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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府诗笺》训诂考据方法研究

2013-03-26柳卓娅

东方论坛 2013年4期
关键词:通假乐府诗意义

柳卓娅

(1.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山东 淄博 255100;2.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2)

闻一多在古代文学研究的诸多领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但其《乐府诗笺》对三十多首汉代乐府诗的注释至今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以至于他的很多精彩的注解没有被注意。汉乐府诗歌长期以来很多学者都在注释和研究,但是有些学者是凭自己对诗句的直接理解和体会来注释的,这对距离我们年代极其久远的汉乐府诗歌显然不合适。闻一多在《楚辞校补》引言中曾谈到自己古文研究三项课题:说明背景、诠释词义、校正文字。[1](P119)《乐府诗笺》虽然篇幅很短,也没有很详细地展开论述,但这三方面的努力和成就也有充分的体现。闻一多在吸收前人注释精华的基础上,通过对多种典籍精心梳理、考查、征引,对许多诗句的关键字词进行了注释,对很多诗歌意义的疏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本文将结合具体释义对闻一多《乐府诗笺》的训诂考据方法进行研究,同时凸显闻一多乐府研究的独到和精微之处。

一、利用系列通假,找出意义关联

通假是传统训诂方法,闻一多在《楚辞校补》引言中也说,作品所用的语言文字,尤其那些约定俗成的白字(训诂家所谓“假借字”),最易陷读者于多歧亡羊的苦境。[1](P119)闻一多以其深厚的古文功底和严谨细致的考查态度,利用通假解决了很多字词注解问题。如在《将进酒》注解中,闻一多指出“悉”“僁”相通,“悉索”双声连语,即“僁僁”,表示细微的声音。与下文“若”,顺的意思对应起来:“此言歌律协六同之阴气,其音靡妙幽细,使歌者引声赴节,曲折浮沉,能尽其巧也。” 《陌上桑》①本文引用的《乐府诗笺》均来自《闻一多全集》第五编《乐府诗编》(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头上倭堕髻”,闻一多考证“倭堕髻”即“堕马髻”。首先“倭”、“逶”不仅字形相似而且意义相同,又“倭堕”与“逶迤”意义相同,《说文》有“倭,逶迤邪去之貌”。闻一多又引用其它材料证明二者在使用中并无二致,萧子显《日出东南行》“逶迤梁家髻”,正作逶迤。《后汉书·梁统传》“(冀妻孙)寿色美而善为娇态,作愁眉啼妆,隋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以为媚惑”,《注》引《风俗通》曰:“堕马髻者,侧在一边,……始自冀家所为京师翕然皆放效之。”《古今注·杂注篇》曰:“倭堕髻,一云堕马之余形也。”

同时,闻一多的通假注解经常是通过多方引证和联系找出一系列的相关通假字,前后关联起来给很多表面文意蹊跷不通的词句以解释,让人豁然开朗。首先要提的是流传到今天已经仅剩寥寥数语的《翁离》,针对这仅剩的几句,闻一多也做出考证和解释,指出“拥”、“翁”音近通假,“翁离”即“拥离”。最让我们刮目的是闻一多对于“拥离”一词的与人类身体联想和引证,从“翁离”“拥离”“痈”找到一连串的意义链条,解释“翁龙”也就是“拥肿”,叠韵连语。此外,闻一多指出“障”字以“形状”而得名,实即“泥沙淤积”成为“障”,还找出地理方面的证据。《汉书·地理志》下西河郡原《注》“治塞外翁龙、埤是”,颜师古《注》曰:“翁龙,埤是,二障名也。”与前面的意义正好吻合起来。

另外《思悲翁》诗“蓬首狗,逐狡兔,食交君”一句也曾是令人费解之处。很多注家把“蓬首狗”直接解释成“多毛的狗”,有道理但有些突兀,况且能“逐狡兔,食交君”的狗应该不是一般的多毛狗。闻一多层层考证,先解决“首”的问题,指出“首一作蕞”,而蕞最同,而最聚丛三者俱从取声,古字当同音同义,所以“首”与“蕞最聚丛”都有相通之处。“蓬首”即可写为“蓬蕞”。蓬蕞当读如蓬丛,本双声连语,字一作髼,多毛之貌也。但是这种不一般的多毛狗到底是什么呢?闻一多指出的确有一种不一般的狗,即“尨”,不仅多毛而且凶猛。《说文》“尨,犬之多毛者”,《穆天子传》有“天子之尨狗”,《注》:“尨,尨茸也,谓猛狗。”至此我们恍然大悟:蓬蕞狗即尨狗。这一解释也和下文“食交君”对应起来。闻一多说“交君”当为“狡麏”,是“狡麏”省写而已,而“麏”古同“麇”,指獐子,并引用《说文》“豜,獟犬也,一曰逐虎犬”,犬能逐虎,则食麏当无不可。就这样从“首”到“蕞”到“最”“蓬蕞”“蓬丛”“髼”到“尨”,层层剥茧,多方引证,给我们一个精彩而圆满的解释。

