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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儿还在山坡吃草

2012-12-18

延河 2012年4期
关键词:大婶丹丹老张

牧 北

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王二三却站在母牛屁股后面,用力揭起牛尾巴使劲,嘴里念叨着:一二三!一二三!

老牛丹丹便秘了一周了,王二三小心地给牛屁股眼塞开塞露。牛终于拉了,拉了王二三一手,溅了一脸的牛粪。王二三出了一身臭汗,看着草坡上一大堆拉下的花儿一样的牛粪,乐得像一块牛粪。丹丹终于很舒坦地低哞了一声,继续低头吃草,王二三这才放心地拍了拍牛背,蹲在草丛里胡乱擦了擦手,盯着草丛里的一块大蛋糕,那块大蛋糕似乎被王二三盯得有些脸红了。

蛋糕不大,可是做得挺精致,王二三爬在草丛里看了半天,还是舍不得吃。终于像揭开女人的肚兜一样打开外壳包装后,王二三有点无所适从了。因为儿子大毛太着急了,昨天下午开车回来,急急忙忙没说几句话,中心意思就是让王二三早点搬到城里去。王二三拒绝了,临走的时候王大毛将这块蛋糕扔下。王二三说,我过生日你买这个干啥?你妈要是在的话,给我炸油糕吃。王大毛说,爸,我本来是想带着韭菜和王孖一起回来,可是都很忙,这是王孖送给你的。王二三只好将蛋糕放在家里,今天出来,就当一顿午餐了。

王二三不是没有吃过蛋糕,可是这蛋糕儿子居然忘记放叉子和勺子了。王二三瞅了半天又不能用手,只好用舌头舔,胡茬上全是蛋糕的奶油,太腻!王二三吃得索然无味,就跟自己生气了,吼了一声山坡上吃草的母牛,丹丹,吃蛋糕了!过生日了!老牛丹丹好像能听懂王二三的话一样,慢腾腾地走到王二三跟前,王二三就把蛋糕递到牛的嘴边。

王二三说,你还不情愿是不是?这是大毛拿回来的!我是真闻不惯蛋糕的这股馊味,你要是不嫌弃,咱俩将就一下,别糟蹋东西。贵着哩,一盒几百块钱哩!大毛还说,这是王孖特地买给他爷爷我的。

丹丹哼哼唧唧地嗅了嗅了那蛋糕,没动。王二三知道丹丹的意思,抓了一把放在手里,母牛丹丹一伸舌头,那粗糙舌苔上的唾液沾了王二三一手,将他手里的蛋糕一口吞了下去。

王二三就笑着骂丹丹:城里的蛋糕就好吃了?蛋就是蛋,糕就是糕嘛,非得叫在一起,这不扯淡吗?

王二三说着,舔了舔手上剩余的蛋糕奶油。老母牛丹丹得了甜头,然后毫不客气地将大半个蛋糕卷了个尽光。刚吃完就反胃了,就像有什么东西卡在牛喉咙上了一样,一会儿嗑,一会儿翘尾巴,一会儿又撞旁边的一棵老柳树。王二三担心了,使劲扯了扯牛绳说,丹丹,你到底是咋了嘛?

牛低吼着,如鲠在喉地用力顶地上的蛋糕盒。王二三没办法,只好拉着发疯了一样的丹丹去回头村给兽医站的老张打了个电话。老张说,你要等得住,我晚上才能回来。老牛说,当然等得住。这周边四五个乡镇,就剩老张这一个兽医了,还是文革兽医。

王二三直到晚上八点多才等到兽医老张,老张看了看病恹恹的母牛,抹了一下满是酒气的嘴说:小老婆又不拉了?不是给你药了吗?老张和王二三很熟,老张常将老母牛丹丹戏称作王二三的小老婆。

王二三也不恼,王二三说,这次不是屁股的问题,是嘴巴的问题。兽医老张观察了半天,然后就开始给母牛洗胃,洗了半天终于折腾出问题的所在了——大概是母牛不小心,将插在蛋糕里的一张银行卡吞了进去。老张看了半天,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老张嘿嘿地笑说,丹丹真不错,能从草里给你捡回银行卡,也不知道多少钱!说不准还真能给你捡回来一个仙女哩!王二三没说话,闷声闷气地照例付了钱,抢过银行卡就往回赶。他心疼丹丹啊,今天回去得给丹丹好好加顿夜餐。

王二三回来的时候,儿子王大毛正在门口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挡在门口说,爸,昨天那蛋糕还在吗?王二三说,不在了!我吃了!王大毛惊讶道,吃了?那吃出点啥没?王二三说,能吃出啥?我还要问你哩,日他先人卖蛋糕的人,好好的蛋糕干嘛要放一个存折卡?王二三那儿咒骂,王大毛就高兴的跳起来问,这么说,那张银行卡就在你手上?王二三掏出银行卡扔在王大毛的头上,王大毛抱着头看着发怒的王二三默默地捡起来,赶忙揣进兜里。王二三说,你钱多是不是?钱多也不能往死里害我的牛!丹丹是你爷爷,是你祖宗!王大毛说,爸,还好是祖宗吃进去了,要不然就麻烦了。王二三问到底怎么回事?王大毛说,其实昨天过生日还有工程装潢经历方主任老丈人,正好他一起送了,没有想到两盒蛋糕搞混了。王大毛说完夹着尾巴开着车溜走了。

王大毛走了以后,王二三心里就像又把那馊味蛋糕吃了一大堆一样,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于是愤愤地冲着丹丹大骂,日他先人的。王二三不知道自己是骂儿子王大毛还是在骂那块蛋糕。临睡前,他不放心,就在牛棚旁边搭块破毡,一边给丹丹梳毛,一边等着丹丹病情平稳了,才安心地合上眼。

一夜间,王二三就梦到了他爷爷王老榆,已经算不清王老榆手里的那头老黄牛是丹丹的什么辈分了,但是,老黄牛却是王老榆一辈子的家当。王老榆做了一辈子农民,终于攒了一点钱从地主家买来那头老黄牛,老黄牛那个时候来到王家病恹恹的。王老榆心疼得差点哭起来,他跟牛打了一辈子交道,终于有了自己的牛,怎么忍心它病着呢?后来还是一位野郎中开了副中药把老黄牛的病治好了。第二年,老黄牛就生了小黄牛……王二三记得爷爷王老榆说的最要紧的一句话是,爱牛就是爱黄土地,就是爱庄稼,爱粮食,爱国。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黄牛的子子孙孙无数头,用现在的话说,不管是什么样的配种,基因基本没有改变,传到丹丹这一辈,老黄牛还是老黄牛。包括土改和生产队单干的时候,老黄牛最终还是回到了老王的手里。

丹丹在王二三的家里,共计生了三十三头公牛和母牛。丹丹这一辈子和王二三一样,吃了不少草,也贡献了很多粮食。现在,他们都老了。丹丹从三年前开始就没有再发情,再生牛了。王二三从老伴死后,也再没有像以前一样,一个人种几十亩土地,打几十石粮食了。他现在每年就种一点杂粮和少量的庄稼,山上退耕了,山下养鱼了。丹丹的作用也越来越小了。

王二三睡到小半夜的时候就醒了。因为这个时候该给丹丹加餐了。王二三醒来以后就没有再睡着,然后卷了锅烟,吧嗒吧嗒地吸着,在牛棚里一明一暗。吸舒坦了,王二三就和丹丹聊天。

聊天的内容很丰富。从老母牛丹丹的一生又回忆到王二三的一生。能够特别咀嚼的还是丹丹,丹丹怎么努力耕地,别家的牛都不如丹丹等等,总之是劳苦功高,丹丹是王家的恩人呐,祖宗呐……

王二三说着,丹丹就在旁边反刍,直到第二天早上,丹丹的病好转了。王二三暗自思忖,如果不是自己早点去看张兽医的话,丹丹恐怕就要完蛋了。王二三有些心疼,特意在白天怀里多拿了两个玉米棒儿,一路上将玉米籽儿搓在手心里,然后时不时转过身来给丹丹喂。丹丹精神不少。

王二三最近的行程也有点怪了,从早上拉着牛,东山而上,然后晚上拉着牛,西山而下。将整个村子转一圈,尤其是在祖坟叫贵人峁的地方,总是要多停留。走到王家祖坟的地方,他们就歇下来。然后拿出干粮,丹丹继续卧在旁边反刍,王二三每天过来还敬奉一下自己的祖宗。这里有他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老婆……王二三把今天家里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一遍一个个秃坟头。其实家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无非是家里的鸡下蛋了,狗最近没有咬人,旁边的土墙塌了一角,是被前几天的秋雨冲毁的,基本等于废话。但是王二三就像丹丹反刍一样,反复而津津有味地说着这一切,好像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件件都跟自己有十分密切的联系。

王二三说了一会儿,看了看日头,估摸着该走了。按照这样的时间,依他们的速度,赶天黑之前刚好能到村头,然后再让丹丹在村边的小河里喝一口,一天就算一个不错的句号了。

其实,他这辈子就等着把这个句号画好了,画圆了。

王二三下了西山,即将结束一天的画圆时,突然看到村口蹲着一个人,看到王二三来了,就叫了一声二叔。王二三看也不用看,他知道是他侄子兼村长王小木。更准确地说是村长兼侄子。

王二三搓了把玉米,给丹丹喂了一口,然后闷闷地说,家里说吧!王小木跟在丹丹后面,也没有多说什么,屁颠屁颠地跟进了屋子。

王二三揉了把柴火准备做饭,王小木赶忙将手里提着的烧鸡给王二三,王二三瞅了一眼那烧鸡,咽了口唾沫将塑料袋推到王小木的怀里。王小木脸上一瞬间的尴尬瞬间消失了。

王小木说,二叔,城里买的,贵着哩。王二三没说话,也没有情绪再去做饭了,索性去拿烟锅。王小木赶忙递上纸烟,王二三依旧没有接,迟疑了一会儿说,小木,你们走吧,我给咱守着地方,你说咱老王家在村里多少辈了,不能说走都走了,得有个人守着坟吧?万一盗墓贼来了咋办?王小木笑了笑说,我就跟你说这事呢,我们把坟也迁了。王二三说,放屁!

王小木被二叔王二三这么一骂,嘿嘿地低头不说了。王二三说,咱老王家这个坟头的风水好啊,当年……王二三的话没说完,王小木赶忙道,二叔,我也是没有办法么,乡上昨天又催了,如果再不搬,我这个村长就当不上了。你说,你侄子当这个官容易吗?当初还以为村里能出个油井,给咱搞点福利,没有想到,村里不但没有石油,还得整体搬迁,我是屁股吹火,两面受气啊。

王小木说得差点哭出来,王二三一点也没有同情他的意思。他在炕沿上磕了磕还有点火星的烟灰,那烟灰还冒着点青烟,然后一口气吹在地上。王小木正待他说话呢,没有想到被他一吹,一脸的灰,吓得直躲。王小木拍了拍身上的烟灰和火星儿道,二叔,那边县上把房子都修好了,这几天已经搬了几家了,再过两天都搬完了,以后看谁伺候你!王二三幽幽地,我死了,总有人埋我,轮不到你,你当孝子,也是跪在后面几排的。王小木说,要是那样就好了。王二三说,你那种鼻涕官儿,还压你二叔?王小木说,不是这个意思,搬吧,求你了。你要是不搬,其他几家也看你的样子哩。还有,乡上说,还给安家费哩!对了,还有地,你不是想种地吗?大王庄的地多的是。王二三说,世道变了,人挪死,树挪活!王二三说的话,王小木没有明白,他知道今晚来了也是白来,如果王二三不搬,乡上移民搬迁的政策就会受到影响。王小木末了说,真想把你用架子车推进大峁渠里,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就变成女鬼把你送到贵人峁上。

大峁渠在村子的最前端,农业合作社的时候,是由年轻力壮的王二三和王小木他爸这辈人修起来的,为修那水坝死了几个村里人,所以大峁渠就代表邪气,专门杀人的地方;而贵人峁就是埋死人的地方,老王家的祖坟,也代表死亡。王小木是气话,王二三倒没有在意,王小木没当村长的时候,经常和他开这种玩笑。比如说,清早起来去拉屎,遇到王小木,王小木就故意问王二三,二叔,吃饱没?要不侄子给你拉一缸面条去?王二三就气得骂,日你先人的……王二三其实没有真的恼了,他和王小木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是差了一辈的,就是同辈的,同辈人自然说话肆无忌惮。但是从王小木当上村长以后,这个捣蛋的二后生就变了个人一样,经常板着脸跟他说话。王二三心里又骂,日你先人的!王二三不是为了骂人,就为了图个口快心爽。更何况,两个人都是同一个先人,这又是何必呢?

