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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境中的沉默女性——从海伦娜的失语看《午间女人》中的女性际遇

2013-04-02韩梦怡

昌吉学院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玛塔弗兰克威廉

韩梦怡

(同济大学外国语系 上海 200092)

2007年10月8日,37岁的德国女作家尤利娅·弗兰克(Julia Franck)凭借其长篇小说《午间女人》获得了德国图书奖评委的绝大多数票,毫无争议的拿下当年的头奖。这部小说被称为当年法兰克福书展上最热门的德文版权书,其销量超过40万册。在《午间女人》的“至中国读者”[1]中她写到:“我想知道那个时代的女性能在何种程度上决定自己的命运,打上自己的个性烙印?在什么样的时刻,她不得不否定自我?”[2]这似乎从另一角度透露出被冠以“文学奇女子(Fräuleinwunder)”——这一看似称赞,实则暗藏对女性的戏谑名号的尤利娅·弗兰克,对于不同时代女性命运与局限的深刻思考。在《西方女性学》一书中,作者将西方女性学研究的内涵和主题定为“让沉默者讲话,为无言者立言。”[3]在坎坷的一生中不断遭受歧视、压制和抛弃,最终走向失语的海伦娜又何尝不是沉默者中的一员。

借由第三人称视角、极具表现力和画面感的细腻文字,经由长时间的调查与走访,尤利娅·弗兰克试图还原当年祖母抛弃幼子故事的原貌,并进一步了解其“作为女性在那个时代的期望与遇到的障碍。”[4]小说分五章,“序幕”发生在战争结束以后,一直与母亲——化名“爱丽丝”的海伦娜相依为命的彼得被遗弃在了小火车站。“世界向我们展开”描写了小说主人公海伦娜缺乏安全感的童年:神经质又患有收集癖的脆弱母亲让她既向往又恐惧;家中的支柱,唯一能慰藉母亲的父亲在战争中被误伤,生命在伤痛中流逝;美丽的姐姐玛塔似乎是她唯一的依靠,却又因痛苦沉迷于毒品让她忧虑;昔日进入大学学医的梦想看起来遥不可及,海伦娜只有靠偷偷阅读经典寻求片刻的宁静。而在“最美妙的时刻”中,海伦娜和姐姐抛弃了精神崩溃的母亲投奔她们的姨妈芬妮。玛塔得以和恋人莱奥亭娜重聚,并很快融入了芬妮缤纷奢靡的社交圈,而海伦娜遇见了她此生的挚爱——卡尔·维特海默。在温文尔雅尊重女性的卡尔面前,海伦娜可以毫无顾忌的展现自我,她与卡尔谈论人生、诗歌、戏剧。那的确是她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刻,直到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卡尔,绝望中的海伦娜陷入人生的最低谷。“夜间的陷阱”到底指什么?是海伦娜梦中卡尔的呼唤,还是绝境中仿佛天降奇兵的威廉带来的婚姻?似乎重新让海伦娜燃起对家庭与生活希望的威廉却将她推入更深的桎梏。婚前,他奉海伦娜为圣女,为其假造身份万般照顾。在新婚之夜,他发现海伦娜已非处子之身,勃然大怒之后便是无尽精神与肉体上的羞辱和暴力。即使之后海伦娜怀孕,也不再能得到他的温情相待。最终,面对威廉的抛弃,身心俱疲、举目无亲的海伦娜深感自己的失职与无力,放弃了做为母亲的权利。在“尾声”中,十七岁的彼得选择躲在草棚里,以永不见面来惩罚抛弃自己的母亲。

海伦娜最终的失语仿佛是那个时代饱受歧视与压制的女性无声的悲叹。从最初灵动、富于主见的独立姑娘,到最后麻木被动、屈从于命运的沉默母亲,海伦娜的际遇看似传奇,实际上却从侧面展示了当时女性命运的共性和时代的必然性。“海伦娜生长的年代,正是妇女的传统价值观念遭到冲击,越来越多的女性走出家庭,寻找自己的社会价值的时代。”[5]而她们承受的压力与歧视,也是超乎想象的。什么样的行为算是歧视?根据刻板印象途径来定义歧视,“要求女性符合女性的刻板印象,若不照办将会遭到惩罚,这就是歧视。”[6]性别刻板印象往往是不正确、不利于所针对群体并且难以更正的。针对女性的刻板印象非常复杂:“总体来说,女性比男性受到人们更多的喜爱,但是却被认为不具备与男性同等的能力(Eagly&Maldinic,1993)。”[7]此外,还有一部分人倾向于将女性视为贞洁的象征,将容易染上污秽、受到暴力攻击视为女性特质。而这些想法在《午间女人》所描述的时代也同样盛行,女孩被期望早早退学,嫁给有钱又有地位的男人,从他人处寻求安全和保障。女孩的个人理想往往被嗤之以鼻,或认为毫无必要。