还有对《蒿里》题目二字,闻一多通过考察文献指出“蒿、槁、薨、,字异义同。”并解释“下里”也是与之相关。《汉书·韩延寿传》“卖偶车马下里伪物者,弃之市道”,《注》 引张晏曰:“下里,伪物,地下蒿里伪物也。”《酷吏田延年传》“阴积贮炭苇诸下里物”,《注》引孟康曰:“死者归蒿里,葬地下,故曰下里。”《对楚王问》又曰:“其始曰《下里》 《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下里》当即《蒿里》之曲。其它类似通假注解还有很多,例如《董逃行》“吾欲上谒从高山”,“从高山”、“崇高山”、“嵩高山”读音字形相近,实际为一。《豫章行》“(白杨)梯落口口口”,“梯落”看起来莫名其妙,闻一多通过层层考查发现“梯落”“剃”“鬀铬”之间相通,都表示“剔去树木枝叶”。《芳树》“王将何似!如孙如鱼乎?悲矣!”闻一多发现“孙”“荪”“荃”之间的相通,“如孙如鱼”之“孙”实际为“荃”。《相逢行》“丈人且安坐,调丝未遽央!”中“央”,闻一多考证其与“遽”、“遽”、“讵”相通,有至、尽的意思。而且也有版本作“未遽央”,闻一多认为“未遽央,古之成语,遽或作遽作讵,疑本当为距”。并有多处引证。

闻一多对一些诗句利用通假进行解释,不仅给后来者理解诗句带来很大的帮助,也给学术界提供了很多新的参考和启发,注解看似简略实际逻辑性和思辨性很强,不是凭简单理解和猜测,而是一定找到确切的证据和根源。

二、针对模糊疑难,根据语境辨析词义

闻一多在《匡斋尺牍》中曾经说过:“一首诗全篇都明白,只剩一个字,仅仅一个字没有看懂,也许那一个字就是篇中最要紧的字,诗的好坏,关键全在它。所以,每读一首诗,必须把那里每个字的意义都追问透彻,不许存下丝毫的疑惑——这态度在原则上总是不错的。”[2](P202)很多难解的字不能一概用通假的方法加以注解,闻一多以其博学严谨给我们作出细致的考证和解释,并指出一些与其他注解字义的细微差别。有时简单的一个字,闻一多也发掘出其内在的涵义来源。

最精到的当属对《艾如张》“为此倚欲,谁肯礞室”之“倚欲”的解释,闻一多指出“倚欲”当为“掎脚”,且“掎”“脚”同义。闻一多引《周礼·翼氏》注:“置其所食之物于绢(羂)中,鸟来下,则掎其脚。”掎即从后面或一旁牵引、拖拉。同时,“掎亦谓之脚之”,即“脚”可作动词,有解释为“掎”的例子。引《史记·司马相如传》“射糜脚麟”,《集解》:“脚,掎足也。”或二字连言之,二者并用的例子也有,闻一多引用《说文》:“谻,相踦谻也”,踦谻即掎脚。反过来,在此诗中动词名化,则“掎脚之器亦谓之掎脚”,即此诗中的“掎欲”。同样的用法闻一多引用《赵策》三“人有所置系蹄者而得虎,虎怒,决蟠而去”,捕鸟之器谓之“掎脚”,犹捕兽之器谓之“系蹄”,都是动词作名词。这样看似奇怪“倚欲”一词,就通顺合理了。