王小木离开王二三的屋子后,心里还确实有些不痛快。

第二天在村口遇到王二三拉着丹丹,王小木停下摩托车,没有理会王二三,直接冲着丹丹叫,二妈,出去溜呢?王二三气得拿起咽锅就打王小木,王小木一个激灵踩了脚油门冲出了村子。王二三看着王小木的远去的背影,心里沉闷了一上午。也不是为了王小木的话,而是他昨天说的话。早上挑水的时候,他已经听到今天又有几家人要搬到大王庄了。

大王庄在离县城不远的川地上,骑个自行车半个多小时就能到县城,大王庄的地不多,以前种蔬菜,听说那一带要搞开发。王二三盘算了很久,不知道去了大王庄以后会怎么样?他的牛怎么办?他得给丹丹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如果丹丹去了以后不耕地的话,还不如在回头村待着。

王二三把丹丹最近两年得病的原因主要归结为耕地少了,都退耕了,牛就懒了,懒了就有时间生病了。按照这个逻辑,他如果搬迁到大王庄等于要把丹丹送到火葬场了。

王二三就是这么苦闷地在回头村又画了一天的圆,临天黑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儿子大毛的汽车停在院子外。王二三的心一沉,摸了摸丹丹的脖子,将丹丹拴在圈里,走进了屋子。

王二三本以为只有儿子大毛一个人,进了屋才看到王大毛和儿媳妇韭菜和孙子王孖都在屋子里。

王二三没有想到是王小木今天去城里搬救兵。

大毛和媳妇、孙子的户口都在村里,如果搬出去,能补一笔可观的搬迁费,正好王大毛最近有个大工程装潢急需要垫资,韭菜听了小木的话,自然撺掇王大毛回去劝说父亲搬迁。王大毛虽然也想让父亲搬到城里来和自己住在一起。以前也住过,但父亲就是父亲,和家里的相处的总是不好,尤其是韭菜,处处数落父亲的不好,让王大毛很为难,没有想到这一次韭菜主动要接父亲去城里住,自然也很高兴。他知道韭菜心里想什么,不就是为了那几万块钱的搬迁费吗?自己也确实缺钱就顺水推船了。可是,要真正达到这个目的,也只有一个法宝,那就是王孖。王孖听说要把爷爷接到城里来,自然高兴得不得了。

孙子下了命令,王二三自然不能不听了。何况王小木的手段已经到了这种狠毒的程度,王二三心里就暗骂,王小木啊,我日你祖宗。

王二三答应了儿子的当天下午,王二三就开始拾掇着搬家,藏了几年的粮食只能卖掉了,村里来了专门收购粮食的小贩,知道这一代移民搬迁,到处收购,随喊随到。这一切王小木办得妥妥帖帖,还有锅灶啊,衣服啊,箱底还有老婆的衣服,当初下葬的时候没有舍得烧掉,都压着,就像压在心底的那份思念一样……

王二三一边整理一边就生闷气,什么都舍不得扔掉,连石磨下面的夜壶都觉得有些难舍了。他抱着那夜壶哭了一鼻子,还是狠心藏在屋子里。他不知道这儿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村子以后就没有了,就是说,这个回头村以后就没有了,消失了,跟自己的老婆一样,没有几个人会记得了,想到这里,他就觉得空前的失落。失落得连那包行李也提不起来了。他像个婆婆妈妈的小媳妇离家一样,哭了又哭。

最后轮到解决丹丹的事情了。实话说,他之所以一直不提搬迁的事情,就是舍不得丹丹被卖掉。卖掉老牛丹丹就意味着自己和土地完全脱离关系了。一下午三四个牛贩子都来打听他的牛,他都没有卖。第一个给的价钱很少,两千多,他觉得掉价了;第二个,给的价钱不错,但是自己又不忍心。他不能让丹丹挨这一刀子,其实他心里早就打定主意,决不能把丹丹卖给牛贩子。有了这个主意,王二三就卖不出去牛。

第二天,牛还没有卖出去,王小木着急了,跑来关心王二三,而且是特地拿了钱给王二三。王二三说你把钱给了王大毛就是了。王小木点点头说,这是安家费,不管你住不住,大王庄都有你的两间房,这是搬迁的条件,还有钥匙,你一并拿着。王二三没有接,王小木有些尴尬说,那我到时候一并交给大毛兄弟就是了。

王小木探来探去就是想问王二三什么时候走。王小木的心思王二三早就知道,可他就是不说话,一个人低头想丹丹的前途。王小木着急了说,老不死的。王二三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王小木笑说,要不咱杀了吃牛肉。王二三说放你娘的黄豆屁,你拿把刀连我也杀了,提着头给乡长领赏去。王小木说,你真把丹丹当我婶子了?

王小木这么一说,王二三就沉默了。王二三与牛的感情,王小木这个年轻人是不会明白的,不明白就没法解释了。王二三最后风趣地说,你就当离婚吧,你和丹丹离婚了。这个解释让王二三心里舒坦了一点。王二三最后说,给我点时间,我不能让受了苦的婆娘最后还挨刀子。

王小木走了以后,晚上,王二三从行李包里翻出王大毛给他的一瓶好酒,坐在牛圈里和丹丹谈了一晚上。这次谈话的内容无非是说自己的无奈,没有办法带它去城里,城里是什么地方?没有牛,可全是牛肉;没有土地,可全吃的庄稼。

说到伤心处,王二三倒在牛圈里,抱着丹丹哭了,丹丹也舔着王二三的脸安慰王二三,就像是一种永别一样。

等了三天,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买主,王小木急,王大毛也急,韭菜就催促王孖给爷爷打电话。王二三说,等牛卖了就来,王大毛开着车去回头村扑了几次,都被拒绝了。最后王大毛也急了说,牛是个球啊,要那东西当蛋啊?

王二三也回应了,扯着嗓子大骂,没有牛,能有你这个畜生吗?

王大毛更狠了说,我又不是牛养的,没工夫供它!

父子俩吵了半天,最后又坐到一起了。王二三说,大毛,我不是不想卖它,它跟我的女儿一样,我得给它找个好人家才放心。

王大毛知道父亲爱惜牛。王大毛说,可你不能占着茅坑让小木为难啊,小木不错啊,钱送来了,这几年也没少照应你,我不在的时候,就跟你儿子一样。

王二三点点头,看到丹丹也在旁边点头,王二三下决心卖牛了。

兽医老张看着王二三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笑了。

老张说,你不是来看病的,我看丹丹的病倒没有你的病严重,还是让我来给你治病吧。王二三说,你个臭野兽医,还想看病?真当自己是大仙了?老张笑而不答,拍了拍丹丹的脊背说,老王,你是舍不得把小老婆卖了吧?王二三听到老张说出自己的心事就不说话了,蹲在地上拿出一盒皱巴巴的好烟全扔给老张,自己塞了一撮烟丝点了。

老张有点得意地笑了笑,知道自己猜对了。王二三说,带不走,也舍不得卖,跟了我这么多年了,有感情啊。老张说,我这几天就等你哩,知道你会来。王二三说你有屁就放吧,憋这么长时间肚子不痛啊?老张笑了笑说,我给你想了个办法,你说这一带谁最熟?我最熟!不就是卖个牛吗?王二三抢着说,不能杀。老张说当然不能杀。我打听了个名声好点庄稼人,主要是缺牛,耕地的,老实本分,肯定到时候把你当老丈人一样供奉着。

王二三不相信地看了一眼老张。老张说,信不过?王二三说这一带大部分都要移民搬迁了。老张说,其实不是这一带的人,是别的乡。天下的农民一大把,还能给你找不到一家要牛的庄稼人?

老张这么说,王二三来精神了说,真是个好人家?老张说,真是好人家,绝对让你放心,他家的牛前段时间掉悬崖了,就那样也舍不得把牛杀了,不忍心啊,就整个儿卖给贩子了。听到后面一句话,王二三还是有点失落了,但是,这种失落感比前面的失落感能让他舒坦点了,起码确定了这家人是个本分的人家。王二三说,丹丹现在有病,也不知道什么病,这样卖给他,他愿意吗?老张很自信,老张说,丹丹的这个病倒不是什么大毛病,这么些年一直这样,就是便秘啊之类的,有我的药,该耕地的时候照样耕,用现在的话说,它是有遗传基因的,英雄的后代。老张这句话把王二三所有的不快都扫除了,也高兴了。他努力睁了睁迷糊的眼睛,敲了敲榆木烟斗说,行!一会就去。

老张带着王二三,牵着丹丹就去坪村,买牛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叫胡三。胡家的院落干净,孩子在外面读书,两口子本分老实的有些木讷。因为没啥手艺,所以农闲的时候出去打工,农忙的时候回来种地,坪村虽然离镇子近,但还是山地多,川地少,也就少不了一头牛耕地,如果夫妻两出去打工,家里老太太还能喂牛。

老张先说丹丹有怎么样的光荣家史,然后又介绍王二三是一个多么嗜牛的老实人,确实是因为不得已才卖牛。说的胡三夫妻的头跟捣蒜似的。接着,老张又说胡三一家如何需要牛,如何善待牛,以后丹丹到了胡家绝不会受气、受罪;而且他自己也对丹丹很了解,丹丹如若有个三长两短他可以三年之内免收挂号费等等。老张像个媒婆一样一心想把丹丹嫁出去,王二三听多了,就沉默了。沉默是因为悲伤。他知道凭着烂兽医老张的一片刀子一样的嘴,还有什么样的事情解决不了呢?他知道这个买卖肯定成了。

到了议价的关键时期了,老张很老道地撩起了自己的上衣衣襟跟王二三捏码子。

什么是捏码子?就是陕北地区买卖畜生的时候,买卖双方不愿意随口议价,害怕牛看到,得罪了生灵,专门创造的一种交易方式,其实也是对畜生的一种尊重。在嫁娶订婚彩礼的时候,双方也用同样的方式,由媒人从中斡旋。捏码子的双方都用特殊的手语表达,可以说,任何一个庄户男人都会捏码子,因为这关系到庄户人的大事。人和牲口一样,嫁娶买卖都是大事。

王二三总感觉老张的那个衣襟下面的手就像网一样,他慢腾腾地伸进去手,给了五千;老张又转过身来把衣襟伸到胡三的跟前,胡三已经和老婆看过丹丹了,从夫妻俩目光的交流和老张的一顿海吹后,两人对丹丹基本是满意的。胡三在中间去了一次厕所,其实就是跑出去和老婆商量去了,相信这个时候他心里早就有数了。胡三给了四千五。

差距这么小,这让老张很得意,脸上的微笑如胜利的凯旋一样,又把手伸过来,给了王二三捏了胡三给的价格。王二三得知对方只给四千五百块钱,表情很沉静,反而不再伸手了。这一下老张僵在那儿了。

老张以为王二三不愿意卖牛了,就伸手摸了根烟,胡三不吸烟赶忙给老张点上。老张说,老王,咱不是都说好了吗?你至于在这点钱上扯我的脸吗?王二三还是不说话,这下老张就郁闷了,他真猜不透王二三到底想什么了。胡三夫妻也忐忑地看着老张,有点想加价的意思了。老张趁机说,要不是万不得已,老王真不会卖这牛,不是我夸海口吹牛,把全村的牛都赶到山上去,也没有一头牛比得上它,你们信不信?胡三又点头,接着看了看老婆,老婆的目光分明是默许啊。

胡三被老婆壮了胆子,冲口而出道,那就按他说的数。老张达到目的了,拍了拍闷闷吸烟的王二三说,听到了没?人家是有诚心的,花这么大的价钱,那是喜欢丹丹。

王二三憋了半天说,这个数我不卖!

老张以为王二三反悔了,骂王二三,你还真把它当小老婆养啊?这个价钱都不卖,你以为你卖金牛啊?老王,我告诉你,要是别人,我早让牛贩子带走挨刀子去了!

