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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花开

2012-12-18张行健

山西文学 2012年8期
关键词:石匠石磨东山

张行健

村落栽在山根下的斜坡里,泥墙石瓦的房舍沿山脚不规则排开。

山是东山,村叫东山村。村是山坡的点缀,山是村落的依托。

在无风无雨的时候,山村显得格外宁静。

山风悠悠地吹,拂撩着山桃山杏山杜梨,还有瓦棱上长长短短的草,还有老汉老婆们灰灰白白的发。日子就在这宁静里一天一天地过。

也有生产队里牛吼驴叫马儿嘶鸣,那是一早一晚出工收工时;也有猪哼羊咩鸡儿啼唤,那是晨起和一天里偶尔炸起;当然还有老汉的咳嗽,娃子的喧闹,妇人家的说笑。这一切都要裹进山风里,被山风兜去。

只有一个声音是执拗的,在村巷,在树梢,在人们的耳畔萦绕:叮——当——;叮——当——叮——当——

是从山涧传来的凿石声。是铁锤击打凿背,凿尖切进石面的碰撞声。

山涧是东山根下的一条浅沟,凿石声被小风送过涧沟,钻进村落了。

村落东南便是这一条浅沟。沟沿是土石混生的崖,沙土里藏有石头,红的石,青的石和白的石,再往东南走,崖畔两侧沙土就少了,全是岩石断面。

錾石的声音就从那里传出来。

一堆青石、一堆红石,还有一堆亦红亦青的石料,小山一样堆放着。三堆石头形成一个三角,把石匠老汉圈在中间。

他生一副长条脸,就像他摆弄过的无数片长条石料,坚硬、青黑、粗犷、线条分明。

老石匠专心锤錾石料,沉默寡言,几乎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偶尔咳嗽一声。石匠老汉在这幽静的沟涧里,也把自个儿打磨成一块石料了。

东山是穷山,除了山头山表的一层薄土,便剩下无用的石头。

早先前,山坡山头长有大大小小的松树,当然,也有灌木藤条。郁郁葱葱,苍绿浮天。一九四三年日本鬼子一把大火,烧毁了山坡四周的松树,山火肆虐,接着一场暴雨,勉强保住了山顶的林子。人们说,小日本那把火,把东山的地气烧跑咧。要等到恢复地气,得等五十年呢。

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一个石匠落户东山村,东山的石头一下子成了宝贝,錾磨凿碾,雕花刻狮,立柱作础,青枝绿叶,东山村里到处是石头雕刻的物件。

石匠不姓石,石匠姓史,名儿是一个字:明。人们却不叫他史明,一律叫石匠,等到他年岁大的时候,又叫老石匠。

石匠史明出现在东山村里,人已不十分年轻,他是走乡串村吆喝营生的那种石匠。

那时候东山村还有许多石磨,也有不少石碾。石磨属私人,一户一磨,几户一磨,磨些玉茭面,小麦面,豆面之类;石碾由碾盘与碾槽共同构成,体量大,占地多,放置在宽敞的场地,供公众使用,加工谷子、糜子、稻米。碾盘顺碾糟转,材料均是青石,由牲口拉或人推,一圈一圈滚动,碾压谷子糜子,碾盘和碾槽打磨得光滑无比。

碾盘和碾槽制作讲究,同为一体,须同时凿制,既要选上好石料,又须择一个手艺精湛的石匠来制作。好石匠得花费一月或二十天的功夫,将硕大的青石,雕琢成轮状,切边,打眼,刨面。再造碾槽,碾槽由数块大青石组合拼接,石与石的衔接,槽与槽相扣,这是一项浩繁的工程,讲技巧、拼韧劲、看耐性,凿、击、打、雕,过程漫长且枯燥。石匠师傅制一盘碾,少则二十天,多则一个月,不停搬动青石,选择开料位置。钢凿是最主要的工具,而钢凿又分大中小三件。大件钢凿专门对付粗劣顽石,大力度,大吃进,大刀阔斧,大劈大砍;中号钢凿力度适中,凿打细致,双手的把握便显出一些分寸;小号的凿呢,适合做细腻石活,精雕细刻,最后打磨全要靠它。与钢凿同样重要的,是锤。大号锤十三磅,镔铁为锤,开山破石,砸崖取料;中号铁锤是专与中号钢钎和钢凿配合使用,剔去毛石的边角和多余部分,中锤与中凿配合,石头被打凿出大致轮廓来;剩下小的锤子呢,自然要小号凿子配合,一点一点地收拾,一点一点地雕琢,每一条石棱,每一道石槽,每一个石缝都要光顾到!