年少的海伦娜聪颖好学,渴求知识,总是偷偷阅读家中的藏书,以文学为伴,是个极有主见的小姑娘。毫无疑问,她特立独行的姐姐玛塔对她的成长和思想有着巨大的影响力:是玛塔最初给她描绘父亲将来送她去海德堡读书的美好前景,而“她希望玛塔说下去不要停,继续说下去,……”[8]玛塔的话在她的心中燃起了渴望梦想的火焰和对知识、世界的好奇。玛塔还从小就教育她:“海伦娜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显露自己的才干,最终会落个像小叫花子一样落进男人怀抱的下场。”[9]她教会她勇敢的追求梦想,而不是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别人。而果断勇敢,目标明确并成功进入大学读书的莱奥亭娜更是她憧憬的对象。然而,海伦娜的梦想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注定是要四处碰壁的。她的父亲对她的努力与愿望完全漠视,而她的母亲则干脆将她学医的愿望称为“妄想”。如果将这些描写都只归为尤利娅·弗兰克对环境的必要刻画不足为论,那么外科主任医生“教授先生”的出现则无疑展现了作者对于当时女性受到歧视状况的深切关注。教授先生是矛盾的性别歧视主义者(ambivalent sexist)的典型。一方面,他具有敌意性别歧视主义的倾向(hostile sexism):在承认莱奥亭娜具有动摇他地位的能力的同时,又将她看作是具有控制欲和侵略性的。这一点从护士们的对话中就可以看出来:“他很欣赏你,可是他又越来越怕你。”[10]他似乎相信“女人试图通过控制男人来取得权利。”[11]“他清楚地听见她对另一个护士说,她结这个婚是做了一件聪明的事。他不是说是一件好事,而是一件聪明的事!”[12]另一方面,他又具有善意性别歧视主义(benevolent sexism)的特征,这一点在他对海伦娜的态度上尤其明显,他将海伦娜视为可爱讨喜但又没有能力照顾自己的。因此,当海伦娜告诉他自己要离开他的身边去投奔柏林的姨妈时,教授先生暴跳如雷“年轻的女士可不要过高地估计自己”,“您以为您会找到比我的身边、我的病房更好的地方吗?[13]而对于海伦娜没敢说出口的求学的愿望,教授先生也从对莱奥亭娜的批判上侧面表明了态度:“让女人去上大学完全是白费力气!这个职业需要意志,力量,心无旁骛,意味着在精神上和身体上都要克制自己,而女人什么都不想失去。她们总是二流的,……”[14]这是第一次,海伦娜对自己的理想与希望感到“羞惭”,她被教授先生的粗鲁与怨气吓呆了,她说不出话来,只有哭泣。实际上,同时代下几乎每一个心存理想的女性都面临着同样的困境与歧视。看似洒脱利用婚姻作为跳板的莱奥亭娜亦是如此,唯有牺牲,才能得到,唯有服从社会规则,才有达成所愿的可能性。