王二三说,老张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丹丹到这户人家我放心了,能过好日子。我给你们少一千,三千五。

这句话让老张意外,更让胡三夫妻意外了。老张说,你还真给陪嫁啊?老张没说话,默默地走到胡三院子里,老张和胡三夫妻也跟了出来,看到王二三正不舍地给丹丹用手挠牛脖子的毛。

王二三感慨地道,丹丹跟了我这么多年了,我真舍不得,能找到你们这家人我也放心了,免了一刀的痛苦。我多拿一千少拿一千都一样,你们真要感激我,那就对丹丹好点,另外,我还有个条件。

胡三夫妻看到王二三这么爱惜牛,也很高兴。胡三说,叔,我们一定对牛好。王二三说,我的条件是,如果有一天丹丹老了,耕不了地了,如果我还活着的话,你们支我一声,别把牛给屠宰场了,交给我养着,到时候,我再原价买回去,你们看成不成?

胡三夫妻这下还真理解不了这个怪老头了,暗忖道,这个怪老头子,到底想干什么?到底答应不答应呢?

老张确实是想促成这个买卖,就是一个热心,看到双方又僵持住了,就给胡三夫妇解释说,老王这个人啊,就是怕他死了,你们对牛不好,自己的牛自己心疼啊。

胡三说,叔,这点您放心吧,您要有个三长两短了,我带着丹、丹丹来给你烧纸……

胡三说话也硬直,一激动有些冒犯了,自己反而有些脸红了,老张责怪胡三说,你看你小子,买了头便宜牛还咒人家死,像什么话嘛?

胡三老婆赶忙说,他不是这个意思,我们的意思是,虽然牛到了我们家了,可还是叔您的牛,一辈子都是您的牛,我们也会把他它当我们自己的娃儿。

老张听到胡三老婆这么说,很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身看愁眉苦脸的王二三,王二三叹了口气,看着丹丹,粗糙的手掌在丹丹的身上摸了个遍,像第一次摸王大毛他娘一样,但是,这一次却是失落,从头到尾,从尾到头,然后手心里攥了一把牛毛,搓了搓,放进自己的内衣兜里。

王二三做完这一切,看着三个人正等着他说话,王二三笑了笑,但是笑得比哭还痛苦地说,我是不想让丹丹死在这里。

王二三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丹丹像通了人性一样低哞了一声,王二三的心就更加脆弱了,连脚底都软了,走出门就摔了一脚。老张和胡三在后面喊了一声说,老王,钱!钱!

老张扶起王二三的时候,看到王二三脸上扑了一鼻子的灰,眼泪簌簌地流着,王二三显得很尴尬说,老了,骨头软了,听到钱就摔个狗吃屎。老张和胡三看到他的样子心里都很不是滋味了。王二三笑了笑,擦了擦眼泪,又走了。老张拿过胡三的钱追上王二三,劝说了一路,王二三一句话都没有说。到了兽医站,老张死劲拉住王二三把钱塞给他。王二三认认真真地点了一千块钱给老张,老张怎么也不收。

王二三说,你要是不收,我这就去胡三家把牛拉回来。老张拗不过说,太多了,你要感谢我,给我二百块钱够我买一箱高四五了。王二三说,你拿着,这不是白给你,我知道你这兽医站也开不了多长时间了,你也快退休了。就是有时间了,多关心一下丹丹。老张只好收了。临走了,王二三要了胡三的手机号码。

看着王二三远去的背影,老张的眼睛也模糊了。

王小木看到王二三没有牵牛回来,就猜到了他把牛卖了,也没有敢多问,拉着王二三去自己家里吃饭。

王二三的老婆和孩子已经去了大王庄落户了。村干部嘛,得带头,何况大王庄离镇子和县城都近,村里的女人们往往是最先响应搬迁的。女人嘛,一辈子不就是图个自己亮堂吗?什么是亮堂?就是能站在人前,能炫耀一下自己。城市往往是女人的舞台,男人都在幕后。而乡村则不同,乡村是男人的舞台,女人都在幕后。

王小木问丹丹卖了多少钱?王二三没有说话。一整晚,王二三就是喝酒,喝得不省人事,然后连滚带爬跑回自家的牛圈。王小木追到王二三家,看到沉睡在牛粪堆里的王二三,这才放心了。

第二天,王二三光着脚丫子在贵人峁看了一次死去的老婆,然后独自一脚一脚地在放牛的路上转了一圈,临下山的时候,不禁又有些难过了,抓起一把黄土舔了舔,然后咀嚼起来,最后呛得眼泪直冒……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了,王大毛的车早就停在门口等候他了。王二三也没有多说什么,上了儿子的车。坐在车里的王二三不忍再看远去的家园,只是闷闷地对王大毛说,大毛,爸死了,你还得把我和你妈合葬了在这里。王大毛没有说话,确实默认了,这是应该的。

半路上,汽车拐了一下去了大王庄,王大毛带着王二三看了一下自己的新居。王大毛是非常满意的,还用很奇怪的语气道,如果在城里赚了大钱,以后就在这里养老。这话似乎是无心之语,但是王二三听起来却不是很顺耳。王二三说,要不你回去吧,我在这儿,村里的人都在这儿,有个照应。王大毛说,来不及了,房子已经租给别人了,是个外地人,卖豆腐的,明天就搬进来。王二三哦了一声,知道自己只能跟着儿子去城里住了。

半路上,王二三几次想给开车的儿子说,最后再看一眼丹丹,可是忍住了。昨天晚上其实他就梦到了丹丹,从丹丹还是牛犊子的时候,一直到丹丹年老的现在。丹丹的一生就像自己的一生。

老头儿忍了一路到了儿子家,儿媳妇韭菜已经准备了一桌子的饭菜。王二三应和着吃了点,胃口不是很好,也陪着儿子王大毛和孙子王孖喝了两杯,总觉得不得劲。一句话也懒得说,孙子准备了一盆洗脚水,给他说了几遍他都没有听到,就是到处找床,找到了就呼呼睡去了。

房子是三居室,大毛和韭菜一间,王孖一间,王二三一间。王二三确实是犯困了,不到十点就睡着了。韭菜听到王二三的鼾声就问王大毛事情办妥了没有?王大毛说都办妥了。韭菜高兴了,但是还是扫视了一眼客厅里的洗脚水。王大毛装作没看到说自己也累了,早点睡吧。

王孖这小子是个网虫,从王大毛把他从农村接到城里以后,就没有怎么正经地读书,整天上网。那个时候,王大毛刚刚从小木匠华丽地转为装潢小老板,韭菜生完王孖以后就生不了孩子了,所以对王孖非常娇惯。本来王孖学习还是可以的,但是,农民工子女到城里的好学校上学,那就非常困难了,王大毛免费给他们学校的副校长装了一套房子,这事才定下来。王孖本来就有点自卑,加上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欺负他,他就再不想去学校了。在普通人眼里,王孖不是那种坏孩子,他不干啥坏事,可也不干啥好事。所以在老师眼里,属于中不溜学生,别动他就行,能给老师和家长交代的类型。王孖就这样一直上到高二,实在上不下去了,就退了学。主攻各类游戏,王大毛和韭菜那个时候事业处于上升时期,没有精力管孩子,只能归结为这孩子的命运。

但是王孖却很听王二三的话,上初中之前,王孖一直由王二三和老婆带着,属于留守孩子。从小在农村长大,自然对王二三要亲一些。

王二三来到家里,王孖自然最高兴,高兴的方式有很多种,王孖就用游戏来表达,他今天得把所有的游戏任务做完。

王二三大概是凌晨零点起床的,这个点儿正好是给丹丹加草的时候,一般来说大牲口晚上最多加一顿,而且只是在农忙的时候,王二三害怕丹丹饿着了,每天两顿,这早就成习惯了。他睁开眼,看着儿子的房子有些陌生、有些害怕了,以为自己到阎王殿了。一回想,这是儿子王大毛的家呀。

他披上衣服,推开门,看到客厅里只有一点光亮,就是孙子王孖的房间。他走到王孖的卧室里,王孖扭了一下头,给爷爷笑了笑。王孖眼睛盯着电脑屏幕说,爷,睡不着了?王二三说,换床了。王孖说,我教你一招,把枕头搬来就行。王二三说烧了。说到这里,王二三就有点心痛了。人死了才烧枕头,他这一次是因为搬家没有办法带走才烧。他隐隐地预感到,这次来城里和儿子住,就等于赴刑场……

王孖看爷爷再没说话,就赶忙说,爷,我帮你买个枕头,玉石的,皇帝老儿枕的那种,保证让你睡过头……王二三听了就笑说,皇帝老儿哪个不是睡过头的?你折腾你的事,别管我。王孖盯着电脑屏幕说,你放心,这事儿交给我就是了。王二三站起来,又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躺下眼睛里全是丹丹。他突然想起来,当初把丹丹送到胡三家,有没有说过丹丹晚上要加两顿夜草的事情。想来想去记得不清楚了。于是这件事情就开始折磨他了,如果说过了,至少胡三还能加一顿,如果没有说过的话,丹丹这会儿比自己的肚子还要饿。王二三的脑子比胃烧的还要剧烈些。

他又走到王孖的房间,找了杯水喝完。反反复复地睡不着,又磨磨唧唧地走到王孖房子找了个借口说打个电话,王孖说,爷,您这半夜给谁打呢?又看到王二三的脸上有些为难说,爷,明天我给你找个手机,你也用得着。王二三从包里找出胡三的电话,拨过去,没有想到胡三这小子关机。这个王八蛋,这种时候关机啊?拿个破手机关着算什么事啊?王二三这么想着,将手机还给王孖说,怎么还不睡呢?王孖一笑说,你就别管我了,我天天都这样……

王二三躺下来又眯了两个小时到凌晨四点准时醒来。这次醒来,依然把自己的卧室当墓葬了,想了一会儿,这墓葬也太大了,这才又想到这里是儿子王大毛的家。

这一次他没出去,在门口听了听,听到王孖一个人上了一次厕所,然后关了门睡了。房子里的王大毛和韭菜没有一点动静。这个房子像一个棺材盒子一样安静了。王二三实在闲得慌啊,拿出那簇丹丹的牛毛来闻了闻,心里舒坦了一点。他想出去走走,又害怕铁门的声音太响了,吵儿子和孙子,于是就蜗在卧室里走来走去,想来想去,等着天亮。

等着天刚有点亮的时候,王二三听到隔壁王大毛和韭菜的推门声,自己也赶忙出了门,这一出把韭菜吓着了,韭菜还光着身子上卫生间呢,韭菜不是被老头吓着了,她以为这半夜进来贼了,吓得直哆嗦,然后喊了一声大毛。王二三就瞅了一眼,然后掉过头开门出去了,本来就够暴露了,又开门,韭菜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时候大毛跑出来,看到王二三已经气呼呼地出了门,知道怎么回事了。王大毛就埋怨韭菜该穿件睡衣。韭菜更来气了说,我哪儿知道你爹这个时候从棺材壳子里冒出来,然后胡乱地骂了一顿睡去了。

反倒是王二三,出了门浑身不自在了,不知道刚才自己跑出来要干什么。走到小区门口,转了两圈熟悉了一下地形,其实这一片他还算熟悉,儿子新房刚好的时候,他就来过,他在走出小区在马路丫子旁的垃圾桶边蹲了一会儿吸了口旱烟,本来他想在小区门口溜一圈,磨磨时间,等到了八点多,如果胡三手机开机了,就打个电话。没有想到遇到韭菜这事,就不知道怎么回去了,好像做了件丢人的事情,可其实自己什么都没有做。

连抽了三锅旱烟后,突然看到王孖跑出来,红着眼喊他,王孖说,爷饭熟了,我妈叫你上去吃饭呢。王二三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就跟着回去了。

吃饭的时候,王大毛为了打破尴尬就说起了最近自己的生意来。王大毛说亏得这笔搬迁费啊,要不然又得停工了。王二三想起来说,搬迁费是给你们了,但是你们不能挪用。王大毛知道自己说漏嘴了。王大毛的意思是,让韭菜记着这笔钱啊,老头还是有用的呀,别因为这点小事为难老头啊。这本来是无意中说一说,引起王二三的反应。韭菜赶忙说,爸,这笔钱我就是暂时用几天,过几天工程要结一笔钱,肯定给你补上去。

