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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斯弗河畔上

2012-12-13王欣睿

文苑·感悟 2012年12期
关键词:格里艾伦教堂

王欣睿,女,1997年生于重庆,目前在重庆市江北中学高一年级就读。从小热衷文学,多次在儿童刊物、报纸上发表文章,曾荣获新世纪杯全国青少年征文大赛二等奖。

佩朗教堂的钟声已经敲响了,我坐在教堂外的木凳上小心地整理歪歪斜斜的黑色领结,教堂里台上穿蓝白色的女孩们站得端正,她们为这演唱圣歌的神圣时刻已准备多时。然后我一回头,便看见了格里先生。他没像其他人一样穿礼服,也没打领结。身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粗布条衣裳,跟往常打铁一样。这样的装扮是不被允许进教堂的。

“早上好,托米。”他径直向我走来,问了声好。

“早上好,格里先生。”我礼貌地鞠了一躬。之后他到教堂边的走廊上点了根香烟,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就那样望着天空,嘴里吞吐着白色的烟圈,那形态跟蓝白的云团一样好看。我坐在教堂里正对窗的位置,恰好能够看见他。圣乐缓缓奏响,所有人都起身闭眼清唱,声音嘹亮而温和,穿行在一切的明亮和温暖中,这是我第一次这么用心歌唱,想用尽全身力气将所希望的转告上帝。

演奏会结束。格里先生又悄悄地将一块方糖放到我的掌心,摸了摸我的头发,道过别之后便离开了。听别人说,格里先生本不住皮斯弗的,说是被一女子蒙骗抛弃了自己的家庭,生活所迫才来到这儿,以打铁为生。这些话我是不信的,他总是这么温柔,一个给予小孩糖果,礼貌道别的人怎么会做出如此恶劣的事来呢?对于从小生活在教堂的我来说,除了莱蒙神父和丽卡小姐以外,最亲近的人便是格里先生了。他一直很照顾我。

又是一日下午。阳光比前几天要灿烂很多,一束一束的光在皮斯弗河上泛滥,花儿也摇曳,那波光粼粼的水中仿佛有一个世界。可现在的我并没有感到一丁点儿愉悦,相反我很生气。因为我又让尔特大块头那一群人给揍了。他们说我喜欢艾伦,非揍我不可。艾伦是教堂老师的女儿,有棕色的卷卷的头发,总是爱穿白色的带蕾丝边儿的连衣裙,是最漂亮的女孩。不过我也只是觉得她漂亮而已,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尔特仗着自己是马场约翰的儿子,就找我麻烦。

我顺势滚到了山坡下便晕了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了山坡上。我面部一阵抽痛,脚踝也痛,我用双手艰难地爬上去,想着这下莱蒙神父可要担心死了。

“喂,你在那儿做什么?”我听见远处传来声音,像是从云层顶端穿透下来,准确无误地传入我的耳朵。我知道是他,过了这么久,我已经能够根据声音、动作判断出他。可我不想回头,不想让他看见我的狼狈模样,所有人都可以看不起我,唯他不行。不知为什么我就一直这样认为。

“过来,男孩。”格里先生又轻唤了我一声,我没动。他走了过来。“今天没有糖了,给你个这个……”说着从口袋里摸索出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一个用细铁丝做成的镂空的小球。它个别处有一些生锈,我还是喜欢得不得了。

“那作为交换,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尔特揍了我,非说我喜欢艾伦,可我不喜欢她,他一定是故意的。”我说着说着便哭了,止都止不住。

“是吗?我倒觉得艾伦有可能喜欢上你了。”他把我驮到背上,那铁锈的味道靠近一点便可以闻到。我趴在他背上琢磨他刚才说的话。皮斯弗傍晚的风是带有色彩的,拂过枫树林时是草莓红,拂过灌木丛则是柔和的绿,像可口的绿豆味儿软皮糕,仿佛都闻到香气了。

“格里先生喜欢过一个女孩儿吗,是不是也要送给她一块甜甜的方糖?”