《将进酒》“辨加哉”,闻一多指出“辨”为“辩”。“辩者以言辞相角斗,故辩有斗义。”并联系后面的“加”,《说文》中“加”为“语相增加”,闻一多又联系《匡谬正俗》“刘昌宗周续等音加为架”,令俗语口角谓之吵架,即以恶言交相陵加之谓。从中闻一多发现“加”“架”意义相近,“而此义与辩最近,故诗以辩加连文。”然后又从“辩加”联系到“加辩”,“驾辩”,“加”“驾”也是相通的。引《楚辞·大招》“伏戏《驾辩》,楚《劳商》只”,驾辩即加辩。《庄子·庚桑楚篇》“譬犹饮药以加病也”,崔本加作驾。闻一多推测“宴饮赋诗,奇思黠语,转相陵加,以为戏斥,不胜者科以罚爵,世所传宋玉《大小言》、《登徒子好色》及《讽赋》,司马相如《美人赋》,并孝武时柏梁诗赋,皆其类也。所作之辞,或有即席播为声乐者,故《大招》之《驾辩》,王《注》以为乐曲名”。

在《上之回》“上之回所中,益夏将至,行将北以承甘泉宫。寒暑德”,“益夏”,闻一多认为“益为溢初文”,引《广雅·释诂》“溢,盛也”,所以“益夏”即“盛夏”,这一解释也为下文内容的理解打下基础。解释看似简单,但从闻一多援引求证可见其严谨。闻一多认为“德”读为“得”,“得其宜”之意,并继续解释“得”声转为“适”,并从古籍中找到例证:《吕氏春秋·大乐篇》“寒暑适”,与本篇作“寒暑德”同根同源。“游石关,望诸国,月支臣,匀奴服,令从百官疾驱驰,千秋万岁乐无极。”对“承”的解释,闻一多解“承为次第之次”,引《小尔雅·广话》“承,次也”,在此为次舍之次,即甘泉宫为次舍也。相比有些注释直接解释为“承继”,要严谨确切。“从”,很容易被理解成“跟从”,闻一多明确指出:不是跟从,是“扈从”。“从百官,扈从之百官也”,引《封氏闻见记》:“百官从驾谓之扈从。”闻一多的确是解释必有出处,绝对不做臆测之解。

《上陵》“上林何美美”之“美”,很容易被理解为茂盛美丽之意,但闻一多提出“美”读为“枚”。引用《鲁颂·閟宫》的“实实枚枚”作证,《释文》引《韩诗》解释为“枚枚,闲暇无人之貌”,还有版本写作“微微”,《文选·南都赋》“清庙肃以微微”,李《注》:“微微,幽静貌。”无论“枚枚”还是“微微”,意思相近,都是幽静之意,和《上陵》诗意境非常吻合。

《焦仲卿妻》“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与上文“槌床便大怒”,“媒人下床去”之床,实皆独坐之“枰”,不是我们一般理解的今天的“床榻”。闻一多详细辨析了“榻”、“床”、“枰”三者进行了仔细区别。《释名·释床帐》曰:“人所坐卧曰床……长狭而卑曰榻,……小者曰独坐,……亦曰枰。”《初学记》二五引《通俗文》曰:“床三尺五曰榻,板独坐曰枰。”所以床、榻、枰三者可通称。《广雅·释器》曰:“榻,枰也。”《一切经音义》四引《埤苍》曰:“枰,榻也,谓独坐板床也。”《水经·湘水注》 曰:“贾谊宅有一脚石床,才容一人坐,云谊宿所坐床。”所以《焦仲卿妻》文中所用实际是枰,称床榻而已。

《焦仲卿妻》:“汝今无罪过,不迎而自归?”闻一多对“今”有一个重要解释:“今犹若也”,即为如果之意。《论衡·感虚篇》曰:“汤之致早,以过乎?是不与天地同德也。今不以过致旱乎?自责祷谢,亦无益也。”今不以过致旱,即若不以过致旱。《诗乘》等不识今字之义,改无为何,误甚。

《陌上桑》“使君谢罗敷”的“谢”字,闻一多强调是“问”的意思:“此吏人代使君问讯于罗敷之辞也”。并引用多处古籍,最后再次强调“凡此言谢,并犹今人言问候也”。同样《饮马长城窟行》“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闻一多分析“言”是“问讯”之意。《广雅·释诂》二曰,“言,问也”,问谓问讯。《说文》曰:“讯,问也。”《尔雅·释言》“讯,言也”,郭《注》曰:“相问讯也。”言己与良人远隔千里,每当日夕,辄各入门自爱,谁肯以片言相问讯哉?谁,暗斥其夫,意若怨其久疏音问也。

