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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和玛格丽特》的艺术渊源

2013-04-07

关键词:浮士德魔王玛格丽特

徐 宏

(山西大同大学文史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一、题材、情节渊源

《大师和玛格丽特》主要描写了魔王沃兰德带领随从来到莫斯科,考验苏联当代人心,揭露嘲讽苏联社会现实,对文艺界的丑陋现象进行了揭露,并描述了被称为大师的一位作家,因写了一部关于彼拉多审讯并判处耶舒阿死刑的小说而受到批判,躲进精神病院死去的故事,其间还穿插了大师和玛格丽特的爱情故事。小说中的现实成分来源于作家对苏联社会生活的观察和体验,而小说中的魔幻成分与历史内容却是和西方文化和西方文学典籍有着极深的渊源。这些外来因素大致又分为两大类:一是对古代典籍的借用;二是对文学名著的接受或移植。

(一)对古代典籍的借用 在基督教经典《新约全书》中记载了耶稣在各地传播教义,被他的门徒犹大出卖而被捕,当地的祭司长和全公会寻找假见证控告耶稣:“诱惑国民,禁止纳税给凯撒,并说自己是基督、是王。”[1]耶路撒冷总督彼拉多本不想判处耶稣,但他听从了夫人以及祭司长和长老挑唆众人的话,并见制止也无济于事,反要生乱,只好照他们所要求的定案,最终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归了天国,三天后复活。

这个故事在《大师和玛格丽特》中被借用过来,作品中罗马帝国耶路撒冷总督彼拉多审讯耶舒阿,他为了自己的前程,违心地核准了地方宗教当局对耶舒阿的死刑判决。与《新约全书》中所不同的是小说描写了后来的故事,在对耶舒阿行刑之后,彼拉多虽秘密处死了出卖耶舒阿的“犹大”,但深深的负罪感和激烈的内心矛盾却使他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从那时起的近两千年里,彼拉多一直呆在一座荒凉孤寂的山顶平台上,孤独承受着偏头痛的折磨,直至魔王沃兰德带领大师来到这座山顶,大师宣告解脱彼拉多,他才沿着月光路与耶舒阿得以相会。

(二)对文学名著的接受或移植 《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另一题材情节来源就是西方文学名著,比如魔王沃兰德帮助大师和玛格丽特重新走到一起的情节,就与《浮士德》中梅菲斯特帮助浮士德与玛甘蕾结合的情节相似。再如上文提到的彼拉多近两千年来一直在一座荒凉孤寂的山顶平台上忏悔,最后被大师宣告解脱,终于和耶舒阿会合并上升到天国的情节,与《神曲》中但丁游历地狱、炼狱后终于上升到天堂的情节近似。

另外在这部小说的总体构思上,作家把魔王沃兰德带领随从来到莫斯科,专门捉弄和嘲笑苏联人的故事贯穿始终,就会让我们想到马克·吐温在《神秘的陌生人》中的构思。马克·吐温在小说中写了魔王撒旦出现在奥地利,对人间的丑恶尽情嘲弄的故事。

因此可以说,布尔加科夫设计的魔王又一次出现在人间,专门嘲弄人间的丑恶,这样的故事是有先例的,只是在我们看来,这个魔幻故事却是够新奇的。

二、艺术形象的渊源

(一)魔王沃兰德形象 这个形象最早见于《旧约全书·创世纪》中,在那里他以蛇的形象出现,引诱夏娃偷吃禁果,因此受到上帝耶和华的诅咒。

在《新约全书·启示录》中记述了魔鬼撒旦因迷惑列国被捆绑在无底洞,一千年之后被释放出来,但他又开始迷惑歌革和玛各,于是这些人就围住圣徒的营与蒙爱的城,但有火从天而降,烧灭了他们,那迷惑他们的魔鬼撒旦则被扔在盛有硫磺的火湖里,昼夜承受着痛苦的煎熬。

但丁的《神曲》中也写到了地狱之王琉西斐,他居住在地狱的第九层,有三幅脸孔,六只眼睛同时流泪,每只嘴里还分别咬着一个罪大恶极的脑袋。

这个形象在英国作家弥尔顿的《失乐园》中被塑造得更加丰满生动。叛逆天使撒旦,因为反抗上帝的权威被打入地狱,却仍不悔改,负隅顽抗,为复仇寻至伊甸园,引诱亚当与夏娃吃了禁果,最后被变成了蛇。长诗主要突出了撒旦敢作敢为、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