恍惚间,我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伴随微风,掠过头顶,然后传到云层里去了。“当然有,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这样说。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忧伤。我们就这样聊着天回佩朗教堂去。路途中的风声虫鸣、萤火之光让我舍不得错过。从这天起,我突然发觉自己恋上了傍晚皮斯弗河畔的景色。

1850年,这年的我,6岁。

后来丽卡小姐给我报了写字班,我便很少能出去闲逛了,不过也因此受到了鼓励。丽卡小姐夸我很聪明,在短短的时间内竟学会了那么多字。我告诉她,当我学得足够好,就在清晨里写一封长信给她。至于格里先生,我们有时一周会遇到一两次,有时几个月都见不上一面。若是碰了面,他依旧会给我一小块方糖,而我在他面前,话总是会变得特别多。有时从敞亮的天空聊到变昏暗却依然嫌时间不够。他总是笑我是个孩子。我问他,要不要我也像给丽卡小姐一样写一封信给他。他摇摇头,说他不识字。

所有的岁月都在身边疾驰而逝,就像流星。唯一不变的是皮斯弗上那些美丽景色,我想我是学不会忘记的。只不过当时的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不仅仅是我的世界,它暗含太多灰色的悲伤,而这些悲伤远远压过快乐的分量。只需一点,就足以使一切的美好崩塌。

1860年,林肯总统选举获胜引发南卡罗莱纳州脱离联邦,随即南方各州依次脱离联邦。

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不过原本平静的皮斯弗开始有些波动,只不过格里先生看我的时候开始变得严肃和认真。这些“只不过”慢慢成就了必然,就像预言。或许格里先生早就预见了这场灾难的降临,所以事先便储存好一辈子需用的回忆。而我依旧和往常一样,永远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尽管两年后我就成年。

1861年,林肯对南方种植棉花交易进行严厉打击,南方粮食暴动。我头一次深感压力,生活的压迫开始一点点逼近,我也开始意识到不久之后的事,像海啸来临之前波动的浪,一点一点地吞噬着世界。

“快点!快点!所有的成年男子都站出来!为了我们南方盟军的胜利,我们要付出自己全部的力量!”这年的3月初,留大胡子的罗克军官来到了皮斯弗。我凑热闹地也赶过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瞧见了格里先生的影子。我们排成几纵队,罗克军官开始点人数。轮到我时,他走到我的面前上下打量。用手不停搓着自己的胡子。

“托米?”

“是的,长官。”我尽量挺直身子,让自己看起来高一些。他笑了笑,示意让我入队。

“不,长官,他不能入队,他还未成年。”格里先生突然站了出来,站在我前面。羅克军官看了看我,带有些疑惑:“是吗,托米?”我没有马上回答,下意识地看了看格里先生的脸,他的脸满是焦急,额头出了些汗,我甚至可以感到他在微微发抖。最后我点了点头,才见他眉头松开来。罗克军官叫我站出去,不能入队。

“入队的人收拾好行李,今日下午一时在此集合,随我去弗吉尼亚州。”

那日中午,我什么也吃不下,急冲冲地跑去铁厂找格里先生。我撞见他时,他已经收拾好行装,准备出发。见我来了,把一个用白布包着的东西扔给我:“接着,最后一块方糖。”

“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一起去,我已经长大了。”我揪着他的衣袖哭了。

“托米,好孩子,听我说……你得留下,这次和往常都不一样。”

“不……不要……”我哭得越发的凶,使劲摇头,我感到一切都变得朦胧,不再真实。格里先生用双手抱着我,将下巴搁在我的头上,像往常一样温柔。

“听着,亲爱的托米,你得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像过去的你。而我,现在得走了,你要记住我说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试着去爱这个世界。”他拾起包袱,开始奔跑,跳上了车。我追着车跑,大声呼喊:“格里先生,一定要回来!”车的尾气向上升腾,朦胧了他的脸庞,我依稀见他动了动唇,终是什么也没说。