《长安有狭斜行》“夹毂问君家”有人提出“夹,本作狭”,闻一多不同意, 认为夹就是夹,并举出一些类似用法。张正见《相逢行》曰:“相逢夹绣毂,借问是谁家。”李白词曰:“夹毂相借问。”字并作夹。《文选·羽猎赋》注引《春秋感精符》曰:“黄池之会,重吴子,滕、薛夹毂。”《潜夫论·浮侈篇》曰:“富贵嫁娶,车骈各十,骑奴侍僮,夹毂节引。”

《有所思》“妃呼豨”闻一多认为即为“悲欷歔”,认为可能乐工所记表情动作之旁注。妃读为悲,呼豨读为歔欷。并作了解释:呼歔音近通用,《北海相景君碑》“歍歔哀哉”即呜呼哀哉,欷豨并从希声。“悲欷歔”者,歌者至此当作悲泣之状也。类似的用法,闻一多举例为《文选·闲居赋》注引《仓颉篇》“欷歔,泣余声也”,《广雅·释诂》三“欷,悲也”。

《始生》“唶我”之“我”闻一多做了强调:“我,语尾助词。”并引《诗·伐木》“有酒湑我,无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晏子春秋·谏》下篇五载晏子歌“冻水洗我若之何!太上糜散我若之何!”为证,指出“旧读我字属下,大谬”。

就这样,对很多看似容易理解但经过思考和推敲却有细微差别的字词,闻一多结合句意和古代文学、文化和语言资料做了细致的辨析,指出其具体含义并找来其它材料作证,做到前后一致,意义贯通。

三、对于误读误写,大胆质疑校正

因为年代久远和资料保护不善,很多典籍在流传中可能会发生误读误写误传的情况,这给后来传播和研究者带来很大的不便,更容易发生以讹传讹的错误,闻以其大胆质疑和小心求证给我们指出了一些乐府诗中的文字错误,并给出了细致的分析。

(一)因为字形相近而误写

如《日出入》“吾知所乐,独乘六龙。六龙之调,使我心若。訾黄其何不徕下”中的“知”字。“知”字在此诗中的意义如果按照现代汉语来理解为“知道”,似乎也能牵强过去,但总是显得有些蹊跷。闻一多认为:“知疑当为私字之误也。言吾私心所好者独乘此六龙以遍观四海也。”“知”和“ 私”字形的结构比划甚至读音都非常相近,在古代典籍书写的时候很有辨认书写错误的可能,“私”相对于“知”使此诗更加通顺,意义也相对明了。

与此相类似,“使我心若”之“若”字,闻一多认为应该做“苦”。闻一多体会应劭的话“武帝愿乘六龙,仙而升天,曰,吾所乐,独乘六龙,然御六龙得其调,使我心若”,得出“审应之意,正文及注两若字,并当作苦。”并进一步解释“此言乘龙升天,六龙既调,将往而不返,思念故旧,行当永诀,又不觉为之心苦也。”仔细读来,应劭的理解中“然”字应该表示 “御六龙得其调”之“乐”的转折之意,“使我心若”的确不通。从意义上讲,“若”作“苦”就清楚明白了,且与下文意义吻合:“下文‘訾黄其何不徕下’,訾黄即六龙,以乘龙御天为苦,故呼之使下也。”而且接下来闻一多又从音韵学的角度进一步说明:“且古韵鱼部入声字,多不与平上去相叶,此本以苦下为韵,今作若,则失其韵矣。”更是为这一推断提供有力的证据。这样整首诗的意思就是诗人看到四时无穷无尽而感叹人生短促,想乘六龙而去却又依依不舍。如闻所说“既以乘龙御天为乐私,及六龙已调,反以为苦,而趋之使下,语近诙谐,而意存讽谏,旧解未燎。”

《将进酒》“同阴气,诗悉索,使禹良工观者苦”一句有三处误写。 首先,闻一多通过考查隶书“禹”和“尔”的隶书写法,认为“禹”当为“尔”字之误。古隶“尔”作 ,“禹”或作 若 ,二者字形很是相近,在书写和流传过程中, 缺损或简化,就会与之相似,故“尔”误为“禹”。其次,对“观”的理解,闻一多认为“观”当为“歌”,是声之误也。歌观、歌元对转。并用“崔适说伪古文《五子之歌》即《五观》”来加强印证。再次,闻一多与认为《日出入》“使我心若”之“若”因为字形相近导致误写,实应为“苦”一样,此处闻一多此处也认为“苦”“若”误写,只是此处反过来,“若”误写为 “苦”,即实际应为“歌者若”,这样从音韵角度也与诗中“白”“博”押索韵。这样连起来,此句应为“使而良工歌者若”。