18世纪歌德创作的诗剧《浮士德》中,魔鬼梅菲斯特继承了原来魔王形象的恶和否定精神,一再地引诱浮士德作恶,但浮士德却从一次次的错误中找到了正途,成为浮士德前进道路上不可缺少的动力。诗人借助梅菲斯特之口,嘲笑教会、调侃宫廷大臣、讽刺浪漫派和骑士小说,这些嘲讽和揭露也从反面推动了社会的前进步伐。相比之下,马克·吐温笔下的撒旦在揭露和嘲讽社会丑恶方面虽然继承了歌德,但是他说“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幻梦”,“人连畜生都不如”[2],这显然宣扬了虚无主义和悲观主义思想,与歌德在这个形象中寄托的恶能造善相去甚远。

在《大师和玛格丽特》中,沃兰德及其随从来到凡间,考察莫斯科人的内心,同样也是在揭露和嘲讽社会的丑恶,对以往的魔鬼形象有所继承,但也有其独特之处。首先,他并不做坏事,是一位冷峻的观察者、评论家。因此,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沃兰德早已不是恶魔的化身,而变成了伸张正义、除暴安良的侠义之士;其次,沃兰德的议论也包含着深刻的哲理,发人深思。比如沃兰德关于光明与阴暗、善良与邪恶、存在与虚无的议论等等,都具有揭示真理、讽刺现实的作用,他许多风趣的话语中都闪耀着智慧的火花。

(二)彼拉多与耶舒阿形象 彼拉多与耶舒阿的故事出自于《新约全书·马太福音》。彼拉多屈从了祭司长和长老的要求,鞭打耶稣,并把耶稣交给兵丁钉在十字架上,但他又害怕承担责任,便在众人面前洗手并说这罪恶与自己无关,似乎一盆水就洗净了他自己的所有罪责。但在《大师和玛格丽特》中,作者把彼拉多作为主要的描写对象,着重描写他外表与内心、责任与良心的矛盾。从外表上看,他身着白披风,威风凛凛地指挥着十万军马。可是偏头疼却在无情地折磨着他,他承认自己是与善无缘的怪物,当耶舒阿说出了他的病根在于不相信真理和善时,他对耶舒阿便由恐惧而变得敬服,内心中久被压抑的善念也开始上升,这时他本打算把耶舒阿由死刑改为幽禁,可是作为罗马帝国的重臣又不能允许臣民如此地蔑视凯撒陛下。耶舒阿对建立真理王国坚定的信念,对上帝执着的信仰,把彼拉多的旧信仰彻底摧毁了,他已意识到真理和善念在自己心灵深处生根发芽,却不敢培育它,表现出不应有的自私和怯懦,正是这种怯懦铸成了千古之恨。虽然事后彼拉多派人杀死了出卖耶舒阿的犹大,但杀害无辜善人的负罪感仍时时折磨着他。他很清楚,人们只要一想起带给人间福音的耶舒阿,就会想到他这个刽子手。行刑的当天夜里,他在铺好的卧榻上躺下来,却毫无睡意,满月高悬在朗朗的夜空中像个一丝不挂的玉人,他自言自语:“即使在这月光下,我也不得安宁!”[3]午夜以后进入梦乡,一条月光光带伸到总督床前,他立刻踏上了这条光明的月光道路,顺着它逐渐向上,朝着明月走去,他在睡梦中幸福得笑出了声:“走在这条晶莹透明的道路上实在美妙无比。”。[3]看来象征真理与至善的月光路具有无比的感召力,他终于选择了这条光明之路,而为了使梦中的理想成为现实,他却在那山顶平台上度过了几万个不得安宁的满月之夜,才赎清了因怯懦而犯下的罪孽,最后由大师宣告了他的解脱。

作者在《新约全书》的基础上重新塑造了彼拉多这一形象,意在表明:每个人心底都有着趋向真理和至善的愿望,人们只有摒弃功名利禄的引诱,勇敢地追求真理和至善,才能享受光明和幸福,但怯懦是人类缺陷中最可怕的缺陷,它往往会使人铸成大错。这个形象其实有着明显的象征性,比如苏联文艺界某些身居要职的大人物,30年代由于屈从于极左思潮的压力,对一些正直的作家采取了某些过火的批评,有的甚至将他们一棍子打死。作者对这些人是寄予希望的,并且相信他们能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新约全书》中的耶稣是上帝降临人间的儿子,他向人们宣谕天国的福音,还经常显示神迹。而布尔加科夫笔下的耶舒阿是一个流浪哲人,他向人们宣扬的是“真理的王国一定会到来”[3]这一人间的福音。在受审时,虽然彼拉多多次暗示,他还是毫不忌讳地承认自己说过那些讨论有关凯撒政权的话,耶舒阿面对死亡仍能勇敢地宣扬和捍卫真理,他那不向强权低头、宁愿舍生取义的英雄气概和献身精神,与彼拉多的怯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者借耶舒阿的形象表现了自己追求真理、至善的道德理想。