匠人史明给东山村打制的就是这样一副石碾,马上被人们认可,人们马上被石匠的技艺征服了。看那半人高车轮样的碾盘,碾轮光滑滚圆,两个石面,居然有构思精妙的图案,内面是小驴儿拉磨、小牛碾米的组雕,外侧则是喜(喜鹊)禄(鹿)封(蜂)侯(猴子),龙凤呈祥。岁寒三友,春兰秋菊。人们就惊讶,这些蛮笨粗陋的青石,怎么被石匠收拾得像要活起来呢,这匠人长了一双怎样的巧手啊!

天哪,那是一双比干农活的庄稼人大了许多的手掌,张开就是一扇磨,合起来就是一副锤嘛!大家稀罕这个个子并不高,体态也不壮的石匠,怎么生就这样一双手,天生是一副石匠的手。

东山村的石碾仅有两盘,村东一盘,村西一盘,这就够人们使用了。对于石匠来开说,石碾完工,他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他得离开自己的作品,继续走村串户,接手下一盘石磨或石碾。

石磨是农家重要的生活用具,小麦玉茭还有豆子高粱之类要加工成面粉,非指望石磨不可。每家未必必有一盘,但三两家拥有一只石磨是必需的。

牲口们除了忙于田地里的活计,套磨拉磨也是它们的主要营生。

驴儿们或骡儿们在人们的吆喝下,开始了这一天的劳作。毛驴儿转着,石磨就转着,天上的日头呢,也一起在转着,日头从东天转到了西天了……

圆圆的磨道转老了日月,转老了一茬一茬的毛驴,自然也周而复始地把两扇磨盘上的石齿磨得秃了,磨得平了。石齿小下来,出粉便少,磨子转动许久也不多出货。人们这时便想到了石匠。

齿硙——

齿硙咧——

东山村的巷子里,会适时地响起如同石磨运转的深沉的吆喝。齿是凿之意,硙是碨,过去石磨的别称,晋南一带把磨子就叫硙(碨)子,从古时一直叫下来了。齿硙就是凿磨。

石磨的主人循着吆喝着往巷子里赶。凿磨人就是石匠史明。

石匠史明少言寡语,默默跟了石磨主人,走到待齿待凿的石磨跟前。

石磨的置放地大多在背巷荒园里,或是在无人居住的副院里。副院是主家的另一所房院,不住人,放一些农具和生活用物。院里或栽着树或喂着猪或放着鸡。不少人家的磨盘就置于副院一侧。

石匠史明看到磨盘,如老农看到地里的庄禾,又像一个资深教员看到学生孩娃儿,一下就透过表象,看到内面了。双手揭了上面的那一扇,翻转朝上,瞅一眼便辨得怎样的石质。上次齿棱的时间间隔,以及齿这面磨盘所花费的功夫。眼瞅着,手就探到腰间,把腰带里别着的小号斧头小号钢钎慢慢抽出,放在脚底下,又从一灰黑的布袋里拿出一把小巧坚实的绵笤帚,细细地将石盘上的棱角下,缝隙里的面屑一一扫掉。左手掂起小钢钎,右手握一把小号斧头,让钎尖顺着石磨面上凹陷的纹路,一点一点凿深,一条缝一条缝地精细雕刻……

每一锤头砸下去,锤头的力度把握得恰到好处,斧头的力道通过钎子或是凿子,聚集到钎尖上面,钎尖吃进磨子的凹陷处,把细碎的石块石屑凿打得飞溅起来,击打得节奏快了,石头的粉末便飞飞蹦蹦起起落落,在石匠的眼前罩成一团呛人的雾。