韭菜这么说,王二三好像心里理亏一样不说了。这事达到目的了,王大毛心里松了一下说,爸,你放心,这个工程几百万呢,是装修一个宾馆,老板是一个局长的老婆,说起来,咱还沾点亲呢……接着说起这个局长的老婆的三大姑七大姨,拐弯抹角成了王二三的外甥媳妇,很复杂。王二三理得很清楚,王大毛和韭菜就是理不清。王孖一句话不说,喝了口稀饭就迷瞪去了。

王二三最后强调说,这钱,我是给王孖娶媳妇用的,结了帐就还回来。王大毛和韭菜对视了一眼,点了头说好。

王大毛和韭菜走了以后,王孖又去睡觉了,剩下王二三着急了,家里没有安装固定电话,王二三推王孖的门推不开,又怕打扰孙子睡觉。只好硬等,一直等到中午的时候,王孖才睡起来。

王二三拿过孙子的电话迫不及待地给胡三打电话,开口就埋怨胡三为什么晚上要关机。但是王孖听出来对方的态度很冷淡,王二三显得有些失落。王孖说,丹丹卖了?王二三说不卖咋办?王孖说养着啊,你又舍不得卖,我养你到什么时候,就养丹丹到什么时候……王二三听到王孖说这话,虽然觉得幼稚可笑,可还是很感动啊。孙子还是有心,没白养啊。王二三心里美滋滋的说。接着,王二三就接道,这城里怎么养啊?养着也没用。王孖说,宠物啊,都养宠物,牛也是宠物……

王二三浅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到下午的时候,王大毛说他和韭菜不回来吃饭了。王二三准备给王孖做饭,王孖非要带着爷爷出去吃外国的快餐。王孖要了一盘牛肉,王二三就想到了丹丹,吃得索然无味。

回来的时候,王孖在快递公司取了两个邮件,是个不错的手机,还买了张卡给爷爷,然后教了他简单的用法。王二三嘴上推说不要,但是他还是问王孖这个手机多少钱。王孖说没多少钱,你不是要跟那个胡三联系吗?还有呢,这个是枕头,玉石的……王二三埋怨孙子太奢侈了,这得多少钱啊?心疼啊。王孖说都是孝敬您的。王二三就后悔昨天晚上自己半夜折腾着起来。又问王孖哪儿来的钱?王孖说都是平时零花钱攒的,还有昨天晚上卖了一套游戏装备,如果你想养宠物,我送你一只,喜欢小狗还是小猫呢?王二三赶忙摆手说,你要是再买这些东西,爷爷我就不敢在家里呆着了。王孖说,你怕什么呀?是不是怕王大毛和韭菜?王二三骂了句没大没小。王孖就笑,王孖笑完说,爷,在家里,你谁的脸色都不用看,就看我的脸色就行了,知道吗?

王二三听到孙子这么说,心突然疼了一下,眼睛也涩了一下。

王二三学会用手机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胡三打电话,可是胡三这小子,开始还接了一次。态度依然冷漠,王二三问他,丹丹吃了没?胡三说吃了。王二三问,胃口好不好?胡三说好。王二三连续问了几个问题,胡三都这个态度,生怕多说一个字。

胡三的这种态度让王二三感到担忧和忐忑。他觉得丹丹肯定是出了什么状况了,就像自己一样,从来到儿子家就开始便秘了,丹丹恐怕和自己一样吧。自己还好,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可丹丹是个牲口,胡三这么木讷的人,怎么能了解一个牛的便秘呢?自己如果是有个女儿,绝对不能嫁给这种木讷鬼,一锥子扎不出一个响屁来,这得把人闷死啊。

王二三这么想着,就闲不住了。王孖还在卧室里玩游戏,看到爷爷又闲不住了,打开电视给他看。爷爷压根看不懂那些娱乐节目。王孖想了想说,你不如跟我出去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王孖说完,穿上衣服,带着王二三去了楼下的一个老年活动室。王孖跟这些老头倒还熟悉,挨个儿打招呼,然后介绍说这是他爷爷,王二三。众人和王二三不冷不热地打招呼。该下棋的还在下棋,该扭秧歌的还是扭秧歌。活动室生活满丰富的,王孖觉得这应该早点带爷爷来这种地方。

走的是和又对王二三说,爷爷,这儿好好待着,待久了,你就不无聊了,别忘了给我带个奶奶回来……王二三张大嘴巴看着王孖嘻嘻哈哈出门骂了句臭小子。

王孖虽然天天盯着电脑屏幕,但是,这小子对爷爷的到来早有准备了。当初韭菜决定让王二三来家里的时候,王孖就去想爷爷以后的生活了。之前王二三也不是没有来过城里,但是最多待三天就回去了,王孖这小子有心啊,他看出来王二三除了对城里的生活不适应,另外,他妈韭菜的态度也不是很好。倒不是韭菜有多刻薄,而是王二三对城市生活的不适应让韭菜感到无所适从,在王孖看来,王二三就等于看着韭菜的脸色生活。这样的话,王孖必须提早做准备,在网上寻找能让爷爷王二三快乐生活的方法,老年活动室只是初步方案。

王二三在老年活动室里转悠了两圈,扭秧歌的黄大婶倒是很热情,可是王二三对大秧歌一点兴趣也没有,让黄大婶很尴尬。王二三觉得孙子这么关心他,他也得识点抬举,他也想做点什么打发这种满脑子都是丹丹的痛苦生活。

王二三最后落在了一张斗地主的桌子旁。当初在村里,王二三还算斗地主的高手,玩扑克牌在村里那也是高手,斗地主的桌子上有个老头,这活动室里,数他的嗓门最大,王二三后来才知道,这个姜老头原来是一家医院的放射科科长啊,退休下来整天就待着这里,在这个小区的活动室里,他算是官儿最大的,社会人脉最广的,暗里大家也都听他的话。可王二三不知道啊,偏偏就坐在了姜科长的身边看着他手里的牌。

斗了两局,王二三就忍不住了,指指点点起来,虽然胜利了,姜科长也赢了几块钱,可他不愿意了。觉得赢了钱却丢了面子了。就梗着脖子斜着三角眼,抖着白发问王二三,哪儿来的呀?闲得蛋疼呢?挠挠啊!王二三被这么一骂,愣了一下看着姜科长。姜科长这么一骂,周围的老头老太太也围了过来,看着王二三,王二三虽然初来乍到,但是也受不了这种闲气啊。三两句不对路,就动起手来,姜科长哪儿是王二三的对手,三两下就把姜科长撂倒在地了,还引得门口的保安来。

这事很快就引来了王大毛,王大毛和韭菜赶回来,姜老头就赖在那儿不起来说,非得赔他医药费不可。王二三看着姜科长的样子就呸了他一口说,不要脸啊,畜生不如啊。姜科长被骂得装不住了,猛地跳起来,手里抓了根拖把杆儿冲王二三当头一棒,王二三当即就挂彩了。这下王大毛和赶来的王孖也不受这气了,拿出一副要与姜科长血战的架势来,随即被保安制止。

这次轮到王二三主动了。姜科长的家属也来了,保卫科的人从中调解起这件事情来。韭菜说,这少说也得一万块钱赔偿金吧?我公公现在都脑震荡了。王孖说,不要钱,老子就要给那不要脸的老头当头一棒!韭菜说,王孖你别胡闹。王孖说,妈,还没有哪个砸碎敢打我爷爷的头,那是打咱的脸!王二三虽然包扎了伤口,可是听着孙子这话心里受用啊。保卫科又调解啊,拖延时间啊,半个月过去了,韭菜和王大毛还是不松口。

突然有一天说姜科长的儿子和他们承包的那个宾馆的老板有些关系。谁知道对方是怎么打听到这个底细的,韭菜对王二三和王孖说,咱怎么说也是农民工啊,虽然王孖的户口是买的城市户口,可咱还是农民啊。王大毛说,对啊,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再说了,你干嘛惹那老头啊……王二三说,老子就没惹他,他脑子有病。韭菜说,我看你……话说了半句,突然看到王孖怒视着她。韭菜立刻改口说,爸,这事传出去也不是啥好事,咱让一步,他儿子前两天还来我们的工地,特地拿着营养品还有两千块钱,我看还是算了吧,以后,你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啊。

韭菜说着把那些营养品还有两千块钱递给王二三。王二三不说话,王孖还是不愿意,王孖说,爷,你说这事怎么办?赔情道歉我不同意!你说去揍那老头,我一个电话,我哥们多,你说揍几下就是几下!非见血不可。王二三听到王孖的话有些冒失,而且这两天这小子确实在联系一帮小青年在暗自行动。王二三知道儿子软蛋,可这孙子平时看着软,但是也不是谁想捏就捏的。王二三就怕他有点闪失,听到他这么说,赶忙息事宁人道,韭菜,你给他们说,这事就算了。挨着三下两下也没有什么。

王孖不理解了说,爷,你怕什么啊?我那些朋友把我的酒都喝了,只要一个电话,狗日的下半辈子就躺在医院了!大不了……王孖没说完,王二三就笑了笑,傻小子,你想严重了,那事,姜科长也没有沾光,打架的时候也挨了我好几下,这会儿恐怕也浑身不舒服呢。王孖听到爷爷这么说,也松了口气。

又过了一个星期,王孖给王二三找了一家不远的养牛场干活,而且干得也挺出色,老板的儿子和王孖是同学。答应给王二三工资,只要每天喂牛就行,不过那些都是奶牛。唯一的缺点就是这里离王大毛家比较远,王孖担心爷爷每天坐公交不方便,害怕爷爷磕着了。王二三虽然说很乐意,也不辞劳苦,但是每次看到那些奶牛就不由得想到丹丹。想到丹丹他就不由得给胡三打电话,哪怕得到的消息只是一点一滴,还是让王二三很欣慰。

一个月后,王二三给胡三打电话,这一次不是胡三接的电话,而是胡三的老婆,王二三这时才得知丹丹出事了。

胡三是在放牛回家的时候,遇到一辆机器三轮车,三轮车的司机有点酒醉,丹丹突然听到三轮车的声音有点失措,一惊,一跑,三轮车就撞了上去。丹丹的一条后腿就折了。

王二三赶到胡三家的时候,直接跑到牛圈。大黄牛丹丹瘦多了,王二三心疼极了,丹丹看到王二三低声哞叫了一声,那声音悲切啊。王二三蹲在地上摸着丹丹受伤的后腿,那伤口还没有愈合,快冬天了,苍蝇还在伤腿周围飞舞中……

王二三看着丹丹腿就哭了,胡三和老婆跑出来,看到是王二三,都觉得有些理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给王二三说。王二三也没有埋怨胡三。王二三说,怪我,怪我当初把丹丹卖了……这话反倒让胡三夫妇有些不好意思了。

没等他们说什么,王二三说,丹丹已经成这个样子了,恐怕也没法耕地了,你们还是重新买一头牛吧。胡三夫妇也答应说,不是我们没精心,这完全是意外,意外。可在王二三的眼里,这肯定不是意外,要不然丹丹也不会瘦成这样,更不会被撞折了腿。

王二三说你们说个价吧,多少都行,我得把它带走。这个决定有点冒失了,王二三没有想到后果,更没有想到他怎么把它带走,带到哪儿去!胡三说,叔,你要这样的牛也没用啊,不如我们去卖吧。王二三很坚决地说,你就说多少钱?两个人就有点为难了,为难的原因是他们实在不愿意最后的结局竟然是这样的尴尬,他们感觉自己欠了王二三的。

王二三干脆地说,当初多少钱我给你们多少钱,我再加一千块钱草料钱,算是给你们的补偿。胡三赶忙说不用不用……胡三这么说,胡三老婆瞅了他一眼说。草料钱就算了,给我们当初的本钱就行。王二三也没有说什么,点了三千给胡三的老婆。本来姜科长赔了两千,还有卖丹丹当初剩余的两千五百块钱,王二三剩一千了,这一千块钱他得给丹丹看病去,别说一千了,就是一万,他也得把丹丹的病看好了。