其它还有《临高台》“江有香草目以兰”,闻一多认为“目”为“茞”字误,“茞”缺损为“臣”,与目形近因误为目。并举《九歌·湘夫人》:“沅有茞兮澧有兰”为证。还有《芳树》:“心中怀我怅,心不可匡,目不可顾”中“匡”为“匨”字之误写,《说文》:“匨”古文“藏”字。“心不可匡”即“心不可藏”,又举《小雅·隰桑》中正有“中心藏之”为证。《焦仲卿妻》:“红罗複斗帐,四角垂香囊”,闻一多认为“複,疑当为覆,字之误也”,并列举多个“覆斗”的例证。《雉子班》“黄鹄高蜚之以重”,一多确定“重”作“千里”:“重”即“千里”二字之误合,做“千里”后诗中“子、止、里、子”押韵。吴兢《乐府古题要解》正引作“千里”。《焦仲卿妻》“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根据上下文意,“报”当为“赴”。《礼记·少仪篇》“毋报往”,郑《注》曰:“报读为赴疾之赴。”案此报字亦读为赴,下文“吾今且赴府”正作赴。明茅氏刊本《玉台新咏》此亦作赴,则疑以意改。其它如《有所思》“秋风肃肃晨风颸”,闻一多认为“颸当为思,涉上文风字而误加风旁。”闻一多之精心细致可见一斑。

(二)因为读音相近而误写

《上陵》一诗,闻一多对题目“上陵”来源分析做的最为细致,分析最为透彻,共发现三处疑点,而且最后作出结论:因为“陵”“林”音近,“上陵”实为“上林”之误。 (一)《上陵食举》与《上陵》诗出处地点和时间不同之疑。(二)《上陵者篇》与《上陵》诗作内容不同之疑。(三)作为祭祀礼节的“上陵”及其乐歌《上陵食举》和乐府歌词之《上陵》意义不同。闻一多作为一个兼诗人的学者,用诗人的细致和敏感从几段引用文字中看出了大问题,甄别古人错误之后,闻一多又给出了自己对“上陵”的解释,即“上林”。闻一多说“陵林声近,古书每每讹互”,并列举五个古籍例证:《左传·僖十四年》“诸侯城缘陵”,《谷梁传》作“林”;《庄子·齐物论篇》“山林之畏佳”,奚侗云当作山陵(畏佳即嵔崔,山貌也);《楚辞·大招》:“山林险隘”,林一作陵;《六韬·绝粮篇》“依山林险阻水泉林木而为之固”;《通典》五七引作山陵。所以得出结论:本篇“上陵”或本作“上林”,后人习闻《上陵食举》之名,因误“林”为“陵”耳。

《战城南》一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对“良臣”的解释闻一多与众不同,认为“臣当为人”,原文写错,因为一方面“人臣声类同”,另一方面“涉上文忠臣而误”,即受上文“忠臣”之“臣”的影响。闻一多引证古籍作了说明:良人,就是妇女的丈夫。如在《孟子·离娄》下篇“其良人至”,赵《注》曰:“妇人称夫曰良人。闻一多又从诗歌意义分析,《秦风·小戎》为妇人思念役夫而作,其诗曰“厌厌良人”。此诗义与彼同,“思子良人,良人诚可思”者,亦妇人思夫之辞。所以“良臣”为“良人”更为恰当。

其它还有《有所思》“秋风肃肃晨风颸”,闻一多认为“颸当为思,涉上文风字而误加风旁。” 《鸡鸣》“黄金为君门,碧玉为轩兰堂”,闻一多通过分析校正文字,认为此诗“碧”较“璧”更为合理:“碧以色言,黄金碧玉对文”,作璧,于义难通。《翁离》“拥离趾中可筑室,何用葺之蕙用兰”,闻一多认为“用”字当为“以”,“以”“用”声近,又涉上文而误,是“与”的意思。《圣人出》“美人哉,宜天子”,子疑当为哉声之误。《相逢行》“音声何噰噰,鹤鸣东西厢”,闻一多认为“鹤”疑当为“和”,声之误也。《尔雅·释训》曰:“雌雌,音和也。”此文上云噰噰,下云和鸣,义正相应。