石磨是上面一扇转动,下面那扇则固定,应对上面的磨动。磨齿磨棱几乎同时磨损。这样,石匠齿好了上扇儿,还得站起身子或是坐团在磨盘上,凿出下面固定的那扇。

一盘磨,两扇石,如是沙岩,打磨凿修得要快一些;如是青石,石质细腻,质地细密,打磨起来颇费功夫,一盘磨,老老的一前晌,还得搭上晌午时分。

石匠史明的活计,干得利落干净。其他石匠,凿打凹缝凸棱,时间一长,不免失手,把不该破碎的边角敲了,本应该凸起地方给凿了。人们并不去计较,但看在眼里了,记在心里了,下回不用他。石匠史明从没有过这种失误,哪怕是小小的失手。在整个的凿齿过程中,全神贯注,用眼,用手,用他浑身的技艺,简直用心去去凿打。锤与凿、斧与钎的每一次击打,像他心跳的节律。

其他石匠凿完了磨盘,用笤帚将石面粗略一扫,或干脆对石盘猛吹几口气,就安上了,至于留下石屑石粉,也不去管他,反正和他没多大干系。石匠史明却不。史明用笤帚细细扫过,还要端来一盆清水,将刚凿过的石盘再洗一遍,洗净晾干,才将石磨安上。清洗石盘成了凿磨营生的最后一道工序。

东山人们对石匠史明有了实实在在的依赖和信任,谁家的磨子用久了,须凿了,尽管听见村巷里有“齿——硙——,齿硙——”的叫唤,如不是史明的嗓音,人们宁愿等些许日子。

史明来到东山村,还在村西头做活呢,就有村东头的磨主前来联系;还在村北头齿硙呢,就看村南的主家来排队。这样,石匠史明在东山村一待就是数日十数日甚或更多的日子。

没营生,或营生稀疏,大家就见石匠在东山上转悠。转悠就转悠么,这没啥可奇怪的,石匠是在东山看石头选石头。石匠上东山散心也未必没可能,那么枯燥的营生,难免烦心,上山来观山景,不犯天条。奇怪的是,有人在山上碰见他,见他手里偶尔拿一把短头钢锨,便不解,他拿那家伙干什么?石匠沉闷寡言,碰到面熟者顶多打个招呼点点头,便走了过去。他不和人们坐下来,抽烟哩,说笑哩,关系一下就近乎了。

时日长了,石匠似乎成了东山村的一员。

其他的石匠呢,知道人们喜欢石匠史明,便识趣地退让地盘,不来东山村揽活计营生。来了也白来。

石匠史明果真要申请落户,成为东山人。

那会村子叫大队,大队当家人是革委主任葛红权。葛红权中年人,与石匠相仿的年纪。外人落户东山村,是葛红权一句话的事情。

石匠多年在东山村齿硙凿磨,象征性挣一些糊口钱。给葛红权家凿磨,他是从不收取一分钱的,他懂这个道理,明白这份事理,即使老葛往他手里塞个块儿八毛的,他也坚决推回。葛红权对人们说,石匠是个懂事儿的匠人。

石匠某一日给葛红权家凿完磨,冲完水,收拾利落之后,没有像往日那般给主家点一下头转身离去,没有,他站立在葛红权面前,费劲地送一个笑脸。他笑的时候,先是抽动脸皮,后是调动五官,笑得能落下石粉石面的碎屑。

葛红权就惊讶石匠的笑,和他笑之后提出的落户东山村的请求。

对石匠的身世,村支书不甚了了。

落户这等大事,葛红权不敢含糊,一问石匠出身,二问石匠身世,还有三问四问。精细入微,刨根问底。石匠有耐心,雕琢石刻历练出来的耐心足以应付葛红权。

还好,石匠单身一人,并无牵挂,只是很年轻时,曾在二战区当过兵打过仗。时日不长负了伤掉了队,就回到村里当了农民。石匠打过仗,且在东山上打过仗,还是同日本鬼子打过惨烈的仗,这是石匠的光荣;石匠的部队却是阎锡山的部队,有人称为顽固兵的,这又成了石匠的污点。

