贵细言之,生者贵熟言之,其《左氏》一书乎!”[1]4-5

第三,钟惺认为《左传》用语恰当合理,往往一针见血,用词精简凝炼,风格简古。钟惺评价《左传》的语言合情合理,如评公子突的“使勇而无刚者,尝寇而速去之”之论,“勇而无刚”四字,“事深情深理深”;[1]3认为有些语言用的充满智慧,例如评邓曼关于楚武王“余心荡”的用语“灵光剡剡”,[1]5评斗廉的“且日虞四邑之至也”中“只在看破一虞字”;[1]4有些语言委婉细致,如评乐喜救火的一段语言描写“妙在极细极详极迂”;[1]20有些语言用的含蓄深远,如评楚子关于晋公子“广而俭”的用语“蕴藉如此”。[1]9钟惺认为《春秋左传》的很多用语往往很精当,痛快淋漓,发人深省,例如评曹刿的“君举必书”“四字悚然,使人不敢妄动”;[1]6评师慧过宋的记述中,“无人焉”三字“笑尽叔世君臣”;[1]21评范文子的语言“深厚久远”,尤其是“知勇”二字“肤而近”[1]16评陈辕颇的“惧先行”“三字说得可畏,即杜甫诗所谓‘受谏无今日’也,千古亡国丧家之人,不得先闻其过者,皆为此三字”;[1]32华元为植,巡功被讥笑,无可奈何。钟惺评:“若不解弃甲二字之意者,滑稽得妙,顽钝得妙”,又评华元“止得尤妙,口众我寡四字,可悟应变止谤之法。”[1]13-14《左传》的整体语言风格是简古质朴,钟惺也强调了这种特征,如关于崤之战的语言描写,钟惺评价“简至”,为“天造妙文。”[1]12

钟惺的史评方式与内容在晚明时期的确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但是,想要扭转世风,仅仅通过一种风尚还不足以完成。明清易代之际,士人精神退缩,即便有心纵横经典,也难于产生一呼百应的效果。从整体上来看,钟惺的品评过于随意,缺乏深度,如《四库全书总目》批评钟惺对《左传》的品评:“惺撰《诗归》,别开蹊径,尚能成一家之言。至于诂经,则非其所长也。”[11]这种说法不无道理。此外,片段零散式的品评容易导致学识不足的倾向,钱谦益就以此为据,大加批判钟惺“寡陋无稽,错谬叠出,稍知古学者咸能挟筴以攻其短”,[12]570-571又批评钟惺及其竟陵派给后人带来了不良影响:“彼自是其一隅之见,於古人之学,所谓浑涵汪茫,千汇万状者,未尝过而问焉。而承学之徒,莫不喜其尖新,乐其率易,相与糊心眯目,拍肩而从之。以一言蔽其病曰:不学而已。亦以一言蔽从之者之病曰:便於不学而已。”[12]572这些批评当然有所夸大,但是钱谦益对于钟惺学力不足的分析,从客观上来看还是有一定的道理。

[1](明)钟惺.史怀[M].北京:中华书局,1985.

[2](明)钟惺.隐秀轩集[M].李先耕,崔重庆.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3](明)谭元春.谭元春集[M].陈杏珍,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681.

[4](明)钟惺.玉堂故事序[O]//玉堂故事.明刻本.

[5]陈广宏.钟惺年谱[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196.

[6]春秋左传五十卷[O].(晋)杜预,(唐)林光叟,注释.(明)钟惺,孙鑛,批点.清康熙刻本.

[7]钟林斌.公安派研究[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2001:69.

[8](明)袁中道.珂雪斋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9]春秋左传三十卷[O].(晋)杜预,注.(明)钟惺,评.明崇祯毛氏汲古阁本.

[10](明)钟惺.公羊传十二卷[O].明崇祯刻本.

[11](清)永瑢.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205.

[12](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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