四、结合史料文化,考察背景和文学内涵

闻一多在《楚辞校补》引言谈到的较古的文学作品所以难读的三种原因第一种便是“先作品而存在的时代背景与作者个人的意识形态,因年代久远,史料不足,难于了解”。所以闻在做注释时,总是结合当时具体的历史文化背景来思考,并给以文献资料的依据,而不是人云亦云,以讹传讹。

在这三十多首诗的注解中,闻一多根据具体历史事实对很多诗辨析了其具体意义。《巫山高》一诗,闻一多认为此诗中的“巫山”不是我们经常提到的长江三峡巫山,应该是“濠西之巫山”。引《南部新书》作证:庚“濠州西有高唐馆,附近淮水。”濠西淮水附近之高唐馆,其所在之山亦名巫山。此诗巫山、淮水并称,所以此巫山应该是“濠西之巫山”。这种司空见惯的地名,闻一多竟然发现其疑点,并从古籍和诗作集合起来作出注解,又入情入理,实在让人叹为观止。闻一多还考察分析并明确指出《董逃歌》和《董逃行》实际是两首不同的诗歌。《古今注·音乐篇》曰:“《董逃歌》,后汉游童所作也。后有董卓作乱,卒以逃亡,后人习之以为歌章。乐府奏之以为炯戒。”吴景旭曰:“乐府原题谓《董逃行》作于汉武帝之时,盖武帝有求仙之兴,董逃者古仙人也。后汉游童竞歌之,终有董卓作乱,卒以逃亡。此则谣谶之言,因其所尚之歌,故有是事,实非起于后汉也。”闻一多认为有道理。《宋书·乐志》作《董桃行》,梁简文帝《行幸甘泉宫歌》亦有“董桃律金紫”之句,疑古辞本作桃,后人傅合东京童谣号曰“董逃’歌”者,乃改桃为逃耳。实则《董逃行》为乐府古辞,《董逃歌》为后汉童谣(原辞载《后汉书·五行志》),截然二事,崔氏混而一之,最为纰缪。古辞虽不必作于汉武帝时,如乐府原题所说,其在后汉灵帝以前,则无可疑。

还有一些诗,闻一多结合文化背景分析其内涵意义。闻一多在注释《焦仲卿妻》时列举一些相似诗句后提出“孔雀东南飞”属于夫妇离别之苦“母题”。汉乐府《艳歌何尝行》、魏文帝《临高台》、《襄阳乐》都有此用法。《饮马长城窟行》“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闻一多分析了其中寓意并列举其他类似用法:沧海桑田,高下异处,喻夫妇远离不能会合。又举古诗说明枯桑喻夫,海水自喻,天风天寒,喻孤栖独宿,危苦凄凉之意。见叶落而知木受风吹,见冰结而知水感天寒。枯桑无叶可落,海水经冬不冰,一似不知风寒者,非真不知之,人不见其知之迹象耳。以喻夫妇久别口虽不言而心自知苦。诸如此类,闻一多对很多诗句做出了考证和解释。如“东方须臾高知之”一句,闻一多不仅分析指出“高”“皜”“皓”相通,“高读为皜”,为日出天亮之意。而且联系下文“知之”者,闻一多认为知我之感于雉鸣而思君也。必于东方白时知之者,难鸣皆在朝旦。与此相似的意义又举了《邶风·瓠有苦叶》二章、《小雅·小弁》、《琴操·雉朝飞操》、《邶风·雄难》来证明。这样再读此诗,会感觉意义不仅清楚通顺,其内涵也丰富了很多。《猛虎行》“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野雀安无巢?游子为谁骄!” 其中“游子为谁骄”一句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其闻一多却分析出了其意义并举出了另外的例证。《乐府诗集》不正载其辞,疑非全章。此盖离家远行者,能为其所亲洁身自爱。“饥不从猛虎食”,不蹈非法以求饱也,“暮不从野雀栖”,不涉非礼以肆情也,而意尤着重在下句。“游子为谁骄”,“谁”斥其妻室,言游子之所为自爱者,非彼闺中之人而谁邪?魏文帝词曰:“与君媾新欢,托配于二仪,充列于紫微,升降焉可知?梧桐攀凤翼,云下散洪池。”言夫妇之情,尚不失古意。明帝词曰:“双桐生空井,枝叶自相加,……上有双栖鸟,交颈鸣相和。”或亦同类。《白头吟》曰:“两樵相推(雅)与,无亲为谁骄?”最后闻一多做结论并解释“自重自爱曰骄”。前后联系,合情合理。