村干部面有难色地说出这些的时候,站立在面前的石匠,沙石一样把脑袋低下去,垂下去,无奈,无助,惭愧,负罪。

深知石匠为人老实,最终,葛红权还是答应了石匠的落户申请。不过,是有条件的,那条件便是,石匠要娶葛红权嫁不出去的老妹子。

葛妹子被人们叫成嫁不出的老妹子,不是没嫁过,是先后嫁了三次,三次都嫁到外村,三次又都被夫方休了回来。葛妹子不缺胳膊不少腿,模样儿也还说得过去,咋就一次次被男方休了?

人们说,葛妹子是个石女子。

今儿,村干部葛红权又把石女儿妹子嫁给老石匠,这可真是匠心独具煞费苦心!让一个石匠去对付一个石女,也算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东山村可有好戏看喽。

人们喜洋洋的,胜过过年,不是因为石匠从此成了村里人,是石匠石女的结合将成为一桩美谈,创造一个特殊婚姻的奇迹。

石匠和石女的婚礼没有鞭炮的燃放,没有宴席的铺排,甚至没有一张民政局的证件。石匠给葛家送了二百块钱的彩礼,就把石女葛妹子引回了自己的家。

那是石匠在东山脚下给自个临时搭的两间窝儿。四周的墙,全是自个凿得整齐的石头垒就。粗沙的红岩石,垒在前面,青白的石料,垒在后墙和山墙。屋顶呢,是大块的长条石板铺就。他是最识石性的人,深知啥样的石料,便做啥样的用途。这青的红的白的石块石板们,被石匠的大锤钢钎铁凿们稍做加工,再经双手的反复搬动运挪,便垒成了两间粗糙却实惠的石屋。

石匠把石女接到石屋里。

办了喜事的这晚,东山人们老婆儿老汉、婆娘小伙都到石屋外面去听房,把个小小石屋围了里外三层。

……

小石屋里却静悄悄无任何响动。

如果有响动,是从小小门窗和如斗后窗里,传出了石匠的呼噜以及石女的叹息。

呼噜亢奋;叹息无奈。

企盼一夜的人们失望而归。

村里的大小伙和老单身心有不甘,以为石匠嫌屋外听房的人多,才罢了行动,料想石匠一个老单身早已火烧火燎,把好事做在以后几夜。

后来的夜晚依然平静如初。

人们悻悻地离开,失灰灰不再去遛石匠墙根听石女窗房。

石匠与石女,组合成了东山村一团儿难解之谜。

这团儿谜雾一样在东山脚下罩着,荡着,久久没有散去。

直到两年后石女葛妹子的主动离开,人们才知晓了些许原委,那团儿雾,也失却了原有的神秘。

原来,石匠压根就没动过石女一下,两年,两人只是一个生活的伴儿。

是石女难以忍受石匠像石头一样的沉默枯燥。

石女说,哇呀,那个石匠,整天就是个砸石头嘛,他一天说的话,还没我一天放的屁多呢,他娶石头当老婆最合适咧!

东山村用上了电磨,电磨快捷省力,人们就冷落了石磨。同电磨的喧嚣与时尚相比,一盘盘石磨就识趣地哑坐在院落里,荒芜的园子里,逐渐成为人们往昔生活的见证。

石匠自然不再齿硙不再凿磨,石匠却没能清闲,相反石匠更为忙碌了。上头号召农业学大寨,村村要修大寨田,东山村的梯田地垄,尽量要用石头垒就。石块要破小,不成形状的石头要修理凿打得方正一些,才可垒得结实耐用,好看美观。