王二三拉着丹丹出了胡家就直接去了老张的兽医站,让他想不到的是老张的兽医站已经撤了,兽医站的门面也被一个河南人租去修摩托车了。王二三有些不高兴啊,这可怎么办呢?去了一趟卫生院,想给丹丹拍个X光片,看看腿受伤的严重不严重,能不能治愈,可是卫生院压根不给牛看病。他就和卫生院的大夫吵,你是大夫啊,不能见死不救吧?救死扶伤那是天职啊,也没有说针对的是人,再说了,有些牛比人强啊,忠诚啊,老实啊,一辈子都无怨无悔啊。你以为我没文化啊?鲁迅他老人家还夸牛啊,可鲁迅他老人家还骂人啊,这说明很多人不如牛啊。就是说很多人还不如畜生啊。其实这些话都是王孖讲给他的,他虽然听得一知半解,可是明白里面的道理,不知道为什么就讲出来了。那卫生院的大夫被骂得没办法了,钻到厕所里吸了一下午的烟没敢出来。

临天黑的时候,王二三从卫生院走出来,就接到王孖的电话,王孖问爷爷丹丹怎么样了?又说什么时候能回来?王孖担心的是爷爷。王二三说,你告诉你爸,让家里不用担心他,他明天回来。说了这句话,手机没电了。王二三就想着带着丹丹回家。走向回头村的方向又掉了头,他知道回头村没家了,丹丹还是能找到家的。从镇上到城里也四十多里路,到明天早上也能赶回去,不管怎么说,回到城里再说吧。

他在镇子上的粮面店里买了十斤黑豆,一边走一边给丹丹喂黑豆,半路上饿了才在旁边的小饭馆里要了碗便宜的面吃了。饭馆的老板说你这牛卖多少钱啊?王二三就没有好气地说不卖。

王二三沿着国道拉着丹丹走着,一路走一路说着自己这一个月来多么想它,天天梦到它啊,感慨着,就像一对分手后的恋人一样。然后又盘算着,到了城里该怎么安置丹丹,要不把它养在奶牛场吧,那儿大啊,全是奶牛啊,起码是同类……想得烦了就说,不管怎么样,先去医院把丹丹的病医好了,这才是当紧的事情。

到了后半夜,丹丹累了,腿一瘸一拐地走着,很是吃力,王二三心疼丹丹,就走两步歇一会儿,生怕走得太急了从此就落下了终身的残疾。直到第二天的中午王二三才把丹丹拉到了城里。

城里的交通拥挤啊,王二三一时间找不到了儿子的那个小区了,本来想着从国道稍微转一下就到了,没有想到下了国道就到了闹市区了,闹市区人多、车多,马路过了一半丹丹拉了屎,王二三心想肯定是昨天的黑豆吃多了,这胡三表面老实,可是心眼小啊,对丹丹肯定不实,要不然丹丹也不会馋成这副模样。老实人往往做欺负老实人的事啊。正这么想着,左右的汽车就塞满了,把王二三挤在中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丹丹哪里见过这架势,一下子就惊了,还蹬起一条未受伤的后腿踢了一脚,这一脚不要紧,偏偏踢中了一辆宝马的玻璃啊,车玻璃立刻就碎了。

顿时,交通混乱了,宝马司机下车拉住了王二三,接着就打了报警电话。

警察说,城里的街道禁止牲口通行。王二三说我压根不识字,你之前也没有告诉我,我一路走过来,更没有人告诉我啊。警察说,这事咱先放着不说,你的牛踢碎了宝马车的玻璃,你得给人赔偿。王二三开始还觉得应该赔,不就是块玻璃吗?几十块钱的事儿,就问多少钱?警察犹豫了一下说,你家里人呢?王二三说我就是家里的人,又不是小孩,一块破玻璃,我能赔得起。警察说,那好,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将车玻璃的钱赔了,也没啥事,以后别带着牛进城。警察说着将赔款单给王二三,王二三笑了笑说,记得了。

刚说完,看了一眼那赔款单,王二三的脸就凝固了。他好像压根不认识数字一样,看了又看,拉住那个警察说,唉唉,你别走,这多少钱啊?警察说一万五。王二三说一万五?!你再说一遍。警察纳闷了,大概猜出王二三的惊讶就解释到,原厂的玻璃一万,安装费用大概五千左右,零头没算呢。王二三这下傻了,忙说道,这什么玻璃这么贵?警察说宝马啊,宝马不知道啊?王二三说,我真赔不了这么多钱,最多二百,你问问她愿意不愿意吧。警察要走,王二三说,你让我看看我的丹丹……警察这才知道牛叫丹丹。警察说没事,把你的黑豆都给牛了,还接了盆水喝了,你想想怎么给人家赔钱吧。

王二三在滞留室里一直想这块玻璃为什么值一万五。为什么啊?凭什么呀?这一块玻璃抵得上三头牛了,这算什么事情啊?想来想去没法交代啊,下午的时候,警察说牛把黑豆吃完了,你看怎么办吧?王二三这才着急了,说我得见见宝马司机。司机是个男人,可那车主是个女孩,看起来和王孖年龄相当。眼里也没有把王二三容下了。

王二三走过来说,女娃,这二百你别嫌少,我没钱,再连五十块钱都拿不出来了。我替我的牛跟你赔个不是。女孩看了一眼老头说,你想赖账那我只能找我的律师了。女孩说着拿起电话准备打。王二三说,你别打,我也不想赖账,可我确实没有钱啊,这牛就像我的命一样,你看看它现在腿还受着伤呢,要是人那得的多难受啊,我得留几百块钱给它看病啊。女孩看着派出所院子里的牛,似乎有些感动了说,这是你的宠物?真酷!女孩说着就跑过去看丹丹,然后摸着丹丹受伤的腿说,大叔,你这宠物真酷,要不,我们交换一下宠物吧,我的狗是纯种藏獒啊,二百多万买的呀。王二三说,我这不是宠物,是用来耕地的,我要是跟你换了,以后就没有地可耕了……

女孩还是不依不饶,就是喜欢上丹丹了。接着让那个司机把自己的那匹藏獒从宝马车里拉出来。王二三从小怕狗啊,何况是这么丑陋的凶悍的狗。王二三躲在旁边说,你把那狗拉开,什么都好说,我身上还有八百块钱,你都拿走,能买多大的玻璃就买多大的玻璃,以后等我有了钱一定还你,我给你打借条行不?

那女孩笑了,女孩说大叔,我不要你的钱了,我就是喜欢你的宠物丹丹,我们换一下,你要什么尽管提,只要我有的,车你喜欢吗?连我的藏獒带这辆车,一起搭给你,成不?王二三这个时候才明白,这女孩说的确实是真话,旁边的警察和司机也使劲给王二三使眼色,王二三还是没有答应。王二三说,我的牛最多值五千块钱,你的一条狗都二百多万,这光沾得太大了,我的丹丹踢坏了你的玻璃,我不赔倒罢了,不能骗你这么多钱啊。女孩说我愿意,我看着这牛就特别亲近,特别有安全感。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仙女都喜欢牛郎啊,你的丹丹一定是牛郎下凡啊……

女孩这么一说,反而让王二三哑然了。

王二三还是答应了那个叫周怡的女孩,将丹丹送她玩几天。

王二三觉得丹丹踢坏了一万五千块钱的玻璃,没有赔一分钱,所以心里过意不去,再者他看到周怡也不是坏人,玩就玩几天吧。正好自己这天打听一下兽医站的事情。

等王孖和儿子大毛跑来的时候,才知道王二三刚刚经历了怎样一场凶险。王大毛说,爸,你干脆把丹丹卖了吧,以后不定闯多大的祸啊!王二三说,你小时候烧了刘狗子家的被子,我那个时候就没有想过卖你啊!那是多大的祸啊,简直可以拿绳子绑到公社去了。王大毛不说话了,王孖就笑了。又说起丹丹的病,王孖就说,爷,你就别担心了,我这两天找找兽医站,到时候带着你去给丹丹看病就是了。

过了三天王二三还没有收到周怡的电话,王孖就直接拿着地址带着王二三去了周怡家。周怡家在郊区的一个别墅里,别墅内部装潢非常阔气,连王孖都咂舌。爷孙俩等了一会儿,听说周怡在花园,就跟着保姆出了后门。

后门是个大花园,周怡正蹲在地上,手里撅了一把青草给丹丹喂,丹丹情绪不佳,正嗤嗤地噗气。周怡显得很着急,使劲地拽着丹丹的缰绳,周怡和丹丹就那么僵着。看到这样,王二三跑过去担心地扯过缰绳来,眼神里有些许埋怨,但是看到丹丹的后腿上已经被石膏包着,就指着那伤口。周怡的神情有些暗淡,旁边的保姆则抢道,为了给这头老牛看病,家里都动用了起重机了。王二三有些歉疚了,摸着丹丹的头角说,小姑娘,多少钱,我都给你记着。周怡说,我和丹丹有缘分呢。王孖这小子就一直盯着周怡,显然对这个有钱的小富妹很有兴趣的样子。

王二三将丹丹的浑身上下检查了一遍,确定丹丹后腿的伤会很快好起来,周怡则很殷勤地将大夫给的药交个王二三,叮嘱王二三一定要照顾好丹丹。旁边的王孖则很殷勤地帮着周怡。又问起她是怎么给丹丹治病的,王二三才知道周怡确实是花了大价钱将丹丹带到了医院拍了X光片,然后打了麻醉做了接骨的手术,至今丹丹的腿上还打着石膏。王二三说娇气了,它这辈子能享受这样的待遇算是没有白活了。

临出门的时候,周怡突然哭了起来,王二三和王孖就不忍心这么走了。王二三说,姑娘,等我有钱了,一定帮你把丹丹的医药费给你,还有,你的那块玻璃。周怡说,大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能不能让我再跟丹丹相处一段时间,我觉得它比那条藏獒还通人性啊。王二三不明白啊,丹丹还是丹丹,怎么就通了人性啊?周怡说,大爷,你不知道,它比我爸亲啊!它是我妈啊。周怡说完这话,旁边的一个高大干瘦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王二三和王孖的身后。

周怡就是哭,哭得凄凄惨惨,但是说不清为什么,一边走一边哭着拉着牛的缰绳。那个干瘦男人只好把事情告诉王二三和王孖说,周怡有病。周怡有病?王孖不敢相信地看着周怡,没看出来有病啊?挺好的人啊。又打量那个干瘦的男人,那男人说,是抑郁症。王二三不知道抑郁症是啥玩意儿,王孖显然明白了说,就是跟林黛玉得一样的病啊?干瘦男人说可以这么说。可王二三还是不明白,这跟我的牛有什么关系呢?干瘦男人这才解释说,自从上次周怡看到这头牛以后,就认为这牛是她妈的化身,那眼神跟周怡的母亲特别相似。那人这么解释,王二三回想起来,这个女孩确实有些奇怪了。王二三说,那怎么办呢?你帮我们说说,这牛不能让它带着,你看看,虽然说腿伤治过了,可我的牛瘦了,她根本不会养牛啊。

干瘦男人说大爷,你也别怪周怡,她从小就孤僻,家里条件不错,他爸爸是个房地产老板,她妈前两年死了,他爸又给她找了个后妈,这孩子想不开啊,所以就落下这个病来。周总有钱,就想拿钱把孩子的病治好,越治越糟糕啊。只要她想要的东西,周全满足她,可这病就是不见好,这两天和这头牛相处,我看她的病好些了,所以,周总安排我把这头牛买下来陪着周怡,你就开个价吧。

王二三说,这孩子确实可怜,可是我的丹丹也可怜啊。再说了,我要钱也没用啊,我用钱也买不回丹丹吧?当初我也是看着这女孩可怜,我才让她带几天丹丹,可如果让她这么带下去的话,丹丹就没活路了。

干瘦男人说,你放心我们可以找最好的饲养员。

王二三说,饲养员能养出耕地的牛吗?