当然,我们必须指出的是,《乐府诗笺》个别注释也存在可商榷之处,如《朱鹭》篇“鹭何食?食茄下”中“下”的注释,闻一多说“下疑当为华,声之一误也。鼓饰盖作鹭衔荷花之象”,其主题为“若有谏者来击鼓,当以此荷花遗之其人以旌异之也。”但是在《说鱼》一篇“吃鱼的鸟兽”部分,闻一多本人又有另外的解释,认为“诛”是“姝”的假借,朱鹭衔的是鱼,全诗的意思为讽刺男子与女子感情的若即若离,藕断丝连。 闻一多还有其它一些很有新意的注解。例如《朱鹭》篇“朱鹭,鱼以乌,路訾邪,鹭何食”中的 “路訾邪”,有学者认为是“表声的字,没有意义”[3](P59),或者“助唱的声辞,无义”[4](P105)。闻一多却怀疑“路訾”即“鹭鹚”。并引用《说文》“鹚,鸬鹚也。”《系传》云:“卢鹚即 鴜”,闻一多指出“鶿鴜訾声并近”,朱鹭,鸬鹚实际为一。 关于古时“暮莫”相通,闻一多有两处相关解释也与众不同。在《思悲翁》诗中,对“暮”的解释绝大部分学者都直接根据原字,把“暮”直接理解为晚上、夜里。而闻一多却认为,暮读为莫,“暮安宿”即“莫安宿”,不要安宿。所以闻一多说“兔麏已见侵害,因我枭高飞以远祸,妇人白儆勅之词。”联系上下文,此种解释确实有理。而对《战城南》“莫不夜归”之“莫”的解释闻一多却没有用通假而是直接用其原字。因为“莫暮”经常通用,从古至今几乎所有学者都认为“莫”通“暮”,“莫不夜归”即晚上回不来惨死在外的意思。闻一多却明确指出此处不是通假,而是用其本字:“莫字或作暮,非是”,即“莫”就是“莫”,不是“暮”。“莫”就是不要的意思,上言“思子良人”,下言“莫不夜归”,思之而冀其勿死也。这些解释言之成理,可备一说,给学术界提供参考。傅璇琮谈闻一多唐诗研究时说“我们知道,对于闻一多的唐诗研究,学术界存有不同的看法。特别是近些年来,闻论述过的好几个问题,差不多都有争论;但是我们知道科学研究是不断深化、不断发展的认识运动。科学史的实例表明,没有一个大师的观点是不可突破的。”“在唐代文学研究取得相当大进展的今天,我们来谈论闻一多的唐诗研究,如果只是扣住某一些具体论点,与现在的说法作简单的对照,以此评论其得失,恐怕是没有什么积极意义的。对我们有意义的是,前辈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开拓他们的路程的,是风和日丽,还是风雨交加;他们是怎样设计这段路面的,这段路体现了创设者自身的什么样的思想风貌;我们对于先行者,仅仅作简单的比较,还是努力从那里得到一种开拓者的启示。”[5]这段话,对于我们认识闻一多的汉乐府研究具有同样的价值和意义。

总之,看似短小的《乐府诗笺》中闻一多做出了很多精彩的注释,也体现了闻一多独特的注释和写作风格。郭沫若曾对闻的古文研究以极高的评价说他“眼光的犀利、考索的赅博、立说的新颖而翔实,不仅是前无古人,恐怕还要后无来者的!”[6](P431)从《乐府诗笺》中我们很明显的能够体会到,闻解释字句,从来不是望文生义,而是结合文字出现的时代背景和文献资料,指出很多诗句释义并多方引证,尤其是他把不同篇章中不同的字词有意排列在一起, 列出其出处并得出其中规律,表面看他的解释经常是列举古籍,但仔细分析,其中蕴涵丰富的想象力和很强的逻辑性,值得我们后来者好好品味学习。

[1] 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五编 [C].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2] 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三编 [C].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3] 郑文.汉诗研究 [M].兰州:甘肃民族出版社,1994.

[4] 季镇淮,陈贻锨,冯钟芸,倪其心选注.历代诗歌选:第一册 [C].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0.

[5] 傅璇琮.闻一多与唐诗研究[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6,(2).

[6] 郭沫若.闻一多全集:第十二编 [C].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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