他不敢对我承诺,不敢让我妄想,因为他明白,灾难一开始便不会有回头路。

上帝提前送给了我成年礼物,这真是残酷的礼物啊,它带来了战争,带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我曾那么的渴望成长,现在却希望它顺着时光倒退回去。

1861年4月,内战打响。我感到整个大地都在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地底下迸发出来一样,咆哮着,怒吼着。皮斯弗的色彩像是被稀释了一般变得惨淡。农场大片大片荒废,留下支离破碎的枯黄叶子,天空也开始有些灰暗的烟雾冒出。这里几乎没什么男丁了,我知道若是有第二次征兵我也一定会被带走的。我不再上写字课,学着格里先生一样去铁厂打铁。之后的几个月镇上的军官来得频繁,他们每次来都要带粮食回去,说是支援前线战士。可是我们根本拿不出粮食了。

我时常做梦,梦里都是战争的影子。散落遍地的砖房瓦片,浸没在血泪中的尸体一一重叠,我踏在众人之上啜泣,泪水像洪水猛兽一样一发不可收,然而却从未梦见过格里先生,尽管我是那么真诚地渴望梦见他。因为我发觉,不过是几个月而已,我却已经记不起他的模样。

1862年,因《解放黑奴宣言》的发表,战争形势骤然改观,各地黑奴纷纷起义罢工,南方经济面临崩溃。

一直持续的战争虽然未波及皮斯弗,但这里快沦为崩溃的地方了。饥饿是一切问题的根本,有些年少的年老的都因熬不住饥饿而痛苦离世。我亲自将他们抬往山坡之下,尸体放在竹架上,在最上面盖一层破烂的白布,就这样抬下去,一次又一次。我和丽卡小姐多次跑到镇上向镇政府求取粮食,他们要么不给,要么给的少得可怜,甚至不够村里人一天的需求。我学会饥饿的时候便去睡一会儿,醒来后会好受些。可越是到后来便越是不敢睡去,我开始变得懦弱,开始害怕明天的到来。因为痛苦太多,幸福不够,根本不够。

过了那么久,我一直按格里先生说的去做,试着去爱这个世界。我也知道必须这样做,这是唯一让我坚持下去的理由,亲爱的格里先生,你留给我的最后一块方糖我还没舍得吃就化掉了,那个细铁丝球也不知滚到哪里去了。战争使我不再是个孩子,不会再偷偷的哭鼻子。可是那些关于思念的事,却随痛苦持续滋生,无法控制。

“叫你们村长出来!明日必须把粮食送到镇上去!”正午太阳直晒,人们听候命令聚集在一起。人群里有了一些低低的吵骂声,我们实在是交不出一丁点儿粮食了。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你们这些土匪!”人群里冲出一位妇女,我认出是艾伦的母亲,头一次见她发火我很诧异,过去她是那么的温柔。我见长官的脸开始扭曲,本已充血的双眼先突了出来,极度可怕,像个嗜血的饕餮。

“臭婊子!”他拿出长枪恶狠狠地朝她开了一枪,声音震耳欲聋,我吓得坐到了地上不敢眨眼。“妈妈!”艾伦从远处跑过来,那怪物又将长枪指向艾伦。

“艾伦!不!”我几乎是歇斯底里,想要冲过去。可双腿却不听使唤,接着又是“砰”的一声,这一声比刚才的更为响亮,我看见艾伦的胸口漫出殷红的一片,印在那条雪白的连衣裙上,她的身体像羽毛一样轻柔,随风轻轻飘落在草地上,鲜红色映满了皮斯弗的整片天空。我脑子一片空白,嘴里一边念着“艾伦”,用指甲抓地,想蹭过去,想去艾伦身边,想看看她。手臂、腿、手指都出了血痕却一点也不觉痛。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丽卡小姐使劲拖我,把我拖进房门然后紧紧抱着我,那种快要窒息的紧。我开始感到寒冷,像有无数个锥子扎我心口。又痛又冷,我用力咬着嘴唇,一直咬,直到变得麻木,破皮涌出血。