(三)大师和玛格丽特形象 作品中描绘了大师因写了一部关于彼拉多的小说而受到批判最终死在精神病院的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显然是根据苏联现实社会中的原型塑造出来的,但是这个形象又和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形象有着一些联系。他们都是探索人生意义的知识分子,他们的一生也都是悲剧性的。小说最后一章中沃兰德对大师说:“难道您果真不想像浮士德那样在实验室里守着您的曲颈瓶,幻想着也能造出个新‘何蒙古鲁士’吗?”[3]这句话也暗示了两个形象之间存在着相似性。作者在叙述中有意地省略了大师所经历的许多具体事件,而重点突出了他和玛格丽特的爱情悲剧,这又会让我们想到浮士德和玛甘蕾的爱情悲剧。首先是两位女性的名字发音相似,这应该不是巧合。如果说浮士德和玛甘蕾的爱情是一种世俗之爱的话,那么大师和玛格丽特的爱情则是一种纯粹的精神之爱。玛格丽特结婚后物质生活很富有,但精神生活却很贫乏,当她遇到大师后,两颗心从此便紧紧地贴在了在一起。大师因小说受到批判,玛格丽特替他分担痛苦,她不愿看着大师被压垮,想帮助大师,但是没想到大师却突然失踪。她本不想和魔鬼打交道,但一想到能得到大师的消息,她便勇敢地去会见了魔王,在魔王的帮助下,终于又见到了大师。小说末尾在伊万的梦中,大师和玛格丽特一起走上了月光路,这就象征着他们的灵魂上升到了天国。这个结局与浮士德和玛甘蕾的结局也是相同的。

(四)其他形象 小说中的其他形象也和圣经中的形象有一些渊源关系。比如《新约全书》中的利未·马太是耶稣的门徒,他本是个税吏,信仰犹太教,对耶稣起初他是厌恶的,最后却接受了耶稣的教义,愿意抛弃钱财永远追随着耶稣。耶稣被害后他留在人世继续传授基督的福音。《大师和玛格丽特》中的伊万,在柏辽兹鼓吹的虚无主义理论毒害下,变得头脑简单,不学无术,但自从认识了住在隔壁的大师后,便以他为师,渐渐明白了许多道理,后来,他果然成为了研究历史和哲学的教授,显然这两个形象之间存在着渊源关系。

《新约全书·马太福音》中的犹大是耶稣的12门徒之一,他为了得到30块赏钱,竟然出卖了耶稣,事后他又后悔,把得到的赏钱还了回去,自己上吊死了。小说中也有一个告密者莫加雷奇,他最终也受到了惩处。

三、场景、意象渊源

在歌德的《浮士德》中,主人公追求真理经过了五个阶段,即学者生活、爱情生活、政治生活、追求古典美和改造大自然,也就是描绘了五种场景。在《大师和玛格丽特》中,对大师的经历没有详细的叙述,而女主人公玛格丽特的地位却得到了强化。小说中同样也描绘了她追求真理的五个阶段,只是先后顺序不同。玛格丽特飞离莫斯科在叶尼塞河上空畅游,意味着她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她以女王的身份主持撒旦的盛大晚会,接见来宾,可以说是短暂的从政;晚会上她欣赏约翰·施特劳斯亲自指挥的古典舞曲,是追求艺术美;沃兰德帮她换来大师,有情人终于破镜重圆,是爱情生活;他们回到阿尔巴特街附近的那间地下室后,反复阅读大师写下的那部书稿,恢复了当初的学者生活。虽然小说中的具体场景与《浮士德》并不雷同,但其象征意义却是相似的。因此可以说,布尔加科夫既借鉴了歌德诗剧中的场景描绘,又避免了生硬模仿的弊病。