干瘦男人没有听懂王二三的话,又看了一眼王孖,王孖一直盯着悲悲戚戚哭着的周怡说,你要丹丹不就是想给她看好病吗?干瘦男人说,那当然了。王孖说,她的病你交给我吧。牛的事情你别难为我爷爷,牛比我爷爷的命还重要,就你们带走这三天,他就跟失了魂一样。干瘦男人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王孖。王孖说,你重新买头牛试试。干瘦的男人半信半疑。

摆脱了周怡后,王二三就带着牛回了小区。王二三又犯难了,王二三觉得小区没有牛的地儿啊,王孖说,这么大的城市,咋就没有牛的地儿啊?王二三说对啊,有人的地方当然就有牛的地方,从古至今,那牛和人是一样金贵呀。王二三说着,将牛拴在小区的休息亭的柱子上,这个时候已经是半夜十点多了。王二三和王孖高高兴兴地回了家,王大毛和韭菜已经回来了,看起来情绪不是很好。

王二三从来不过问王大毛生意上的事情。王大毛小学没有毕业就在村子里放牛啊,王二三不放心,就把他交给了一个远方的木匠亲戚学手艺,王二三几年学成以后就一直在外面晃荡,钱赚了一点,可是王二三一直担心家里的牛怎么办?牛和人一样,需要传宗接代啊,如果王大毛也是个农民该多好啊,那丹丹的后代就和王二三的后代相依相存了。这么想着王二三经常后悔当初让王大毛去学木匠。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王大毛和他一样是个农民的话,那么王大毛也会和他一样面临同样的问题:也就是丹丹即将断种的问题。说简单了是断种,说复杂了,那就是和土地断绝关系了,人和土地断绝了关系,这是一件多么可悲、可怕、可恨的事情啊!

王大毛和韭菜在屋子里吵了大半天,王二三听出来还是为了装潢工程的事情。王二三坐在客厅里心猿意马地看着电视,其实是仔细听着两个人吵架。

两个人焦点问题还是钱。韭菜说,工程到了这个程度,工人们急着过年要工资,她的亲戚也催着她要借款。王大毛显然说没有钱之类的话。韭菜不依不饶说,这个工程可是砸了全家的老本啊,如果要不到钱的话,我们这些年的工夫都白费了。你明天再去要,你是个男人,要个账啊,能把你的头砍掉啊?王大毛说,你这不是逼着我跟老板翻脸吗?当初咱是怎么找关系才承包了这个装潢工程,几百万啊,你以为是几百钱,说给你就给你了?

韭菜说,你再要不来钱,那些工人和供材料老板都会催上门来了,你不去要,我去要!

两个人就因为要账的事情反复地磨着嘴皮子,磨来磨去没有听到任何结果。

王二三听着有些打盹,想到现在的夫妻吵架几乎都是为了钱,自己那会儿和王大毛他妈吵架,却常常是为了这块地该种什么,那块地该种什么……

王二三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休战的,迷迷糊糊睡到晚上十二点,慌忙起来去给丹丹加料,回来的时候,他专门去买黑豆,可是到都关门,还是王孖聪明点说他在超市见过。爷孙俩跑到一家夜店果然看到超市卖着小包炒好的黑豆,价钱还不便宜,一问才知道是给人吃的,这咋吃啊?营业员说改良品种特好吃,特香。王二三只好说先凑合着吃吧,过两天他去街上看看谁卖豆芽,他们手里肯定有黑豆。

后来,王二三逐渐认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很多粮食在城市已经消失了,变种了,压根不是那么回事了。就像现在的王二三一样,他自己也经常问自己,自己到底算什么呀?农民?市民?闲民?说准确点,他就是个二流子嘛。

王二三半夜跑回小区的休息亭,看着丹丹将三袋炒黑豆吃完,然后认真地给丹丹梳了梳毛,查看了一下后腿的伤势,觉得放心了,蹲下来,拿出烟丝添上吸烟。一边吸一边和丹丹聊天啊,这一夜过得蛮舒服的,一直聊到了四点多,他又加了三袋黑豆。王二三说自己压根就不该把丹丹送到胡三家,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啊。什么嫁女儿啊,你和我现在啊,一个是鳏夫一个是寡妇,正好一对,谁也别嫌弃谁,谁也别嫌谁累着谁,谁也别抛弃谁,以后,就这么相依为命吧。丹丹低声哞哞了一声表示同意。这样,王二三就放心地回了屋子。

已经凌晨四点多了,王二三准备去睡的时候,看到王孖房间里的灯亮着。

王二三走过去,看到他还在上网,王二三不懂这玩意儿,就想起白天的事情来。王二三凑过去,王孖说,爷你又睡不着了?丹丹喂了?王二三嗯了一声,想了又想说,小兔崽子,你怎么突然想起帮那个周怡啊?你屁股蛋子上插根葱把自己当水仙了?那姑娘的病多少大夫都看不了,你能看得了?你到底是骗人呢还是有其他想法哩?

王孖笑了笑说,爷,周怡跟我对路,她这病只有我能治得了。王二三纳闷说,你小子别惹事啊。你看她多可怜,咱老王家做人,你说嘎嘣儿响……王孖说,爷,你没看到她对我喷火吗?王二三说什么喷火?她是葫芦娃啊?王孖说,爷,你就别管了,你瞧瞧她现在都在网上等我呢,你看,你看!王二三扫了一眼电脑屏幕,果然看到周怡和王孖在视频。王二三说,你们还真对上眼了?王孖说,这事您别管了,把牛养好就行了,爷,我明天早上出去给周怡买头牛去,你把丹丹的事情安顿好了,就和那边老太太跳秧歌去啊。王二三还想说什么,王孖就有些困了说,爷,明天早上记得喊我,九点就行。

早上,王大毛和韭菜早早就出了门,接着王孖也溜了出去。王二三还准备喊住王孖做早饭,结果电话就响了,王二三的电话只有家里人和胡三知道,来电话有些纳闷,接起来才知道是王大毛。王大毛很生气的样子,没有一点过度,语气生硬道,爸,你怎么把牛拉回来了?我这儿忙,你先去小区把丹丹处理掉。语言简练,带着怨气,不容王二三多说一句话就挂掉了电话。王二三懵了一会儿,这才想起了王大毛的话,扔下手里的饭锅跑下楼。

院子里的围了一群人,主要是姜科长领着那一帮老年人,都是一脸的好奇七嘴八舌。休息亭里两个保安在那儿赶牛啊,还有个伸着胳膊用警棒打牛,嘴里骂骂咧咧的样子。

看到这情景儿,王二三一下子火气就上来了,横冲进人群,然后抓住那个拿着警棍的保安用力推了一把,保安一个踉跄倒在旁边的一团牛粪上,周围的人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看到王二三从另一个保安的手里抢过缰绳来,心疼地摸着丹丹身上的毛,然后怒视着两个保安。

倒在地上的保安就有点急了,爬起来用警棍指着王二三骂道,哪里来的啊?你什么意思?要不看你是个老头,我,我一棍子让你去阎王殿一日游你知道吗?王二三也余怒未消地安慰着丹丹。周围围观的姜科长就笑了起来说,老牛,你是故意的吧?你比我老姜牛,连我们亲爱的保安都不放在眼里啊。姜科长是故意火上浇油,那两个小保安的脸就挂不住了,过来扯住王二三说,你的牛吧?王二三说,是,怎么了?我的牛吃你家锅底的稠饭了?两个小保安对视了一下说,那就好,牛和人都别走!王二三说,我干嘛走啊?那个沾了牛粪的保安更不客气了说,你的牛,吃了花园里的草,践踏掉这一片草坪,你要赔偿,这是其一;其二你的牛粪搞乱了这里的卫生,你要打扫;其三你的牛还毁坏了小区花园里的花和树木,你要赔偿;第四你的牛随意停放,该罚款!王二三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叫我的牛粪?你就说你要怎么办?旁边的那个保安说,大爷,既然是你的牛就好了,我看这牛卖了也赔不起这一片草地和花木,你还是喊你家的人来吧,你是哪一家的住户?姜科长喊道,是王大毛家的,8号楼3单元502,唉,你们要是不管这事的话,我们明天就在乡下买一群羊养在小区里!其他人应和。

王二三这才听明白了,丹丹在小区里确实惹下麻烦了。王二三也没有说话,拉着丹丹的缰绳,好像害怕两个小保安抢走丹丹一样,然后吧嗒吧嗒地吸烟。姜科长那帮人也耐着性子,等着看热闹。小区保安就急了说,你要是不赔钱不赶走牛,那我们可要喊警察来啊。王二三说,喊警察他爹也没用,你院子里的青草长这么高,不让牛吃怎么办?保安说,唉,这么说你还有理了?你知道这一平米草坪多少钱?那花啊,树啊多少钱?我告诉你,好几万呢!王二三抬起头看着保安说,你们这是讹人哩。沾了牛粪的保安说,你赔不赔给个话。王二三其实心里挺难受的,怎么又要赔钱呢?这城里这么多草,这都过了十月了还没有干枯,留着还不是白留着吗?给牛吃点怎么了?心里虽然这么想,可是口里没法辩解啊。

王二三瓮声瓮气地说,毁了多少草,踩了多少花,啃了多少树叶子,你们算一下,我赔给你们就是了!钱我真的没有。王二三说完就从旁边的垃圾桶里捡了个塑料袋儿,然后用手去捡那些牛粪,姜科长一帮老头老太太看着恶心起来,但是王二三却一点也没有觉得恶心,两个保安也有些捏着鼻子,看着王二三有些无奈。王二三整理完那些牛粪又帮那保安打扫身上的牛粪,双手伸过来还有些歉意地说,后生,实在不好意思,我想帮你把牛粪刮下来,你把衣服脱了我帮你洗洗。保安捏着鼻子指着王二三的手躲开说,你别过来,衣服就算了,可是你得尽快把牛赶出去,赶出去!

王二三听到保安这么说又没话了。另一个保安说,你考虑的怎么样?赔不赔?赔的话,我们找人把损失核算一下,不赔的话,我们找警察。王二三还是不说话。姜科长说,这人就是个无赖啊,你们等着他赔钱?没门!王二三抢过话头说,我不是想赖,我就一个干老汉,没钱啊,花啊草啊树等明年开春我都给你们补种上,你们看成不?沾牛粪的保安说,不行!王二三也急了说,那你们就叫警察吧,不过你们不能动我的牛!

两个保安看到王二三真的赖着不准备赔钱了,两个人站在旁边商量了一会儿,接着,沾牛粪的保安给什么人打电话。姜科长就喊着说,今儿天气不错,咱就在这儿打牌扭秧歌啦!其他人听说后,就把老年活动室的扑克牌啊、象棋啊、小锣鼓啊摆出来。众人在王二三的周围乐着,王二三却低着头苦恼地吸烟。也就在王二三在那儿吸烟的空当,黄大婶带着孙子来了,黄大婶看着王二三蹲在那儿,趁着姜科长他们走开,黄大婶就冲王二三说,咋了?你不是挺凶的吗?王二三没理她。黄大婶就坐在王二三的旁边,逗孙子玩。斗地主的姜科长看到黄大婶在和王二三搭讪,脸上露出不满来。

黄大婶问王二三怎么把牛带到城里来了?王二三就如实说了,两个人越聊越开了,恨得旁边的姜科长真想跑过去立刻把王二三给灭了。黄大婶说自己也是刚来城里带孙子,也只有周六和周日能来。又说起那天在活动室的事来,黄大婶不满地看着旁边大声叫喊着斗地主的姜科长说,那天我不是喊你一起扭秧歌吗?你非得去斗地主。黄大婶的口吻明显带着埋怨啊,这一埋怨就带着情绪和情感了。王二三心里暖了一下说,怪我自己冒失。

这时候,门口的保安室里围了一群人,看来是物业公司的人来了。王二三心里一紧,朝门口看了一眼。黄大婶说,来了,咋办?王二三说,让警察把我带走吧,我不能再给儿子添麻烦了。王二三说着,姜科长和众人也跑过去,姜科长跑到物业公司的门口,然后大声叫喊着,人和牛都在那边呢,我帮你们盯了这半天了,快去吧,要不然人就溜了。物业公司的经理和几个保安还有其他工作人员就冲这边走来。

黄大婶说,老王,你别怕,有我呢。王二三无助地看了她一眼,根本没有把她的话当回事,只想着自己被警察带走以后丹丹怎么办。黄大婶抱起孙子说,老王,你把牛牵起来,让我孙子骑骑。王二三不明白黄大婶的意思就敲了敲烟斗说,骑吧,再不骑,娃们就不知道什么叫牛了。说着将那小孩放在牛背上,然后王二三拉牛,黄大婶在牛旁边扶着孙子在小区里转圈儿。说来也奇怪啊,丹丹驮着小孩走得奇慢,而且特别稳当,牛背上的孩子高兴得直流口水,还不住地喊叫着,表达自己的快乐。

等姜科长带着物业公司的人和保安跑过来的时候,都站在那儿看着,还有其他带小孩的保姆啊,大婶啊都跑来抱着孩子想坐牛背。情势突然发生了逆转,丹丹显得有点嶙峋的背变成了孩子们向往的地方。王二三还特意将自己的外衣铺在牛背上,这一下停不下来,挨个儿排队等着骑牛的孩子越来越多了……

姜科长就站在那个年轻的物业经理旁边说,你也看到了,那儿的花啊草啊树啊,让这牛吃了不少,这可是一笔不少的钱!我申明,我们业主坚决不掏一分钱修理费,这是你们管理的疏忽。那年轻的物业经理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姜科长的话,然后对旁边的保安说,天冷了,这些草喂牛也不是坏事,等明年春天的时候,再把那些树修剪一下,那些花正好要换,吃掉就吃掉了,有牛粪我们还省的施肥了。物业公司的经理说完就走了。旁边的保安倒没有显得多吃惊,反而是姜科长非常好事地冲着经理喊,唉,这么就完了?你要不管的话,我明天真赶一群羊来!