显而易见的,海伦娜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理想女性。她“了解虚伪的女性道德,要循规蹈矩,要谦逊守礼,要冰清玉洁……”[15]虽然了解,但是服从却是另一回事。她神经质的妈妈不管从行动上还是从思想上都没有教给她传统意义上的女德,而海伦娜对于勇敢追求与莱奥亭娜的同性之爱的玛塔更是心存向往:她“看到的玛塔和莱奥亭娜的每一个亲吻都让她魅力四射”[16]。这便不难解释为什么后来面对羞涩含蓄的卡尔,海伦娜主动热情的追求爱情,并越过传统礼仪毫不犹豫的与心爱之人开始了共同的生活。而经历了与温柔包容的卡尔四年的同居生活,海伦娜已经习惯了展现自我,忠于本心。这一切,都使得后来与卡尔完全相反的威廉对她的专断与压制变得更加致命。在小说序幕中,威廉给海伦娜的信里说“他对他儿子的母亲是尊重的,……”[17]而实际上威廉的所作所为,全然是打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撇去民族因素不谈,海伦娜在新婚之夜就已不是处女,以及她在性上的主动,都让他感到耻辱与厌弃:“我真是弄到了一个好货色,威廉语气很重地说。我买了件次品。”[18]“昨天夜里,有时候你就像个动物,像一只野猫。”[19]他所持的偏见无非是女性要么是“纯洁无暇的‘好’女人而被赞扬,未遭性或原罪的玷污。”要么“是被肉欲吸引的娼妓,危险,天生就坏。(Ussher,1989,p.14)”[20]而“次品”一说,更是透露出其将女性视为次等的“物品”的观念,更不用谈尊重。显然,从之后威廉对于海伦娜近乎强暴、极尽羞辱之能事的行为可以看出,他是个地道的歧视女性者:一方面,他无视海伦娜的情感意愿,视其为工具,并用拒绝说话来对她施以“冷暴力”。当海伦娜忍无可忍试图反抗时,他甚至明确的做出了暴力行为迫使其沉默:“他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嘴,眼里闪着光:闭嘴。他一直等到她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牢牢地捂着她的嘴。你闭嘴,听清楚了,我不说第二遍。”[21]另一方面,他将海伦娜的付出完全视为理所当然,在接受十字勋章后,“与在他前面的六个人相反,威廉只字不提他的妻子,没有向她表示感谢。”[22]这体现了当时社会对于性行为普遍存在的双重标准,在性的问题上,男性的行为普遍被容忍,女性的则往往受到唾弃和指责。当时的社会不允许女性和男性有一样的欲望,所以女性必须学会压制自己的欲望和需要。而女性对于家庭和孩子的付出,对于丈夫的支持,则被视为天职所在,理所应当。

海伦娜所受到的所有攻击与侵害,都以她没有顺从社会对女性定下的标准为由被合法化。其实她所做的,不过是追逐自己的梦想和爱情。在第三章中卡尔曾说道:“在痛苦中永远不会丧失对幸福的渴望。”[23]而海伦娜再也感觉不到痛苦,她麻木的接受了士兵们对她的侵犯,麻木的投身于工作,麻木的面对残酷的命运和生活。因为她已经失去了梦想,失去了对爱情、家庭的向往,丧失了对幸福的渴望。她终于成为了一个爱无能的失语者,与战后许多德国母亲一样,选择了遗弃自己的孩子,因为身心俱疲的她们已经无力再给孩子带来快乐。尤利娅·弗兰克用平静的口吻将海伦娜的故事娓娓道来,她没有让海伦娜声嘶力竭的哭诉社会对女性的不公,憎恨让她走向悲剧的人或世界,事实上,她没有直接让海伦娜说出任何一句质疑命运的话语,而是让她麻木的、沉默的接受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仿佛这一切都与她不再相关。海伦娜不说话、不诘问,所以读者才想要代她说话、代她诘问:何以女性就要受到如此对待,走向这样的悲剧?不需要直白的点明,不需要大声疾呼引人注意,聪明的尤利娅·弗兰克早已经用她细腻的笔触和海伦娜悲伤动人的故事向读者传达了她的想法。字里行间,都看的到尤利娅·弗兰克对当时成千上万德国妇女际遇同情和哀叹,和她对坎坷曲折的女性命运最深刻的思考与关怀。

[1][2][4][8][9][10][12][13][14][15][16][17][18][19][21][22][23]尤利娅·弗兰克.午间女人(杜新华译)[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2,2,1,36,113,65,119,119,119,115,115,6,276,277,291,281,163.

[3]刘霓.西方女性学[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16.

[5]安娅.在沉默中求生[J].外国文学动态,2009:20.

[6]詹妮弗·玛特·索尔.女性主义:议题与论据(国立编译馆主译)[M].台北:巨流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10:60.

[7][11][20]玛丽·克劳福德,罗达·昂格尔.妇女与性别——一本女性主义心理学著作(徐敏敏,宋婧,李岩译)[M].北京:中华书局,2009:113,113,4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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