“托米…托米……”丽卡唤我的名字,轻轻拍打我的背,我感到有些许温热的液体滴落到身上,我开始抽泣,捂住嘴巴尽量不让自己哭声出来。丽卡也流泪,我们就这样依偎着,一动也不动。

这里仿佛下了一场大雨,战争的残酷和人性的丑恶都在雨中变得清晰,所有的一切都失去,我知道只要这灾难不停止,我生命里的爱终会被磨洗殆尽。

格里先生,对不起。我发现我再也沒有勇气爱这个世界了。

1863年,盖茨堡战役,北方联邦击败南方同盟,取得决定性胜利,南方军像一盘打散的棋,溃不成军。

然而在这里的每一日都浑浑地过去了,我不知道还要这样多久,丽卡小姐对我说,死去的人就永远死去,我们还得继续活着。皮斯弗河的水早已不再流动,也不再起风。与此同时,莱蒙神父逝世。教堂从此被封锁,没有人再虔信上帝。大部分居民离开这里。我越发担心格里先生,我们在不同的世界里努力活着,胜利与否在我看来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我只希望他能回来,回到我身边。

后来的某一天,罗克长官来皮斯弗,我飞奔到村口寻格里先生的影子,却只见他一人。我问他,格里先生在哪里,罗克长官摇摇头,不得而知。他这次是来作别的,他问我今后要去哪里,我也只是摇摇头。

再后来丽卡小姐嫁到了别的城镇,她执意要带我走,让我和她一起生活。我拒绝了,我告诉她,我要等一个人回来。

直到1865年,北方联邦攻克弗吉尼亚州里士满。南北战争结束。

皮斯弗来来去去了很多人,农场在次年也种上了麦子。我在这里看着人们的过往,一直过着以打铁为生的日子。关于离开的事,我从未想过。只不过偶尔躺在床上回想,发现过去那么多年,那个6岁吹着多彩微风的傍晚,那双温暖的手掌,那宽大的后背,那铁锈的味道却依然清晰,成为了记忆。只要一闭上眼,所有的场景便猝不及防地出现。我开始明白幸福的含义,它是一种永恒的力量,无论过了多久,无论时光有多漫长它都在最贴近的地方,痛苦会一点点淡忘,而幸福却和思念一样不会消逝。

我不知道命运还会给予我多少日子,关于未来的路途也还是未知。不过,我想我已不会再畏惧。我只想等他回来,我有太多的事想要告诉他,想让他看到我已成为一个男人的模样。丽卡小姐走的时候曾对我说:“托米,你的路还长,不能只为他一个人而活,或许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其实结局是怎样都没有关系。我的人生都已注定,无论在哪里,做什么,都不会改变我内心的想法。我一直都是那么的,那么的,想念他。而这些感情只有在皮斯弗才有意义,才会变得鲜活。

——亲爱的格里先生,我已经原谅这个世界,并试着学会重新去爱。

我知道那个活在我内心的微光世界已不复存在。回不去的不仅是我们,战争让我走到了时光的前头,看到在这个年龄本不该看到的那些东西,并学会抵抗。可这一切还是得遵循时光的原则。我留下等待的,不仅仅是这个人,而是整个皮斯弗。夜空也好,繁星也好,微风也好。即便有一日连我也不复存在,它们依然在这儿,在这温柔的皮斯弗河畔上。

我相信的,一定是这样。

获奖感言

回首观望,《文苑》已陪伴我走过了三年的青春时光。经典的文字,温暖人心的故事,素雅的插图,让我在忙碌的学习生活中得到治愈。

也许第一眼的相逢便是缘,注定在此留下美丽的痕迹。一直以来,内蒙古广袤的草原,奔驰的骏马,都深深吸引着身处遥远南方的我。

第十七届全国草原夏令营征文大赛我是抱着多年来对文字的热爱和对大草原的憧憬尝试着参加的,得到获奖通知时激动的心情更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由衷感谢《文苑》给我们这些热爱写作的青少年提供的这么好的平台。愿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和《文苑》一起挥洒汗水,共同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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