当天晚上,王二三就喊上王孖在小区靠南的一个角落里盖了间简单的牛棚,按照物业公司的要求,不仅每天要及时清理牛粪,而且还要打扫南区那一片的卫生,只给一点生活补助,丹丹平时的生活也受到限制等等一系列条件。这个处罚引起了王孖的不满,但是王二三却非常满意,而且是那种意外的满意。因为在王二三看来,这总比让那两个保安罚款好吧?按照他们的说法,他至少得赔偿四五万,这不是要把人逼死吗?就算交得起,那以后丹丹怎么办?我看这个黄经理不是处罚我,而是帮我哩?你看看,院子里的小汽车都得收费,丹丹一分钱不收啊。王孖不屑地说,爷,咱又不认识他,干嘛帮咱?王二三嘿嘿地笑着就是不说话。

第二天王二三就开始在自己的牛棚里养牛了。其实,王二三心里和王孖一样疑惑,是不是自己真的遇到了好人呢?正好黄经理过来,他是一个人过来的,黄经理在丹丹的牛棚周围转了一圈,王二三就拿出一盒装了很久的皱巴巴的好烟给黄经理抽,黄经理说不会。王二三说,黄经理,你是个好人。黄经理笑了笑说,你是想谢我吧?王二三说,现在能有你这种觉悟的年轻人不多了。黄经理说,你别谢我,要谢就谢我妈吧,要不是那天我看到我儿子在你的牛背上,你几万块钱赔定了。王二三这才恍然大悟说,那黄大妹子是你妈啊?黄经理说,我妈就是心善啊,看着你被他们欺负,心里就不是滋味。回到家因为这事还专门跟我说了好多次。我妈说,咱家在农村的时候,你爸去世的早,全凭了那头老黄牛啊,要不是它,你还能有今天?你可能不知道,我妈一个人养活我不容易,耕地少,她养了四五头牛,然后春耕的时候和没牛的村里人变工。变工你知道吗?王二三说知道,就是自己的牛帮别人耕地,别人又反过来帮你种地。黄经理说着就说远了,说了一上午,临走的时候还说,我妈这一辈子苦啊。只要她说不让动你的牛,我是不会动的,这个小区的物业我承包了,你就放心养吧。王二三挺感激的,不知道是感激这个黄经理还是黄大妹子,反正心里挺感慨。

中午太阳出来的时候,黄大婶又带着孙子出来了,王二三在她家的单元门前等着吧嗒吧嗒吸烟。王二三看到黄大婶出来,冲她笑了笑,黄大婶其实根本没有看到他,他落了个没趣赶上去说大妹子,你等等。黄大婶转过身看到是王二三,就笑了笑说,怎么了?是不是那些保安又为难你了?王二三说那倒没有。王二三犹犹豫豫地说,这事我得感谢你,还有你儿子。我帮你孙子买了件衣服,我也不知该咋感谢。黄大婶赶忙推辞,怎么也不肯收下来,两个人推攘着,不远处的姜科长看到了,刚好路过的王孖和周怡也看到了。

王孖说,哟,我这爷比我行动还快,真够酷的啊。然后拉着周怡上了楼。

姜科长在不远处看到两个人推攘完毕,黄大婶果真收了那衣服,然后两个人向小区南面的角落里走去了,姜科长就有些生气啊,想想自己老伴前年去世以后,就想再找个老伴度晚年,论才气、气质、人脉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还是退休干部,而且那些扭大秧歌的老太太至少有七八个对自己表示了好感,可自己总是觉得不合适,其实是喜欢上了这个黄大婶,黄大婶以前不在这个小区居住,偶尔来看看儿子,这次来带孩子,听说要常住。姜科长听说以后非常兴奋,这段时间,刚刚和黄大婶对上卯儿,没有想到横插进来一个王二三。

其实,和王二三打完架,黄大婶还来看过他,他趁机和黄大婶表白。怎么表白的呢?那天,黄大婶来看他的时候,他假意被王二三打得特别严重,然后抓住黄大婶的手没放。他说,妹子,这段时间你也看明白了吧?黄大婶说啥?他以为黄大婶是故意装不知道就说,我在西郊还有套医院分配的房子,虽然不大,但是足够咱俩生活了,这儿整天和女儿住在一起,也有很多不方便,到时候,你把孙子也带上,我帮你一块带孙子。

黄大婶当时有点脸红,没等她说话,黄科长又孟浪道,你别不好意思,你儿子如果不同意,我找我外甥,我外甥是这一片区的街道办主任,谁都听他的,我看你是不好意思说吧?这种事没什么不好意思啊,我们都一把年纪了,你情我愿一起过日子养老啊,这是好事啊,我呀,就看上你这羞涩劲了,男人去世的很早吧?年轻的时候肯定非常漂亮!

黄大婶当即就被吓傻了,慌忙挣脱开姜科长的手,抱起孙子就跑,那个慌张劲就像偷了东西一样。

姜科长想到这里除了一丝的不解,更多的还是被打败后挫折感,而自从王二三和他那头叫丹丹的牛出现后,这种挫折感愈加深刻了,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

王二三这几天精神劲儿非常足,小区南面的角落让他打扫的干干净净,丹丹自从进入了城里的新牛棚以后再也没有出事,安稳本分。令王二三欣慰的是,黄大婶也参与了进来,成为丹丹的好朋友,还有她的孙子。小区人少的时候,两个人就约定一起到牛棚,然后让那小孙子骑牛。当然也聊聊别的事情,农村的事情,时常互相提起一些熟人来,自然显得熟络了,王二三甚至怀疑黄大婶家原来的那头老黄牛就是丹丹的儿女,或者姊妹。这样,王二三在这个城市,除了儿子一家,又结实了新的朋友。

这期间,王大毛和韭菜还是继续吵架,顾不得父亲的状况,但是王孖却令王二三担忧起来。有一天他早上喂完牛,打扫过卫生之后回来,发现周怡在王孖的房间里出来,穿着一件王孖的睡衣。遇到这事的时候,周怡显得有些慌,之后,王孖自己跑来给王二三解释说,周怡是他的女朋友。王二三说,她是个病人啊。王孖说,她的病就是需要我来治的。王二三有些不高兴说,孖儿啊,爷能看到你和女娃好,那是好事啊,可这个周怡真是你看上的?王孖说,实话给你说,我还真没看上她,不过周怡家里有钱啊,以后嫁给我,那她的就是我的了……王二三说,小时候爷爷给你讲的那些道理,你都忘记了?王孖说,爷,你那些普世哲学是封建思想,而且只能在农村通行;这是城里,城里有城里人的丛林法则。王二三不说话了,王二三开始说话是觉得王孖这孙子变了,他希望孙子不要变。但是听到后面王孖的话,王二三彻底没法说了,他觉得不是孙子变了,是别的什么东西变了,变得让所有的人都加快脚步向一种自己不愿意看到的地方奔,还害怕自己奔得太慢……最后,王孖说,爷,你管着你自己活好就行了,我有我自己的想法,等我把周怡娶到手了,我给你在城里中心街买块地,盖个大牛棚,雇一百个姑娘天天伺候丹丹。哎,还有你和黄大婶的事情我已经告诉我爸了,他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但是最后还得同意,我顶你就是了。

王二三没说话直接去了牛棚,也没有回家,一直待到晚上。晚上,黄大婶也来了,情绪和他一样糟糕,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后,竟然哭了起来,王二三说,你哭什么?王大婶没说话,王二三问是不是在儿媳妇那里受气了?黄大婶点头。王二三说,想安慰一下黄大婶说,你不是挺能的吗?这点事还想不开?黄大婶不说话,就是低头抹泪,说想回老家啊,可老家那一块和你们回头村一样,都移民搬迁了。王二三说搬哪儿去了?黄大婶说搬大王庄了。王二三说巧了,我们村也搬大王庄了,你住几排啊?黄大婶抹了把泪说,九排第三个房。王二三张大嘴巴子说,巧了,咱俩还是邻居呢。我在第二个房。黄大婶一听就乐了说,咋这么巧呢?我的房租给一个卖豆腐的人了。王二三说,我的也是。这么一说,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看着丹丹,对视着笑了一下,好像在心里默许着什么。

接着,王二三好像要打破这种沉默啊,走出牛棚说,大妹子,不就是家里这点事情吗?开开心心的,我们能活几年啊,今儿高兴啊,以后都高高兴兴的。黄大婶点点头说,活到这把年纪啊,什么没有经历过,我不难过,怎么说那也是我孙子,不管他们怎么挤兑我,我都得把孙子给带大了。王二三说,这就对了!我什么都不想了,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活法,我这辈子就一个想法,把丹丹送上山,让它安安稳稳地像我一样埋了,我这一辈子谁的都不欠,就欠这头牛的!

黄大婶笑了笑说,我真没事了,我呀,这是一个人待的时间太长了,啥事不经人疏通疏通,就想不开,听你一说,啥事都想开了。王二三就笑了,觉得自己挺有能耐啊,丹丹在旁边也高兴啊,哞哞叫了两声,王二三大着胆子说,妹子,咱也乐乐,唱个酸曲。黄大婶说,你先唱。黄大婶说,唱就唱,说着就低声唱道,青杨柳树不一般高,你看哥哥我哪达好。羊肚子手巾包冰糖,我的哥哥好心肠。洋烟开花四片片,哥哥我没有好吃穿。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荞面圪坨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黄大婶唱得婉约而低沉,有一股深深的幽怨,似乎在探问着什么,然后抬头看着王二三羞涩道,唱不动了,年轻的时候唱,老了就会听,你唱。

王二三笑了笑说,唱的好,我这嗓子好多年没扯拉了,管他什么朝代什么世事,先把自己唱快活了再说,于是拍了拍丹丹的脑袋对着小区的夜空大声吼起来,一碗凉水一张张纸,谁卖良心谁先死。一张张黄表一柱柱香,谁卖良心谁先见阎王。一根甘草十二节,谁坏良心谁吐黑血。我坏良心毒蛇蜇,你坏良心变驴马。谁卖良心谁先死,前炕炕翻身后炕炕空,什么人留下个人想人。一碗凉水一张纸,谁卖良心谁先死。

两个人唱完就心照不宣地笑起来,接着黄大婶也放大了胆子唱起来,那歌声就在小区里飘荡着,飘到王大毛和韭菜的耳朵里,落到了黄经理的耳朵里,也扎进了姜科长的心窝里。

王大毛和韭菜听到王孖说起王二三和丹丹的事情,本来不以为然。马上要过年了,工人们开始停工了,这等于变相逼着他要钱,这就是课本里说的罢工啊。他绞尽脑汁到处借钱,凑合着这几天把装潢的工程又开了,韭菜依然在后面催他和甲方要钱,可是甲方这几天躲得连人影都没有了,电话关机,家里公司都找不到人,家人说她出国了。

韭菜开始说这件事情的时候,王大毛没在意,以为媳妇是故意恶心自己的父亲,后来,有一天小区的一个熟人来串门,刚好王大毛这天在家里为钱窝着火,对方直接就问起他爸的事情,王大毛脸红脖子粗地听着啊,正好韭菜回家来,又说起这件事情来。王大毛就以为这是真事了,坐不住了,也没脸出门了,直接去了王二三的牛棚。

黄大婶看到王大毛来了,问候了一声,王大毛根本没有理会黄大婶,黄大婶知趣地带着孙子出了牛棚。

王二三说有事?王大毛关了牛棚。王二三说你关门干什么?这会儿太阳好,给丹丹通通气。王大毛说,通个屁啊,你赶紧把牛卖了!我丢不起这个人!王二三说,怎么了?哪儿给你丢人了?王大毛说,你还问我?我问谁去?我都羞得说不出口!王二三说,什么事情羞得说不出口?王二三立刻想到唱曲子的事情,就说,不就是唱了两句吗?王大毛说不是这件事情,我,我,我问你,我到底是丹丹生的还是我妈生的?