凿石之外,石匠还承载着另一项政治任务,那便是大会小会上的挨批挨斗,低头认罪,老实交代,改过自新。

政治风雨没有因东山村的偏远荒凉而绕开,山雨欲来,东山村在怯惧中度过一天又一天。

村干部葛红权是个喜欢斗争的人。喜欢斗争,便渴盼着运动,只有运动中才有斗争的机遇,那些年大小政治运动一个跟着一个,葛红权在运动中就斗红了眼。

在东山村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中,石匠被列入“历史反革命分子”,因为年轻时参加过二战区,属于“阎锡山的部队”,这成了他人生的污点。村里召集大小会议,石匠同其他十余个五类分子一样,被斗或陪斗,还隔三差五地,游村串巷。常常有一个脸上被抹了黑灰的五类分子,在前面鸣锣开道,后面就跟了十多个五类分子,脸上是一色地被人抹了锅底黑灰,脑袋是统一地被戴了纸糊的高帽,纸帽上根据每人性质的不同,分别被写了右派分子×××,地富分子×××,石匠的纸帽上大多写着“历史反革命分子史明”有时也写着“顽固兵史明”的字样。年轻人觉得“顽固兵”很新鲜,在其后跟着,喊着“打倒——”的口号,也不时地捡了地上的石子,朝“顽固兵”的脑袋抛去。

批斗会上,村干部葛红权把石匠、石头、顽固、坚硬联系起来,调动年轻人的批斗热情,年轻人看看石匠石板一样的脸子,幻想当年顽固兵的样子,批斗便一层一层升级。常常三个五个地走上去,照了石匠的脸子或脑袋,噼噼啪啪扇巴掌,照了石匠的胸腹腰身,一阵没轻重地拳打脚踢。

回到石屋的石匠往往鼻青脸肿,腰腿酸疼。躺在石炕上,舒展一下有了伤痕的四肢,心里涌来悲苦。

很年轻的时候,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他们连接到上级的命令,从黄河岸边的吉州,连夜急行军赶往属于太岳山余脉的东山。这里,有一股日本兵从中条山那边偷袭而来,企图占领东山,并在东山建立据点,养兵蓄锐,再大举进犯东山西侧的平阳府。

为使日寇的计划彻底破灭,他们连作为先锋部队,抢先占领东山,给随后而到的鬼子以迎头痛击。

来到东山不到一个时辰,战壕刚刚挖就,石块刚刚垒好,他们便与鬼子接上了火。

那时候的东山上下一片葱郁,山顶端是长有数百年的松树柏树,松涛柏海,平时就有野兽出没,苍松古柏使得东山一派神秘。山坡四周除松柏还有许多杂树,山榆树杜梨树山核桃山杏山桃,还有缠枝绕树的各种灌木。

战斗进行得异常惨烈。敌多我少,全仗山顶地形,山上有树木草丛遮掩,还有漫山遍野的石头。

鬼子兵第三次朝上攻击的时候,他们几乎是用石头砸退了敌人。

三天三夜,战斗的严酷让人难以想象。

也是在第三次打退鬼子包抄的时候,史明受伤了。

那时候有五六个随军医生,包扎史明大腿伤口的是一个叫史清的年轻女士。史明大腿外侧飞进一颗炮弹皮,女医生把铁皮生生夹了出来,他也疼晕在女医生的怀里。

再次睁开眼睛时,战地已一派狼藉,可恶的小鬼子居然纵火烧山,火势还在山坡蔓延,鬼子显然又发起了新一轮围攻,是集中火力用钢炮炮击山头的,战士们死伤已过大半。

你醒了?满脸血迹与烟黑的女医生关切地看着他。她已经很疲惫了,双眼布满血丝。他惊讶她的名字和他的名字。史明、史清多像一对兄妹,当他把自己的惊讶说与她时,她也同样惊讶且惊喜。其实,他们的家乡离得老远。不可能有什么亲情血缘,这纯粹是一种缘分哪。

悲剧是在二人简短交谈中发生的。一个刚从山坡里爬上来的鬼子兵,已经悄悄瞄准了他,他压根没留意,史清却看见了,她大叫了一声,下意识里用身体护住了他……

女医生史清就那么牺牲了,牺牲在一棵粗大的松树下。他是用东山顶上的一块青石,砸烂了那个鬼子的脑壳。

烈火依然在燃烧着东山。

一声响雷炸过,雨水大作,夹着冰雹的大雨,铺天盖地而来。史明晕死在暴雨中。

待他苏醒过来,这场惨烈战事早已结束,部队撤离了。战友们以为他牺牲了,把他和史清的尸体搬放在一棵松树下的土坑里。

史清被雨水冲刷过的脸,清秀而安详。她可能二十岁,也可能二十二三岁吧。那么漂亮的一个姑娘,就这么死在东山上了。

史明从内衣里掏出一块玉石,这是老母去世前给他的,那是一块护身的宝石,祖传了五代的宝贝。如今,史明含泪把宝石套在史清的脖子上,并塞进她的内衣里,就把她浅浅地埋在大松树下的土坑里。