再者,在但丁的《神曲》中有对地狱、炼狱、天堂的描绘,弥尔顿的《失乐园》中也细致地描绘了地狱的景象,他们都突出了地狱中阴森、恐怖的氛围。但是在《大师和玛格丽特》的第22章到第24章中,布尔加科夫却描绘了迥然不同的地狱景象。它的入口竟然是花园大街302号乙楼第50号住宅,玛格丽特被请来主持盛大晚会,她进门后先顺着一条宽阔漫长的阶梯向上走,又到了一座宽阔无比的大厅,在圆柱中间穿行了许久,才进入另一个大厅,之后又进入一扇黑门后才见到了魔王。这里描绘的地狱并不在地层的深处,而是在比人间住宅高很多的地方;道路并不崎岖难行,而是有宽阔的阶梯;没有生前犯罪的灵魂所遭遇的风暴、火雨、血沟、冰湖等景象,而是一个又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厅,另外玛格丽特接见外宾、欣赏大型音乐会的过程都显得庄严肃穆、秩序井然。作者是特意把地狱描写成天堂一样的理想境界,而把人间写成邪恶横行、好人受难的黑暗世界。

四、技巧、风格渊源

技巧和风格包含的因素较多,我们很难作全面的探讨。但《大师和玛格丽特》中显然运用了变形手法。一类是人物从肖像、行为到精神的变形。比如国家文娱委员会主任的身体突然变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件空西装上衣在写字台前批阅文件、发号施令;又如玛格丽特涂上了回春脂以后,竟然骑着一把地板刷子在莫斯科上空自由翱翔;还有剧院经理突然被抛到1500Km以外的雅尔塔;伊万不到10秒钟就从尼基塔门跑到了阿尔巴特广场等等,都是现实中的人们做不到的。另一类是事物变形。比如观众们从瓦列特剧场抢到的卢布全都变成了矿泉水商标一样的纸片;妇女们换到的漂亮服装忽然不翼而飞;房管所主任收取的400卢布贿赂一瞬间变成了美钞等等,至于魔王及其随从的变幻无常、时隐时现,就更不足为奇了。作者运用变形手法并不是随意的,而是在形体变换中隐含着情理的真实。比如空西装能够代替文娱委员会主任,说明这样的主任本来就是没有大脑徒有其表的机器,有没有他其实都一样。

小说中大量运用变形手法形成了怪诞的色彩。这种手法也是有渊源的,比如德国浪漫派作家霍夫曼的小说中就经常运用变形手法讲述一些荒诞离奇的故事。俄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之一果戈理的短篇小说《鼻子》中,八等文官柯瓦廖夫的鼻子竟然变成了五等文官到处乱跑,弄得主人出尽丑后又忽然回到原来的位置。作者借助这类荒诞离奇的故事,有效地增强了作品的趣味性,同时又含有深刻的社会讽刺意义。

小说中运用的其他艺术技巧也都不同程度地借鉴了国外或国内一些作家的艺术手法,由于篇幅有限,本文不再一一赘述。

总之,布尔加科夫善于借鉴前人的优秀文学遗产,把自己对现实生活的观察思考与典籍中记载的故事融合在一起,把前人用过的技巧化作自己的艺术技巧,因而使《大师和玛格丽特》既蕴含着深刻的思想意义,又取得了非凡的艺术成就。他的成功经验给我们的启示首先是正确对待传统。后期象征派的代表人物艾略特就反对许多现代派作家的反传统倾向,他强调作为个体的作家必然从属于某一个文学传统,一个人的作品只有置于传统中才能显示出完整的意义。

作者能古为今用,化腐朽为神奇。他借《新约全书·马太福音》中彼拉多的故事表达了现代主题;他借被否定的恶魔揭露了苏联社会中的阴暗面,惩治了那些为非作歹的官员;他把浮士德追求真理的五个阶段移植到女主人公玛格丽特身上仍然是那样自然贴切;他还能熟练运用其他艺术大师开创的艺术手法而不露斧凿之痕,比如他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调艺术引入小说中就很成功:其中既有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对话关系,也有人物内心中两种不同声音的对话。如柳欣在精神病院听了伊万的斥责后,回家路上两个自我的对话;再如第11章中写新伊万与旧伊万的争辩等等,都是作者对陀氏复调艺术的继承和发展。这些成功的经验,都值得当代中国作家认真去学习。

[1]新旧约全书[M].南京:中国基督教协会,1994.

[2](美)马克·吐温著,吴钧陶译.神秘的陌生人[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3][(苏)布尔加科大著,钱诚译.大师和玛格丽特[M].北京:人民出版社.

[4](意)但丁著,韩芳译.神曲[M].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2000.

[5](德)歌德著,孙迪译.浮士德[M].延吉:延边人民出版社,2000.

[6](英)弥尔顿著,丁华民译.失乐园[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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