王二三听了这句话就郁闷了,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后来瞪了一眼王大毛说,狗日的,你给老子再说一遍试试?王大毛郁闷地蹲在牛棚里。王二三气的鼻息呼呼地响说,我,我也不相信,可是这事小区里到处传说,你让我咋活人哩?王二三说,咋就不活人了?你是谁生的你不知道?王大毛难为了一下,还是决定开口。王大毛说,爸,这话能传到我耳朵里,那说明小区里的人都知道了,他们说,你和丹丹搞那种事,我就是丹丹生下来的,说的有鼻子有眼……王二三这才明白为什么了,王二三狠狠地踢了王大毛一脚说,你给老子滚出去!滚!王大毛灰溜溜地跑了,临了还说,无论如何,你把牛卖了!王大毛跑了,王二三却哭笑不得,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啊。黄大婶也没走,黄大婶看到王大毛走了,就带着孙子进来,黄大婶说,老王,这事肯定是那个黄科长搞的鬼,孩子口无遮拦,这不是整笑话吗?王二三说,我找他去。黄大婶赶忙拉住王二三说,你找他有什么用?别去,他不说人话,能理论得通吗?王二三一想也对,就看着丹丹,然后说,你相信我。黄大婶扑哧笑了笑说,是个人,都相信那是放屁,丹丹该加料了。王二三点点头,默默地抖了把草料给丹丹。

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了。但是,王大毛和韭菜就一直催促着王二三把牛卖掉,养它干嘛啊?要不养条狗吧,没闲话。这话有些刺耳了。王二三口上说卖,但是没法卖啊。他压根没有卖牛的想法,他只能等,等黄大婶把孙子带大一点,老两口一起回大王庄,再把丹丹带上,这件事情两个人都商量好多次了。现在黄大婶的孙子还小,起码还得两年才能上幼儿园,他只能等,他也想过自己一个人带着丹丹回大王庄,黄大婶不愿意,王大毛也不愿意,王孖就更不用说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王大毛的工程出事了,工人在装潢施工的时候吸烟不小心将烟头扔在了装潢废物中,没想到半夜就燃了起来,大火不仅将装潢好的下面几层宾馆烧得一干二净,还累及了楼上住户。

王大毛和韭菜半夜接到工程着火的消息就跑去灭火,消防队的人也来了,可直到火烧的几乎所剩无几之后才被扑灭。烧掉这些装潢的宾馆也就罢了,可是楼上还烧伤几个住户,王大毛在大火中几次想跳进去,一死百了,可是都被消防员救了出来。消防员说,你想死也别找这个地儿啊,三番五次找死,影响我们工作啊。王大毛看到韭菜彻底奔溃了,躺坐在黑灰和泥巴堆里,疯疯癫癫的样子,嘴里有气无力地喊着救火救火。

王大毛第二天就被控制起来了,三天不到火灾的原因就查清了,宾馆老板也及时出现了。不到一个星期,损失就算了出来,王大毛一看傻了,损失三百多万啊,伤者和宾馆老板一起将王大毛告到了法院。法院限期王大毛赔钱,不然就只能坐牢了。

韭菜里里外外计算家产,还差好几十万,这还包括卖掉小区里的房子,卖掉车子卖掉大王庄的房子……王二三只能干着急,黄大婶看着王二三着急也没有一点办法。

更让大家着急的是王孖的女朋友周怡这个时候突然消失了,王孖疯了一样到处找周怡,最后才被告知周怡去了国外定居了。过了几天周怡给王孖发了信息说,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爱护,我永远忘不了你,我亲爱的牛。王孖恋爱的阴谋失败后,像周怡一样得了抑郁症,整天在家里盯着电脑不动也不说话,说话的时候也只在梦里或者半夜起来的时候……

王二三担心孙子的病,整天不敢离开王孖,因为之前他已经有了自杀的动向了,丹丹就只能交给了黄大婶,两个人见面也少了。

韭菜变卖了所有的家产,还差几十万,但是法院答应可以先将王大毛放出来,剩下的几个债主整天威胁王大毛,王大毛和王二三只能搬出小区在郊区租了平房安身,大王庄的房子也卖掉了。

王二三心里焦急那点债务,特意跑到大王庄找来一次王小木还有其他乡亲,希望能他们能帮儿子王大毛渡过难关,王小木和众人帮着王二三凑了十几万,王二三拿着这些钱心里难过啊,十几万对于王二三来说真不是一个小数目,他知道这最后一点乡亲是多么的沉重。临走的时候,王小木还特意留了他吃饭,王小木说,你们把移民搬迁的房子卖了可惜了,都涨价了。王二三说,你哥出了这事,没办法啊,能卖的都卖了。王小木说,二叔你放心吧,我哥还能翻得起来,别让这个家乱了就行。

王二三拿回钱来,债务还差三十多万呢,再加上王孖的病也得看,韭菜回了娘家去借钱,好几天没有回来了。王二三、王大毛和王孖坐在出租屋里大眼瞪小眼,天天被债主逼着,没有一点活气,王二三突然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王二三从胡三那儿找来了老张的手机号码,一打才知道老张住院了。王二三赶忙买了点水果去看老张,去了的时候,老张正被儿子扶着准备接回家,老张说病好了,就是血压有点高,调理了几天,感觉好多了。王二三就坐下来和老张聊天。王二三是有一句话想出口,可是就是出不了口。

开始,王二三说,家里的情况你可能也听说了,现在丹丹也病了,不知道是大病还是小病,我也没钱去给它看病啊。老张听出王二三的话音来说,你愿意卖的话,我帮你打听。王二三脸上的皱纹又加了一层,缓声道,我卖了丹丹还不得挨那一刀子?老张说,那是迟早的事,而且这牛的价钱最近不是很好。王二三说,让那些刽子手动刀,不如你动动刀吧。老张张大嘴巴看着王二三,王二三已经涕不成声了。老张安慰王二三说,没有别的办法了?再说了这牛肉能卖多少钱啊?至于吗?王二三说,能卖多少是多少,王孖的病要紧。老张说,我是看病的,你让我杀牛,不是为难我吗?王二三,别人杀丹丹我不放心,你这破兽医当了这么多年,我就信你,一刀下去就行了,别让丹丹受罪。

老张最终还是答应了帮王二三杀牛。

那一天,王二三拉着牛回了回头村,村子里山坡上的土地都植树造林了,山下沟地被一个村里的人承包搞了鱼塘,雇了几辆推土机正在整地。王二三拉着丹丹从自己的破窑洞出发,将丹丹喂了个饱,然后从贵人峁出发,绕着村里转了三圈,丹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居然眼角有泪。王二三越加舍不得了,站在贵人峁的乱坟堆里,抱着丹丹哭了半个小时。王二三说丹丹啊,别怪我狠心,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也没有了,你连土地都没了,草地也没有了,这一刀子迟早得挨啊,我是舍不得让屠宰场的人用机器杀你,万一不准你还得痛苦啊,再说,我也没有钱给你看病啊,看完病,你还得跟我吃苦,你说这是什么事情啊?要是当初不离开土地不离开回头村就好了,我这一辈子就不能离开土地啊,“王”字怎么写啊?有二有三都不成“土”啊,看来我爸那时就想到这一层了……

老张赶来的时候,看到王二三整跪在丹丹的面前磕头,王二三一边磕头一边哭。

老张将丹丹栓在贵人峁的一棵杜梨树上,然后用木棒将整个牛都固定起来害怕丹丹乱蹬。王二三躲在一边不忍看这场景,奇怪的是,老张杀丹丹的时候,丹丹一声都没有哞叫,而且一直站立着,老张以为自己手拙没有捅准地方,想上去补一刀,突然看到丹丹的目光悲凄,老张的手颤抖了,第一刀的刀口一直在喷血,丹丹安静地看着回头村,一直到血流尽了,它才倒了下去。王二三听到丹丹死了,没有去看一眼,他早在自己的祖坟处挖了一个坑儿,准备埋他,除了牛肉,王二三什么也不想带走。

也就在清理丹丹内脏的时候,老张高声叫了一声老王,王二三以为丹丹活了,跑过去,看到老张手里捧着一块石头一样的东西,满脸的喜悦。

尾 声

丹丹的内脏里挖出牛黄后,王二三特意在丹丹的坟头花了大价钱买了一块石碑立在那儿,碑文写着王丹丹。

老张一直以这件事为平生最得意的事情,他给丹丹看了一辈子病没有瞧出病因,临死却找出一块牛黄来。牛黄的价格很昂贵,王大毛还清了欠债,从此生意更加顺当了。

王孖的病一直没有好转,王大毛生意好起来后,又在小区买回了房子。王二三失去丹丹以后,整个人老了一大圈,和黄大婶的约定一天天推迟,可始终没有结果。

清明节的时候,王二三带着王孖去祭祖,并特意给丹丹烧了香磕了头。王孖磕完后,一阵大风吹过来,王孖一个趔趄掉下贵人峁的山坡,王二三慌忙去拉没有拉到,跑下山看到王孖没受一点伤,从那天回来以后,王孖的病一天天好起来了,一个月后就跟以前一样了,开始天天上网玩游戏,好像周怡那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王二三一直认为丹丹的魂魄附在了王孖的身上,这样他也放心了。

小区的牛棚一直没有拆除,是黄大婶特意叮嘱儿子不要拆除的,牛棚在这里,王二三就觉得丹丹在这里,黄大婶自己也在这里。黄大婶的孙子上了幼儿园,可是儿媳妇还是希望黄大婶能每天接送孙子,这样他们上班也能轻松,黄大婶犹豫了几次想说她和王二三的事情,可是最终没有开口。

年底,王二三打定了主意想带着黄大婶回大王庄,跟儿子和韭菜都说过了,王大毛和韭菜都同意,那个黄经理也点了头。王二三说完,准备去睡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喊起王大毛和韭菜、王孖说,有句话我还没说。王大毛说什么话这半夜说,明天不行吗?王二三说不行啊。你们得记住啊,王丹丹是咱家的恩人、亲人,还有,要是我死了就埋在贵人峁,和你妈埋一块,但是必须挨着丹丹的那个方向,听到了没?王大毛和韭菜笑着说,爸,你这身体挺好,别晚上说这种不吉利的话。等过几年大毛的生意好点了,我们再把大王庄卖掉的房子买回来,你和黄大婶也享几天福。王二三笑了笑就睡了。

那天晚上王二三梦到了丹丹,丹丹在回头村的山坡上吃草,胃口特别好,尾巴翘的高,肚子圆溜溜的,身后是一群丹丹的后裔啊,大大小小满山坡的黄牛,接着丹丹哞哞地叫了一声,王二三用力爬上山坡还埋怨地骂了几句丹丹说,日你先人的,这么好的草,放开肚子吃啊。

王二三刚说完,那牛的面容就变成了王孖。王二三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说,吃草好啊孙子,草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咱离不开这黄土啊。

第二天清早,王大毛和韭菜出了门,直到中午,黄大婶来找王二三的时候,王孖推开门,才发现爷爷王二三躺在卧室里,手里紧紧地攥着丹丹的牛缰绳,死了,脸上的表情安详,好像站在回头村的山峁正吼着酸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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