他是用两手掬了土,一把一把,把坑埋起来,把她葬下去的。

在那棵粗大的松树上,他用刺刀深刻下“史清”二字。

史明自此掉了队,他再没有寻上他的队伍,回到乡村,成了一个农民。单身一人的他,在之后的日子里便成了走村串巷的石匠。

……

望着石室顶端的石板,石匠的眼睛湿润了,多年没有流过泪,哪里能记得起来?

那原是两滴珍贵的泪儿,从石板的凹陷处流了出来,朦朦地,模糊了他的视线。那是为记忆深处的一个女孩儿,所郁结的泪珠儿。

成了石匠的史明落户东山村,目的与企图便渐次地明朗开来。

可是,岁月改变了东山,也改变了人心。那棵刻有“史清”字样的松树,早已不复存在。曾经茂密的山林,仅剩下杂乱草丛;而东山人们,又视他为异类,视他为顽石,顽固不化的顽固兵。

时间也让他沉默如石。

沉默的石匠,白天在东山脚下,用锤头斧头、用铁钎钢凿,修理着各样石头;夜晚在大队部里,让各样的口号和拳头修理着自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石匠不知道,是自个在雕刻着日月,还是日月在雕刻着石匠。

那两间石板屋子也破旧苍老起来的时候,石匠的腰板一日日弯曲如弓,平板如石的脸子,让日月的风霜雕刻下一道道石棱石槽。

又是十几年过去。

石匠和人们一样,有了二亩属于自己的田地。

石匠已不用去凿打那一块块垒地埝的石头了,东山人们再不谈起大寨田的话题;石匠更不用去齿硙和凿磨,乡村的石磨早已成了荒园里风化的古迹。

人们却依然能听见从山脚下的山涧里,传来的凿石声,叮——当——,叮——当——缓慢从容,执著动听。石匠这是要干吗呢?

在人们的意识里,困惑也仅仅是一个闪念。它们很快就被庸常生活的琐碎和熬煎取代了。

凿石声哑然的时候,有人看见,石匠驼着老腰板,挎了柳条筐子,拿一把轻巧圆头锨,沿了小路朝东山爬。石匠像一只老龟,带着厚厚的衣裳与柳条筐子的外壳,缓慢且从容地朝山顶蠕动。

每次上山,石匠都要割倒一片荆棘草丛,用钢钎撬开石块,用铁锨翻动沙土。

东山顶上,已有了大约二三亩大小的地块被翻动过。

那是老石匠凿石之余,五六年来的工夫。

今天,山顶上日头温和,祥云舒卷,徐徐山风如帕儿,揩拭老石匠苍老额际的苍老汗粒。

又一次翻出了尸骸,那是山顶沙土中未曾腐掉的人的骨尸,白花花的。辨得出腿骨胸骨和头骨。

以往的翻动里,常常翻出类似的人骨。石匠当然辨识不清楚,哪是自己战友的,哪是日本士兵的。每刨出一具尸骨,哪怕是一个残骨,都仔细捡拾起来,用石头垒一石坑,安放进去,把石头垒成一座塔。

今天,当钢锨翻到二尺的地下,几根土色骨殖又触到了锨面。石匠一个机灵,把钢锨置放一边,他不敢再用钢锨了,怕碰碎铲坏原本就发酥的骨头。他蹲下身子,用双手细细地挖,刨,捡,拾。

尽管在土里,骨殖还是腐蚀风化得厉害。石匠慢慢拼凑起四肢和头盖,在头与胸衔接的脖颈处,在捡拾零碎脖骨节的时候,他居然捡到了一枚玉石。揩去沙土,玉石还是泛出一些亮来。

那是一个玉坠儿,是半个世纪前老母交于他,他又挂在女医生史清脖颈上的绿莹莹玉石宝贝。

石匠把那一堆刚并拢起来的骨殖,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史清史清史清史清——

沉浸在琐碎生活中的人们忽然想起,老石匠的确年迈了,俗语云,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老石匠足有八十的年岁,一人在荒僻的山脚下,涧沟底,有个三长两短,人们哪能及时知晓?

人们一时念到石匠昔日的好来,他的踏实,厚道,本分,勤恳;他的与世无争……人们便联系了其他人们,一时间三四十号,有大有小,便沿了东山根下,顺着浅浅的涧沟,朝着村子东南走去。

远远的,看得见山脚之下,沟涧顶头,原本属于石匠老人的那两间石屋,居然坍塌了。屋子顶端的长条石板,不知何时断裂,悬吊下来。许多的石头缝隙里,已有长长短短的各样荒草。

人们惊讶一下,每颗心也一降一沉,莫非凿了一辈子石头的石匠,老了老了反倒被石头砸死不成?

慢步走着,快步赶着,几十号人们来到坍塌的石屋跟前。

石屋四周,石块垒就的围墙,依旧矗立着,只是顶端石板老旧风化,吊着,悬着,塌下来的,一片狼藉。

屋内,并不见老石匠的痕迹。没有老死屋里,也没被石板砸压,没有,一点迹象没有,屋里的一切,更像是被主人抛弃了。

人们一片困惑,拿眼窝四处寻找。

眼尖者很快发现,在石屋对面紧依山体的一角,立有一枚小小石碑。近了细看,碑上刻有几个大字:史清史明之墓。

人们只知道石匠名叫史明,为何史明前面还有“史清”?

带了一团疑惑,也带了对老石匠的关注,人们在石碑后面,察看到有一孔较宽大的石窑,那无疑是石匠凿出来的。只是石窑没有门窗,门窗的地方全用石头封垒起来。看得出,这窑是从里面垒就,然后封死。难道是石匠先把自己封在窑内,之后才老去故去的么?

几十号人们当下商议,决定将干垒的封石搬开,到窑里看个究竟。

墓窑干垒起的青石,被悄然搬移开来。

哦,好一孔石凿的墓窑。

光线亮堂起来时,大伙看到石窑的每一面石壁,錾痕如新,一条一条,有凸有凹,如同当年石匠在东山村所凿下的石磨的棱角,煞是流畅讲究。更为讲究美观和令人惊讶的,还是石窑里的主要内容:顺石窑的东西走向,摆放有一口石棺,石棺下摆是一整体青石所雕。如同昔日乡村里的牛槽马槽之类;上面是一面薄薄的石板作为棺盖。棺身棺盖上,均有线条粗糙的图饰。可能石匠因年迈而臂力的不逮,还有眼力的不济,这些图饰便显得力不从心。有细心的人们低了头细瞅,见棺身的图案,是战争的场景,有山有松,有人物持枪的跃动,有男有女……石棺最下侧,刻着“情在东山历史清明”。

轻揭石板,只见故去的老石匠平静地躺在槽内,安详地睡去。身侧,另有一袭黑色包裹。人们哪里知道,那是老石匠自东山取回来的女医生的骨殖。

老石匠脑袋下所枕的不是通常意义的枕头,是他中小号的铁斧铁锤,钢钎钢凿。铁器们上下摞着,充当了老石匠的枕头。

轻轻地合拢石棺,轻轻地退出石窑。人们们便有了短暂分工,谁挑水,谁去搬水泥,谁将这原本干垒的石块,认真地砌封起来。

个把钟头就封好了。大家在刚垒好的墓窑前,放两挂鞭炮,燃三炷清香。对着石碑,鞠了三个躬。

人们各自散去,忙着作务自己的庄稼,忙着去邻近的小城务工。

只有石碾石磨,仍在荒园枯坐。也是看到它们,会让人想起石匠和他精湛的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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